台湾百年物语三部曲《艳歌行》、《短歌行》、《伤歌行》,钟文音最具野心的恢弘巨作。 兵荒马乱中时局变了,物欲横流中时局又变了,平淡如腐水的日子里时局又偷偷变了……小人物终究还是小人物啊。 台湾百年家族物语三部曲(《伤歌行》《短歌行》《艳歌行》)以“锺小娜”为线索人物,作者笔下的台北都会女子的情欲癫狂与纠结,落魄愤青的壮志未酬,沧桑阿嬷的欷歔凋落,一一诉说这些小人物与命运的挣扎。这是一次无力的控诉:这些小人物,在时代的变迁中,有人来了,又走了,终归是渺小的甚至腐朽的,可是,她们又是曾经有血有肉的,活得鲜亮如晴天的…… 世上所有的病,都是欲望的表现,不管得病的是一个人,还是一个家族……《短歌行》这个故事从1940年代台湾光复后,锺氏家族一个回到故土台湾云林乡下的留学生锺声的故事说起…… 作者简介: 钟文音Wen-Yin(nina),Chung九十年代崛起的台湾优秀小说家,土地、家族、性别、情欲、异文化、生命的安顿,是她创作的立足点。曾获得台北国际书展小说奖、中时开卷十大中文好书奖、联合报文学奖、台北文学创作年金、云林文化奖、吴三连奖、林荣三小说奖、世界华文小说奖等十多项文学奖。 代表作: 长篇小说“台湾百年物语”三部曲(《伤歌行》、《短歌行》、《艳歌行》)、《慈悲情人》、《爱别离》等等; 散文集《三城三恋》、《少女老样子》、《写给你的日记》等多种。 现专职创作,业余有摄影、绘画作品展出。 目录: 卷壹他无法安眠的时代 一时间的象限睡少偏知夜漏长 二钟声未歇悲哀的纯洁 三乡远去不得无日不瞻望 四擎火之人驼着病菌的腐败 五尽管我来到旅程的终点 六被砍落的头列队致意 七滤不了风沙的防风林 八我亏欠我爱的人甚多 九输赢莫哭笑不识发牌者 十百鬼夜行安静无声 十一扫溪路山林烂糊糊 十二夜雾里的际遇气味 十三他们轻易地越过了障碍 十四相见不相识笑逢台北町卷壹他无法安眠的时代 一时间的象限睡少偏知夜漏长 二钟声未歇悲哀的纯洁 三乡远去不得无日不瞻望 四擎火之人驼着病菌的腐败 五尽管我来到旅程的终点 六被砍落的头列队致意 七滤不了风沙的防风林 八我亏欠我爱的人甚多 九输赢莫哭笑不识发牌者 十百鬼夜行安静无声 十一扫溪路山林烂糊糊 十二夜雾里的际遇气味 十三他们轻易地越过了障碍 十四相见不相识笑逢台北町 十五在黄昏里他燃起了烟 十六爱无法理解的部分 十七欲归家无人欲渡河无船 十八消失于木麻黄的童年 十九村中快乐人 卷?贰没有影子的你 一冒充天使的撒旦 二上主啊,求你纪念戴维 三被迫转弯的子弹 四神赐予的时间 五更早死去的那些人 六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 七夜雾里的际遇气味 八登上这全然孤独的王国 九悲歌可以当泣 十被死神遗忘的人 十一维洛妮卡命运的手帕 十二夜与昼死灵魂在窥伺 十三彷佛要偿付整个家族的血债 十四午夜的不幸之子返乡 十五每一支血脉都是奔流向海的苦河 十六时间啃噬先知的乡愁 十七你的嘴巴已厌倦狂热的祷词 十八哑默的人割肉喂鹰 十九以圣壳装满你的粮仓 卷?参我猪牛变色 一若有沧桑纯属际遇 二我的额上已烙印宿命的痕迹 三被定义的人生 四温柔的阳光遍洒山丘 五一年落一次叶雨树我说身世 六她空出乳房让我枕卧 七我充满爱意地穿过我的族群 八消失于黑夜的神奇能力 九寂静的尘土 十哀愁打碎我的东西 十一伴随着某种悲怆的旅程 十二被掉包的身分 十三在暗中分离我们的 十四如何熄灭仇视的目光 十五迷路的旅人望见星空 十六在荒凉的城市看见未来 插曲:消失猎人重返的幽魂 序曲:出草寻魂且歌且行 出草:是台湾少数民族猎人头习俗(猎首)的别称,就是将敌人的头颅割下的行为。 这里有许多人已经走了,但他们不知道自己已经跨到另一个世界,已经走到下一世的舞台了。他们在等着被叙述,或自己叙述。书写一旦完成,他们就会从遗忘的梦境寻找到出口,然后逃逸而出。 但首先跳出来的是阿祖,他说书写并非是寻找正义的终点,但书写确实是一种叙述,一种表达。 锺小娜出生的那座祖厝早已倾倒了。荒地上蔓生着野草,杂草在连续的大雨中释放出一种有如动物的气息。锺小娜站在此地,她从母亲子宫艰难地吐出自己的肉身之处。此地有种隐隐的悲哀气息,伫立久了,心头有种说不出的伤痛。土地散发着陈年老书的那股霉味,纸页彼此相偎的一种腐朽又甜美的气息,是锺小娜喜欢的气味;这种腐朽又有点像奇异的老书皮味道,于她一点也不难闻。 只是闻到的她,突然在那一刻就老了。 这是一去不复返的味道。 岛屿的大雨就像历史的复制,不断地去而复返。 下了太久的大雨,让土地有着一张老脸。 许多片段,许多历史幽魂常在雨夜飘来她的梦里。 出草,西仔番西洋仔(外国人)反啰! 村人躲西班牙西洋番,逃到杂草丛生的野生山林,惊慌逃至野林却遇到山番仔(山番:山里的少数民族居民)。“一个”婴孩不断哭泣,唯恐形迹败露,做父亲的在“集体”目光噬杀下,就噙泪动手掐死了婴孩,如此才能保住村人安全。 一些故事,一些传说。 被出草的头颅,悬挂屋檐下,相撞如风铃。有人抚摸头颅,如思念爱人。 这家族和他们当年口中的山番其实颇有渊源。 小娜喜爱从阿里山部落嫁来锺家的美丽伯母,她的名字叫伊娜,或者她也喜欢当地叫呼颂的乡长,她觉得这些名字实在太正点了。如果她是原住民,她绝对不取汉名呢。时隔多年,她没想到电视星光大道出品了一位歌声极美的原住民姑娘,姑娘竟和她同名,她每次听见那个名字都会觉得有一丝遗憾,心想她应该取回自己原住民的名字才够酷啊,为什么要放弃呢?她总觉得那些有着原住民或者边疆名字的人都是勇猛的代表,都是苍狼的后代,或者是猎人、巫师,生命总是充满了故事性。她去西藏旅行时就给自己一个贝玛央金的名字。她也曾央求大伯母为她取个原住民名字,大伯母只是笑着摇头说,你已经有中文又有英文名字了,哪需要那么多名字。伯母伊娜说头目叫莫那?鲁道、拉和阿雷、拉马达仙仙??少女小娜听这些名字就仿如世界充满了野性。 小娜考上大学北上时,记得母亲曾经再次提及阿太在临终时不断重复说起阿祖临终的话:要找到被出草的祖先头颅,安他们的魂。生人留血,死人留骨…… 她曾因此在大学时加入山上部落服务队,她私心地想寻找一颗被出草的祖上头颅。 大学男友问她,如何找?就是见到头颅,也难分谁是谁。 她说,如果有心要找,祖先的灵魂自会指引。找到时,我们得用偷的才能拿走头颅呢。 男友问:如果我在我们的快感时分将你出草呢? 那也许是最恐怖的痛快之最。她想起叔公生前曾经以讲古方式告诉父亲这群还是孩子们的阿部定事件,然后父亲又告诉了她。那是轰动日本的阿部定,她因爱欲太深竟把爱人的阳具给切割下来。 听说这刑判得不重而引发一片哗然。 爱,让人难以判刑。 这是他们看完大岛渚电影《感官世界》后的对话。 这些都加深了她对头颅的幽魅感。 自此她常梦见头颅,看着头颅很孤单,像灯笼般地被挂在廊下,两眼空洞,这失去爱人注目的头颅,极其无奈地在湿气的雾夜里自我呢喃。 小娜的哥哥中有一人也成了到山林种树的男人,也悄悄地寻找着失落的祖先头颅,但这也许只是阿祖的梦幻遗言。 大学毕业,她去西藏旅行归来后,曾去当时还叫来来的大饭店里见过一个买卖古董的商人。古董商人说愿意出高价买下她手中的天灵盖。古董商人不断地来回抚摸着天灵盖,他说极好的天灵盖啊,这可以磨成冈巴拉法器。人的头壳骨可以制成天灵盖,但必须取自童男童女,或者法王。 她瞬间看见了背后升起的幽灵。晚上到来,他们经过东本愿寺。小娜说,这寺庙很美啊。四年级生的古董商人笑说,这里以前可被称为“阎罗殿”呢。小娜才明白,这里就是五十年代初秘密处决犯人的修罗炼狱,也许当时的行刑大队正在处决一个戴金丝框眼镜的男人。继续行至狮子林大厦,男人玩灌篮游戏,她无聊地看着板上的数字跳动,偶尔也抢丢几颗,但总是落空。这栋狮子林大厦与旁边昔日的来来百货,是童年时她和母姨辈们常来之地,那时这一区象征着闪亮的物质与逃逸的心。彼时她们完全不知道这里就是祖父辈们在台北的最后身影处。 他们的魂一直没有安息。 神收回赐予的时间。 亡魂没有机会说出宽恕之语,后代也没有权利为他们说出,所能仅是修补。 她住在金华街,去台北邮局领挂号信。台北邮局的围墙是一道边界,不自由者与自由者的边界。挂号信的信封上印着“财团法人戒严时期不当叛乱暨匪谍审判案件补偿基金会”。 她闻到了性与死亡的气味。一个戴着细框眼镜瘦削斯文的男子脸孔飞进了头颅,她看见祖父的弟弟锺声的脸,叔公的脸。 她告诉红顶商人,一个人怎么死就可以看出这个人怎么生。 红顶商人笑着听,看看表,在你眼前我还有三十分钟,我还有时间可活,你说那我是怎么生的?那我得先看见你的死,你的死会告诉我你的疾病,而疾病的背后往往都是欲望的结果。疾病史也是欲望史,我们的身体不过是个业报之身。 你再讲下去,我就阳痿了。红顶商人开着玩笑。 二○○九柏林围墙倒塌二十年了,倒带至一九八九,失意革命者锺声之后代孙侄女小娜前往德国柏林,前往发生丝绒革命的布拉格。当小娜来到布拉格,亲眼目睹了丝绒革命之后是如何地诞生了一位诗人总统时,她的心情在沸腾的古都里跟着澎湃。同年她晚上步行在夜雾弥漫的马克思广场时,她牢记着要靠右边走才不会被射杀的好奇忐忑。回国后,她无聊地跟着同学坐在中正纪念堂的野百合图腾前,彼时她举头看着高高蓝天,一朵遮阳的浮云也没有。瞬间她遥想起家乡的溪流海水,一时之间她感到口渴异常。 这种口渴感与一九七五年她被母亲拖拉着小小的步伐前往吊唁伟人之死时的口渴是一样的。 再等一下!等轮到我们拜拜完,再去喝水,母亲说。 前方队伍人影长长。 她以为她和母亲是去拜拜,像是去朝天宫拜拜一般。 但这回拜拜回家却没有红米龟,也没有甜糯米糕可吃。 自此他们家的客厅多了一张伟人肖像。父母亲吵架时,她会祈求伟人保佑他们不要厮杀。父亲赌输钱时,她会祈求伟人让父亲赢些钱回家,保佑他千万不要输到当裤底。 很多年,她都不知道这墙上的伟人就是抓她爷爷和三个叔公的一代伟人。 见过大哥的卡其制服缝着黑色的麻片,说是戴孝,还得跪在路边迎灵。 她听过阿嬷廖花叶唠叨说,汝阿公死时,有的人不知情都还穿着花衣服,你们有的还在包尿布呢。 咏美婶婆抱起小娜亲了又亲,还好你不用去跪在地上,这世界早反了。 咏美婶婆坐在摇椅上,看着稻埕晒谷场今年终于有点收成了,她想这村庄多了些孩子奔跑真好啊。 锺声走了二十几年了,等这么久,杀伊(伊:他、她,人称代词)的人才死了,咏美知道这一天终是会来的。 “你妈真是憨人,那时伊还年轻,唉,笨人才去拜拜,看什么伟人呐!”多年后,婶婆悄悄地在少女小娜的耳边低语着。 柏林围墙倒塌二十年了,时间不仅让记忆失真,还会催人老。当年的少女,已成过熟之女。于是,二○○九年是她写男辈祖宗血染家史的一个小句点。(二○一○年是她写女辈祖宗史《伤歌行》的一个小句点。) 锺小娜的童年乳牙常被暴力的糖蛀得精光,贪吃西螺软黏花生糖。不仅蛀牙,连花生里的黄曲毒素,她也吃太多了,听说这有损肝。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这花生可能有毒。(就好像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的男祖宗们,革命可能潜藏剧毒。) 但不吃还能做什么?在那寂寥小村。后代人的精神出口是直接转化为吃,食物才是他们革命之所在。被俘虏的野性,到了小娜这一代他们早已成了不折不扣的逸乐分子──《艳歌行》。 二○○九年天主教会来台一百五十年了,锺小娜看见这一百五十年是如何把原住民变成一个热爱唱诗歌的族群,她曾见过祖祠里有张曾祖父渔观在天主教会接受圣饼的黑白模糊照片。 天主教会带给此地许多年轻人对西方的莫名向往。 其中一个人是舒家的义孝。 这些年身为后辈的锺小娜一直在西方世界流荡,不知道是否是她舅舅的亡魂在她际遇的背后偷偷的钦点作祟使然,像是他要小娜替他完成未竟之旅似的一再推波助澜,引其上路。 小娜记得大舅舅喜欢西方事物,他信耶稣,他读圣经,他写诗,但他杀了人。 一个人一旦太年轻就杀了人,他就只能是坏人,他的身份就是杀人犯。 关于他和他背后的深渊,深渊地窖,囚室里的他和他的女人所共有的只有绝望与黑暗。关于他,一切来得太早,也来得太迟。 当时极为崇洋的舅舅一心想去美国,结果却先进了看守所。小娜一直到被大学室友叫妮娜小姐时,才见到了因两蒋过世而大赦减刑出狱的大舅舅。国中时,某回学校带他们去参观看守所时,她见到了高高的水泥墙上缠绕着铁丝网,且听见了枪响声,她曾试图在一群穿着囚衣的光头队伍里寻找面目长得和母亲相像的男人。 小娜的母亲是在插秧返家的那夜生下她,小娜的妈生怕婆婆给她的女儿取了个什么锺稻米或是锺秧之类的名字,于是要她那算是饱读诗书的大哥义孝为新生儿命名,义孝当时着迷于看地图与阅读西班牙舰队的传奇故事,就这样妮娜之名来到了飞沙走石的南方旱地。(他哪里知道很多年后,妮娜圣婴不断发威作怪,而西洋人竟穿着拖鞋吃起姜母鸭、羊肉炉,堂堂地来到偏远小镇教大家读ABC,再也没有小孩将ABC念成狗咬猪??) 小娜母亲曾和咏美婶婆聊天时问天主教和基督教到底有什么不同。 一个拜妈妈,一个拜爸爸。咏美简单地说。 小娜母亲顿时明白地说,哦,一个是妈祖,一个是土地公。 小娜在旁听了大笑,这就是她失学的上一代啊。卡在上一代和下一代之间的失学者,正好是小娜母亲这一代人,二十年代末期和三十、四十年代初期出生者为当年的主要文盲群,有的人到现在还不会用机器卡片来领钱(屏幕上的字一个也不识得)。 得祭祀被古早番人出草的祖先,方能终结锺家的苦难。锺家最后一代的悲剧是土石流,亲族辈把锺家老厝的倾倒与锺绍安之死归于土石流。至于舒家三贵,也是魂归洪流。 没想到小娜遍寻不着的头颅,却在二○○九年的八八山洪里出世,大水冲出了所有的坟冢与沉湮物。其中有一颗被出草的头颅竟流到锺家祖祠而停止了,头颅上有一抹青色胎记。 几代冤魂终于超生。 锺家进入兴旺时期。 同时间,她的大表哥,也就是舒霞的大儿子台生则捧着刘中校的骨灰回到了湖北老家。 湖北中校迎娶阿霞曾让整座村庄陷入既激情又害怕莫名的奇特情绪。 回到湖北老家的台生在那一夜才见到黄鹤楼,见到赤壁,见到古战场,台生他心生三国幽情,脱口就是短歌行。 然后他终于见到被父亲遗弃在原乡,和他流着部分血缘的亲眷,他代父亲在祖坟上放铳,以代表祭祀的鞭炮。 表哥台生有回偷偷告诉表妹小娜,他见到父亲的一帮兄弟,才知道父亲多情,在大陆还另有一房,并且那一房的大妈且生了好几个小孩呢,小哥只比他大上两岁,应该是父亲离乡前的最后一炮。什么最后一炮?真难听。小娜说。他们两人在台北中山北路峰岛咖啡喝着咖啡闲聊时,有几支抗议的游行队伍正从中山北路行经而过。 解严了,大家都在抗争游行,什么都可以走上街头。台生说。 别岔题,你见到你小哥后发生了什么事? 果然是有新闻鼻的人。表哥台生笑着说。 唉,还不是上床这件事。 什么,你可以和男的,我怎么没闻到……?说着小娜还把鼻子移到桌的对岸,擤擤鼻似的嗅了过去。 唉,不是啦,是我和表嫂上了床。晚上,我那年轻的表嫂突然跑到我的床旁,什么也没说就准备宽衣躺在我旁边,我忙说不行不行,在这里不行,我们到别的地方吧。 晚上能去哪? 去远处的麦草堆里啊,星空高挂,畅快淋漓,我感觉我父亲真的把我带回他的家乡了,两岸早就通了。 表嫂比台妞风骚?小娜听了心头很不舒服。 也不是,反而有一种长年压抑后忽然弹开的快感。 小娜无言地搅拌着咖啡,心想,这又是什么样的两岸开放啊。但她那时还十分年轻可喜,对一切的道德并没有设下边界,她只知道她将来会写下这一切,且以她自己的写法发声。 几年后,新政府成立,颜色改变,锺家后代终于获得了一笔金钱赔偿,锺小娜在中山北路“财团法人戒严时期不当叛乱暨匪谍审判案件补偿基金会”大楼内排队领着一笔沾过祖父辈血液的钱。 锺小娜将补偿金拿来付了一年的房租。等于她在台北这一年的房租是用祖父辈昔日的血泪来付偿的。 而那个台北租窝则将成为她的漂流艳窟。社会主义彻底消失,小娜这一代没有主义,也许还有的是心中的正义。锺小娜想,替先祖被出草的头颅举行超渡仪式后,一切的生活似乎都明亮了起来。若有遗憾就是她未能在父亲锺若隐生病前找到先祖出草的头颅,她在少女时代曾愚痴地想如果及时找到那颗头颅,也许父亲可以多点幸运,锺家男丁可以结束青春时光“短”之咒。 不论如何,九十年代锺小娜进入了个体的逸乐光阴,自此左派理想分子的后代到了九十年代大举艳帜,高唱明天会更好。 她没料到的是由她这个女眷主持祭祀,魂埋先祖头颅,也凑齐了祖父辈被曝尸荒野的不全尸骨。一场大洪水冲开了许多祖坟,一颗头颅仿佛地下有知似的滚到了锺家祖祠前,正不偏不倚地停在先祖锺郎之后。 遍寻多年寻觅不得。 大水帮他们解了冤咒。也让她终结了几代未了之愿。 下一代的月光族,草莓族,E兽将快速掩埋这一切的存在,她感到心慌,于是写下这一切。她知道这就是时间之流,谁也无法抗拒的时间长河将把所有的人生故事淘空??但她只能上溯源头,既歌且行。 锺家修祖祠“昭德堂”,母系舒家“衍功派”却在怪手中应声倒塌了。 右拓印“谨言”,左拓印“慎行”。 谨言慎行成了锺家传家之语,但锺小娜却忘了这句古德祖训。 有时她想,没关系吧,反正女流之辈也不被邀进祖祠芳流里。 那么应该更僭越一点才是,更野性一些才好。 于是她书写──以虚以实,以苦以乐,以台以中,以岛屿以大陆,以古典以当代,以死亡以新生,以章回以断代。亦西亦东,亦钟亦锺…… 想起源头,使人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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