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部关于倪家三代人之间亲情与养老的长篇小说。里面讲述着房子、生病、孤独、丧偶、婚变,养老、依靠。如何应对生活压力下的工作与家庭,如何担当起照顾上有老下有小的顶梁支柱。如何让自己面对老去而带着一颗随遇而安的心去享受幸福。 年轻的时候,我们都是上升的太阳,拼命的散发光芒,觉得自己无穷无尽。即将熟年,我们要学会将自己的光芒收拢回来,学会珍惜与节制,用那些光照亮自己,温暖家人。 这本书就是写给晚年的自己和现已“鎏银岁月”的父母。每个人都会老去,我们不能不顾一切的等到我们老了的时候再去哀叹人生不中用了。而是从现在起,尽到孝道,尽到责任。让晚年时光流逝变得甜美。能够享受老年生活的人是幸福的。 作者简介: 伊北,又名陈亮。80后作家,北京师范大学文学硕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其长篇小说多以都市题材为主,始终关怀都市男女的精神状况;是这座城市里的“都市情感观察家”;短篇小说则蹊跷诡异,始终有一种南方温润的氤氲味道;,伊北的随笔作品文字堪比毛尖,多以历史题材为主,回肠荡气又不吝表达主观爱恨,有明确的价值取向。 代表作品:长篇小说“时代三部曲”《被结婚》《北京浮生记》《熟年》,短篇小说集《臭伉俪》,传记《半生素衣:陆小曼传》等。 目录: 第一章 多功能女人 第二章 不回家男人 第三章 危险动物 第四章 老树花开 第五章 红白玫瑰 第六章 黑色幸福 第七章 活在当下 第八章第一章 多功能女人 第二章 不回家男人 第三章 危险动物 第四章 老树花开 第五章 红白玫瑰 第六章 黑色幸福 第七章 活在当下 第八章 婚姻罪人 第九章 最初的温情 第十章 情感的延续[第一章] 多功能女人 人生太短。 现代人忙得翻天,活得紧凑,人生就显得更加短促。 生下来,长大要十来年,读书要十几年,结婚要几年,生孩子要几年,养孩子要几年,与此同时还要兼顾工作、赚钱、买房子、买车子,追求成功,一不小心就到了四十好几,成了上有老、下有小的社会顶梁柱。 张春梅还没回过神来,她甚至觉得自己的青春都似乎还在昨天,再回头看看,后面已经跟了一大堆“后浪”,她站起来,伸伸腰,抻抻腿,才感觉自己老了,办公桌前对着小镜子照照,也有白头发了。干了一会儿活,身子骨就受不了,精神头就顶不住了,眼也花了,口也干了,腰板子也硬了。 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倒下,她觉得自己老了,那也是未老先衰,她上头还有老人,比她老得多。婆婆在,她怎敢言老?可生活确确实实把她推到了悬崖边上,皮贴皮肉贴肉地告诉你,你得为自己的老年生活打算了。张春梅有些不服气,还想多干点,事业上她还有进取心。几个老闺蜜都劝她,算了算了,还追求什么,女人嘛,混到退休得了。 可退休之后做什么呢?张春梅不知道。也许退休之后她就更有时间照顾家里,也许退休之后她能有点自己的兴趣爱好,她不愿意多想,也不敢多想,她不敢多叫苦。人家都跟她说了,上有老下有小也是一种幸福,家有老是个宝,你伺候着宝,以后没准这个宝也能传个传家宝给你,下有小是个潜力股,以后等你老了,孩子们也能给你点依靠。 有一部日本电影叫《楢山节考》,讲日本的一个山村,老人活到70岁就要被丢到山里,春梅刚看了开头就本能地反感。她自己是做健康杂志的,她总觉得每个人都有权利快乐地度过晚年生活。 小王到底年轻,看电脑上还有十来分钟,拿着手中的小条,忍不住抱怨:“哎呀,这一个月才三千块,让人怎么活啊,我还要交伙食费啊。” “你不要交房租已经很不错了,勒紧裤腰带,还是能过,少吃点零嘴,不就省下来了?”张春梅在杂志社混了十几年了,工资高高低低,她没太在意过,但她始终注意养老保险这一项,每个月自己交249块,到老了能拿多少,她没概念,也从未去仔细算过,但本能告诉她,不会多,想到这儿,她叹了口气说:“还是要省钱啊,不然老了可怎么办,就靠这么点养老保险,以后哪里够用!” 小胡插话道:“小王,我可是有房贷的人,你不要刺激我好不好?春梅姐你还愁什么,以后再不够用,你老公还能不管你吗,再说你家那位是大学教授,旱涝保收的,有他一口,就有你一口,我要是你,我都笑了。” 张春梅苦笑:“笑什么笑,我哭都来不及。” 小王说:“张姐你要都哭了,我们就都别活了。” “你们的日子都长着呢!我呢,我就是熬退休,看能不能轻省点,这一天天的,累人。”张春梅揉太阳穴,有气无力。 “退休还不好,我现在就巴不得退休,给我两千一个月,我明天就不来了。” 小胡说:“小小年纪,就这么没斗志了,我这要养孩子呢,也没像你这样啊。” “斗志?能有什么斗志,生活的三座大山,早都把我们这一代压垮了,能坚持下来,就已经是胜利了,还斗志呢,你不一样啊,孩子就是你无穷的动力,你现在就是一个女战士,全能。” 张春梅听不下去,卡着下班的点,就匆匆忙忙往家跑。最近一年,她总是到点就回家。她现在是社里的中层领导,正是干事业的时候,虽然她也想干好,可她实在是“有心无力”。以前二三十岁的时候,她总爱在杂志社加班,一干干到天黑,那时候《新健康》效益好,她人也年轻,有热情,敢打敢拼,现在一改制,自负盈亏,市场环境又每况愈下,她自己人到中年,力气上不足不说,而且上有老,下有小——老的需要照顾,小的也不让人省心。 她感到有些疲惫。 有时候,她站在红绿灯前,都会累得发一阵呆,还是身边的人碰她一下,她才回过神来,继续往前走。 张春梅的老公是大学教授,科研带头人,春风得意,在他的兄弟姐妹里算是最有出息的,所以张春梅的婆婆格外倚重这个小儿子。 儿子有出息,张春梅这个儿媳妇也只能跟着“有出息”。她必须三头六臂,对女儿负责,对老公负责,对婆婆负责,因为要负责,所以她必须同时是妻子、母亲、媳妇、厨师、保姆,还得是妯娌、嫂子、半个妈,而且,这个多功能女人还得每天在单位坐满八个小时,然后时时刻刻提防着家里哪里起火——她是倪家的救火员。 不过说实话,张春梅这么多年来能够在这个家坚持下来,也正是因为倪伟强确实对她不错。上学的时候是他追她的,结婚后对她百依百顺,如果刨去家庭里那些必须要做的琐事,伟强对春梅的要求几乎没有拒绝的。春梅年轻的时候是美人,但结了婚生了孩子以后,心思不在美上面,整天凭着一点当年的老底子——素面朝天,但每次伟强出国,还总不忘给她带一点衣服、化妆品,可春梅总嫌他选的款式不向心,又说化妆品都是毒药,会腐蚀皮肤,所以拒绝使用。倪伟强总是一笑,不予置评,但买还是照买。她不用归她不用,他只要表达他的情意。 人到中年,张春梅越来越欣赏伟强。他能干,体贴,而且——过了五十,跟同龄人一比,倪伟强的那个范儿越发出来了。个子高高,身材健美,虽然有点小肚子,但穿上西装刚好挺得起来。张春梅虽然自己不爱捯饬,但捯饬起老公来可不含糊。倪伟强出席大场合前的早晨,往往是张春梅最喜欢的一段时光,伟强站在那,仿佛一个衣服架子,春梅打开卧室的柜门,哼着小曲,从里面挑出衬衫、领带——伟强有不少存货,春梅会说:“今天这场合轻松一些,配个宝蓝的领带可以”,或者说,“还是穿黑衬衫吧,沉稳一些”。伟强则像一个木偶一样,直挺挺地站着,温柔地遵命。 有这样一个丈夫,张春梅觉得在家里家外,自己吃点苦也值了,但人总有个临界点。 张春梅打开门。 地毯上乱七八糟,有吃剩的薯片渣子,有脏衣服,臭袜子,还有卫生纸,她女儿倪斯楠跟一个同学正在唱歌,声音震天。“你是天你是地,你是唯一的神话,我只爱你,youaremysuperstar…”斯楠刚上大一,当时也是复读了两年才考上的,因为憋得太久,所以上了大学以后,玩心大盛,井喷得厉害。 “楠楠!”张春梅大吼一声,皮包一甩,插着腰,仿佛猛虎出笼,“这里是家,不是KTV包间!” 斯楠的同学一见这阵势,赶紧收拾东西匆匆告辞。 “把这些破烂都给我收拾了!”张春梅本来心情就不好,一进门看到这些,更是糟上加糟。 “什么破烂,就玩一会儿都不行哦!”斯楠阴着脸,嘴里嘟嘟囔囔。 “要玩到你自己屋玩去!” “我屋没电视。” 张春梅一听女儿顶嘴,心里那把火腾的一下就上来了,操起地上一件衣服就朝她身上抽:“上了大学就玩野了是吧!是吧!奶奶在休息你不知道呀!你看看你,全身上下,哪里像个女孩!人要知道自重!你再这样我停你零花钱!” 这句话点中了斯楠的七寸。她不吱声地走了。 张春梅气得头昏,眼睛有些冒金星。她站在客厅中间,手足无措,乱糟糟的家,不听话的孩子,生病的老人,不问事的丈夫,所有的一切麻缠在一起,仿佛一团乱了的毛线,让她猛然间也不知道要从哪里着手厘清。 她努力地吸一口气,再吐出来,告诉自己冷静,冷静,淡定,淡定,然后找回理智,一件一件来,哦,她想起来了,该做饭,还该让婆婆吃药,还得看看婆婆有没有大小便失禁。 她婆婆一直以来都是个女强人。老了老了,儿女都算成家立业,她却忽然得了一场小中风,好不容易治好了,但还是有些后遗症——小便偶尔失禁。她有两儿一女,但她却独独喜欢二儿子倪伟强,认为他有出息、大气,拿得起放得下,所以生病后,也一直要求跟着伟强过。其他两个子女落得清闲,每个月补贴点口粮费用,直接把老母亲甩到二哥这儿。 其实,什么叫“二哥最孝顺”,屁,都是偷闲躲懒,孝顺是需要力气和成本的,累的还不是她张春梅!春梅有口难言。 伟强在外面做孝子贤孙,形象好得简直能举孝廉,可归根到底,还不是张春梅在那里硬撑着。即便是这样,偶尔张春梅有点小情绪,外人还都猜中了似的,冷不丁说说风凉话:你看,不是自己儿女就是不一样。久病床前无孝子,何况儿媳妇。 张春梅真觉得自己比窦娥还冤。 春梅弯下腰收拾一摊子烂东西,老太太颤巍巍从屋里走出来。 “春梅啊,回来啦。” “唉,妈,你没事不要乱走,赶紧去歇着吧。” “我都睡了一天了,还歇什么歇,”老太太顿了顿,“再歇,我就要长霉了。” “妈——什么长霉不长霉的,您在沙发上坐会儿,真是的,回头伟强回来,又该说我不收拾了。” 老太太坐在沙发上,两腿悬空,幽幽地说:“春梅呀,你对斯楠下回也注意点,孩子年纪大了,也有个自尊心,你上来就这么一吼,孩子面子往哪搁,又是个女孩子。” 张春梅心急,想都没想就说:“她在这胡闹,还要什么面子里子的,她要是好好学习,不给这个家添乱,我立刻给她面子,要多大面子给多大面子!里子我都一并给。” 老太太被春梅的声浪吓了一跳,停了几秒,才反击说:“斯楠给这个家添什么乱了,我看这孩子哪都挺好,她唱一会儿歌,我还觉得热闹些,家里面有生气,怎么你一回来,就成了添乱了,把斯楠的同学也轰走了,要说添乱,那我更是添乱,哪天我也走,省得你们厌烦。” “妈——”张春梅忍不住叫了出来,“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你倒是给我说说。”老太太越说越来劲,好像完全从病痛中跳脱出来。 “妈,我不跟你吵。” “吵?什么叫吵?我是跟你讲道理,我们倪家,就没有不讲道理的人……”老太太说话常常以倪家人自居,下意识地把张春梅排斥出去。张春梅也不管,她就知道一点,自己占一个理字就行。 张春梅父母去世得早,所以她也没有太多与上一辈老人接触的机会。她一直告诉自己,要不卑不亢。可她这一套职场的法则拿到家庭里来,似乎并不是十分好用。婆婆都喜欢会讨好自己的媳妇,对于张春梅这样认死理的媳妇,婆婆们总乐于痛击之。 张春梅听着听着婆婆的唠叨,又有点出神,再一回过神来,她看见婆婆的嘴停了,又立刻开启。老太太说:“不说话了吧,教育孩子,不是说都要高压,你看我这几个孩子,就拿伟强来说吧,我也没天天吵他骂他,他不也成才了么,都是要以鼓励为主。” 斯楠从屋里探出头来说:“妈你听到了吧,以鼓励为主,奶奶的话你还不听吗?”春梅愤怒:“这死孩子!”老太太忙道:“呸呸呸,好好的,什么死不死的,小梅不是我说你,你就是说话不注意,还是个文化人呢。”春梅浑身骨头一松,所有疲惫都好像要从她身体里跑出来似的,她叹了口气说:“妈,晚上想吃什么?” 老太太不理她,只顾着跟孙女倪斯楠聊天。她们才是亲祖孙,她张春梅是个外来人。 春梅站起来,走到老太太的卧室,朝被子底下一摸,凉的。完了!前天刚洗的被单,又被老太太尿湿了。张春梅仰着脖子,刚想喊出一个“妈”字,但她脑筋一转,又及时地收了声,一个“妈”字卡在喉咙里,仿佛一块鱼骨,难受只有自己知道。 是啊,老太太小便失禁,也不是她想这样的,是实在管不住,用尿不湿吧,老太太嫌没尊严,用老太太的话说就是“我多大了,我用尿不湿,以前你老公的尿布都是我洗的”。可尿湿了,还不是她张春梅的活儿!不是洗尿布,而是洗床单!晒褥子!劳动量大得惊人! 她喊又有什么用?伟强能帮她洗吗?不能。斯楠能帮她洗吗?也不能。老太太能自己洗吗?更是绝对不可能!张春梅只能是忍辱负重,接受这个艰巨的任务。 她自己也想不到,她这个当年中文系的才女、美女,诗歌写得一流的全年级桂冠诗人,有朝一日,也会沦落到给人端屎倒尿!人生的转变,就是如此无奈,管你是什么才女美女,最终都得变成黄脸婆。岁月不但是把杀猪刀,还是个大牢房,每个人都逃不出来那一道坎儿。 张春梅手里握着刚扯下来的被单,一屁股坐在地板上,四周暗暗的,老太太和斯楠的声音从外面传出来。她闭上眼。她想要清静几分钟。可闭上眼,家里家外一件一件事,又仿佛过电影一般,在脑海里快速地飞转着。春梅只好睁开眼。 面前是大衣镜,刚结婚时候买的,到现在也十几年了,十几年春梅每天都站在这面镜子前穿衣,但从未有一个时刻,她如此细致地在黑暗中借着零星的光线看自己的脸。 她老了。眼角有皱纹了,脸上的皮也松了,在黑暗中看,甚至有些狰狞。 春梅赶紧逃开。 清净让人思考,思考让人看清现实,现实让人恐惧。春梅还是打算继续干活,不多想,也不能多想。 烧饭、洗衣、管孩子、伺候老人。这是她必须面对的事情。这就是人生。点点滴滴、细细碎碎,一下子都涌上来,瞬间淹没了那点不切实际的浪漫。春梅不再是女诗人,而成了一个女湿人——生活的倾盆大雨,把她淋得全身湿透。 等一桌饭菜摆在餐桌上的时候,已经晚上七点多了。春梅问:“妈,伟强怎么还不回来,他还回来吗?跟您说了没有?”老太太嘟囔:“我哪知道,你们哪件事向我汇报的,你要记住,伟强是你的丈夫,你都不关心他吗?”春梅百口莫辩,只好打伟强的电话。 伟强的反馈很明确:有课题要加班,晚上不回来吃了。至于几点回来,没说。人到中年,他似乎特别忙,而且,越忙越年轻。而她则忙成了黄脸婆。 于是,家里只剩下三个人,围坐在大圆桌旁,无声地吃着饭。刚吃几口,斯楠就抱怨道:“妈,你这茄子是要烧得多腻歪啊!”春梅大怒:“你爱吃不吃!”老太太哼了一声说:“别乱吼,你自己尝尝。”春梅诧异,瞪着两眼夹了一块茄子入口,呸!哦,没放盐……她叹口气,起身端盘子回厨房回锅。 一盘没放盐的菜。张春梅觉得,这像极了自己目前的生活状态。 刘红艳一天里最愁的,也是这顿晚饭。 她是80后,大学毕业,刚结婚不久,跟公公婆婆住在一起,搭伙过日子。 刘红艳是小城出来的,条件不算好,父亲去世后,母亲孙庆芬带着她改嫁,费了老大劲才把她供出来。她读了书,顺风顺水。毕业后她能在北京落脚,在他们老家人看来,已经是阿弥陀佛了——再加上找了个北京当地的老公,更是让她妈自豪得很。说是找本地人好,有根底有关系。其实他们老倪家,在北京实在算是穷的。可是,用红艳妈的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能在北京立住脚,以后总归会越来越好。 更何况,红艳的工作,还是她婆婆帮忙给找的——婆婆的一位麻友牵线搭桥,让她在公司做文员。她还能说什么?长相一般,学历中等,能力也就那回事儿,一毕业,就能各就各位,虽然是个穷家破业,但用孙庆芬的话说,那也是成家立业了!她刘红艳只能接受。 公公婆婆都不是坏人,可刘红艳在老倪家过的,究竟不算顺心。说白了,还是这个家太穷! 天色暗了,但倪家还没开灯,能凑合就凑合,省电也是钱。倪家住平房区,用刘红艳的话说就是贫民窟,周围的民房都越建越高,只有他家始终原地不动,矮矮的,房顶旧旧的,显得格外委屈,成为贫民窟里的困难户。 刘红艳挎着包走进小胡同,大老远就看见她老公倪俊朝屋里走,大概是刚出来扔垃圾。红艳心里有些犯嘀咕,她老公是教育培训公司跑销售的,平时下班比她都晚,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 一进门,饭菜已经在桌上摆好了。一个炒小白菜,里面带点肉丝,肉丝被炸得黑黑的,小白菜也都瘫软,有气无力。 红艳嘀咕:“怎么又是这个菜?”她老公倪俊从屋里走出来,说了一句回来了,就钻进厨房端菜,半天端出来一盘豆腐乳。 她公公倪伟民一手端着饭,一手拿着筷子,见到红艳回来,招呼了声,就说要吃饭。不用问,她婆婆吴二琥又是去打麻将了,自从内退之后,她基本活在麻将桌上。 红艳看着桌上的小白菜和豆腐乳,气不打一处来,但嘴上又不好说什么,只朝倪俊抱怨道:“你今天下班早,怎么不在稻香村称点蒜肠回来,这干了一天活儿了,清汤寡水的,身体怎么能不坏?” 倪俊不说话。 倪伟民说:“人都说了,晚上要尽量少吃,吃多了,只会增加身体负担,吃得一身的病,现在好多人晚上都不吃,或者只吃一点水果。你搞教育的,这点比我清楚。” 红艳抢白道:“吃水果也行,水果呢?” 倪伟民生气似的从电冰箱里拿出三根香蕉,瘫瘫软软,黄色的皮大部分已经变成棕色,一看就是过期货。“喏。都准备好了,吃完饭吃。” 红艳见了,一跺脚,说:“我今天不饿,你们先吃,我去网上看看股票,没准儿长了,能买两斤肉吃吃。” 倪伟民干笑两声,自顾自吃起来。 倪俊跟他爸面对面坐着,屋子里静悄悄的,外面倒是有隔壁邻居的小孩在疯玩,又忽然大喊:“我要吃羊肚子,我要吃羊肚子。”倪俊听了,也有些嘴馋。 倪伟民说:“你小子也管管你老婆,一天到晚就想着吃,肚子倒没起色,一天三顿,我都做得好好的,你们真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还不满意!不知道你们到底想干什么,早知道那时候就让你去当兵,也受受苦,我管不了你,部队能管你。”倪俊还是不说话。他从小就话不多。 “我说话你听到没有?!”倪伟民有些恼火。 倪俊吞下一口菜,吐出几个字:“你老婆你不也管不了?” “他妈的!”倪伟民举起筷子要敲他儿子的头。倪俊轻轻一闪,笑说:“您老小心您的腰。”倪伟民腰不太好。 倪俊呼啦啦扒了两口饭,把筷子一放说:“行了,您老慢吃,我吃好了。”倪伟民白了他儿子一眼,继续细嚼慢咽地吃着他的青菜和豆腐乳。他吃豆腐乳,也是一绝,总是小心翼翼地用筷子头朝乳块上点一下,沾上了,放嘴里,慢享滋味。 可红艳看不惯公公这副贫相。“你看看你爸,又开始点豆腐乳了吧,嘴吧嗒得比钟都响。”红艳坐在梳妆台前,朝脸上涂面霜。“你管他呢。”倪俊说。 “我管不着任何人,但我得管我自己,我上一天班,到了家,滴水未沾,粒米未进,就忙着看股票,看基金,我为谁辛苦为谁忙,指望你妈那点退休工资,我们一辈子都走不出这条破胡同。”红艳有理有据。 倪俊打哈哈,从抽屉来拿出点东西:“喏,吃个卤蛋垫垫肚子,喝点果汁,床底下不还有么,晚上吃少点还好,免得发胖。” 红艳诧异道:“胖?哼,我倒是想胖,我现在都不到九十斤了!自从嫁到你家,我都瘦成皮包骨了,我们俩一个月一人四百的伙食费是白交的呀,说是中午给我带饭,可什么时候见过荤腥?同事都笑我,说怎么吃这么素,我只好说我减肥,现在晚上回来,还是这么吃,谁受得了,那豆腐乳有什么营养?我都快成人干了我!生不出孩子你可别怪我!” 倪俊半低着头,脸背过去,他不敢看红艳,只是不说话。沉默是他最常用的回答。红艳接着说:“你妈是个甩手掌柜的,每天就是活在麻将桌上,你爸又不问事,做菜做得比猫食都少,我们一个月八百的伙食费都交到哪儿去了,我就不信有这么狠心的父母,还挣孩子的钱么?这马上又要交钱了。”倪俊还是不说话。 红艳恨道:“你倒是说话呀!”倪俊委屈道:“你让我说什么?”红艳把面霜瓶朝桌子上一摔:“这个月工资呢?”倪俊瞪着两眼看她。“看什么看,这个月工资呢?不存钱怎么行?你不会自己偷偷花了吧?”红艳警觉。“没有。”倪俊半天吐出两个字来。“没有?什么意思?什么叫没有?钱呢?嗯?拿出来。我帮你存着,不能乱花。”倪俊一动不动。红艳推了他一下。倪俊还似不倒翁一样,动一下,又弹回来。“钱呢?钱呢!钱呢!!!”刘红艳仿佛一头发疯的母狮,工资就是她的食物,她要保护食物,谁动工资,就是她的死敌! 倪俊说:“我失业了。”红艳听了,心头一颤,脚下一软,一屁股坐在床上。 倪伟民听到响动,探头进来问怎么回事儿。 红艳出奇的平静,冷冷地说:“爸,倪俊工作丢了。” 倪俊身子猛地一跌,整个人趴在床上。 门口传来叫卖声:“羊肝、羊肚、羊肠子咧。” 可惜今天,老倪家是没心思买了。 多少年来,春梅始终对倪家的家庭聚会发憷。那小姑子妯娌,又精明又能说,张春梅就算躺着,偶尔也会冷不丁中枪。 “妈,你这被褥怎么湿湿的,没晒吗?还是没换?嫂子,妈睡这样的褥子可不行,这样身体怎么能好,嫂子我给你那床八斤的棉胎呢,怎么不拿来给妈用?”春梅的小姑子倪伟贞在老太太房里检视。她难得回来家一次,所以总是检查得特别仔细,好像她是老总,春梅是她的员工。 “这褥子前几天出太阳刚晒的,妈老不愿意开窗,说风大。”春梅解释。 伟贞当即说:“妈不愿意开窗?那不能等妈不在屋里的时候开开窗吗?老人想不到做不到的我们要想到做到,是不是?妈这偏瘫刚好利索了,别回头来又落得腰腿不好,妈不好不要紧,还不是给嫂子你添麻烦。” 这一顿夹枪带棒的说教,让春梅的脸一下就变得铁青,她到底是个嫂子,可她能怎么说,作为媳妇,做得再好,在小姑子这个女儿眼里,也还是不到位。而且也显得别有居心。这么多年,春梅早都习惯了,但每次小姑子找茬,她还是会有些气闷。 正说着,春梅的嫂子吴二琥进来了,说:“怎么回事,都在这杵着?”伟贞把褥子发潮的事说了一下。二琥说:“哎呀,我当多大事,赶明儿我把我那烘被机拿来,保管几分钟就管事,你嫂子前几天还问我来着,是我自己忘了,怪我怪我。”很显然,二琥是在帮春梅。春梅感激,差点有些想落泪。这个家,也只有二琥有时候能帮她说几句话,他们都是倪家人,只有她和二琥,是外来户,所以有些“同仇敌忾”。 “那也得注意,妈身体不好,现在是非常时期,马虎不得,我就说嫂子要实在没空,就给妈请个全职保姆,钱我们大家出。”伟贞道。 春梅气得说不出话。 二琥接话说:“小妹,妈的脾气你还不知道,她是不容许家里面有外人,请保姆,是妈绝对不答应的。”伟贞见挑不出什么毛病,转身走了。 春梅跟二琥说:“多亏你来。” 二琥笑说:“他们家人就是这点毛病,自己不愿伺候,别人伺候她又嫌不到位,真是难伺候。” 春梅叹道:“真是只有你知道我。” 其实二琥也是兔死狐悲,她帮春梅,也是帮她自己,春梅能伺候老太太那是最好不过,如若春梅伺候不了,老太太挨家过,她就是有三头六臂,也是伺候不起来,她自己要打麻将,儿子又刚娶了媳妇,老太太再来缠,她非得发疯。所以她愿意站在春梅一边。 私下里她总恨伟贞傻,左挑右挑说风凉话,惹恼了春梅,苦头还是自己吃。二琥握着春梅的手说:“能做到像妹妹这样,已经是模范媳妇五好家庭了,还不知足。” 春梅问:“都是各自尽心。红艳最近怎样了?怎么没见她来,俊俊呢,怎么也不来?” 二琥明白,刘红艳不来是因为工作忙,儿子倪俊不来,是因为丢了工作,所以都有些“没空”,她只好找话岔开:“哎哟,厨房的鸡快炖好了吧,我去看看。”说完就溜了。 春梅走到客厅。 老太太周围一干孝子贤孙围着,其乐融融。 春梅看着有些恍惚,他们家人就是这样,会做表面工夫,她始终学不会,他们像一群麻雀,叽叽喳喳,带来热闹;她却像一头老牛,默默耕耘,无声无息。春梅忽然想起朱自清《荷塘月色》里的一句:“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 “春梅,伟强怎么还不回来?你打个电话问问。”老太太见到春梅出来,冷不丁说一句。春梅应了一声,跑去洗手间给伟强打电话。手机通了。“喂——”是一个小姑娘甜甜的声音,“是师母吧,倪教授出去了,我等会叫他打给你。” 春梅一句话没说,对方已经应对自如,显然“知己知彼”,且来者不善。春梅没再说什么,慌乱地挂了电话。她不愿多想。 伟民刚好来上厕所,一推门,说:“啊呀,不好意思,真是的,你看我这一直以来也不敲门。”春梅忙说没有关系,就匆匆出来,跑去厨房帮忙。 一桌子菜摆好了,大家各就各位,唯独春梅还在厨房烧鸡汤。 这家子聚会,春梅永远是最后一个上桌,她是大厨,他们都是食客。老太太坐在头座。伟贞给她倒上酒。 伟民和二琥小心坐着,他们都有些怕老太太。 老太太稍喝了一小杯。伟贞要给老太太倒酒,二琥说:“哎呀,妈哪能喝酒啊,这血压上来可了不得。”四下都应和。 伟贞觍着脸皮说:“一点点自家酿造的红葡萄酒,喝下去不犯法吧,我妈当年下干校的时候,别说是红酒,就是白酒,也能撂倒男人。” 老太太说:“就你知道得多,好,给我一点点红的,我老太婆今天也开开荤。” 伟民说:“哎,弟妹,伟强这小子怎么还不回来?” 老太太说:“斯楠去叫你妈来吃。” 斯楠懒,也不愿意下桌,扯开嗓子就喊:“妈!妈!奶奶叫你!” 春梅慌忙把手在围裙上擦擦,跑出来:“妈,什么事?” 老太太说:“伟强怎么还不回来?” “哦,伟强学校有点事,说你们先吃,他就来。”不知怎的,春梅有些不好意思。 “你也来吃吧,别做了,菜差不多了。”老太太道。春梅点了点头,又钻进厨房完成她最后的那道鸡汤。 老太太说:“你们这个弟妹,就是木。”斯楠听了,有些不痛快,但没说话,春梅到底还是她妈,她说可以,别人说,她就有点不高兴。 老太太继续说:“好多东西,特别死板,不讲究策略。现在伟强事业越来越好,但却不怎么回家,你说这事,能全怪伟强么?你弟妹要是个温柔的女人,不要那么硬邦邦的,能这样吗?好多东西我都不愿意多说,我早就说,你们的日子,还是你们自己过,我不掺和,可有时候我是看着着急!” 伟贞打趣说:“二哥的事业是越做越好了,现在越活越年轻,可要小心点。” 伟民说:“都正常的,有事做总比没事做好,这么多年,要没有你二哥,我们这个家还真不行,都怪你大哥我没本事,一辈子只能干体力活儿。”二琥白了伟民一眼,说:“我看弟妹也真是尽心尽力了,我去叫她来吃,一上午都没闲着。”老太太摆摆手让她去叫。二琥刚站起来。春梅端着一大碗鸡汤来了。 “银耳鸡汤,都是原汁的,我再去做个甜汤。”春梅说。 老太太说:“不用做了,你坐下吧,斯楠,给你妈倒点酒。”斯楠遵命倒了。 老太太忽然举杯,说:“我就不站起来了,这杯酒,我敬春梅,我病了这么久,有时候家里被糟蹋得不成样子,都是春梅伺候我,我老太婆有时候脾气不好,大家都包容。” “妈!”春梅喊了一声,心里却暖暖的,长久以来,她等待的,不就是这一句肯定么,她停了停,忽然抬起头说,“都是应该的。” 空气静默了两秒,忽然大家都举杯,七嘴八舌敬春梅。 春梅说:“妈,你这样弄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老太太说:“我知道,久病床前无孝子,你一个儿媳妇能做到这样,我知足!”这话是说给春梅听的,也是说给她的儿女听的,老太太人老了,脑子却不糊涂,对于儿女,她是宠爱有加,但没少失望。不能怪谁,都是她宠出来的。而春梅,虽然是个外来户,可这一场病下来,前前后后,春梅做得怎么样,老太太还是看在眼里,她的儿子女儿跟春梅比,差远了! 老太太继续说:“以前都说,养儿防老,我有三个儿女,但我可以说,我从来没指望你们来养我,照顾我,你们有没有出息,我也都尽力了,你们自求多福。我这一辈子,别的优点没有,但始终都力求独立,你爸去世的时候,我是独立把你们三个养大,干工作,我也是独立去做,我事事追求独立,可到头来,生活却险些不能自理,我不求你们孝顺,只求哪一天我躺在床上不能动,有人能来为我端屎倒尿,我就阿弥陀佛了。” 伟贞忙说:“妈,看你说的,哪就能到那一天了,真到那一天,我照顾妈。”二琥应和,但心里却有些不满,照顾妈?什么意思?无非是贪图老太太的那点钱。 春梅说:“妈,您放心,真要有那一天,我把您伺候得好好的。” 老太太面带微笑说道:“呵呵,真要到那一天,我就去住敬老院,你们都出钱,那个伟贞,你不是说有个什么敬老院挺好的么,回头联系联系,我也去考察考察。” 伟贞嗔道:“妈!我什么时候说过有敬老院了,您是不是糊涂了,就由着嘴说,什么敬老院不敬老院的,哪能就到那一步,你还让不让我们吃饭了,人都好好的,一上来就跟安排后事似的。” 春梅见话题越来越沉重,就借故打岔说:“妈你们先吃,甜汤都上锅了,我去把它弄完,马上就来。”大家都说不要做了,够了。春梅却说,甜汤代表甜甜美美,就为这个,也要做一碗。 过了好一会儿,春梅把甜汤端上来,斯楠去接。 春梅忽然喊了一声:“妈!妈你怎么了?” 只见老太太坐在椅子上,闭着眼,一动不动,好像坐化似的。 斯楠被她妈的这一声叫喊吓得没端住大碗边缘,顷刻间,一大碗热滚滚的甜汤,整个覆在斯楠身上。 斯楠随即尖叫,撕心裂肺。 老太太猛地睁开眼说:“怎么了?!怎么回事?!怎么我一会看不到就不行!” 一家人乱成一锅粥。 医院急救室。 张春梅和倪伟强在门口坐着,斯楠在里面处理烫伤面。 倪伟强点燃一支烟,狠狠地吸了一口。 一个小护士走过来,说:“这位,说你呢,听到没有,这里不准吸烟,这里都是病人,要吸烟去二楼吸烟区!”伟强连忙把烟头碾灭了,丢进垃圾桶。 春梅白了伟强一眼,小声抱怨道:“在家里吸,在单位吸,跑到医院来还吸。”伟强忽然发火说:“我就吸两根烟怎么了?你搞《新健康》,就要把吸烟的人赶尽杀绝了吗?家里就那么点事儿,你都弄不好,现在女儿又被烫了,烫出个疤痕,以后怎么办?一辈子的愁心事。” 春梅压低声音说:“倪伟强,我提醒你,这里是医院,是公共场合,女儿是被烫了,女儿也是我的女儿,我是后妈吗?我想让她烫着吗?这是意外,要不是妈忽然闭眼,我也不至于……算了,跟你解释不清楚。” 倪伟强说:“你永远都解释不清楚。” 春梅说:“我不跟你吵,哪天我一闭眼,家交给你管,你就知道厉害了。” 斯楠腰上裹着绷带出来了,医生说问题不大,静养即可。 伟强说:“好宝贝,乖女儿,我们回家,走,我们回家。”说着,两人就相互搀扶着走了。剩春梅一人在后面,好像她是局外人。 三口子拦了辆出租车。春梅坐前头,伟强和斯楠坐后头。 斯楠把头倒在伟强肩膀上撒娇:“爸,你看我都负伤了,都是因为你没回来吃饭,你要奖励我。”伟强说:“又想要什么?”斯楠说:“我的手机坏了。”伟强说:“随便挑。”斯楠倒在伟强怀里:“谢谢爸爸。” 坐在副驾驶的春梅越听越气,压住火气说:“那部手机昨天我还看见好好的,怎么又要换?” 伟强说:“孩子要换就换吧。” 春梅怒道:“哪能这么铺张浪费!” 伟强啧了一声,说:“儿子要穷养,女儿要富养,一部手机,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你的要不要换,要不也一起换了,你也没必要太省,苦了自己,家里人也一堆抱怨。” 省?省成了过错了?春梅发现,自己和丈夫的价值观,一个左,一个右,不说背道而驰,最低也是渐行渐远。 “刚在学校做什么了?”春梅冷不丁问这么一句。 “哦,科技组开会,”伟强摸了一下脖子,摇摇头,“开得我头都疼了。” 春梅忽然坐正了,直觉告诉她,似乎有些不对。科技组开会?那怎么会是个小姑娘接电话。可春梅没打算继续问下去,她知道,问也白问,伟强会编造无数个理由来搪塞。也许是她神经过敏吧,再过几年,都五十岁了,想怎么样?又能怎么样? “妈现在尿床越来越频繁了。”春梅说。 “那怎么办?多买点尿不湿?老人都跟孩子似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伟强问。 “回头说。”好多事情春梅不想让斯楠知道。斯楠还是个孩子,而且很多嘴。 回到家,伟贞、伟民他们几个都没走。老太太拉着斯楠,感慨唏嘘,心肝儿宝贝的好叫了一阵,直到心疼累了,才去里屋睡觉。大家看老太太睡了,继续留下来也无话,也就都渐渐散了。 春梅说:“斯楠,你还不去看英语,下学期要考专八,不好好看是过不了的。”斯楠不耐烦:“妈,你有完没完,是不是要我死你才安心。”春梅听了,一口气上不来,喘着气说:“倪先生请管管你的女儿,说话做事,哪像个淑女。”斯楠反驳道:“我本来也没打算做淑女。” 伟强压低声音喝道:“楠楠,回你屋休息会儿。”斯楠听到,做了个鬼脸,走了。 夫妻俩总算有点时间单独相处。饭吃了,风卷残云的,春梅一口没吃上,但却还是有一大堆碗要洗。这是春梅的例行“工作”。她是女主人,媳妇,活该是洗碗机。她老公是从来不去厨房的,所以也难得洗碗。但今天,他看老婆辛苦,忽然动了善念,也嚷嚷着帮着洗。 春梅让伟强把碗、筷、盘子都端到厨房,她就站在水池边,利落地洗刷起来。伟强说要帮忙,春梅不让,说你会弄什么。伟强笑说,我不弄你又说我不弄,我来弄,你又嫌我弄不好。 春梅说:“我不是嫌你弄不好,我是怕你来洗,又把衣服弄脏,脏了还不是我洗。” 伟强说:“还是你心疼我。” 一听到丈夫这个话,春梅的心又软了。 她跟倪伟强,是老夫老妻了,但究竟也算是青梅竹马,在大学校园里认识,那时候她是风云人物,他却只是个不起眼的小子。春梅选老倪,大家都说亏了。可春梅图他实在、朴实,这个亏一吃就吃了许多年。 倪伟强也确实对她不错。老早几年,杂志社刚转制的时候,他们家老倪就劝春梅趁机内退,回家里来做全职主妇,轻松自在。可春梅不肯,她有她的追求,精神上,她始终要给自己保留一片园地,她需要有一些事情做,家庭之外的,社会性的。这一选择,她至今不悔。 “心疼你有什么用?还不是把我甩在家里做黄脸婆。” “你可以出去买买东西、旅旅游嘛,你看我们单位那几个教授夫人,前一阵组团去埃及,可潇洒了。” 春梅的手忽然停下了,她何尝不想出去旅游,去逛街,可家里家外,她不操持,谁来操持?她习惯了,也有点不忍心放手。春梅反驳道:“我有空吗?家里允许我这样做吗?我们这个家都成什么样了,医生说……”春梅欲言又止。 伟强问哪个医生,说了什么,春梅才又说道:“医生说,妈有点老年痴呆的迹象。” “什么?”倪伟强脑袋有点发懵。他怎么也想不到“老年痴呆”这四个字会与自己的母亲联系起来。在倪伟强眼里,他妈妈是那么聪明、能干,一个人养活了三个孩子,工作也干得那么出色,年轻时甚至还很漂亮,不乏一些条件不错的追求者。可她为了孩子,一律拒绝。她从来都是遵循一个信条: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这样一个伟大的母亲,怎么会得老年痴呆?! “哪个医生说的?不会是假的吧?现在医生就想着收钱!能治吗?我们去治,肯定能治好的。”倪伟强问道。 春梅说:“你不要激动,现在还只是早期,可以防治,但也要注意了,现在老人走失,或者在家里出事的不少。” 老倪完全被这个突如其来的“通知”打乱了阵脚:“那怎么办?你说那怎么办?” 春梅冷静地说:“最妥帖的办法是雇一位保姆,至少白天需要。” 倪伟强说:“妈一直不喜欢陌生人。” 春梅说:“这不是什么陌生人,我们请来的是照顾她的人。” 伟强忍不住又点了一支烟。 半晌,他说:“你就不能待在家吗?” 春梅说:“我有我的工作要做。” 伟强发火:“工作、工作,你的工作就那么重要吗?难道比我们这个家还重要吗?你的工资多少,我来给你发,行不行?!” 春梅依旧冷静,她定定地朝她面前的男人说道:“倪伟强!这不是钱的事,妈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妈。” 保姆到底还是请了。 倪伟强在春梅这儿,很少坚持。年龄越来越大,两个人早已经过了激情的日子,所谓的爱,更多地表现在“包容”和“妥协”上。伟强虽然知道老太太不喜欢陌生人,但那天春梅一着急,一落泪,他的心还是软了。 少年夫妻老来伴,偶尔一个人的时候,他也会想想自己的未来,他其实是最害怕孤单的人,如果春梅累倒了,他怎么办?不消多少时日,他也会白发满头,步履蹒跚,到那时候谁来陪他,可是个大问题。春梅常说,我就是你的保姆,家就是你的旅店。伟强总温柔地说,我还不是为了这个家么。 为了这个家,是大家共同的初衷,春梅的无私付出是为了这个家,伟强的拼命工作是为了这个家,这个家像一个机器,几十年如一日地运转着,但它到底有没有变得更好,他们没想过,也说不清。 春梅下班到家。 刚来的小保姆站在门外,神色慌张。 “阿姨阿姨。”小保姆语无伦次。 春梅诧异:“你怎么不进去?” “奶奶不让我进屋。”小保姆此话一出,春梅就全都明白了。她安慰了小保姆几句,说自己会处理,便从皮包里找出钥匙。钥匙插进锁孔,春梅使劲地扭了几扭,门锁是弹开了,但门还是推不动。春梅敲门喊:“妈!妈!开开门。”没人答应。春梅问小保姆:“奶奶确实在里面吗?”小保姆道:“就是奶奶从里面把我推出来的呀。”春梅只好继续敲门,一个劲儿地喊妈。可屋里就是没人答应。春梅急了,敲门声更重,不断哀求:“妈,你先开开门,有什么都好商量的。”可一门之隔,里面死活就是没人应声。春梅只好给伟强打电话。 二十分钟后,伟强回来了。楼道里已经站满了邻居,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伟强见状,劈头就问:“妈怎么了,妈怎么了?怎么回事儿?”春梅道:“小保姆说她被妈推出来了,妈不给开门。”伟强问:“什么叫应该在,妈到底在不在里面?”小保姆怯怯地说:“奶奶在里面呢。”伟强气愤地说:“你们都让开!”春梅问:“你要干吗?”伟强道:“还能干吗,撞门啊!” 大家一听,都纷纷闪到一边,倪伟强铆足了劲儿,斜着身子朝家里大门撞去。只听得“嗷”得一声,门没开。倪伟强却滚在地上。他一个文弱书生,大学教授,就为撞一道门,糗成这样,邻居们都忍不住发笑。 “怎么回事儿啊!造翻哪,”斯楠也回来了,看到她爸滚在地上,斯楠打趣道,“爸,你这是表演哪一出啊,满地找牙呢。”春梅喝道:“不许这么说爸爸。”斯楠说:“你们这到底搞什么。”小保姆委屈地把事情又说了一遍。 “这太容易了,”斯楠打了个响指,“我从隔壁张景淳家阳台翻到我们家阳台,不就得了。” 春梅连忙说不行,太危险,摔下去不得了。斯楠说哪里有什么危险,小时候我就这么翻。 春梅惊诧,狠批斯楠胡闹。又说要报警,打119。 伟强不耐烦地说:“行了,都这时候了,楠楠,去翻,小心点。”春梅还想辩驳,但一想到屋里那位,又没心思继续等。四个人只好敲响隔壁门,眼盯着斯楠去翻阳台。 春梅提心吊胆。伟强却似乎根本不担心。他知道,女儿随他,胆子大。邻居景淳跟斯楠站在阳台上。景淳对斯楠说:“要不我翻吧。”景淳他妈连忙阻止。斯楠笑着说:“我来没问题。”说着她就轻巧地翻过去了。春梅舒了一口气。 很快,门打开了。 原来是一条钢筋的板凳腿插在了门把手上。 春梅和伟强在屋里四处乱窜,大声喊妈,妈。就是没人答应。伟强急的喃喃自语,妈呢,妈呢。 春梅绕到洗手间,推开门。 “妈!”春梅看见老太太坐在坐便器上,一动不动,半闭着眼,耳朵里塞着MP3。“妈你这是干吗呢?”春梅焦急地问。一不小心踢到了脚下的盆,肥皂水流了一地。 老太太还是一动不动,MP3里的音乐漏出来,是戏曲,咿咿呀呀。 小保姆喊:“奶奶,我哪做错了,你批评我还不成吗?” 伟强喊:“妈!你这是干什么呀?” 春梅走过去要扶老太太起来。 老太太忽然睁开眼,指着小保姆说:“我不用找一个外人给我端屎倒尿擦屁股,我自己能弄!我能弄!” 小保姆吓得不敢说话。斯楠躲在门口偷笑。春梅和伟强,面面相觑。能拿她怎么办,谁让她是妈呢。 刘红艳来到麻将场。不大的小房间里满是烟味儿。 她婆婆吴二琥正打得起劲。二琥一只脚踩在板凳上,手上夹着烟。 一位麻友提醒二琥:“你儿媳妇来了。” 吴二琥说:“哪呢?” 刘红艳说:“妈,今天不回来吃饭了吧。” 二琥诧异:“不回来了啊。” 红艳一脸尴尬,扭着身子说:“妈,要不你出来一下,有点事儿找你说一下。” 二琥啪得打出一张东风,下家立马说“糊了”。气得二琥直骂娘。 红艳还在旁边杵着。 二琥洗完牌,才想起来,才问:“什么事,说。” 红艳还是扭捏。二琥着急了,直接说道:“什么事儿就跟这儿说就行,不用这这那那的抹不开面子。” 红艳清了一下嗓子说:“那个……” 二琥急不可耐:“快说呀,我跟这打麻将呢,没工夫跟你多说啊。” 红艳终于鼓起勇气道:“爸说家里的电用完了,让我跟您这拿点钱去买电。” 二琥二话不说,便从麻将桌边的小盒子里抓出一小把钱,塞给红艳。红艳转身走了。 一位事儿多的麻友说风凉话:“二琥姐,您这个儿媳妇,真够可以的。”二琥不解:“怎么着?”麻友翻着白眼说:“还怎么着!要不我们都说二琥姐厚道呢,媳妇找婆婆要钱都要到麻将桌上来了,不就是点电费么,自己就不能先垫着。” 二琥道:“现在小孩,不能要求太多,凑合事儿,只要儿子没意见,我是没任何意见。” 麻友挑拨不成,便道:“现在像您这样的婆婆也不多见。” 二琥没有反驳。像她这样的婆婆的确不多见,不单单是像她这样的婆婆不多见,像她这样的女人也不多见。大水胡同的吴二琥当年谁不知道?风风火火,轰轰烈烈,她早年急起来,甚至要拿刀砍人。 二琥不是个持家的人。很多人都说,老倪娶了二琥,两个人掉了个个儿,她成男人了,他成女人了,开伙,做饭,甚至洗衣服,都是倪伟民的事,出去应酬,吃喝玩,是二琥的工作。红艳刚嫁到倪家的时候,她真有点受不了婆婆的邋遢作风,家里的衣服,堆得到处都是——大部分是破旧的,二琥不收拾也不丢,只是用一个床单包起来。二琥喜欢凑合。但在玩这件事上,二琥从来不凑合。 年轻的时候,就因为二琥喜欢打麻将,倪伟民曾经跟她闹过离婚。倪俊高烧四十度,在家哭得哇哇叫,二琥依旧有心思去打麻将。年轻时候二琥麻将打得还不小,赢的时候,一个月工资赢来,输的时候,两个月工资输掉,总体算起来,还是亏。但二琥不在乎。人生得意须尽欢。玩就是了,反正没大问题。更何况,二琥退休之后,从来不赌博,只是玩玩小麻将。用她的话说“大赌伤身,小赌怡情”。 每次她家老倪说她,说你一个女人家,一天到晚不沾家,像个什么样子。二琥立刻就说:“我月月退休工资贴到家里,时不时还拿点外快回来,你还想怎么样?你倪伟民混了一辈子,也不见得比我好,我好歹有退休工资。”只这一句话,倪伟民就哑巴了。红艳嫁到倪家之后,嫌公公小气,但跟婆婆却异常亲切。她们都是爽快人,能尿到一个壶里。而倪俊,却明显像他爸,没本事,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 “打你的牌,别他妈整天东家长西家短,我他妈糊你三圈,你就闭嘴了。”二琥急了,就这样呵斥麻友。 麻友立刻不吱声了。 红艳拿着钱,去把水电费交了。 回到家,见倪俊在玩魔兽世界,换洗衣服扔了一地。红艳心里那股无名火腾地就上来了。一个大男人,不去工作不说,家务活也没想着去干干,这样的男人,要他干吗!红艳走过去,利落地按下电脑屏幕键。 倪俊急道:“你干吗?关键时刻,让我玩一会儿。”红艳叉腰,口气很硬:“洗衣服去。”倪俊说你让开。红艳瞪大双眼,仿佛电母雷公,厉声道:“给我洗衣服去。”倪俊双手一摊,背部一转,气鼓鼓的,屁股对着红艳。 红艳骂道:“一天到晚就知道在家玩游戏,有这时间,八个工作都找到了,你才多大,就准备着养老了?养老可惜你也没有退休金,还不是吃爹妈吃老婆的,你走出去瞧瞧,七街八院,哪个男人像你这样,现在年轻,你还有的消耗,再过几年,你提着屁股去找工作,人家都不让你坐那个凳子,到时候我看你吃啥去,吃屎都赶不上热的。” 倪俊小声道:“怎么说话这么粗俗……” 红艳火冒三丈,立刻冲上去与倪俊扭打:“说我粗俗?好,有不粗俗的呀,白富美,可惜你养不起!这个月电费都是我从麻将桌上讨来的,好么!我嫁到你们家,整个就成了长工了!你吃定我了是吧,我让你吃,我让你吃……”红艳的粉拳仿佛流星雨,噼里啪啦落在倪俊身上。倪俊不躲也不避,俨然一块人肉沙包,就任凭红艳抽打。 过了一会儿,红艳打累了,倪俊的不反抗政策,让她觉得又委屈又无奈,可不是么,嫁到倪家,也是她自己的决定,现在能怪谁?老倪家几位,这辈子估计就这德行了,她想让他们改变,比登天还难。公公的抠,婆婆的放任,倪俊的不上进、怯懦,都似乎是铁打的,任凭红艳怎么说,怎么折腾,他们依旧故我,不改变,不反抗,风来雨去,就这一堆了。这个家,永远的就是一个穷家!这样下去,红艳心目中那种有房有车,窗明几净,坐在窗下晒太阳的日子,永远都不能实现。结婚之后,红艳从来不好意思叫同学朋友来家里做客。怎么做呢?这个家,黑咕隆咚,破破烂烂,委委屈屈,连个像样的坐的地方都没有,她怎么好意思发出邀请?她不愿让别人看见她过得不好。她有她的自尊心。 想起过往种种,又想起未来艰难,红艳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心酸,无奈,纠结,挣扎,都仿佛能顺着眼泪,汩汩而下。 “怎么了,我错了还不行吗?”倪俊上前,抱住红艳。 红艳体会到这短暂的温柔,鼻子一酸,内心一软,爱恨交织,她哭得更凶了。 倪俊不知所以,只能抚摸着她的头发,喃喃地说不哭了不哭了。再没用的男人,也有懂得温存的时刻,红艳坚硬的心,又软了,但她还是不忘趁热打铁:“明天去找工作,好吗?” 倪俊点了点头,但他的眼神并不笃定。 咚咚咚,有人敲门。跟着传来倪伟民的声音:“吃饭!” 红艳和倪俊对视,猛然破涕为笑。 倪伟贞家。空气里浓浓的咖啡香。 吴二琥来回在客厅里走。伟贞在忙着磨咖啡,冲咖啡。 伟贞说:“我的大嫂,你能不能先坐下,多大事儿啊,至于这么来来回回的,都是小事。” “小事?家庭之内无小事,你不知道她那个妈,简直就把我们家当驻京办,”吴二琥咬牙切齿,“老家的日子过得好好的,没事就跑来看女儿,一住就是十天半个月,谁受得了,你看,这又说要来了,真是有病,也不嫌跑来跑去累的慌。” “偶尔来看女儿,也是正常,可怜天下父母心。” “只是他们偶尔得太经常,我们家老倪都有些受不了,我们的住房情况妹妹你也知道,红艳的老娘一来,倪俊睡客厅不说,你大哥上厕所都不方便。” “不方便那就住旅馆。”伟贞道。 “住旅馆什么价呀,就那个孙庆芬肯定不肯出,哦,不对,也可能是出不起,到时候还不是我们出,你大哥的情况你也知道,我们这个小家,迟早被吃干耗尽。” “那怎么办,当初他们结婚也是你同意的。” “阿弥陀佛,快别这么说,我可没同意这茬,人是自由恋爱,甩开老子娘了,红艳第一天到我们家来,就是奔着结婚去的,挡都挡不住。”二琥撇撇嘴。 “嫂子,你是不是太挑了啊,我看红艳还行。” “你没结婚你不懂。”二琥随口一句。 伟贞立刻收声。闷头弄她的咖啡。结婚,一直是伟贞的命门。 二琥话说出口,才发觉自己失言,只好顺着说:“小妹啊,不是嫂子又说你,你也真该为自己考虑考虑了。” 伟贞道:“考虑什么?” “跟我还不说实话。”二琥道。 “你要问这个问题,我跟你无话可说。”伟贞犀利。 在街坊四邻里,大龄女青年倪伟贞也算有名的人物。她学历高,有能力,赚钱也是一把好手,股市好的时候,她猛赚一笔,拿到人生第一桶金,买了房,置了产,生活优哉,后来她索性辞了职,没事炒炒股,弄弄基金,写写言情小说,过起了宅女生活。人家都说这倪家小女儿厉害,可每次提到的时候,也会补一句,可惜婚姻不顺。 其实,伟贞也不是没有过心仪的对象,只是,年轻的时候挑人,年龄渐大,容貌不再,脾气渐长,她又受不了被人挑,所以硬生生被剩了下来。只不过,三十五岁一过,伟贞反而不着急了似的。破罐子破摔,死猪不怕开水烫,倪伟贞信奉女性主义,甚至是女权主义,她就不信,这女人离了男人就活不了?哼,她偏偏要活出个样来! 于是,每年伟贞都要出国旅游,她还读书,报了MBA充实自己,不管穿不穿,她也常常失心疯似的买一堆衣服。古语说,女为悦己者容,可倪伟贞却下定决心取悦自己。 现在,嫂子忽然又说起结婚的事,她理所当然有些火大。她妈都不管这事儿,她吴二琥管得着么。二琥低头喝咖啡,喝急了,差点烫到嘴,蓦地,她说:“你有没有想过你老了之后怎么办?” 伟贞顿时蒙了。 老了以后怎么办?这也是长久以来,困扰她至深的一个问题,只是她从来都不敢面对。没有丈夫,无儿无女,她老娘百年之后,两个哥哥各有各的家庭,肯定也不会管她到老死。尽管她现在有点钱,生活水平很高,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来来去去,潇洒得好像一只候鸟。可老了之后呢,万一有一天,她躺在床上不能动了呢? 二琥见伟贞不说话,便放低声调继续说道:“所有的女人都是要回归家庭的,女人有了家庭,才有了皈依,你现在过得看似很潇洒,可是小妹,你扪心自问,你过得踏实吗?你也该为你自己想想,你不想要孩子没有问题,但总得有个人陪你吧。一个人的日子,不好过。” 伟贞嘴硬:“不好过?我并没有觉得哪里不好过,我过得好得很,你有的我没有,我有的你也没有,不是吗?” 二琥笑笑说:“有没有的,什么是真什么是假,钱现在看是真的,真到那个地步,有钱都没劲使,还是身边有个人是真的,小妹你平心而论,半夜做噩梦惊醒的时候,就没有想过身边要有个人吗?你就没有感到害怕吗?谁都有脆弱的时候的。” 伟贞正色说:“嫂子,一定要把话说到这个地步吗?” 二琥走过去握住伟贞的手说:“哎呀我的老妹妹,嫂子也是担心你,等有一天,妈走了,哥哥嫂子也都走了,你一个人在世界上,怎么办?我希望到那时,还有一个人,代替我们照顾你。” 一句话击中伟贞的死穴。 “唉——”伟贞喊了一声,久久不语,她内心深处最柔弱的一部分,被触动了。 二琥说:“嫂子也帮你留意,你自己也留意,对你好是最关键的,咱这个年纪了,就要求实惠。” 倪伟贞娇嗔道:“嫂子你又来了。”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二琥向伟贞拿了一套麻将牌,就转回家了。周末,斯楠从学校回来,背包一放,说:“妈,给点钱,急用。”春梅道:“这个月的生活费不是给你了么,怎么还要钱?钱哪去了?”斯楠道:“同学过生日,上次我过生日人家都送我礼物了,这次人家过生日,我总不好装孬吧,你们不是说,人要懂得分享,懂得礼尚往来么,你不给我找爸爸要去,关键是有点着急,爸爸又去出差,不然我也不敢找你要,我的老妈呀,就是一个手眼通天,又无情。”听着斯楠的老腔老调,春梅又觉得好笑。 她和伟强的教育理念一直矛盾。伟强总强调一点,女儿要富养,要给女儿足够的物质条件,这样才能让她眼界开阔,长大了才不会让穷小子一骗就成功。而春梅却认为,不论儿子女儿,都应该艰苦朴素,严格要求,不能放松警惕。所以,从小到大,在斯楠这里,唱红脸的往往是春梅,伟强乐于唱白脸,她是严母,他是慈父。女儿斯楠有点怕春梅,但随着年龄增长,她对她,多少开始有些反叛。 “正当的花费妈妈什么时候没给过你,要多少?”春梅爽快地说,斯楠吃惊,她没敢要多,说得一千块。春梅二话没说,就从保险柜里拿出一千,交给斯楠。斯楠忙说谢谢。晚上,趁她妈不注意,她又跟奶奶死磨硬缠,要了一千块,老太太问她要做什么,她支支吾吾,说要跟同学旅游。老太太说:“那要注意安全。”斯楠道:“没事,奶奶我都多大了,更何况就是去周边的怀柔啊大兴啊玩玩,又不走远。”老太太也没当回事儿。 新的一周,上学了,学校梧桐树下,斯楠跟同学会合。那个女同学化着重重的眼线,涂着红红的指甲,她问斯楠:“怎么样,弄到了么?”斯楠装作轻松的口气:“当然没问题。”其中寸头的男的搂着斯楠,说:“我就喜欢你这样的爽快妞!咱们什么时候走?”另一个男同学把烟头丢在地上,嘴里吐出最后一口烟:“事不宜迟,就明天,这算是我们的第一次旅行。”斯楠不说话。女生见状,问:“你不会后悔了吧?”斯楠说:“怎么会?一次小小的出行算什么?!我就怕你走不动呢。”斯楠一夜没睡好。寸头的男生是她刚交的男朋友,是系里的系草,众多女生追逐的对象,她能拔得头筹,十分骄傲。可寸头男忽然提出去四人约会,去海边旅行,这让斯楠始料未及。她觉得进度似乎太快了。可她又怕被男朋友看不起。于是问家里要了钱,同时跟家里说自己最近几天在学校里住,就准备出行。 关于恋爱,斯楠是标准的新手。高中时候,有一个男生曾经对她穷追猛打,那时候学业忙,她妈张春梅又是如此严防死守,所以恋爱的小火花刚跳出来,就立刻被扑灭了。到了大学,斯楠自由多了,她对春梅的反叛心理,也越来越明显。吃饭的时候,春梅经常跟斯楠念叨,侧面打听:“班里有几个男生啊?”“不要被他们骗啊!”“现在还是把心思放在学习上比较好。”可春梅越这么说,斯楠就越要反着来。更何况,她也的确享受恋爱的感觉。操场的看台,寸头男从后面环抱斯楠:“都说只要在流星划过天空的时候接吻,就能得到幸福。”斯楠泄气说:“可惜现在没有流星。”寸头男提议:“听说这个月底,仙女座流星雨大爆发。我们可以去海边。”于是乎,海边旅行几乎就定下来了。斯楠思考了一个晚上,还是决定去。不过是去玩几天,有什么呢?第二天,踏上高速列车的一刹那,斯楠又有些犹豫,寸头男在车厢里喊:“楠楠,看什么呢?”斯楠听到召唤,转头上了列车。旅途开始了。 伟贞从昨天开始就觉得头有些重。一夜过去,早晨甚至跑不起来了。 都怪前天那场酒会,跳了舞,吹了风,活脱脱找死! 伟贞躺在床上,被子盖得厚厚的,怀里还抱着个枕头。 平日里,伟贞硬得像块石头,可现在,生病了,爬不起来了,她忽然觉得屋子大了,空气冷了,心情坏了,整个人也到了崩溃的边缘。一不小心,就开始顾影自怜。三十大几的人了,还是一个人过,怪谁呢?伟贞自傲与自卑,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厚厚的壳,把她打造得像个女战士。 可是今天,女战士病了。 伟贞挣扎着,拉亮床头灯,伸手去床头柜上拿手机,翻开电话簿。虽然是白天,但厚厚的窗帘一挡,伟贞的小家,俨然黑夜。 她怕风,怕光,怕生病。因为怕孤单。 打给谁呢?电话簿里几百个人,有亲戚,有朋友,还有生意上合作的伙伴,就是没有一个知心人。伟贞忽然觉得有一句话真是至理名言:你笑,全世界跟你一起笑,你哭,你独自一人去哭。 打给妈妈?不实际,她妈自己都需要人照顾。打给大哥?还是二哥?他们都是各有各的事情。打给闺蜜吗?去麻烦她们,合适吗? 身体的难受不容得她多想,伟贞还是拨通了电话。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 伟贞的心一下凉了半截。她感觉自己像躺在一间停尸房,四周围静静的,静静的,随时都会有人来把她推走。 前几天二琥嫂子的话,冷不丁地在她脑海浮现:“一个人的日子,不好过。”反反复复,像一句咒语,念得伟贞简直要哭。 伟贞挣扎着起来,披头散发,赤着脚,走下床,拉开壁橱,在医药盒里乱扒一通,找到一盒康泰克。看看生产日期。妈的!伟贞骂了一句! 过期了! 口渴。伟贞想喝水,又晃晃悠悠走到厨房,水瓶是空的,饮水机的罐子里也是空的。 伟贞只好挣扎着把水瓶里注满水,插上热得快,拎到电源插座,插上电。 一分钟后,热得快开始冒烟。 伟贞又难受又慌张,尖叫着去拔电源,哪知道小火花哔哔剥剥炸起来。 瞬间全屋灯光熄灭。 伟贞又找出茶壶,去煤气灶台烧水。可煤气死活打不开,打开了,就直冒臭气,她赶忙关闭,打开窗。一股冷风进来,吹得她全身一抖。她觉得自己全身都要散架了似的。 伟贞哭了。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忽然之间弄成这个样子,一天之前,她还是鸡尾酒会的绝对主角,某大型电视节目的总撰稿,一天之后,她就一个人躺在冰冷的大床上,没人管没人问,想喝口水都无法。真他妈的作孽!伟贞感到恐惧。她开始胡思乱想:不会就这么死了吧,死了就在屋里臭了,几个月估计都不会有人发现……伟贞甚至都想得到那些三姑六婆八卦的口吻:“哎哟,倪家小女儿到死都没人要……” 光!伟贞迫切需要光。 她颤颤巍巍地跑去拉窗帘。 又拿着水杯,去接自来水。哪知道刚打开水龙头,龙头接缝处却忽然喷出水花。 伟贞的脸、身子、裤子瞬间全湿。 伟贞尖叫起来。 水喷、电断、人憔悴! 她呜呜哭着去拿手机,整个人坐在地板上,颤抖着给二琥打电话。 电话刚通,伟贞就觉得眼前一阵黑,身子不由自主地歪倒在床边。 春梅家客厅。除了伟贞,倪家的几位都到了。 春梅说:“现在妈的情况倒还稳定,主要是白天,我要上班,伟强要上班,没人照看。妈现在偶尔有点糊涂,请保姆,今天的情况就是这样,小保姆死活不来了,我们也被吓到了。还是斯楠爬阳台过来开的门,太危险了。” 倪伟民低着头,压着声音说:“我倒想接妈过去,就是我那里屋子小,条件大家都知道。” 伟强插话说:“哥,现在不是钱的问题,钱,我有,就是现在妈谁都不信任,请保姆根本不行,白天的时间又无法保证,主要是安全问题,妈现在不但大小便有些控制不住,医生说,还有些老年痴呆症的征兆。” “啊!老年痴呆!”吴二琥忍不住喊出来。 所有人对她侧目。二琥又觉失言,解释说:“听电视上说也是可以治疗的,不是不能治啊,可以玩那个核桃,核桃,呵呵。”伟民使劲用胳膊肘捣了她一下。多说多错,可二琥还偏爱说。 半天,倪伟强说:“要不这样大家看行不行,二琥嫂子不是退休了吗?要不周一到周五请嫂子白天到我们家来,帮着照顾照顾妈,做顿饭,帮妈清理清理个人卫生,以前每个月给妈的生活费,就都给嫂子吧,我个人每个月再多出一千,算是嫂子的辛苦费,二琥姐,你看行不行?” 二琥没想到他们一下会想到自己。不答应吧,她说不出口,答应吧,她搓麻将的时间就没有了。二琥拿眼瞅瞅伟民,伟民也不说话,闷着头。二琥捣了他。 伟民抬起头,说:“如果大家都没有什么意见,我看就先这样吧,二琥,你没意见吧?” 二琥心里恨得要死,但看在钱的分上,她只好说:“可以,可以。” 大主意定下了。大家又随便聊了几句家常,就算散伙,各自归位。 二琥手机响了,她一看来电显示,是伟贞……医院急诊病房。 倪伟贞醒来。二琥坐在她面前。 伟贞脸色苍白,头发凌乱,一只胳膊伸出来,手指又细又长,她有气无力地问:“这是哪儿?” 二琥没好气地说:“你最怕的地方,闻闻这味道,不错吧。” “大嫂你还笑我。” “笑你?笑你算轻的,我最怕的就是哪天撞开你家的门,看到的是一具干尸。” 伟贞勉强地笑了。 “没想到忽然成这样了,都是你咒我。” 二琥探下身子,伸出手去拨弄伟贞贴在额头上的头发,温柔地说:“我是担心你,一直都担心,你这样下去怎么行,你看看你的同龄人都在干吗,不要说你的同龄人,就是比你小很多的人,像红艳,都很实际了,找个人家嫁了,努力工作,准备生孩子养孩子,人生不就是这样吗?多少代人都这么过来的,只有你傻,最后吃苦头的还不是你自己。” “我以为我不一样。”伟贞眼角含泪,突如其来的病痛,让她变得无比脆弱。 二琥说:“你是不一样,可说到底,你一样是个女人,我还是那句话,女人就是应该结婚、生孩子,这是天性,不生育的女人,就不是一个完整的女人。生育也是你养老的保证。” “孩子不应该是你养老的工具。” “我没说孩子是工具,我什么时候也没问我们家倪俊要过钱,我说的是保障,保障,养儿防老,中国人自古就是如此,即便现在有钱,没有人在身边,要钱有什么用?再过几十年,计划生育都要放开,多养几个孩子总是好的,孩子将会是你老年生活的安慰。” 伟贞挣扎着坐起来,端着一杯水:“谁能保证自己就一定能活到老年,人活着,不是为了等老年。” “当然不是为了等老年,可现在你生病,有人给你倒水吗?有人给你拿药吗?伟贞,你心里真那么认定,你这辈子就这么过了吗?伟贞,听嫂子一句话,不要较劲,特别不要跟自己较劲,有时候活得糊涂点,不是坏事。” 伟贞身子滑下去,用被子盖住头。 “再过几年,等你老了,眼角有皱纹了,再说什么都晚了,真的,你不要不信。” 伟贞隔着被子嘶喊:“不用再过几年,我已经老了!” “老了就更要抓紧,哪怕找个没文化,只要能照顾你就行,人生没有那么多莺莺燕燕,你们文人那一套,不好使!什么是好的生活,什么是好的伴侣,无非就是,你饿了,做给你吃,你渴了,端给你喝,你冷了,给你盖被,你病了,给你拿药,哪怕你心烦了,也能骂他几句不是?脚踏实地的,比什么都强。” “你那是老年人的婚恋观。” “少年夫妻老来伴,都是这样。” “你和大哥呢,你天天那么潇洒,大哥对你没有意见?”伟贞话锋一转。 “你大哥能有什么意见?阿弥陀佛,一年到头挣那么点,我没意见就不错了,他还敢有意见。” “真受不了。”伟贞笑着用被子蒙住了脸。 点滴尽了,护士小姐优雅地走进来说:“换药。” 一场病下来,伟贞学乖了。乖乖在家里备上常用药,乖乖定期体检,把自己家的钥匙留一把给二琥,以防有啥紧急情况,并且开始积极锻炼身体——每天跳跳绳,跑跑步,拉拉筋。可等伟贞与自己的身体完全和解之后,她忽然前所未有地发现,自己想要孩子了,自己的孩子。 这种想要,不是心理上的,以前伟贞看到小孩,无论是同学的,亲戚的,还朋友的,总没有想亲近的愿望,可现在,她有点想要一个孩子,她的身体就好像她的朋友,在长时间休眠之后,发出了警报——它像是在提醒伟贞,再不要孩子就晚了。倪伟贞就是这么带着一种惆怅的情绪,站在女人生育期的边缘。 孟子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将苦其心智,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吴二琥这会可知道苦了。自内退之后,她的日程表就基本定格在早晨10点自然起床,中午1点开打麻将,晚上8点回家吃饭的环形线路上。雷打不动。但自从接受了白天照看倪老太太的重任,吴二琥忽然发现,自己的好日子戛然而止。 红艳一手拿着油饼,一手拍打吴二琥的被窝。“妈,该起来了,我要去上班了。”二琥在床上扭了一下,打着哈欠问,一脸诧然问:“你这孩子疯了吧,才几点,叫我起来干吗?”红艳笑说:“妈,你忘了啊,不是你让我叫你起床,说今天要去二叔二婶家照顾奶奶的吗?”二琥如梦初醒,一看点,已然迟了。她跟春梅约好了8点半在家里见。但现在已经7点半了。还有一个小时。二琥连忙起床,胡乱地从大包裹里拽出一件衣服,混乱地洗了洗脸,头也不梳,骑上那个二八的大自行车就往外跑。所幸,没迟到,但春梅见到她第一眼,就打趣道:“怎么了,二琥姐你这是被打劫了?还是脑袋撞上墙了?头发怎么乱成这样?”二琥催促道:“好了,你放心,家里就交给我了,你快去上班吧,一大意,我连晚饭都给你做了。”春梅说走就走了。 二琥走进屋,老太太还在睡觉。二琥不敢打扰,只在客厅看电视。上午十点多,老太太起床,二琥前去伺候,一摸屁股底下,全湿了。二琥捏着鼻把老太太的尿不湿摘下来(经过家人一番劝告之后,老太太已经同意用尿不湿了),用手指捏住一角,提到垃圾桶里。二琥回来的时候,老太太阴着脸问:“怎么,嫌臭?”二琥忙说:“不臭不臭。”一出了老太太那道门,二琥赶紧跑去洗手间反复洗手。二琥虽然不是个多爱干净的人,但尿骚味,她也有些不能接受。 二琥折回头,老太太说,你把床单洗一下,有点味了。二琥只好遵命。被单泡到水盆里,还没开始洗,老太太又说,二琥,去买点豆浆油条。二琥实在不愿意跑,就说:“妈,春梅交代不让吃油炸的东西,要不咱们冲点豆奶粉喝?也是一样的。”老太太瘪着嘴,说:“我不吃了。”二琥惶恐,赶忙颠儿颠儿地去买。买回来了,老太太尝了一口,翻着白眼问:“怎么是凉的?”二琥委屈:“天气凉,不赖我。”老太太道:“天气凉你不会拿保温桶?”二琥不说话了。 吃完早饭,二琥要开始准备午饭了。买菜,洗菜,做菜,二琥忙得屁股都不着凳子。结果饭菜做出来,老太太尝了一口,放下筷子:“你在家都这么做菜?”二琥点头。老太太冷笑:“老大也吃得下去?”二琥顿时色变。其实她在家根本不做饭,都是倪家老大操持。 吃完饭,老太太有意折腾二琥一下,便躺在沙发上,幽幽地说:“我腿有点麻,帮我捏捏。”二琥咋舌,但还是遵命。老太太跟二琥说话。“红艳最近怎么样?也没见来。”二琥道:“忙着上班挣钱去了,还兼着一份工呢。”老太太说:“瞧把人家孩子累的。”二琥忙说:“我们家就是负担重,倪俊他爸没有正式工作,整天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倪俊最近又丢了工作,总不能问红艳要钱吧。这个家还不是靠我拿点内退工资撑着。”二琥一向认为自己是小家的救世主。老太太从沙发上弹起身来:“什么?倪俊丢了工作?怎么回事?”二琥这才发觉失言,忙解释说,也不是失业,是准备换工作。老太太厌恶地说:“你们那个家,真是让我去我都不愿意去,乱糟糟的,你现在不上班了,也适当收拾收拾。有时候亲家上门,别被人笑话。”二琥立刻来劲,说:“妈你不知道,我就说自由恋爱要不得,我们那个时候,都是妈一手操办,也都恩恩爱爱一辈子,现在俊俊自由恋爱,这个红艳倒还好,但是她那个妈。三天两头朝我们这儿跑,一住就是十天半个月的,谁受得了。”老太太道:“我听说亲家那边就一个女儿,她不找女儿,你让她找谁?谁都有老的一天,你对她妈这样,有一天你老了呢,她会对你怎么样?你想过没有?福气都是自己积的。” 姜到底还是老的辣。二琥心头一震。她以前倒没考虑到这一层。但她还是说:“哎呀妈,瞧您说的,我到老了我是不靠他们,我自己有退休工资,顶多就是我不行了,要他们把我抬到火葬场。”老太太骂道:“你啊,就是那张嘴坏。”两人就这么闲聊了一会儿,老太太困了,就又上床午睡。二琥觉得无聊,猛然间听到隔壁有麻将声,瞬间来劲,她穿起衣服,顺着声音,敲响了门,在旁边津津有味地看人打,直到五点三刻,她约摸着春梅快回来,才偷偷潜回来,推开门,见老太太还在昏睡,她暗自庆幸,赶紧去厨房切了几根萝卜,把绿豆和米淘好,坐在煤气灶上煮稀饭。不一会儿,春梅果然回来了。见二琥把家里管理得井井有条,绿豆稀饭也开始冒热气,欣慰异常,跟二琥说了许多好话。两人就在厨房里站着闲聊。 二琥说:“妹妹呀,要不说你是好命的人呢,什么都有了。”春梅问:“嫂子你怎么这么说?”二琥道:“这个人啊,就怕比,人比人气死人,你自己是高学历,又能干,二弟也是最能干的,不像我们家那位,整天不知道在忙些什么,累得臭死,也没见拿几个钱回来,倪俊吧最近又失业了,家里的钱都要从我退休工资里出,你说我能有几个钱,有时候跟几个老姐妹出去玩,一到付账,我都不好意思掏钱包,不是我不愿意付,是我真没有呀!” 春梅知道二琥又要哭穷,但她又有些同情这个大嫂,只好说:“要不等伟强回来,我问问,看有没有朋友能给俊俊介绍份工作。至于大哥,也劳碌了一辈子了,就别让他多忙了,养老保险也可以自己买,或者再买几份其他的保险,到一定年限按月拿钱,心里总归是个安慰。” “我是管不了,顺其自然,人生在世就那么回事,看开点就好了,到头来不都是要去见阎王爷。”二琥眨着眼,猛然间问道:“妈妈的退休金,都是她自己存着?” 春梅警觉,她知道,嫂子二琥很可能是怀疑老太太的退休金是他们给藏了,怕自己分不到好处。春梅笑说:“老太太的退休金,这么多年我没见到过,都是她自己藏的。” 二琥道:“那可得藏好了喽,现在小偷专偷老人的东西。” 春梅知道二琥话里有话,也不多问,转身去卧室叫老太太起床。起来后,她又帮老太太按摩按摩手脚,才安排吃饭。这天伟强又没回来,斯楠也没回来,一位婆婆,两个媳妇围坐在一起,喝绿豆稀饭,吃什锦小菜,倒也温馨,其乐融融。 饭后二琥告辞。 春梅忙了一阵,洗伟强的衣服——二琥只是来照顾老太太的,倪伟强的换洗衣服,还是春梅亲自来弄,嫂子和小叔子向来是必须分开的。还有自己工作上的事,春梅也奉行“日事日清”的法则,白天没做完的,晚上带来家也要做完。等一切落定弄完,已经晚上九点多了。 春梅顾不上看电视,去跟老太太说话,她问老太太一天过得怎么样。老太太说:“还是那样,吃了睡,睡了吃。” 春梅说:“有什么你就直接跟嫂子说,要买什么,再找我们拿钱,不要用二琥姐的钱。” 老太太道:“这个你放心,她也不会肯出什么钱,他们两口子那个省钱的劲儿,说不上来,恨不得牙缝里都能抠出钱来。” 春梅不理会,里外屋都转转,又去摸摸床单,看湿了没有。哪知不经意撩起床单的时候,春梅发现床下满满当当塞的全是空塑料瓶。春梅叫道:“妈!这床底下都谁放的啊,塞那么满,这是要干吗啊?”老太太忙转进来,拉住春梅的手,神神秘秘地说:“别动别动,以后可以卖钱,还有些都是老东西,你不收,就被别人偷了。”“谁偷?家里都锁得好好的,谁偷?”春梅问。 老太太煞有介事地说:“敌人会派特务来的,我们都要小心。” “什么?妈你说什么?” “帝国主义会派特务来。”老太太重复。 老年痴呆?春梅脑海里忽然飘过这四个字。她不敢确定,但她却觉得恐慌。 春梅觉得房间里闷极了。她去开窗,却发现窗户的把手上锁着一把漆黄的大锁。再看窗前的大写字桌,也都上了锁。她叫道:“妈!你上这么多锁干吗?”老太太不说话,在外面看电视。春梅脑子有些乱。她赶紧给倪伟强打电话。可伟强说自己还在做实验,得等会才能回来。春梅无法,只能先稳住。她给二琥打电话,问老太太下午有没有什么不正常。二琥说,正常得很,还批评我来着。这让春梅更迷惑了。 二琥回到家,推门就看见客厅里坐着个人。她没看清楚,还以为平常在一起搓麻的朱姐来叫她去玩牌,二琥心里还暗嘀咕,怎么都这个点了还到家来叫人,老倪又该念叨了。哪知走近了,那人忽然站起来:“亲家回来了啊。”浓重的南方口音。二琥恍然大悟,哦,红艳她老娘来了。忙了一天倒忙忘了。 二琥不冷不热,客客气气说:“啊呀是亲家,坐,坐。”红艳从厨房走出来,手里端着一盘红果,鲜滑水亮的。二琥立刻有点不高兴,红艳嫁到他们家来,从来也没见她端过水果给自己吃,老娘来了,待遇就瞬间提高。“亲家,这是我带的红果,你尝尝。”红艳她妈孙庆芬道。“不了不了,我牙不好,怕酸,怕酸。” “这果子不酸,甜着咧。”庆芬道。二琥与孙庆芬客气了一会,就回卧室看电视,看了一会儿,又从门缝里伸头出来,大喊,俊俊!红艳回答说跟爸去遛弯了,一会儿回来。红艳自然感觉到了婆婆的热情中的冷淡。这是她在北京的家,但归根到底,这里不是自己的家,她成了倪家的一分子。如今,老家的妈来到这里,就仿佛一个不和谐的分子,妄图闯入一个完整的细胞,理所当然要受到排斥。她只能忍耐,因为她自己也是寄人篱下,人离乡贱,自古如此。 红艳和她妈并排坐在卧室沙发上。 红艳问:“叔现在怎么样?”她嘴里的叔其实是她的继父。她生父去世后,母亲带着她改嫁。在走出小城之前,红艳一直和他们生活在一起。继父年纪要比她母亲大许多,有个儿子,但在她母亲与其结婚后,那个儿子就结婚了,搬出去单过。所以这些年她跟那位哥哥也没有多少交集和矛盾。 “还是那样,最近血压有点高。”庆芬表情平静,对于婚姻,这些年她的体会就是忍受。“那要注意了,多吃素菜。”红艳道。“现在一个星期只有一顿荤了,要加强锻炼。”庆芬说,她摸了一下红艳的脸说,“在这边是不是伙食不好?这灯照着看,怎么好像比上次又瘦了。”红艳说:“估计工作太忙了。”红艳忙着给她妈找羽绒衣,说是夏天打折的时候买的,冬天可以穿。可一时半会儿又想不起来放在哪,只好翻箱倒柜找。庆芬劝说不要找了。红艳也不听,庆芬只好在一边帮忙。 倪伟民有个好习惯,每天晚饭后,他都喜欢出去在家旁边的小公园里走走。他相信一句俗话: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这天孙庆芬到家里来,吃了饭,伟民就叫上倪俊跟他一起去遛弯。一来给红艳母女一些空间单独说话,二来他也有话跟倪俊说。 健身器材上,老倪悠着腿。 “准备什么时候找工作?”老倪压低口气,在倪俊面前,他始终保有父亲的权威。 “一直在找。”倪俊皱着眉,从健身器材上下来,口气显得很不耐烦。 “准备什么时候找到?” 倪俊一下毛了:“这哪是我能决定的,我愿意去,也得人家肯要啊。” 老倪道:“早知道这样,就应该找到工作再辞职。” “我不跟你说,你不懂。”倪俊低着头。 “一个男人,基本的生活费都赚不到,凭什么娶妻生子!” “你不也是一样!我要有个有钱的爸,也不至于混成现在这个样子!” “啪!”一个耳光打在倪俊脸上,火辣辣疼。倪俊一动不动。从小到大,无论老倪怎么打,倪俊都不会躲闪,更不会哭。二琥总说这爷俩犯牛脾气上来,简直一个样——九头牛都拉不回来。而他对老倪这个爸爸,一方面是心疼,另一方面又总有些怨。“学好数理化,不如一个好爸爸”,“有个好爸爸,走遍天下都不怕”!倪俊自认要求不高,他的同学里,有房有车的不在少数,还不都是靠家里帮衬。他呢,结了婚,还窝在贫民区里,几代人住那么一个黑洞洞的房!自己也要受老婆抱怨,现在他失了业,更成了众矢之的。怪谁?是他不努力吗?问题是倪俊现在觉得好像不管自己怎么努力,生活还是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他真有点绝望。 老倪打了儿子一巴掌后,猛然间也不知道下一句该说什么。周围已经有三三两两的人围过来,老倪怕邻居看到出丑,手背到腰后,转身走了。迈了几步之后,他见倪俊还站在那,便呵斥道:“还不走!怎么,要在这过夜?”倪俊阴着脸,跟在老倪后面,两人前后脚到家。 到了家,老倪照例过去跟孙庆芬寒暄。二琥把倪俊叫到屋里说话。 “呦,这脸怎么回事儿?”二琥显然发现了儿子脸上的五指山。 “没事。”倪俊平静地说。他从小就闷,长大了一点没变。“这还没事啊!我找那个老东西去!” 倪俊一把拉住二琥:“妈,你别过去了,红艳跟她妈还在呢,而且这事也怪我。” “怪你?怪你什么?好好的一个孩子出去,回来脸就肿成馒头了,能怪你什么?天杀的!” “怪我没有好工作,怪我没赚到钱,怪我不能养家……”倪俊懦懦地说。 “全他妈放屁!”二琥叉腰,“我嫁到老倪家这多年,也没见他赚到三个两个!还不是靠我的退休金吃饭!全他妈王八孙子!” 二琥声音嘹亮。红艳和她妈在隔壁屋子隐约听见,还以为是在骂她们。红艳有些恼火:“什么意思啊,大呼小叫的,不过刚来了一会儿。”说着就要起身出门。庆芬一把拉住女儿:“算了算了,我今晚还是住旅馆去好了,你这也实在不方便。” “妈!”红艳心里一酸,觉得委屈极了——母亲千里迢迢来看自己,却还要住旅店。可是,她又似乎没有办法,跟公公婆婆吵?她以后的日子还要不要过,更何况,这个家本来就是小,容纳四个人已经是满满当当,让倪俊睡客厅,那个沙发也确实不舒服。而且,因为儿子的岳母来了,儿子就要睡客厅,这位儿子的母亲心里肯定也不是滋味。 庆芬又坐了一会儿,跟红艳说了一些体己话,就起身跟亲家辞别。二琥咋呼,当即就蝎蝎螫螫说:“这就走啊,不行不行,今晚就住着,那什么,让倪俊住客厅,大老远的来了,怎么就走啊。”其实二琥是真诚的,她向来都是好客的人,尽管她对庆芬的京城之行并不是十分欢迎,但到底来者是客,她也能体会一个妈妈想念女儿的心情。可因为刚才二琥在卧室针对老倪的一嗓子使得红艳产生了误会。所以现在热忱,在红艳看来,也是虚伪至极。她淡淡地说:“没关系,我跟妈今天出去住,房间都定好了。”——其实哪里订了什么房间,只是红艳说气话罢了。话音一落,红艳就去收拾东西,洗漱用品,睡觉穿的衣服。 老倪看不过去,说:“还是在家里住。” “不用了吧,真的,妈妈好不容易来一趟,我也想带她四处走走,你们先睡,我们这就走。”红艳的自尊心,不允许她让步。“大晚上的,就别折腾了,我睡客厅。”倪俊也发话了。 可没用,红艳似乎去意已决,不消几分钟,三下五除二,她和孙庆芬果真就去了旅馆。 老倪不解,问二琥:“是不是刚才你说什么伤到人家妈妈了?” 二琥两手一摊:“废话!我说什么了,不吃红果?你可别一个屎盆子扣到我头上,她那位妈,是自己古怪。” 老倪嘀咕:“你才古怪。”二琥不依不饶:“你骂谁,我还没问你,儿子脸是怎么回事儿,你这老东西,就是胳膊肘子往外拐!自己儿子就舍得下手,别人的妈你倒嘘寒问暖的,行了行了,你要愿意跟她过你就去过吧,我也不拦着。” “神经病!”老倪小声念了一句,闷头洗澡去了。 “老不正经!”二琥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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