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村》是一部全景式反映山东鲁中地区农村历史变迁的长篇小说。全书通过对王府村史、穆两大家族的权力斗争、感情纠葛、家族苦难的描写,抒写中国农民的生存状态、道德伦理、生存环境等,展现了近一个世纪鲁中农村的兴衰和巨变。 小说塑造了一批有着儒家积极入世的精神追求、强调“仁义”礼法的人物形象。作者始终关注这些人物的命运和遭遇,以及在动荡的社会中情感的变异和理性的迷失,通过个人生命轨迹和心路历程的叙述,反思民族命运的走向,反思农村社会的发展。 作者简介: 韩勇,山东省淄博人,一九五九年出生。一九八零年于淄博市师范学校毕业后,耕耘讲台三十年。自一九九六年开始散文写作,作品散见于各类文学报刊。一 民国二十五年,农历腊月二十八,正逢鲁川县西关大集。 这是一年中最后的一个集了,人们通常把这样的集,称作年关大集。无论何处,只要是年关大集,赶集的人就会异乎寻常的多,这似乎已成惯例。 其实,家家户户该置办的年货,早就置办全了,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不是为了来赶集,就是出来凑个热闹。 而今天来赶西关大集的人,就不是纯粹来凑个热闹了,上午巳时,政府要枪决一名江洋大盗的告示,早已是家喻户晓,老幼皆知。 太阳刚刚爬上东屋的屋脊,西关大桥两头,已是万头簇动,水泄不通了。按风俗,人们本不喜欢年关的血腥,大家这次是要来看看,一个七条人命在身的土匪,究竟是三头,还是六臂。 鲁川县城,坐落于孝妇河东岸,出西门不过一箭之地,就是西关大桥。平时,大集以大桥为中轴,沿河两岸呈“工”字形分布。而今天的大集,却成了自西门过大桥,往西一字儿排开,组成了五里路的双列人墙,因为五里路处,就是鲁川县的刑场。 此刻,卖的无心叫卖,买的无心购买,只抱怨时间过得太慢。 时辰终于到了。两列荷枪实弹的警察队伍在前边开路,紧随其后的,就是今天要被处决的土匪,再后边又是两列警察队伍。 即将被枪决的土匪,既未五花大绑,背上也没插什么草标,手上戴一副铮亮的手铐,脚上戴一副二十斤重的脚镣,一步步走在路上,发出一声声金属的撞击声。 县政府选择年关大集这天问斩,又不用汽车将罪犯押送刑场,就是为了让更多的人目睹这一场景,以此来震慑不法,教化民众。此去一路两侧,早有便衣暗哨密布,如有同道同伙胆敢来劫法场,正好一并拿住,扩大剿匪战果。赵县长不愧是警察出身,此可谓用心良苦。 这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个头并不高大,勉强算作中等。他头发一寸多长,一看便知是光头底子,一如北方的农村男子,毫无不同之处。单细的身板,配一副黝黑的团脸,只因两只眼睛出奇的明亮,才让人觉得他稍微有些与众不同。从他的步幅与神态上看,既没有惊恐,也没有悔恨与无奈。 走到大桥的一半,忽见他双手抱拳,开始向两边的人群频频施礼,嘈杂的人群,顿时变得哑却无声,呈现出一阵略带惊恐的安静。 原以为这土匪要开口说话,谁知他却昂首朝天,唱起了京戏《甘露寺》。那声音高亢嘹亮,自胸腔深处喷发而出:“要杀刘备不要紧,桃园弟兄怎肯罢休。倘若荆州发人马,东吴的将官,他们哪一个大胆敢出头……。” 警察们既不阻止喝斥,也没有推搡他快走。警察们都在想,要死的人了,既然愿意唱,就由他唱个够,匪之将死,其唱也悲,不忍与之计较。 他叫邓子彪,是鲁川县沛水乡东南山里人。两年前,与弟弟邓子虎纠集十几人,聚啸东南山里,做起了打家劫舍的土匪。本县大桥乡东河村,有曹世功曹世勋兄弟两人,同样是杀人越货的土匪首领。大桥乡与沛水乡比邻,邓曹两股土匪在地盘上就有些重叠,因黑吃黑,两家结了冤仇。今年夏日的一个夜晚,邓子彪兄弟带人闯入曹家,杀了曹家三代七口。还算他有些慈悲之心,说做人做事不要太绝,给曹世功留下一不满周岁的女儿。 自民国二十四年至今,土匪蜂起,盗贼遍地。鲁川县方圆几百里,交通不便,信息不灵,只要不闹出大的动静,县政府一般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与土匪和平共生。是时,县长一不需要抓工业,二不需要修公路,三不需要改善群众住房,维持治安,捉拿强盗土匪,才是县长的第一要务。面对土匪横行的局面,县长不是不想管,实在是无力管,当然管也管不过来。 不想邓子彪这事闹得太大,层层上报到济南,省政府震怒,连夜开会决定,撤了县长杨汝林的职,改派省警察厅社会处处长赵万年去鲁川担任县长,限他三天内到任。 赵县长到任后,协调警备部队,加上本部警察,总共几百人出动,清剿抓捕邓子彪和他的手下弟兄。各种方法都用尽了,无奈庄稼尚未收割,土匪极易藏身,一直拖到冬季还是未能得手。直到“大雪”过后,天寒地冻,没了庄稼可以栖身,邓子彪和他的弟兄们,实在无法在山野生存了,赵县长才将其捉拿归案。 案件审理极其容易,赶在年前将其正法。只是邓子虎没有捉住,成了一大悬案。对于他去向的猜测,恰好成了人们过年的谈资。 东河村与本乡王府村一东一西,间隔不到四里地,关于曹邓两股土匪火并的议论,在这里尤为热烈。有好事的村民问村长穆奕山,这里边有啥说道没有。穆奕山虽然能掐会算,可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只说邓子彪不是哥哥,要是弟弟就好了,因为从“彪”到“虎”越来越抽抽,反之则好。 转眼元宵节过去,正月十八就算过完了年,唱戏的收台,挂灯的摘灯,该干啥的干啥。 穆奕山下午接到乡公所送来的通知,要求各村村长,务于明天上午九点赶到乡公所开会。 王府村南去不到三里地,就是乡公所所在地大桥村,按说不需要做任何准备,可穆奕山这一夜总也睡不安宁。因为他能掐会算,每次出门,哪怕是赶集上店,也要算算吉凶,可这次他咋算也得不出个准确的结论。 按自己的生辰八字,结合接到通知的时辰算看“吉,”再按时辰和去的方位算就成了“凶,”如此折腾,总也自相矛盾。最后他开始骂自己:算个屁卦,纯属糊弄人,啥吊周公神算,啥吊麻衣神相,统统是些吊书。骂到这里,自己扑哧笑了,这才宽了宽心,吹灯睡了。 乡公所的礼堂里,摆了十几条长凳,宽窄长短不一,都是从各家各户临时借的。平时一年也开几次村长会议,每一次都要拖后,农家活路多,不能说来就来。这次不一样了,刚过完年立马开会,除非是有重要的事,再说现在地里也没有要紧的活要做,九点一到,会议准时开始。 说是礼堂,不过是座破败的小庙,东西长不过三丈,南北宽不过丈二。现在民国二十几年了,新社会了,菩萨被请走了,做了乡公所的礼堂。主席台上也有“菩萨,”只是这“菩萨”总换。 今天主席台上的“菩萨,”是鲁川县警察局正北路片长刘警官,他负责鲁川县北部四个乡的治安工作。虽然村长们经常到乡里开会,但由县警察局的人来参加并主持会议,这还是头一次。所以,十八位村长加上乡长及文书、保管等二十几人,都一脸严肃的望着刘警官。刘警官年纪不过二十七八岁,在一身黑色警服的衬托下,显得成熟而有威严。 县里来的就是县里来的,开口便不寒暄:“大家都知道邓子彪被镇压的案子了,案情经过,就发生在本乡,大家会比我更加熟悉,一句字,惨!虽然是土匪火并,可曹家老小只有两个土匪,其他的家人,都是守法的公民。土匪尚且被满门杀害,老实巴交的百姓,生命还有安全?这是其一。 其二,土匪们都说自己是劫富济贫,可只听说他们劫富了,哪个贫被他们接济过?再说富人就该被劫?在座的各位哪个穷,应该都是比较富裕的吧?我本人就是富户人家的孩子,否则,我也不会从杭州警官学校毕业。别人怎么发的家,我不知道,但我家的财富是种地种出来的,是做正当茶叶生意做出来的,是祖祖辈辈一口一口积攒下来的。所以,土匪作孽不要以为与我们没有关系,明天受害的可能就是我们。 其三,北平那边,日本人与我们摩擦不断,和日本人打仗是不可避免的了,土匪不除,国家如何安心御敌?战事一起,他们定会加倍祸害百姓。邓子彪在西关大桥上,死到临头,还高唱京戏,说明了什么?气焰嚣张! 其四,共产党善于改造招降土匪,一旦被他们加以利用,这些土匪武装就会成为他们的部队,那时后果将不堪设想。 今天中午散会后,我们一块吃饭。饭后每人发一套笔墨纸砚,把本村或邻村的,知道的、听说的,凡是当土匪的人名和活动区域都写下来,不管有没有写字,都要叠好单个上交给我。如若知情不报,被政府查出来,就是藏匿罪犯,是要承担法律责任的。好,散会。” 中午这顿饭的酒菜质量,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好,可大家比过去每次吃得都没有心情。刘警官的讲话,虽然文文绉绉,可村长们还是听得明明白白,觉得入情入理。不过这事过于重大,得罪了土匪,后果将不堪设想。 可刘警官说了,曹家的遭遇可能就是就是我们的遭遇,况且还有共产党在打土匪的注意呢?这天下被共产党控制了,我们每家的几十亩地必然被共了,道理明摆着了。刘警官厉害呀,佩服呀! 同样一件事,因为你不佩服那个指使你的人,明知该做也不去做;反之,明知不该做的事也会去做。穆奕山就是这样,尽管矛盾过,徘徊过,反复权衡过,最后还是横下心来,决定对本村在外做土匪的人予以举报。他相信,他要做的,是为百姓为国家该做的正事。 饭后,穆奕山第一个来到刘警官的休息室,把叠好的纸片送来,刘警官迅速打开瞟了一眼,朝他点点头,眼里充满赞许的目光。 下午两点左右,在村长的目送下,刘警官带着村长们上交的材料,骑上枣红色的大马,在村长们的注视下,飞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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