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收录了江苏作家余一鸣的三部中篇小说——《入流》《不二》《放下》,分别讲述了某县城运沙、建筑、水产业的江湖故事。作者以带有浓重江湖气息的语言、极具戏剧冲突的场景,揭示了冰冷的商业生存法则,表达出作者深深的道德忧虑。 本书以《入流》为核心篇章,小说描述的是长江上的运沙业这一“小世界”。从一个普通的渔民到拥有大吨位运沙船的船队老大,渔民拴钱在江上王国惟一的帝王——白脸的鼓动下,见证并参与了众多血泪故事。他逐渐出让了自己原本淳朴善良的灵魂,抛却了一切的道德束缚,最终跻身于与白脸一样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的上流社会…… 本书稿甫一问世,便得到众多影视机构的青睐,《入流》同名影视剧正在筹拍中。 作者简介: 余一鸣,1963年生,毕业于苏州大学中文系,系南京外国语学校教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江入大荒流》,中短篇小说选《流水无情》《什么都别说》等,在《人民文学》等刊物发表长中短篇小说50多个,小说十多次入选选刊和年度选本,并多次进入中国小说排行榜。曾获人民文学奖、《小说选刊》奖和江苏省紫金山文学奖等多种奖项。 目录: 入流 不二 放下 创作手记入流 第一章 8月26日晴东南风2-3级 1. 船进入上江,就不断有小艇围上来,是那种影视剧里海上枪战中常出现的雅马哈快艇,塑钢船壳,漂亮得像炫翅的金蜂,嗡嗡叫着。它们在陈拴钱的大船前后游弋,犁出一道道白色浪花。拴钱的船尾也拴着一艘,追随着大船。拴钱尤其喜欢驾驶这艘小艇撒野,如同开惯了大卡的司机稀罕玩一玩两轮摩托。但现在拴钱不睬他们,原速前进,一会儿那些小艇就散开了,像是一群没找着肉的苍蝇。 根水把头探进驾驶舱,说,三叔跟他们谈价呢。拴钱朝后视镜瞄了一眼,老三把速度放缓了,后面的船都跟着慢了,船头越来越小。过了一会儿,对讲机嗡嗡的杂音里传来老三陈三宝的声音——哥,他们只要五块呢。 拴钱说,走。 三宝说,哥,你再想想,比白脸那边便宜一半呢,我省了五千,你就省了一万,固城船队就省了几十万。 拴钱说,你再不跟上,耽误在白脸那儿排队了,你莫非真的放得下白脸那儿的乐子? 对讲机里只剩了嗡嗡的杂音,老三没声音了。拴钱看后视镜,老三的船头从一点苍蝇屎膨胀成了火柴盒大小,老三还是跟上来了,整个船队也跟上来了。 那些小汽艇是打沙船派出的说客,过了和县,江面上就停泊了三三两两的打沙船,船不大,二、三百的吨位,但声音巨大,马达轰鸣能让几里路内的江面震耳欲聋。你想想,它有一根一人抱不过来的铁管子戳在江底,把江底的黄沙吸上高出江面几十米的船舱,那样的力气,吸沙泵需要多大的马力。拴钱对根水说,就像把一根钢管捅进了女人的深处。根水说,那这长江的江底一定痛得厉害。拴钱说,你这伢子,还真把这长江比女人了,就是女人,每个月也得把身子里没用的血淌出来。不淌出来就阻了血脉,像这长江,不吸掉江底的泥沙,就要抬高河床,阻塞河道,那也不舒畅。 其实,你把长江比做女人也真没错。拴钱一只手摸出一根烟,另一只手还是放在舵盘上,根水用打火机帮他点上了。拴钱吐出一口烟说,就是一个女人,也不能不停地让男人去干,那就把它当成了婊子,就把这女人害了。政府限制打沙船,就是规定了不是什么男人都可以干,江底的沙子也是一层保护层,挖深了挖多了,两边的河床就会坍塌,甚至江堤的根基也会凹陷,那洪水一到,两岸边的老百姓就遭殃了。 根水说,你比我们大学里的老师讲课还讲得好哩。 拴钱说,你伢子笑话你叔呢。 确实,长江这碗饭不是什么人都能吃的,你得有相关部门的营业执照,执照限额,这塑料皮本子就比黄金还贵,转一下手就是上百万。这世道有钱的人多,你买吸沙泵,置打沙船,出手就得二、三百万。你再花百万大洋买到了营业执照,但管事的部门未必会让你过户,你走通了红道,还有黑道,有钱不等于就能在长江里充大爷。长江里的大爷很多,一段江面就有一个大爷,有的还不止一个大爷,人家是时刻准备着豁出身家性命的。 能让岸上江上的各路大爷都敬你让你,这样的人不多,白脸算是一个。拴钱认准了在白脸这里装沙,原因有很多,最简单的一条,白脸能一年四季不停吸沙泵,水警一封江,其他的打沙船都哑了,白脸的马达叫得更欢。装沙的船只排出几里路,白脸的手下拿着记录本,不是老客户都得响机器走船,你哭着喊着求都没用,白脸说这世上做什么事都有规矩,守规矩就是讲道义。 白脸的黄沙是比别人贵,但白脸能保障供给,沙子也永远比别人的好,饱满,金黄,堆在船舱像是金黄的稻谷堆在粮仓。白脸的手下开着小艇四处转悠,人家不是揽生意,人家不需要揽生意,他们发现了谁家的打沙船打出了好沙子,他们的打沙船就会径直开过去。识相的赶紧移船别处,不识相的隔天就会机器出故障,甚至操作手失踪。白脸会亲自上船,扔上几捆百元大钞,叫你赶紧修机器,机器一响,黄金万两,停一天就是几十万呢;或者表示对失踪者的深切同情,人心都是肉长的,每个江上混生活的背后都有一家老小指望着。不是不讲道理,讲的不是岸上的道理,在水上只讲水上的道理。 三宝不是不明白拴钱的心思,可是三宝眼窝子浅,舍不下眼前能省下的五千块沙钱。拴钱担心的不是三宝的脑筋不够用,而是担心一个男人眼界不宽广,容易被绊得鼻青眼肿,老话说,行船眼观十里水哩。 到了荆州段江面,白脸的打沙船在拴钱的望远镜里越来越清晰,船楼上挂着一面金黄的旗帜,旗帜的中间是一个大大的“4”字,这是白脸的第四条打沙船。边上泊着两条空船等着装沙,尽管吨位不大,但是因为货舱空着,船体浮在江面,像是两幢高大的楼房耸立着。相比之下,打沙船就显得像是高楼下的窝棚,只是那根输沙管直冲云天,居高临下地让人不敢小瞧。 一阵喜庆的锣鼓声在嘈杂的马达声中跃然而出,接着欢呼声向拴钱的船头袭来,“欢迎欢迎,欢迎拴钱老大来装金沙!”拴钱和根水都开心地笑了,这是打沙船的大喇叭里播出的,这样的待遇只有几个在长江里名声响的船队老大才能享受。拴钱嘴上不说,心里受用,他按响一长一短两声汽笛致意,驾驶着气势雄浑的钢船缓缓靠过去。 下了锚,三宝的船也靠了过来,拴钱放了软梯,根水挤过来,拴钱说你去凑什么热闹! 根水说,我去替我爹娘为龙王爷上香。 拴钱无语,三宝先下了软梯,说快走快走吧,衬衫的口袋里塞了鼓鼓的钞票,他让这点钱烧得慌。拴钱白了一眼三宝,让根水也下了软梯上小艇。 2. 郑守志喜欢这种火辣辣的天空,太阳一出来,就像一只大灯泡吊在你眼前,热,却无风。对一个在长江里谋稻粮的人,不喜欢风,永远不喜欢。有风就有浪,有雨就有险。这与农民不同,天涝的季节,农民盼太阳,盼天晴。天旱的时候,农民盼雨水,盼天阴。在这一点上,船民目标单一,坚定不移。郑守志不是船民,若干年以前他可以说是长江里的一个水手,但现在不是了,是江口集团的老总。江口集团吃的是长江里的饭,发的是江水里的财,所以他讨厌风风雨雨,每天看天气预报,看到电视上那个小太阳卧在云絮里,在他眼里就是金元宝躺在银锭上。其实也不单是郑守志如此,哪怕你只做过一天船工,你也会养成睁开眼皮就看天的习惯。 郑守志的办公室在江口村招待所的顶层,据说城里人买房,层数越高价格越贵,但到了顶层价格就会滑坡,冬天最冷,夏天最热,有空调也费电费。郑守志喜欢顶层,倒不是他有钱不担心付电费,他觉得该冷就得冷,该热就得热,人活着就得有冷有热。更主要的是,你住顶层,就永远把别人踩在脚底下,这感觉很重要,倘若你不在顶层,就只能听任别人在你头顶上吃喝拉撒。他是个敏感的人,考虑问题总比别人想得深看得远。 住在顶层总是能比别人看得远,可这幢楼上没什么区别。江口村招待所三面环山,一面朝江,楼就在山的半腰,山就挡在楼的面前。朝北面的长江看,长江就是一条长布带子,这布带子长年藏在江面上空的云雾之中,从楼上看去往往神龙见首不见尾。也就是说,不到中午,江口村的人见不到太阳。初到江口村的人都不习惯,像是蹲在井里过日子,但时间一长,就明白了这里的美好。歌里唱道,伟大领袖像太阳,照到哪里哪里亮。其实太阳不止天上挂着的那一个,有时候,有些地方,人也可以是太阳。这话,德国有个叫尼采的人说过,可江口村的人没听说过那个疯了的老头。但事实让他们明白,江口村是一个太阳普照的地方,吃穿不愁,小孩子上学不要钱,老了有人服侍你。所以江口村方圆几十里都羡慕江口村村民,有机会挤进江口村的人都挤破头想挤进来。只是幸福的大门不是对每个人敞开,就像进入江口村的山道,又陡又窄,藏在荆棘丛中,找到道不容易。 现在江口村的全景就在郑守志的眼皮底下,这村确实不大,按说,只有成百上千家的村才叫村,几户十几户的地方只能叫庄。当初郑守志第一次到江口村,其实就只住着一户渔民,那就是哑妹和她父亲,可老人家开口闭口硬是称我们“江口村”,郑守志现在遂了他的愿,真的壮大发展成了村,有几百户人家住着,不止是村,是一个集团了。山与江之间,只有不到一二百亩的地皮,从楼上看真的是尺寸之地,郑守志觉得岸上的地盘小了。风声传出去,马上有各级开发区来邀请,但郑守志不喜欢往热闹处凑,他离不开这滔滔江水。 郑守志回到办公桌前,他的办公桌上放着一只竹匾,竹匾里放着几只毛线团,还放着一只收纳包,打开来,里面插着各种型号的钢针和竹针。织衣针用材的种类有很多,比如说还有木质的塑料的。郑守志最喜欢用的是竹针,柔顺又弹性十足,两头尖,必须是经过碳化处理的,戳在肉里一般不易感染。但是现在市场上一般很少见了,只有江口村的那个胖女人总能及时替他供货。郑守志将一只毛线团在手中抛了抛,毛人立即将已经起针的线衣递到他手上。毛人是他的集团副总,有时候是他的秘书,有时候还是他的保镖。之所以喊他毛人,是因为这家伙从上到下都长满了黑色的毛发,唯一的亮点是脸上眉眼下荒芜了巴掌大小的地方,当然还有他的掌心,岩石一般光亮。讲起来,毛人原先也是长江里的一方诸侯,是多年前归顺到郑总门下,郑守志不雇秘书,不是他不喜欢漂亮年轻的女性,是因为他使唤毛人有一种无法替代的快感。让一个五大三粗江湖上闻声色变的家伙做随从,有着特别的效果。郑守志长得白,毛人长得黑,俩人一露面简直就是黑白双煞。 织一件毛衣,起针很重要,做一件事情总是开头难。郑守志拿起起针的下摆,那是四根竹针撑住的一只四角架,郑守志数了数,二百二十五针,一般来说,男人的毛衣衣摆不会多于二百二十针,但这件毛衣不是给普通的男人穿。郑守志以前织的都是围巾,花样简单,但是这次他要织一件毛衣了,并且花式繁杂。图案和编织法都摆在办公桌的右角,毛人瞅了一眼,说,郑总,您这是第一次织衣服吧?看上去蛮花哨的。 郑守志知道他想问这件毛衣是给谁织的,如果郑总自己穿也罢了,如果是给别人织的,这人就不是一般的人物了。 郑守志说,针。 毛人从收纳包里抽出一根。 郑守志说,8号针。 毛人犹豫了一下,换了一根。郑守志接过,说,这是10号。 毛人说,你怎么肯定这是10号?我怎么就看不出来。 郑守志说,按说你摆弄它们都多少年了,怎么就分不清呢?做事要存心,要做有心人。 郑守志把两根针递给毛人,说,你用大拇指和食指的指肚子捏一起转几转,细的是8号,粗的是10号。毛人照着做了一回,真的就分出了粗细。 毛人说,郑总,市开发区的一位主任在外面等了有一个钟头了,您见还是不见? 郑守志说,见与不见,事情都明摆着,我们不去。 郑守志埋下头,摆弄那几根织衣针,又研究桌上的编织法。那是毛人看不懂的文字,转身出去了。 郑守志专心织起来,又过了半小时,毛人又敲门进来,说,郑总,还是见一下他们吧。 郑守志说,当官的总要老百姓等他们,为什么我们不能让当官的也尝尝等的滋味? 毛人说,他们也等了一个半钟头了,您就见一下吧。 郑守志说,毛人,看样子你是得了什么好处,莫非是你在穿针引线?别忘记,你现在也是集团的副总,不要丢了自己的架子,搭架子搭的是什么?是尊严。 毛人急了,我是那种人吗?我马上赶他们走。 慢。郑守志笑了,请他们进来。 开发区主任带着俩人进来,先是赞美了郑总的办公室,又赞美了江口集团家大业大。末了,随员递上来一大捆毛线,显然,他们是专门研究了郑总喜好的。 主任看着桌上的图案说,想不到郑总的织衣水平如此高超,这花样我看天上的织女都织不出。 郑总说,见笑了。地上的男人毕竟是男人嘛!花样百出,针法万变不离其宗。做什么讲究的是个根本,就像我吃长江饭的,水是个根本。 坐了一会儿,主任一行告辞而走。 毛人奇怪,说,这人在外面讲了这样那样的招商优惠条件,进来了什么都不提,光奉承你织毛衣的活儿了。 郑守志说,提与不提,我的态度都在那里。他那开发区有长江吗?我们集团的生意是见水生财,那主任已经明白。 ……………………………… 第二章 8月27日晴东南风2-3级 7. 三宝躺在床上,听到一台台柴油机吼叫着发动了,一骨碌爬起来,这是昨夜装沙后泊在附近的船只起航了。他拎了毛巾牙刷到船尾洗漱,发现一个人已在那里刷牙,见了他,抬起满是牙膏泡沫的下巴跟他打招呼,早。居然是沈宏伟。 这条骚公狗怎么会在他的船上?三宝想起来,是昨天夜里,不,应该是今天凌晨他让这狗日的上的船。 昨夜过了十二点,他从游船上回来,酒还没喝得尽兴,见老大船上的房间还亮着灯,就上了老大的船。老大竟然也在喝酒,陪他喝的人只看见一个背影,长袖衬衣长裤,一看就不是船上人。听到脚步声,那人转过脸来,是沈宏伟。三宝的酒顿时醒了一半,沈宏伟上船讨债来了。三宝想躲,却无处可躲,除非你躲进长江里去,他只能硬着头皮迎上去。 三宝说,稀客稀客,是什么风把您给吹上船了,说着拉过一张凳子坐了。三宝斟满了酒敬沈宏伟,说,沈所长,欢迎大驾光临。 沈宏伟说,别再叫所长,撤了,我现在狗屁都不是。 三宝惊讶,为什么? 沈宏伟说,托您的福,挪用公款,差一点就进去了。 三宝听明白了,原来他屁也不是了。江风把他的酒全吹醒了,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机会终于来了。三宝说,你看这事,都让我给连累的。赔罪,我赔罪,再敬您一杯。既然您不是所长了,我就敢和您称兄道弟了,兄弟,干了! 沈宏伟哪里听不出这话中的意思,一慌,身体就坐直了,冷汗直冒。都说现在是黄世仁害怕杨白劳,债主害怕借债的,不这么简单,沈宏伟是怕上加怕,悔上加悔,因为沈宏伟还偷了老三的女人,现在虎落平阳老三瞅准机会要治他了。 陈三宝搂住沈宏伟,一个劲儿敬酒,拴钱觉得老三懂事多了,也帮着劝酒。三宝说,沈所,您是来找我的,这一回是我的客人,怎么说也应当住我船上。 三宝又说,从今以后,你就是我兄弟,你住我船上,我一个月还你一万,这些日子老子从来没还钱给谁,你是兄弟,兄弟优先。 沈宏伟死活不肯去,拴钱觉得老三这回是真心,说,难得老三有这样的热心肠,就依了他吧。喝完酒,老三硬是把他拽上了自家的船。沈宏伟心中叫苦不迭。 一进船舱,陈三宝照着沈宏伟白晃晃的脸就是一拳,打得他站立不住倒了下去,沈宏伟知道上了他的船就会是这样,想躲的,哪里躲得开?除非跳进长江去。三宝说,你个骚公狗,鼻子可真长,嗅着那骚货的味道寻到这里来了。 沈宏伟站起来,捂住脸,说,三老板,你饶了我,我是走投无路,才寻到这里来。 三宝又是一拳把他打倒在船板上,一脚一脚踢过去,踢得他抱成一团,三宝边踢边说,你也有走投无路的时候?老子说过见你一回打一回,见你十回打十回,你还不相信?老子今天不光是打你,老子要把你扔进长江里喂鱼! 沈宏伟突然坐起来,鼻子里嘴角上淌下的血挂到了衬衫上,沈宏伟说,陈三宝,你扔吧,你干脆把我扔进江里算了。我既然肯来,就打算被你打死,打算被你扔进长江里!实话告诉你,来之前我就把遗书写好了,一封留在家里,一封交给了单位。 三宝冷笑一声,说,你还敢吓唬老子。上去又是一脚,但这一脚已经没什么力量,他酒喝多了,也踢累了,一屁股坐到凳子上喘气。 陈三宝说,你给老子乖乖地睡在这房间,胆敢迈出去一步老子就砍了你的腿。 沈宏伟就是当年贷过一万元给拴钱的信贷员,后来才进步成镇财政所所长。拴钱后来两次造船沈宏伟也继续帮他贷款,陈拴钱言而有信,没误过沈宏伟一次。倒霉就倒在陈老三身上,这同一个父母生的兄弟截然相反,哥是哥,弟是弟。 其实连陈拴钱也无法弄得懂这个老弟。 老三比拴钱小五岁,从小就是拴钱的尾巴。叫三宝,是因为生他之前有个老二,夭折了。娘死得早,拴钱只有这一个弟弟,吃穿都让着他。弟弟脑子好,在学校里经常得奖状,按拴钱的想法,勒紧裤带也要把弟弟供进大学,光宗耀祖。可当弟弟的不这样想,拴钱第一条船没下水时,三宝就打定主意跟哥哥去闯江湖。三宝说,哥,上什么大学,大学毕业还不是穷光蛋一个,你看看我那些老师不也全上了大学,又穷又酸谁瞧得上。拴钱不答应。可船进了长江,这小子从甲板下的暗舱里冒出来,书包里没有一本书,带的全是换洗衣裳、毛巾牙刷。三宝上了船,先是跟着水手,接着跟轮机长学轮机,脑子快就是学得快,不长时间就样样能干让拴钱刮目相看。拴钱说,剩下就只有学你哥做船长了,你干脆弄条船得了。拴钱是开玩笑,三宝却牢牢记住了。 拴钱一抬脚跨进长江,就是跨进了钱窝子。当时上海滩的黄沙卖三十元钱一吨,除去买沙钱、柴油钱和人工钱,一吨能赚二十元,一船沙装二百吨,就能赚四千元,一个航次来回十天,一个月能赚一万两千元,你算算,不到一年,就能把银行贷款连本带息全部还清。拴钱回家还贷的时候,拴钱发财的消息传遍了大街小巷,蠢蠢欲动的人、跃跃欲试的人挤满了拴钱的屋子。拴钱给他们递中华烟,讲长江上的趣事,他们排着队请拴钱上酒店,醉得拴钱差点回不到船上。 拴钱刚离开固城湖,固城湖的湖堤上就有人砌起了新的船台,接着,船台就如雨后春笋般在湖堤崛起,等过了几个月拴钱回家,连绵十几里的湖堤上已排满了钢铁大船的船体,像是若干年后南京城里街边头尾相连停泊的一排排汽车。还是不断有人请拴钱喝酒,拴钱给他们递硬中华,他们说,不,抽我的。递过来的是软中华。但这回不是想向拴钱打听什么,是向拴钱借钱,你陈老板的船早就不欠债了,船姓陈,船赚的钱也每一分都姓陈了,你把钱摆在船上有风险,摆在银行利息低,你借给我,我让你的钱给你生儿子生孙子。拴钱摇头。人家说,我给你多银行一倍的利息,拴钱还是摇头。那就高两倍,不行?高三倍!最后人家出到月息三分,年息百分之三十六,就是说借你一万块,一年后还你一万三千六百块,拴钱依然摇头。这让人很生气,人家立即要结账走人,拴钱说,你先走一步可以,账留着我结,心里说,你袋里的钱未必是你的,我袋里的钱每一张都实实在在是我的。 拴钱是想留着钱重新造船。拴钱的船在固城湖是大船,在长江里就是一条最普通的小船了。真正的大船是几千甚至上万的吨位,人家从你身边超过去,尾浪打得拴钱的船像只摇篮东晃西歪。拴钱果断把船卖了,十万出头的船卖了三十万,船板涨了,柴油机涨了,同样的船你到船厂去买至少五十万。拴钱找到沈宏伟,沈宏伟已经是信用社的副主任了,沈副主任说,你是固城湖第一个富起来的渔民,我不支持你支持谁?拴钱向来对沈副主任大方,沈副主任对拴钱也不薄,一下子贷给五十万,几个月后,拴钱就驾驶着千吨轮气势磅礴驶进长江。但是,拴钱的满足没维持多久,长江的航道越来越窄,拴钱的心却越来越大。江上的运输船越来越多了,浙江人的船动辄就是几千吨位,那些大船阻的不是长江航道,阻的是拴钱的心。三年之后,拴钱决定,卖船,回家再造一条吨位翻一倍的大船。 但这一回,老三说话了,老三说,哥,我也要造一条船。拴钱说,你想造多大的船?老三说,不大,一千吨就行了。 其时老三已经年过三十,已是娶妻生子的人,也到了该立业的时候,可是开口就要造千吨轮,拴钱还是吃了一惊。拴钱说,你能不能过一二年再造,我现在自己资金都跟不上,过一二年宽裕了,哥才有钱帮你。老三说,过了这个村,怕就没这个店了,现在政府对造船管得紧了,这证那证名堂越来越多,说不定就要出来政策不许民间造船了。拴钱无语,据说县政府本来是支持老百姓造船运输的,电视里报纸上都大张旗鼓宣传,要把固城县打造成“长江运输第一县”。动静闹大了,省市港监局、国营大型船厂的领导专家纷纷前来考察,专家们站在固城湖湖堤上惊得目瞪口呆,没有一张设计图纸就敢动工,没有一个人有专业职称,农民拿起电焊枪就敢焊接,没有船台没有槽轨,千斤顶一顶钢缆一拉就敢让千吨轮横向下水。惊讶过后就是愤怒,这是藐视科学技术,这是拿人民的生命安全当儿戏!县政府这才晓得请错了神,才晓得做人要低调,做政府也要低调,忙着回办公室制造条文了。老三的担心不是空穴来风,可拴钱还是反对三宝造船,一千吨的船,至少得花一百万。 先是老父亲来了。拴钱的船停在上新河码头等买家,老爹先是乘汽车到了南京,又从南京雇小三轮到了上新河,颤颤巍巍走过跳板上了船,抽了拴钱递的好烟,喝了拴钱供的好酒,说,老大,你是过上好日子了,这样的家当,我做梦都不敢想,你想再把家当做大,我当爹的当然高兴,可是,你不能光顾自己好,也得让老三也好起来。我呢,手心手背都是肉,两个儿子都发财了,我才真正脸上有光。国家也讲究个共同富裕,你为啥就不同意老三也富裕起来? 拴钱不说话,闷头喝酒,老三也不说话,帮老爹续酒。 这一天的凌晨一点,拴钱的手机响了起来,这个1370开头的手机半夜响起来不是第一回了。这是大大的手机,可大大已死去多年了,拴钱接过几次,每次都没有声音。他一直以为是闹鬼,可今天夜里“鬼”却说话了。手机说,拴钱哥,我是大大。拴钱惊得从前甲板上坐起来,看四周,什么都看不清,邻近的船体像是巨大的怪兽,远处几盏灯火像是鬼火闪烁。拴钱头皮发麻,说,你是谁? 手机说,我是大大呀,这手机是你送的,这号码是你给的。你娶了老婆生了女儿就忘记了? 拴钱看显示号码,是大大的号码,拴钱听声音,是大大的声音。这个1370开头的手机,曾让拴钱大喜大悲,大大出事后,这手机就成了拴钱最害怕的一样东西。它是拴钱的罪证,里面有大大和拴钱联系的记录,这么多年,他一直等待着有人拿着这个手机来找他算账,今天终于找来了,不是陶师傅,却是大大自己。 拴钱颤声说,大大,真的是你?你还活着?你在哪里? 手机说,我当然死了,你说要把我带到船上去,却把我带到了阎王殿! 手机那边传来一个小孩奶声奶气的声音,妈,我撒尿。 拴钱一下子醒悟了,手机里的不是大大,是小小,是老三的老婆。原来手机到了小小手里,所以一直没有人追查拴钱。拴钱说,小小,你别捉弄我了,你也知道,我是欠了大大,下辈子做牛做马都还不清,我至今都想着她,我不是无情无义的人。 小小说,陈拴钱,你不止欠了大大,你还欠了小小。你知道我小小为什么要嫁到你陈家?你睡了我们姐妹,却一个都不敢承认,死了的不敢娶,活着的也不敢娶。我告诉你,除了我们姐妹,你还欠了一个人,你弟弟陈三宝。你摸摸你的心口,你对得起你的亲弟弟,对得起在天上看着你的我姐吗? 拴钱明白了,老三两口子再打再闹也是两口子,老三老婆是要他帮助老三造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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