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底》写了来自世界各地的移民、尤其是华人在加拿大生活的坎坷经历,写出了底层生活状态和思想无所凭依的困境,同时也写出了不同文化的冲突和协调。 红色文化熏陶下成长起来的理想主义者,来到加拿大,如何应对不同价值观带来的冲击? 女主人公对白求恩有英雄崇拜情结,却在加拿大被泼了一瓢冷水,真实的白求恩并非想象中那么完美。这是理想幻灭的隐喻,还是精神升华的象征? 光怪陆离犹如海底的世界里,肤色各异的移民粉墨登场,呈现出离散生活的复杂与窘迫,折射出人类精神追求上无法逃逸的不可承受之重。 母女关系贯穿着小说始终。所幸在故事结尾,那种从未言传的关爱终究跨越了藩篱。 作者简介: 李彦,北京人。1987年赴加拿大。1997年起在滑铁卢大学任教。2007年起任滑铁卢大学孔子学院院长。 英文长篇小说《红浮萍》获1996年度加拿大全国小说新书提名奖。1996年获加拿大滑铁卢地区“文学艺术杰出女性奖”。2002年获台湾“中国文艺协会”颁发的“海外文艺工作奖章”。主要作品包括英文长篇小说《雪百合》,中文长篇小说《嫁得西风》,《红浮萍》,作品集《羊群》,译作《白宫生活》等。1. “这加拿大,究竟有什么好?” 珊瑚的声音不高,却十分清晰,似是疑问,实则挑剔。她坐在机场小巴靠窗口处,凝视着高速公路两旁掠过的景象。离开皮尔逊国际机场密集的混凝土建筑群后,映入眼帘的,便是连绵不绝的雪野。冬日的林子是暗褐色的。光秃秃的枝丫,衬着昏黄无力的日头,像一幅色彩凋零的油画,斑驳萧瑟,了无生机。 江鸥侧过脸来,悄悄打量着母亲。别离八载,母亲明显地衰老了。满头银发已找不出几许黑丝,曾经光洁红润的双颊也罩上了寿斑与细纹。然而,母亲的头脑仍一如往昔般敏锐,目光也依旧闪烁着批评家般犀利的锋芒。 “总归有些好的吧。否则,我早就回去了。”江鸥的目光犹疑不定。她的脚指头下意识地在运动鞋里紧缩了一下。 “哪些东西好呢?”母亲转过头来,盯着她,颇为认真。 哪些?江鸥一时语塞。她试图理清自己的思路,却感到茫然。 秦皇岛外打鱼船, 一片汪洋都不见, 知向谁边? 江鸥的目光抛向窗外无垠的原野,脑中浮现出一些支离破碎的画面来。 人迹罕至的小镇上,红枫林遮掩着一座米黄色的小楼,阶前点缀着默默开放的百合花…… 广袤空旷的蓝天下,锈蚀的铜钟悠悠地鸣响,成群的白鸽环绕着古老的教堂塔楼飞翔…… 夕阳斜映着峰峦重叠的山岗,须发斑白、目光坚毅的瘦削男子,迎着凛冽的寒风步向远方…… 她的眼角突然湿润了。尚未想好如何回答母亲的问题,那些画面却已被窗外的雪野吞没,幻化成漫无边际的海洋,白浪滔天。 几年来,珊瑚不断提出,想来加拿大探望分别已久的女儿。尽管江鸥找出了各种借口搪塞,一再推迟母亲的到访,珊瑚最终却等得不耐烦,自己购买了一张价格不菲的单程机票。 考验不可避免,从天而降。眼下,除了回答“加拿大究竟有什么好”这个追根溯源的问题之外,江鸥急需应付的棘手问题是:如何让心高气傲的母亲坦然接受女儿在异国他乡的窘况? 2. 笼罩在海面上的阴霾,被台风吹散,赤裸裸地暴露出海底世界光怪陆离的真颜。 星期一早晨,江鸥在厨房里,站在餐桌旁,就着一杯开水,匆匆吞下了一片冷面包,便准备离开家,去市中心的人力资源局碰碰运气。当她踏入那双边缘已磨损、裂口的白色运动鞋,弯下腰系鞋带时,一直在旁默默打量她的珊瑚,终于忍不住满腹狐疑,冷冷地开了腔。 “在加拿大,什么样身份的人,才是你这种打扮?” 江鸥怔住了。她从来没想过这种问题。浑身上下看看自己,红灰双色格子的棉布衬衫,洗得发白的蓝色牛仔裤,过时的拼花大衣。从头到脚,都是教堂义卖时两三块钱淘来的旧货。 “也许,当学生的,就是我这种打扮吧!”她迟疑地回答,接着又补充道,“妈,在这边生活的人,爱穿什么就穿什么。没人会耻笑你的。” 珊瑚轻轻哼了一声,“可是,人家会从心底里瞧不起你!” 江鸥仿佛听到了母亲心底的那声哀叹:唉,你怎么沦落到这种地步了! 真相已然大白。原来完全不像江鸥在家书中所声称的那样,在一家公司里做文秘。撒那种谎,当然是为了安慰母亲。事实上,自从江鸥生下贝贝之后,她就一直处于失业状态。 珊瑚根本不能相信,江鸥在加拿大会找不着任何一个符合她专长的工作。女儿拥有土洋两个硕士学位,出国前在北京的职业,更是人人羡慕的“无冕之王”。珊瑚听无数朋友炫耀自己的儿女们在北美如何飞黄腾达、日进斗金,有当总经理的、董事长的、大学教授的、会计师的、电脑程序员的,顶不济也是开餐馆和咖啡店的。她的耳道都快被这类成功故事磨出硬茧子了,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的女儿混到如今,竟觉得连出门时穿戴打扮得体面些也毫无必要。 珊瑚习惯性地抿紧了双唇,望着空中发愣。忽然,一阵陌生的响动分散了她的痛苦。 声音来自贝贝。他正叉开小腿,坐在地毯上,翻弄外婆带来的儿童连环画。两岁多的男孩虽然从未听过《神笔马良》和《凿壁偷光》这些励志故事,但他显然被那些五彩缤纷的画面吸引住了,小嘴里情不自禁地发出了一串串细碎的音节,似珠落玉盘,玲珑剔透。 珊瑚微微皱起了已经稀疏的眉毛。眸子里的阴影透露出她内心的沮丧:毋庸置疑,这个幼小的孩子,恰恰就是女儿人生道路上巨大的绊脚石,阻碍了她本应获取的辉煌。 男孩仿佛心有灵犀,感知到了投往他身上的灼热的射线。他忽然仰起圆润的苹果脸,睁大那对如黑宝石一样纯净无瑕的眼睛,凝视着珊瑚,一眨不眨。尽管不会表达,男孩却似乎明白:家中新来的这个陌生人,显然不喜欢他。于是,他又飞快地低下了头,并且乖巧地闭上了嘴巴,不再发出声响。 3. 日影偏西时,江鸥沉着脸推开了家门。她躲避开母亲满是期盼的 目光,边脱大衣边汇报:“搜索了一整天,还是没遇到一件我能做的事。” 珊瑚竭力睁大已经昏花的老眼,显然不相信她的话。“怎么?难道连个秘书的活儿都找不到?你没告诉他们,你不在乎那种工作吗?” “妈,您这种话,我早就跟人家强调过多少遍了。结果人家说,恰恰就是你这种轻视的口吻,反映了你根本不适合从事那些低于你所受教育的工作。” 珊瑚语塞,转念一想,口气中增添了怨懑。“不错,这也是实情。当初你如果选择了去多伦多大学读博士,而不是去生孩子,如今的道路就会宽敞得多!” 宽敞得多?江鸥耳边响起了一片嗡嗡声,似乎有蝗虫群掠过。想起那些漫天飞着找饭吃的土博士洋博士,她就懒得和母亲争辩。 见江鸥沉默不语,珊瑚咬咬下唇,亮出了自己的底牌。“这样吧,等我回国的时候,把他也带走,送进一家整托幼儿园。你没了拖累,就能全力以赴发展自己了。现在回炉去读博士,亡羊补牢,还不算晚!” 江鸥眉头一皱。“妈,这可是加拿大!这儿的人,绝不会让孩子这么小就离开母亲的。那会给儿童的心理发育带来不可挽回的损伤!” “你的担心纯系多余!他都这么大了,怎么离不开母亲?再说,北京的寄宿托儿所都是高档的。在那里工作的阿姨,个个都比你强十倍!你的宝贝儿子是不会受到虐待的!”珊瑚的口气中满含讥讽。 “妈,我可不愿意让我儿子遭受我小时候受过的那些罪!”江鸥憋不住了,脱口而出。 “什么?你觉得你小时候的生活是受罪?”珊瑚的面孔一下子涨红了,声音也突然亢奋起来,“你上过的那些幼儿园和小学,都是干部子女才进得去的。一般人还没那个机会呢!那里的师资和生活条件,都是全国一流的,所以才能为你们打下良好的基础。” “那不过是中国式的思路!你如果问问这儿的加拿大人,他们都会告诉你,那种安排对幼儿来说极不人道,甚至很残酷!” “你又不是加拿大人!”珊瑚轻蔑地哼了一声,“好吧,既然你不愿意送他去寄宿托儿所,那我雇个保姆来家里照看他也行。” “谁都不可能给予孩子和母亲一样的关爱。”江鸥继续反抗。 珊瑚盯着江鸥的视线变得飘忽不定了。也许她刚刚悟到,在海水里浸泡了八年,女儿身上已经产生了难以琢磨的化学变化。 晚饭后,收拾了锅碗,母女俩面对面坐在厨房的灯下,珊瑚郑重其事地宣布了她的决定。 “你的头脑太简单,身边需要一个人,帮你掌灯把舵,才不会迷失方向。我打算尽可能在加拿大多停留,以便能陪伴你,共同生活一段时间。”顿了顿,她又接着说,“你小的时候,我没有时间和精力关心照顾你。这一直是我心中的遗憾。现在我已经退休了,你父亲也去世了,终于可以弥补上这个遗憾了。” 江鸥被这前所未有的温情所触动,浑身战栗了一下,打量着母亲,不知所措。 然而,珊瑚的目光却从江鸥脸上移开了。她盯着餐桌上方那盏蔚蓝色的灯罩,放慢了语速,声音里依旧掺杂着那种江鸥所不熟悉的温柔。“另外嘛,我自己还有个心愿,也需要时间来完成。” 心愿?江鸥感到蹊跷。她从母亲的眼神中捕捉到了一缕梦幻之光。直觉告诉她,母亲的这个心愿中,似乎隐藏着一些神秘的因素。其实,远在母亲抵加之前,这种感觉就已隐隐约约浮现在她的脑海中了。 她试图从母亲的脸上寻找到答案。然而,珊瑚眼中闪烁的那丝柔和已经迅即消逝,像西天边微弱的晚霞,被周遭漫上来的黑暗所淹没了。 4. 母亲亲自掌灯把舵后,为江鸥指出了第一步正确的航向:搬家。 于是,江鸥退掉她目前租住的两居室公寓,搬入了同一座楼的底层。那里恰好空出了一套一居室的单元,半截在地下室,半截露出地面,房租很便宜。这样一来,她们就可以不依赖政府的任何补贴,而 完全依靠积蓄和打工收入,过一种捉襟见肘,但却独立自主因而尊严有加的生活了。 自从江鸥的产假期满,却又找不到任何糊口的饭碗之后,她就不得不领取失业补助金。那有限的资金,只够她和孩子在这座年久失修的老楼房中租一套公寓,付了柴米油盐费用,便所剩无几了。当然,在珊瑚的眼中,这是无法容忍的耻辱。 “我辛辛苦苦培养你这么多年,绝不是为了让你以乞讨为生的!”她的话字字带刺,扎心戳肺,“我一定要帮你寻找回丢失已久的尊严!” “搬迁售卖”,醒目的红色广告贴到了楼房入口处。川流不息的新移民敲响了房门。来客都是邻居,同属社会底层,分享着这座距离市中心大街一箭之遥的院落。院子紧挨着早已废弃的老火车站,因地制宜,呈不规则几何形状,里面横七竖八,挤着几栋年久失修的四层灰砖楼房。院子的鼎盛时期在80年代初曾经接纳过大批越南船民,所以便有了一个不雅的戏称:“难民营”。 肤色油黑的索马里大嫂扛走了咖啡桌。 体魄强健的伊拉克兄弟抬走了长沙发。 满头碎卷的菲律宾女郎看中了梳妆台。 骨架纤细、尚未发育成熟的波兰小伙摸着下巴踱来踱去,磨蹭了两个小时之后,终于决定拆掉贝贝的婴儿床,为他避孕失败的女友做第一笔婚前投资。 一截遗欧, 一截赠美, 一截还东国。 太平世界, 环球同此凉热。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