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70年代初,小业主家庭出身的赵幸生,下乡插队劳动四年后,一个偶然的机会当上了小学代课教师,也从此唤起了他重返城里生活的欲望。然而,就在他踏进校门第一天起,竟意想不到陷入了深深的泥淖。事态在那个年代特有的纷乱中急剧发展,一系列扑朔迷离的乱象使他徘徊在人生的十字路口。面对友情、爱情、前途的抉择,他时而痛苦、消沉、悲观,时而又亢奋、追求、抗争…… 作者简介: 蒋靖,1949年生,江苏宜兴人。已出版散文集、中短篇小说集、长篇小说多部。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赵幸生今晚注定要失眠。在他下乡后的记忆里,这是第二次,离第一次已经四年。 赵幸生是永世不会忘记第一次失眠那番痛苦的。1968年秋末的一天,他随大队党支部书记李钧法和生产队长王巧生坐着一条小船,横过天鹅湖从公社来到他插队落户的白溪公社华明大队第三生产队。船到队里,时近傍晚。书记、队长还有生产队几个年轻人,领着他走进一间低矮的小屋。王队长说,小赵,这就是你的住处,有点小,先凑合着吧。李书记也说,乡下条件差,比不上城里,待今后有机会,再给你安排好一点的房子。他俩的话,赵幸生没听进去多少,只是陌生而又新奇地打量着屋里的一切。小屋是小,挤下一张床、一张小桌、一口土灶后,再也没什么空隙。床与灶间用芦苇席隔着,外面的光亮只留住在门口的土灶上,里头就是白天也没一丝光亮。 一番安顿后,书记、队长和几个帮忙的年轻人都走了。他们都有自己的家。赵幸生呆滞地坐在小桌前唯一的那把木椅上,直到屋外传来脚步声才站起身。原来王队长叫大儿子王阿林给他送晚饭来了,一大碗米饭,一小碗菜。从县城到公社,再从公社到大队,一天奔忙下来,肚子真有点饿,赵幸生狼吞虎咽几下就吃完了,觉得饭比母亲做的还好吃。王阿林看上去比他年长一点,身材高大,又不失机灵。吃完后,王阿林收拾好碗筷。赵幸生把王阿林送到门口,说声谢谢,那时天全黑了。 那个年代农村没电,赵幸生点亮了那盏小煤油灯,可门没关上,风吹进屋里,灯光晃晃悠悠跳闪着。他赶紧关好门,黄豆大的光才安稳下来。他打开铺盖脱衣睡下。秋末的夜,屋里凉飕飕的。借着小油灯微弱的光亮,他睁大眼睛仔仔细细地把屋里打量了一番。他终于发现这屋是隔壁人家的一间附房,原本通向南边的门给砌死了,而现在朝北的门是新开的。虽然墙上刷过石灰水,但他依稀能看出原先墙上的污垢,还有地上新铺的砖下正散发出一股浓浓的猪粪味。 这一夜,赵幸生失眠了。他的脑际里想着的老是一个问题:难道我就睡在这间比家里杂房还小还破旧的小屋一辈子?难道……难道……太多的难道,让他一夜没合上眼。 说来也怪,也就是从那一天起,赵幸生再没失眠过。在县城一个小业主家庭里出生的他,从小不说养尊处优,也至少衣食无忧。三年困难时期,许多地方饿死人。极饿的农民甚至不顾国法组织起来抢粮的事件屡有发生。然而那个小县城里死的人却不多。凭着人们手里的那本城镇居民户口簿,一般人家没缺过粮,断过炊,反比乡下种粮的农民好过日子。下乡后,赵幸生参加过一次忆苦思甜会。会上,几个贫下中农代表声泪俱下诉着过去的苦。当他听到其中一个苦大仇深者说,同志们啊,那个三年困难期间的苦才是真正的苦!要什么没什么,连树皮草根都吃光啦!我女儿吃红花草吃多了,肚里长满了蛔虫,没几天就死了。那个老贫农的话,赵幸生一直没忘。后来他无形中发现,在20世纪60年代农村出生的人里,唯三年饥荒期的特少。而能在那年月生出的,其父母必定是生产队长以上的干部,或是仓库保管员、食堂管理员一类的人。父母依仗手中的权力能吃饱肚子,也就有了性的热能、造人的基础。 眼下世道又变,赵幸生1968年高中毕业的那一年,北京那头突然一声号令,全国所有的“老三届”城镇户籍的初高中学生,都被送到农村这个广阔的天地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一时全国上下红旗招展,锣鼓喧天,一群群佩戴红花、闪着青春光芒的莘莘学子在掌声、欢呼声和哭声里坐着火车、轮船或徒步走向了陌生的天地。事情也就这样简单,一转眼的工夫,赵幸生家里那本户口簿上再没了他的名字,而白溪人民公社华明大队第三生产队里多了一个叫赵幸生的种田人。很长时间里,人们还习惯叫他“赵知青”。 从下乡插队的那一天起,赵幸生什么活都学,什么活都干,真可谓在三尺田埂上,风里来雨里去,在汗水和泥浆里跌撞滚趴。他硬把自己挤进了那帮黝黑皮肤、满手老茧、壮实肌肉的农民行列。那种农民固有的粗犷和野陛,开口就带几句粗话的陋习,在他身上也不难发现。难怪他回城后有时遇上不高兴的事,总会不时脱口而出几句脏话,令家人咋舌。唯一让别人没发现的,就是他趁人不防时透漏出的忧郁眼神和低低的几声叹息。 是的,赵幸生每天都睡得很香,更有点踏实。这完全取决于那块广阔的天地,在那股“农业学大寨”的风暴中,农村大地的每个角落都散发着几近疯狂的热潮,赵幸生自然裹胁其中。不为别的,就是为了那几个糊口的工分也得没日没夜地干。下乡后,家里给他的只能是一点零花钱,其他的要么就是不时传来父亲又被批斗、母亲又被拉去扫大街的消息。对此,他暗地里骂过娘!没多久,不是“老三届”的弟妹也先后上山下乡,消息传来,他却显得十分淡定,一点也没影响他的睡眠。照他的话说,只要一歇工,只要看到能躺的地方,哪怕是田埂、柴堆,哪怕用两根扁担拼在地上,他的唯一欲望就是睡觉。倒头睡下的他,很快鼾声大起。生产队一年里偶然也放几天假,他从不上街,也不串门。唯一的也是他的最爱就是躺在那张公社给每个知青配备的竹床上昏昏沉沉地睡。有半天睡半天,有一天睡一天,连饭也懒得做。他有时特恨队长王巧生,明明天下着瓢泼大雨,人在雨中连眼睛都睁不开,他还在那儿一股劲地吹哨子,直把他又想睡下的念头打发到九霄云外。 然而就是今晚,赵幸生失眠了。这一夜无疑要给他一生中留下刻骨铭心的记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