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部小说是作者童年经历的一段故事。故事发生在一条叫北河的河边上。作者说:“因为太久远,我一直不想去写。还因为那里面这个叫樱桃的女人,我至今没有理解她。……关于北河,关于往事,都已经没有了。我是按照我的梦在写。我写那片水域,夏天的时候,心和船一起漂在水上;冬天的时候,冰是水上的桥,上面走着的是黑棉裤和花棉袄。” 作品以一个孩子的视角和口吻,再现了那种掩藏在童心里的严肃的生活,那段飘扬在民风里的沉重的岁月,追忆了那段优美凄然的人生往事,那处寒地北疆的民间风景。它的语言看似散漫却处处留神,它的故事看似平常却深怀大义。孩子的眼光,质朴的语言,让人不禁感叹,原来人可以如此淳朴,原来人还可以如此卑琐。 这是一个足以使人掩卷而泣的故事。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那段爱情,那个女人和那个男人,但是他们鲜活生动的形象,他们发了疯一样的爱,将在读者的心中久久挥之不去。不是所有人都敢发了疯一样地爱,但我相信这是一本能让人发了疯一样爱上的好书。 作者简介: 刘海生,1958年出生,黑龙江垦区技术监督局局长,齐齐哈尔市作家协会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协会会员。做过教师、干部。著有小说《山东姑娘》、《牧场的女人》、《一个康拜因手》、《怦然心动》、《村长》;文学作品集《魔豆》、《荒原上的荒原》、《远去的马群》、《天涯芳草》、《没有方向的河流》;报告文学《种太阳》、《补天赋》;散文《热爱荒原》;诗歌《我心中的北大荒》等。《荒原上的荒原》获齐齐哈尔市文化精品文学类二等奖,中篇小说集《远去的马群》获第七届丁玲文学一等奖。 岛上出奇的宁静。特别是中午,阳光暴晒着,没有一丝风。杨坤听出了阳光里的响声,哗啦啦的,金箔抖动的声音;簌簌地,簌簌地,阳光划过苇叶,刷在水面上,好像婚纱在大理石上扫过。阳光不停地抚摸着,他想起了樱桃的皮肤。他没有见过樱桃那么滑润的,手放上去,就润润的,浸透了手心里的掌纹。杨坤几次都要融化在那细腻的皮肤里。只是这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只能感觉不能画出的味道,深深地感动了他。如果不是樱桃的影子在晃,在这寂寞的爆炸声里,杨坤就支持不住了。他曾经就想在这孤寂里怎么了却自己的生命。他想到了很多自杀的方式。跳水,可是他会游泳;撞墙,怕是在痛苦里再活过来;他看着房梁上的梁坨,如果有一根绳子穿过去,把自己挂在上面,就会成为腊肉。水马蛉像一枚一枚的钉子长出了翅膀,飞进屋里。水鸡子甩着两只长腿从苇塘里跑出来,跑进了杨坤的屋子。这种比家鸡的腿长,头上的鸡冠子处长着一块白玉一样的水鸟,因为长的像乌鸦,打鱼的就叫它水老鸹,它也耐不住孵卵时的寂寞,跑到杨坤的屋里转转。杨坤看着它在屋里寻找食物,然后失望地看着躺在炕上的杨坤,杨坤也看着它。他们对望了一阵儿,水鸡子就走开了。杨坤记住了水鸡子脖子上的红穗十分的鲜艳,杨坤认为水鸡子正在兴奋的恋爱期。杨坤清楚地听见水鸡子在外面奔跑的声音。声音越来越远,好像跑到苇塘里面去了。杨坤咽下一口唾沫,还没有调整身体,就听到了一声枪响。杨坤吓了一跳,站起来就往外面跑。 杨坤来到外面,就见到一个人身上背着猎枪,手里提着刚才从他的屋子里跑出去的水鸡子,还有一个人端着枪,枪里还冒着烟。 杨坤还没有说话,端着枪的脸上有络腮胡子的人说,我们是卜奎城的,来打猎,找不到道了。 杨坤突然发现自己不会说话了。他看着对方,看着矮个子手里拿的水鸡子,看着络腮胡子和他手里的枪,他不知道说什么。他不知道是先表达对猎手的愤怒,还是回答他们提出的问路的请求。刚刚不到一个月,说话的功能就减退了,杨坤很害怕。 小岛上的草渐渐地茂盛了,蝈蝈也叫了,杨坤算一算,好像来到小岛上已经有一个月了。这一个月里,除了来了两个打猎的,杨坤没有见到任何人。那两个打猎的想在杨坤这里住下,因为他们打了水鸡子,杨坤对他们反感,没有理他们。他们穿着水叉,到别的地方去了。杨坤看到他们的样子,疲惫而兴奋,拖着枪像逃兵一样,认为他们是打猎的新手。他们在杨坤的面前又开枪打一只大雁,大雁正在水里游,枪响之后就趴在水面上了,络腮胡子让矮个子去拿。矮个子说还活着呢。络腮胡子说打到了,非让矮个子去。矮个子到了水里,还没有到大雁跟前儿,大雁就跑了。矮个子在水里撵,大雁就跑。水深的地方矮个子陷进去,水叉进水,人就在水里翻过来,要被水淹没了。络腮胡子又放了一枪,把大雁打得不动了。这时候矮个子在水里挣扎,杨坤就划了小船过去,让矮个子上了船。络腮胡子喊,把大雁拿过来。矮个子在船上把大雁拿到手。杨坤看到苇塘里一窝小雁正在游,就说,你们太坏了。说着把船划过去,把刚出窝的小雁一个一个从水里抓住,放到船上,一共是十一个小雁。 矮个子跟着络腮胡子走了。他们想在这里休息一下,把大雁给杨坤,换顿饭吃。杨坤说,你们走吧。我不会理你们。我也是卜奎城来的,我还没有你们的心这么黑。两个人看看杨坤手里的小雁,络腮胡子说,我也没有看到小雁呀。矮个子说,对不起,我们走了。我还是要谢谢你救了我。矮个子的话说得客气,杨坤的怨气就消了。矮个子得寸进尺,说,让我换换衣服,喝口热水。杨坤同意了。杨坤给他们倒了两碗水,他们坐在炕上。矮个子开始把湿衣服脱下来,拧水。杨坤看到他的腹部有一个巨大的疤痕,就问他。他讲了自己生病的经历,讲到在部队医院住院时,医生苏雅对他的关照。矮个子不住地夸赞苏雅苏医生的人品,杨坤听了很高兴。杨坤终于知道了苏雅的消息,知道她没有去南方,就如晚上明亮的夕阳,心情开阔起来。杨坤给他们做了一锅疙瘩汤,让他们喝了才走。 打猎的人走后,杨坤把小雁放进屋里。他本来想放在徐广福的房子里,怕晚上老鼠把小雁吃了,就把小雁放在了自己住的房间。他在房后找了一些苣荬菜,剁碎,放进玉米面,给小雁吃。小雁争抢着吃起来。有了小雁,杨坤的生活有了一丝活气,但是疯狂的寂寞还是肆无忌惮地展开了对杨坤的欺凌。小雁睡着的时候,杨坤也睡着了。 瞎虻碰撞玻璃的声音把杨坤吵醒。他望着在玻璃上无尽无休地撞击玻璃的瞎虻,十分佩服瞎虻的勇敢。雨水冲刷的玻璃,满是泥土,雾蒙蒙一片。瞎虻当当的声音好像火车进站。更可笑的是杨坤想起徐广福和赵继田换老婆的事,这么久了,瞎虻还原着那剧烈的有节奏的响声。这个屋宇里有了生气,男男女女滚动在杨坤身下的土炕上,咆哮和释放在雪白和扭曲的身体里爆炸,原始的冲动和这片原始的荒原吻合在一起,生命的绞杀和泥土里春天的呼唤如喷薄的日出。壮汉的力量融化在小岛蓬勃的雾霭里,瘫软成腐朽的草叶,幻化成乳白的云絮。女人就在那云絮里睡着。杨坤想得很多,身体就有了经受不住的诱惑。他在抗拒自己的同时,突然有了莫名其妙的想法。他站起来,抓住了正在无尽无休地撞击的瞎虻。 杨坤没有想到和蜜蜂一样大的瞎虻,竟然这么好看。淡绿色的眼睛罩住了整个的头颅,像两个绿宝石,黑色的尖嘴看似软得像两个粘在一起的黑线头,可是咬人的时候就无比的尖利。肚皮是橘红色的,华丽而张扬。杨坤不舍得立即消灭它,就把它的两只翅膀中的一只摘掉。镀金的翅膀如骑士的披肩,金光闪闪。杨坤把摘掉翅膀的瞎虻放在炕上,让瞎虻躺着,瞎虻用一只翅膀起飞,在炕上打起转来,像飞机的螺旋桨,飞速的转动发出机器的响声。杨坤为自己找到了新的玩具。无论是捉到瞎虻还是蜻蜓,杨坤首先就是把它们的翅膀摘掉,看着他们的挣扎。看得久了,杨坤想到了自己。觉得自己的翅膀也被这样残酷地摘掉了,用一只翅膀活着,活得不安心,就用剩下的一只翅膀飞翔,自己是认为飞起来了,看的人却看到了就地旋转的样子是那么的可笑。杨坤想起了一本叫《牛虻》的小说。他看到的是非常残破的书,同学们都在看,传阅着的结果就是书的破旧。杨坤夜里看完,就有了革命的冲动。当他发现冲动真的是魔鬼的时候,他才真正看到了革命的可怕。革命可以不要一切,爱情、幸福,那么革命还有什么意思呢?把别人的幸福当作自己的幸福,解放别人才解放自己。杨坤觉得这是天底下最荒唐的事。幸福能给予吗?幸福是糖吗?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境遇,怎么会把所有的人都当作解放的对象呢?就像自己喜欢人体一样,革命者喜欢的是把自己的思想强加在别人的头上。他发现牛虻是一味毒药。只有他在安静里思考的时候才会有这种发现。面对着飞动的瞎虻,他看到的只有莽撞和自私。 杨坤的很多想法是在寂寞里发酵的。他一会儿偏离自己,一会儿在自己的意识里拷问自己。孤独会让人发疯,也会让人挽救自己。寂寞会让人堕落,也会沉淀出真实的自己。即使杨坤有了一定的高度,但是他也绝不会想到,自己会有什么过错。他整个身心都沉浸在对樱桃的爱意里。樱桃也是他能在草地上顽强生活的支柱。最后会发展到什么样子,杨坤没有去想。 杨坤坚持早晨领着小雁去到草地上吃草,等小雁吃饱了就会趴在草地上。这时候杨坤就回到房子里做早饭。他在草地上踩出一条小路,小雁跟在他的后面,在小路上摇摇摆摆地走。早晨小雁披着阳光,晚上小雁披着晚霞。有一天,杨坤起得晚了,小雁就在窝里叫,叫醒了杨坤。杨坤是在原来的屋子里住的,樱桃还在身边陪着,醒来就看到是一片的绿草。梦是最好的迷魂药啊。 杨坤把小雁放到草地上去,小雁在杨坤的前面走。走到高高的岗子上,杨坤一望,见到远处的河里亮晃晃的,太阳在水面上燃烧。他天天能看到这样的景象,可是今天在阳光的明媚里,一个人影在水里动。是人影,越来越大,在岸边站起来,高高的,站立在河岸上。北河天亮得早,三点就已经大亮了。杨坤感觉现在是早晨七点,太阳开始发热了。杨坤对着人影想,猜测了很多人,就是没有想到是樱桃来了。 当樱桃一身是水地站在杨坤面前的时候,杨坤真的感动了。杨坤连想都没想就把樱桃抱在怀里。杨坤紧紧地抱着,紧紧地,直到自己的衣服也被洇湿,温热在两个人之间融化,衣服也都化尽了,肌肤在水汽里粘合在一起。樱桃的心跳悬挂在杨坤的耳朵上,怦怦的一阵阵的剧烈,要把杨坤的耳朵震聋了。樱桃也听到了杨坤心跳的声音,粗犷而沉闷,小心地抚摸在樱桃的心里。樱桃流泪了,一串串地流,流在杨坤的肩膀上。 小雁围着他们,伸长了脖子,哑哑地叫。整齐的叫声包围着,云一样的飘飘的,雾一样的飘飘的,好像一群快乐的孩子在父母的身边。绿色的草地被阳光照射得沸腾了,花朵张开翅膀,在光芒里飞动。早晨的露水蒸腾成氤氲,慢慢地披在他们身上。远处开始有帆影,有划水的声音。觅食的鸟儿开始起飞,羽翅徐徐地张开,覆盖了整个芦荡。远远地看去,两个人影站在草地的高岗上,还在抱着。 杨坤说,我想抱你一天。樱桃说,我要抱你一辈子。 他们谁也不松手,谁也不先松手。樱桃要躺在杨坤的臂弯里睡,甜蜜地睡去。杨坤想成为粗大的树一样立在地上,让樱桃靠,依靠着。 杨坤说,我们去屋里吧。 他们牵着手走。 杨坤看到樱桃的衣服一直湿到肩膀上,手里的包袱也是湿的。杨坤心疼地说,水凉吧?樱桃说,不凉。杨坤说,水深?樱桃说,到胸口这儿。杨坤说,一个人很危险。樱桃说,我看了几次路,找准了才来的。 他们来到屋里,樱桃开始换衣服。樱桃自己带来了裤子,她没有想到水会到胸口。裤子在包袱里也湿了一点儿,换上也没事。樱桃把上身穿的蓝色带白点的褂子脱下来,里面是一个布背心,她没有立即脱下去。她先脱去裤子,裤子上有泥和草叶,还有河里的杂草沫子,她抖了抖,黑色裤子上的水珠和碎草掉落在地上,地上都湿了。里面的裤衩也湿湿的,樱桃脱下来之后拧一拧水,就要穿上去。杨坤把自己的裤衩扔过去,让樱桃穿上。樱桃又脱了背心,拧水。杨坤把自己的衣服给了樱桃。樱桃已经习惯了在杨坤面前脱衣服。杨坤非常欣赏她美丽的身体。樱桃有意在炫耀着自己。 早晨在忙碌和欣喜中过去了。樱桃和杨坤去看那一群小雁。衣服在门前的两根柱子上挂着,一会儿就晒干了。从草地上转回来,樱桃就忙着给杨坤收拾屋子,屋子里立刻就干净亮堂了。樱桃又给杨坤洗衣服。杨坤说,明天洗吧。樱桃说,洗完了我晚上还回去。杨坤有些舍不得,樱桃就笑着说,我找时间就来。樱桃把洗干净的衣服晒起来。都忙完了,樱桃把包袱打开,里面除了樱桃自己的裤子,还有几棵大葱,一包黄豆,一小袋小米。樱桃对杨坤笑一笑,说,大葱是我在周星家拔的,我还怕周星老婆看见呢,没想到你这里有。青菜都没有下来呢。黄豆是我在家里抓的,小米也是。纪兰娘没有看见。杨坤说,你不是搬到我那儿住了吗?樱桃说,搬了。吃饭纪兰娘不让我做,说等纪奎回来再说,看怎么分。 杨坤非常想知道渔业队里在他走后发生了什么。樱桃就和他说,说了东家说西家。说到刘大眼珠子,樱桃说,刘大眼珠子结婚了。杨坤说,和谁?樱桃说,和文古达的,带着三个孩子,背一个,抱一个,还领着一个。刘大眼珠子这也愿意,说进屋就当爹。结婚的时候,胖老吕把香芹妈骂一顿,说香芹妈不干好事,把他给的鱼都吃了,媳妇却跑别人家去了。香芹妈也不是好惹的,说你那两条臭鱼就能换媳妇呀?想的美。刘大眼珠子在食堂,胖老吕哪能争得过他呀?刘大眼珠子吃个鸡毛都给香芹妈送半根去。 杨坤说,三个孩子加一个媳妇四张嘴,也够刘大眼珠子养的。樱桃说,我娘就说过,一个也是养,十个也是放。做饭多放一瓢水,桌子多放一双筷子,啥都办了。再说,刘大眼珠子是做饭的,剩点泔水也够三个孩子吃的。杨坤说,那单身就苦了。樱桃说,你也别操那个心,谁也饿不着。杨坤就乐了。他原先以为樱桃漂亮没有多少文化,后来才发现,樱桃看问题,说话,都比他看得深,看得准。樱桃说话也直,一句就到位,不像他磨磨唧唧的。杨坤被樱桃的美丽征服,被樱桃的善良感动,被樱桃的聪明震惊,被樱桃的真诚折服。他在空虚里找到了安慰,在失落里找到了爱情。杨坤也解释不了这种爱情,他想起来也觉得可笑。可是他不能没有樱桃。尤其今天樱桃趟着深水,那么远来看自己,他看到了樱桃对自己的爱情。 樱桃说,我讲了一个好听的事了,还想听吗? 杨坤说,我当然还想听了。 樱桃说,再想听,你就要亲我一下了。 杨坤真的亲了樱桃一下。樱桃乐着说,你这有文化的就是心眼儿多,亲一下就把我给糊弄了。我讲的这件城里的事你听了一定高兴。 杨坤说,啥城里的事? 樱桃说,咱队里来了一个文工团,就是几个会唱歌的,穿着军装,打着红旗,敲锣打鼓地唱了一个晌午。他们还想去河里唱,队长说没有船,就没有去。 杨坤听了也没有感兴趣。就几个唱歌的,有啥意思啊? 樱桃说,有一个女的可漂亮了。穿着裙子,会跳舞。她说我也好看,就和我说话。我说我们这儿也有有文化的,叫杨坤。她马上就问我,在哪?我说去小岛看甸子了。我看她不高兴,我说,我住的地方就是杨坤过去住的地方,你去看看吗?她又高兴了。和我一起去了你的屋子。她看到你给我画的画,说我真美。城里人就是会说话,好看就好看,还什么美不美的。她看到你放在书里的花叶和干花,非要拿,我就给她了。 杨坤说,那是我从孙歪脖子的草堆里找到的。秋天的花放在草里,一点儿也不变。那个向日葵的叶子是纪兰的,我从她书里拿的。 樱桃说,她把你的东西都拿走了。我拦住她,说你得告诉我个名啊,我好和杨坤说是谁拿的呀。你猜她说啥? 杨坤说,她说啥? 樱桃说,她说你不用告诉我的名字。你一说我动了他的东西,他就知道我是谁了。 杨坤脱口而出:苏雅。 樱桃愣了一下: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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