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剑引发的江湖恩仇,一把剑、一些银子酿制的江湖悲喜剧,读来令人叹息不已 作者简介: 夫更的的者,不知其谁也。其网络著作小说、散文、时评等颇丰,海内外诸多评家不约而同认为其小说是“曹雪芹、沈从文、老舍、汪曾祺等文学传统的承继和延续”。出版有《穿过十八岁的子弹》、《鱼挂到臭猫叫到瘦》、《谁杀了堂头大和尚》等。电邮每涉以往则曰:当以作品示天下,岂敢以身世惑人乎?再询之,则录【薄幸】作复,余皆不应。 目录: 有一座楼 大峡谷 一张银票 黄鹤楼大酒店 丽春院 长亭更短亭 卢记铁匠铺 梅家庄 达盛银号镇州分号 达摩院 老崔农家山庄 紫霞堂 六方会谈 《会议纪要》(壹) 凉亭,又见凉亭有一座楼 大峡谷 一张银票 黄鹤楼大酒店 丽春院 长亭更短亭 卢记铁匠铺 梅家庄 达盛银号镇州分号 达摩院 老崔农家山庄 紫霞堂 六方会谈 《会议纪要》(壹) 凉亭,又见凉亭 小岗村 四百八十一禅寺 英雄帖 菊花台 战书 松风观 笔架山 达盛银号 华清池 达盛典当行 毗卢阁 大酒缸 《会议纪要》(贰) 逍遥津 威抚王府 念还园 独孤斗室 故事没有完有一座楼 一把剑,挂墙上。 熟铁,很一般。 并不锋利。吹毛立断、削铁如泥?哪能呢?又不是说书。无数次格斗厮杀,一柄剑从上到下有十七个缺口,剑脊八、九条划痕,剑尖也碰掉了一只角。 剑长三尺,剑柄长八寸,两块牛骨箍合。护手吞口是寒铁铸成,鎏金早已褪尽,外形是两只螭兽,一正一反。龙生九子,各各不同,螭本是龙,因为无角,后来就遭了龙子龙孙的排斥,身份一落千丈,慢慢降格成了兽。 剑鞘也一般,破旧。东南蛮荒之地的蟒蛇皮制成,黑底上有着白纹,也许是白底上有着黑纹,花纹呈六角形。相传东南有瘴气,所以蟒蛇皮很厚、很结实。 仔细看,剑身上凿有一排隶书铭文:“威抚王常所用挌虎大剑”。 威抚王?对了,就是那个威抚王。 《王侯列传》记载: “(王)生性暴烈,有神力,常于阵前掳敌酋,即挖心肝生啖之,咀嚼咯咯有声,殷殷血汪然下滴。食毕,旋以袍袖擦髯须,仰天一啸,闻者无不丧胆。” 当年提着脑袋跟着先王打天下,后来享了几代人的荣华富贵,鸡犬升天。想不到威抚王常所用挌虎大剑竟是这般模样,貌不惊人。 大剑也者,说说的吧?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威抚王早就不在了,王侯将相宁无死乎?总要死的,于是死了。现在的是威抚王第五代传人小王爷,继承着祖上的庇荫,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如今的王府府邸占地一千余亩,广厦千间,亭台楼阁,水榭回廊,奇花异草,香车宝马,好一个天上人间。 更加门下食客三千,鸡鸣狗盗、引车卖浆之辈,尽入彀中。 夜夜豪饮,吹拉弹唱,不到三更也不得安息。半里路外就能闻到酒香肉香,听到缥缈的乐音以及江湖豪客的喧哗喝彩。白天呢,王府后门口更是车来人往、熙熙攘攘,送菜的、卖酒的、卖胭脂香粉的、卖衣服鞋帽的、有步行或者骑着怒马来投靠的,还有无数卖春的小姑娘和卖艺不卖春的歌姬,歌姬坐着小轿来。 曾有人做了一首打油咏之:“村里风回市里声,墙外人看楼里灯,人人只道欢犹少,不道来年也有春。” 小王爷听见这首诗,不怒反笑,击节称赞:好诗。 银子像水一般日夜流淌。背后没有银子撑着,哪来这等如虹气势?银子就是维持欢娱热闹、声望身价的血。 “有一座楼”,是王府的核心建筑,也是最机密的所在。楼高三层,九丈,合抱粗的铁木建造。每层九间,三层合计二十七间,当然是画栋雕梁,精绘细刻。为什么叫做“有一座楼”?原来老王爷却是叫做“恒念阁”的,当是表达“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的意思,或者是千万不要忘记皇恩浩荡的意思。因为小王爷愿意,所以就改名“有一座楼”。还有没有别的其它意思呢?不知道。 月如钩,钩住了飞檐重楼。 一个紫衣人,金簪绾发,背负着双手一动不动。一个粗眉狮鼻的褐衣谢顶人,无发可束,站在后面弯着腰。这褐衣人一头头发早谢得干干净净,仅留后脑以下、脖子以上千余茎。银釭高燃,把褐衣人的颅顶脑门映得油光闪闪,也把忽大忽小的影子投在墙上。 墙上是两幅王右军的字,还有吴道子的画,重岚叠嶂,烟树荒村。 楼下,隔着第五幢楼,是后花园,喝彩声、酒令声、调笑声、亵曲声,还有女孩子脆脆的娇憨和从鼻子里发出的嗯嗯撒娇。 楼下黑暗处,廊柱下,树丛里,假山背后,偶或有刀光剑影一闪即灭,八名侍卫无声无息潜伏。二楼四名,三楼两名。 “哇”,有夜鸟展翅飞过。铮,弓弦响处,夜鸟应声而落,垂直跌落在楼前丹陛。俄顷,三、四根羽毛飘飘荡荡下,身影起,嗖嗖嗖,全被两指夹住。 三楼的两位侍卫当是王爷贴身心腹,今晚值勤的是侍卫长老三和老四。 老三老四,那么,谁是老大、老二?从未见过,王府组织机密,唔知。 老三和老四,都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高手。老三矮墩墩,门板似的一块,长宽比不足三比一。生得好一脸毛胡子,把一张四方脸都遮住了,看起来跟后脑勺差不多,浑身都是腱子肉,疙疙瘩瘩。老四很瘦很高,霸王枪似的一根,简直高得没有道理,王府里所有的门框都嫌太矮,只能低头哈腰、弯出弯进,一不小心就把门框撞塌了。 更加没有道理的是,老三拿手的绝活是小巧功夫加绝顶轻功,据说可以踏雪无痕、一苇渡江;而老四,偏偏是练的外家硬功,太阳穴高高外鼓有如两个痈肿疖头,大力开碑手炉火纯青,一掌下去,一尺厚的石板顿成两截或者三截,以及少量零碎粉末。 “小王爷有什么心事尽管吩咐。”褐衫人低声道。 “如此良夜,月白风清,何来心事?” “属下不惴再三提起,还望小王爷见谅。依属下看来,王府像如此这般的开销,终非长久之事。就是金狮子、银骆驼也禁不起日日消磨。” “钱财乃身外之物,俗话说得好:有钱不花,跟无钱一样。岂可为这等琐事劳神?糟蹋大好心情,辜负大好年华。” “近日江湖传闻终获证实,昌河那边麒麟头村又挖得一个大大的金矿,只要设法买下,那是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财源。” “这些俗事懒得知道,听了都要洗耳三遍。” “昌河那边属下几番打听下来,倒是需要一大笔银子,一次付清五百万两。” “狮子大开口,五百万两?朝廷一年的税收又有多少?” “漫天开价,坐地还钱,这个还是可以商量。” “普天之下,如今也没人能一次拿出五百万两现银。” “这一阵属下也是左思右想,至今才有一点眉目。” “想不到还有人能一次筹集如此一笔巨款。” “只是要王爷舍得。” “且说来听。” “小王爷请附耳过来。” 褐衣人一颗秃头凑近紫衣人,嘀嘀咕咕半个时辰。紫衣人,很年轻,很挺拔。听罢默不作声,注视窗外,不加臧否。也许并没有听进去。 远远地可见花园里半山亭内灯火通明,十几个人围定石桌在吆五喝六掷骰子。其中一定少不了一个叫做铁腿的人,以及铁腿的朋友老白,铁腿喜欢穿黑衣服,老白则一定穿白衣。 无须问,一定又是铁腿输得面红耳赤,青筋直暴。 还有几位当然是刘二、阿庆什么的,一窝很有趣的赌鬼。 “小王爷不必再犹豫不决,属下数月来反复仔细斟酌,此剑固然是老王爷留下的随身之物,睹物思人,情何以堪。属下以为,有得必有失,一把剑说到底只是一把剑,比起小王爷多年的志向来说更是不值一提。小王爷经年来韬光养晦,联络江湖,对少林、武当以及各大门派示好,花出去的银子车载船装。属下不惮胡乱揣测,小王爷乃人中之龙,不会甘心久居人下,只是等待时机,逐鹿中原,出演王者归来。” 紫衣人依然纹丝不动,眼睛都不眨一眨。 “即使小王爷退一万步,这等挥霍也不能持久。祖宗的基业断断不能就此耗尽。明眼人早就察觉,王府外表虽然光鲜,其实内瓤都已上来了。即如所挂王澹斋、吴真人的字画,亦已经都是赝品,典来的数千两银子也只是杯水车薪,万万成不了大事。” 紫衣人依然依然纹丝不动,彷佛泥塑木雕。 “属下一番肺腑之言,还望小王爷三思。” “那你如此殚精竭虑,又所为何来?” “一是感激小王爷的收留,二是士为知己者死。” “三呢?” “其三当然也是为了博一番事业,虽蒙小王爷款待,寄人篱下,终非大丈夫所为。大鹏一日同风起,封王授爵,光宗耀祖,也不枉人生一世,草木一春。” “哈哈哈哈。” “嘿嘿嘿嘿。” “想不到你倒是一片忠心,不过,也要借你一件东西用用。” “只要属下所有,当是在所不惜。” “哈哈哈哈,煽动谋反,大逆不道,当今圣明,四海升平,人人安居乐业,为人臣者岂敢贰心?叛臣逆子,人人得而诛之,当然是借你项上人头一用。” 紫衣人笑声甫歇,身影已起,兔起鹘落,已经拔剑在手。 紫衣人凛然正气,猛然里丹田气大声暴喝,大富大贵之人,中气充沛,惊动了在廊檐下逡巡的卫士: “贼人,你可知这剑的来历?” “属下不知。” “这剑下不知道死了多少不忠不义之人。” “属下看来,也就是一把平常破剑,普通得很。” “哈哈哈哈,贼人也忒小看威抚王府了!这剑看似普通,其实又岂是一把博命厮杀的寻常兵刃?其价值又岂是你这等贼人所知,就是千万两银子也值不得这剑万一。” “嘿嘿嘿嘿。” “死到临头,居然还笑?” “嘿嘿嘿嘿,生又何欢,死亦何惧,死到临头,岂能不笑?” “贼人快来领死!” 紫衣人一剑刺出,直指褐衣谢顶人的咽喉。褐衣人将身一偏,双手一托,已将紫衣人胳膊擒住。反关节一拧,一把剑已经落入褐衣光头人之手。褐衣人得手,松开,紫衣人退后一步,吐气开声,双拳朝秃头打去,褐衣人向后滑步一闪避开。 褐衣人去墙上取下剑鞘,还剑入鞘,挂在腰间。此剑挂在墙上已有时日,仅留下一道斜斜的白影。 “哈哈哈哈,贼人还想走,来人哪!” 门外、楼下侍卫早已竖起耳朵专注倾听,应声而至,十几只大鸟一般扑棱棱四面八方穿窗而进。 “嘿嘿嘿嘿,大老板好生珍重,来日再见!”褐衣人推开窗户,一招燕子三抄水,一只童山秃秃的光头划出一道弧线,像蹴鞠一般飞下去了。 所有侍卫立即紧跟着噼噼啪啪穿窗而下,四处张望,哪里还有人影? 紫衣人在楼上指挥道:“贼人往东去了!” 老三、老四立即率众向东扑出。 楼下群雄和仆人闻讯纷纷赶来,顷刻间天井里人声鼎沸,七嘴八舌打听,褐衣人早已不知去向,唯有几扇窗户在夜风中吱咯开合。 远远地马嘶人喊,这是侍卫老三、老四在集合部队东南西北追击。不一刻,号角凄厉响起,火把熊熊照亮了半边天,只听见马蹄声骤然密密响起,将夜一撕两半。 紫衣人虽衣衫不整,然而面无愠色,依然淡淡地一言不发,当窗仰望,情景潇洒得很。 一干刚才还在掷骰子的豪杰好汉应该有些悻悻,有些汹汹,然而,又能怎样呢?于是接下来当然是百家讲坛,说不尽的料事如神,表不尽的义胆忠心,就是: “贼人真是吃了豹子胆,竟然连老王爷的遗物也敢抢,王府的镇府之宝啊。” “早就看出他奶奶的秃头不是个玩意。” “这贼人怎么这么不懂知恩图报?世上竟有这种人?真是猪狗不如。” “记得上次这贼人就想下手,要不是我日夜盯着,只怕早就得手了。” “哪一次?” “上次。” “上次是哪一次?” “你烦不烦?” “威抚王府固若金汤、深不可测、滴水不进、水泄不通,这秃子哪里逃得出去?” “王府那么多宝贝,为什么单单看中这把剑下手?” “你问我,我问谁去?我又不是蟊贼,蟊贼的心思你懂?” “我就是不懂才问你,懂了就不问了。问你是有时候觉得你比较像蟊贼。” “屁,你才是蟊贼,你一家全是蟊贼。” “小王爷只管吩咐下去,只怕江湖上不会让这贼人容身,早晚定然会被擒来。” “等抓了回来,先把他奶奶的几根贼毛拔光。” “嘻嘻,关他奶奶的毛什么事?” “什么时候了还来开玩笑?” “小王爷请下令,哪怕天涯海角,阴曹地府,我们这一伙弟兄定然将他人赃俱获。” ………… 紫衣人嘱仆人来用了金创药,一只胳膊几处青紫。 “感谢各位一片赤诚好意,权请退下。谅这贼人插翅也逃不出威抚王府,待过一刻擒将回来,容当仔细审讯,再行定夺。” 紫衣人掸掸衣袖,朝楼下挥了一挥,“各位早早安息吧。” 众人义愤填膺着叽叽喳喳散开。 “到底咋回事?看不出这秃头狮子身手竟然如此了得。” “管它呢,你管得了吗?” “王府里好身手的多着呢,说不定都是打算来偷东西的。” “放屁!咱可是对小王爷忠心耿耿。” “嘻嘻嘻嘻。” “睡觉去啰,还是摆平了最惬意。” 晓风残月,王府里的灯渐次熄灭,唯有“有一座楼”的灯火一直亮到天明,一个身影也来来去去踱到天明。 等到楼下侍卫们的衣衫尽被露水浸湿,听见追击的卫士回来了。 不大对头,马蹄声碎,喇叭声咽,不像是轰轰烈烈得胜回营的样子。 怎么可能呢?难道竟让逃走了?王府禁卫何等森严,苍蝇也插翅难飞。 要不要起来去关心一下、表示表示?不要。这个老三和老四难说话得要命,尤其是那个老四,一张马脸比马脸更加马脸,从来没有一丝笑容,谁见过马笑的?可能马笑起来要吓死人,一嘴大黄牙。那老四笑起来更吓人,弄不好还要捋起袖子摩拳擦掌,狗日的手掌硬得要命,曾经一口气拍碎了五个石墩子,吃不消。人脑袋不是石墩子,就是石墩子也吃不消。 就算睡着了吧,睡着了总没有错吧?睡着了当然不知道。喊不醒装睡的人,明天再说。 好吧,一切俟明天再说。明天说什么呢?也等明天再说。 等到人困马乏安置妥当,刚刚恢复宁静,蓦地,远远一声鸡啼。 又一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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