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名叫柳乘风的年轻人,浑浑噩噩踏上了大明王朝这艘风雨飘摇的大船。他不想再做一个酸溜溜的穷书生,他要出人头地,做一个明朝大官人。他想要名垂青史,万古流芳;他想要一呼百应,笑傲公卿,家财万贯,娇妻如云。 他丢掉斯文,在国子监耍无赖,逼吏部侍郎王鳌收为门徒;他在锦衣卫铲除异己,呼风唤雨,一手遮天;不惜和东厂大打出手,逼厂公一退再退;他铲除明教余孽,横扫朝堂上下,结党营私,拉一派打一派,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他野心勃勃,一手抱紧皇帝老儿朱祐樘的大腿,一手将太子朱厚照绑上利益战车。他只手平叛擒宁王,大胆变法搞改革,封侯进爵,位列三公,踌躇满志,睥睨天下,他终于站上了大明朝堂的权力巅峰。 后世史官秉笔直书:“柳乘风者,明朝之大官人也。治世之能臣。大明孝武两朝之所以能中兴雄霸,德被四海,皆赖此人之力。” 作者简介: 邓健江西宜春人,自幼喜爱文学,虽天资愚钝却笔耕不辍,爱读中国古代历史,尤喜明朝历史,对历史真实事件和人物皆有独特之见解。为文最喜谑趣幽默,擅长嬉笑怒骂娓娓道来,将历史过程和历史人物慢慢解剖。本书为大明朝历史题材小说,用轻松幽默谑趣的文笔,将大明朝弘治正德两朝的众生面目一一展现,开卷有趣,开卷有益。 目录: 第一章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第二章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 第三章金殿敢打小王爷 第四章护驾有功受诰封 第五章斗法迎春坊 第六章是坑也得往下跳 第七章虎落平阳被犬欺 第八章当真要赶尽杀绝啊 第九章拔出萝卜带出泥 第十章杀他一个回马枪 第十一章后宫鸿门宴,步步惊新浪读书、搜狐读书、腾讯读书志联合力荐。第一章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第一章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王司吏对于柳乘风的精明头脑,有了深刻的认识。柳百户把话儿说得这么透,这不是摆明着将自己当作心腹看待吗?否则,怎么肯说出这等掏心窝子的话来?有了这个想法,王司吏的心不禁热和起来,连对柳乘风说话的口气都变得轻松了几许,道:“那柳百户说,咱们既然不是阉党,想必也不是内阁党,那么应当是卫所党了?” 柳乘风听到他的结论,不觉得好笑,道:“咱们现在是一半的卫所党……”柳乘风沉默了一下,继续道:“另外一半,我们是跟随着太子殿下的,在弘治一朝,要想做到金枪不倒,也唯有亲近太子才最稳妥。” 王司吏不由笑了,柳乘风的话算是让他有了明悟,当今皇上只有太子这么一个血脉,太子殿下的地位是古往今来最为稳妥的,太子稳妥,那么他的党羽自然是稳当当的了。 再者说,柳百户还是太子殿下的老师呢,有了这一层关系,就算他不承认自己是站在太子殿下这一边的,人家也未必肯信。 “真真想不到,到东厂走了一遭,我王某人也跟着太子殿下沾上边儿了。”王司吏心里喜滋滋的,不由觉得自己的前程大有可为。 柳乘风却是一副不堪这炙热的天气一样,这时候已经从承天门前的御道拐过了一处街坊,因天气太热,路上的行人不多,看到这么多锦衣卫出现,也都吓得不敢逗留,匆匆过去。 柳乘风看到远处有酒旗招展,便朝前一指,道:“在这儿歇一歇,老霍,你先进这酒肆去,跟他们说,这酒肆咱们包下来了,再要些凉水、糕点,酒也要好酒,大家犒劳一下。” 这种打交道的事,老霍是最在行的,老霍连忙拍了拍坐下的驴子,应了一声,当先去了。 后头的帮闲和校尉都是步行,兴奋劲一过去,身体也有些吃不消,见百户大人体谅,已有不少人争先恐后地跟在老霍屁股后头过去。 酒肆是三层楼的阁楼式,门脸儿还算干净,一群锦衣卫进来,那些原本在这儿吃酒的客人也是吓了一跳,不知道的还以为锦衣卫是冲进来拿人,于是大家都噤若寒蝉地付了账,灰溜溜地走了个干净。 酒肆的掌柜、店伙也大是头痛,掌柜的放下手中的活计,小跑着过来待客。好在老霍还算客气,不像是吃白食的主,才让那掌柜定下神来。 再接着,更多的校尉、帮闲拥簇着柳乘风进来,这么多人,桌椅不够,那掌柜只能叫伙计去隔壁借一些,好在这些校尉也不计较,只是拍着桌子叫酒叫菜。 柳乘风被人众星捧月地坐在一个临窗面东的位置,王司吏和陈泓宇都陪在下座作陪,其余人也管不过来,只能随意。 人逢喜事精神爽,这一次打上东厂,不但让报馆那边从此再无人惦记,可以安生继续开业。柳乘风这边还平白得了十万两银子,这么大的数目,足以做许多事,柳乘风心里正琢磨着,有了这笔钱,自己算不算是自立了?成家立业,这家是成了,可是家业却还没有置办下来,虽说不是赘婿,可是毕竟还住在温家,温家那边虽然没说什么,可是总在一个屋檐下也不是这么回事。 这么大笔银子,随便拿几成出来,足够柳乘风置办下一个偌大家当了。 陈泓宇在边上已经为柳乘风斟上了酒,朝柳乘风呵呵一笑道:“柳百户,今日见了这么大的场面,兄弟才知道大人的手段。现在回想,打砸烟花胡同简直就像小孩儿过家家一样,陈某算是服了。来,陈某人先干为敬,往后为大人鞍前马后,绝不皱一下眉头。” 在这天子脚下混事,但凡有点儿野心的,谁不知道大树底下好乘凉的道理?原本以为柳乘风只是一颗树苗,现在看来,这简直就是参天大树才是。 陈泓宇先一饮而尽,红光满面,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柳乘风,这意思是催促柳乘风快饮。 柳乘风也不客气,骂了一句:“他娘的想阴谋算计你家百户大人,就你这三两骨头也和我拼酒?”柳乘风说罢,豪气干云地将杯中的黄酒一饮而尽。 众人见柳乘风痛快,也都过来敬酒。柳乘风来者不拒,一一喝了。虽然面色已漾出微红,却还没有醉,这酒量倒也让人咋然。 这酒肆里的黄酒酒精含量至多不过七八度,对柳乘风来说简直是小儿科,想靠人海战术来灌倒他,只怕还要费一番功夫。 正喝着,外头又有一队人来了,和堂中的人也是一样的服色,都是飞鱼服、锦春刀、皂角靴子,为首的一个千户模样的人左右逡巡了一下,目光落在了柳乘风身上。 柳乘风是最好辨认的,这天下能穿着御赐飞鱼服招摇过市的百户除了柳乘风,还真一个都没有,只要看他穿什么衣衫,大致就能知道柳乘风的底细。 这千户大步流星过来,脸上带着笑,随即到了柳乘风桌边,朝柳乘风笑道:“柳百户到了咱们内东城的地头,为什么不给兄弟打一声招呼?倒是让我这东道主冷巴巴来凑趣了。” 说罢,这千户大大方方地坐下,故意压低声音道:“今日柳百户闹得可真大,不只是东厂震动,其实咱们各千户所的千户还有南镇抚司、经历司的诸位商量一个多时辰,牟指挥使还准备着东厂若是敢行凶,便带着人去索人呢。谁知道……哈哈,柳百户非但羞辱东厂一番,还能全身而退,卫所上下大受鼓舞,指挥使大人更是夸你有本事,有担当,哈哈……” 他说一句话就笑一声,那胡子拉碴的脸上也是一颤一颤的。 “若真的出了事,只怕你们这些人跑得比谁都快,还要人?简直就是笑话。”柳乘风心里很阴暗地想着,却是露出笑容,道:“这倒是让大家费心了。” 这千户却是拍着胸脯道:“都是自家人,说这些做什么?你到了内东城来,到了某家的地头,这顿酒自该我来请,权当是给诸位烟花胡同百户所的弟兄接风洗尘,来,上酒,上酒。” 柳乘风心里却清楚,这种千户便是锦衣卫所里的晴雨表,他这般热络,虽然是捧场做戏,可是另一方面,也代表了牟斌的态度。牟指挥使这是在暗地里给自己打劲呢。 几杯酒下肚,一直喝到傍晚时分,那千户已然是醉了。 柳乘风却还能站起来,出去牵了马,命众人散了,便独自要打马回去。 陈泓宇却有点不放心,喷吐着酒气,带着几个校尉,非要送柳乘风一程不可。 回到温家,柳乘风摇摇晃晃地进去,门子道:“姑爷,老爷、小姐今日陪着老太君吃饭,小姐说了,若是姑爷回来,便直接去老太君那里。” 柳乘风嗯了一声,轻车熟路地过去。 到了老太君平素用餐的小厅,这温家一大家子人早就凑齐了。 老太君见他来,朝他招招手,道:“怎么浑身酒气?来,坐下。”接着,又叫仙儿去拿了茶来,为柳乘风解酒,一边问柳乘风几句话。 柳乘风一一答了,瞥了一眼旁边的温晨曦。 温晨曦正拿着丝巾儿擦拭唇边的汤渍,莞尔笑着看着自己。 至于温晨若,却是低垂着头,想必方才遭训斥了一顿,耸拉着头,心不在焉地吃着饭。 温正一脸威严,看着柳乘风,却没有说话。 柳乘风随意用了点菜,肚子早就饱了。老太君要去歇下,便由人搀扶着,拄着拐杖去耳室休憩,温正才朝柳乘风使了个眼色,道:“晨曦、晨若,你们陪老太君去歇息,我和乘风有几句话要说。” 外头的事闹得这么大,想必这温府上下都知道了,只是不管是老太君还是温晨曦,都像是尽力克制着没有表露,连那俏皮的小姨子也是一副乖巧的样子。 小厅里,只剩下了温正和柳乘风,温正叹了口气,又是看了柳乘风一眼。 这温正是武人,此前对柳乘风这种酸秀才没多大的好感,总认为他是那种手无缚鸡之力,迂腐尖酸之人,只是不曾想到这女婿实在太会来事,真真是吓得人胆儿都要颤三颤。 就比如今日的事,一开始听到消息,温正在南镇抚司那边脸都给吓白了。冲撞东厂,这是什么人都能做的吗?虽说东厂大不如前了,却也并不代表谁都能欺上门去的。 可是偏偏,后头传来的消息过于戏剧化,不但东厂的刘公公失势,他这女婿居然被人恭送着出来的。这里头有什么玄机,温正不知道,却知道这女婿既是个能兴风作浪,又是长袖善舞的人物。 这哪里是读书人?简直就是个妖孽了。 不过,这样的妖孽,温正到底喜欢不喜欢,其实他自己都不清楚。总而言之,他的内心很矛盾,以至于对着柳乘风,那威严的气势不由收敛,反而露出一副无话可说的沉默。 柳乘风不得不先开口说话了:“泰山大人今日惊吓得不轻吧,是小婿太孟浪了,令大家担心。” 温正总算有了反应,既然柳乘风直言不讳地把事说出来,温正也就松了口气,随即道:“这件事怪不得你,是东厂要挑事,这件事休要再提了,只是往后做事之前还是要三思一下。东厂这次吃了亏,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不过你也别害怕,你这一次一闹,倒是让卫所这边同心同德,东厂若是敢来闹,自然有人会为你出头。” 柳乘风对卫所这边的反应猜测得没有错,这一闹,东厂固然是颜面大失,可是卫所这边却是士气如虹。若是保不住柳乘风,就等于是这脸儿被人打了回去,牟斌那边,当然不会坐视。 温正勉强挤出点笑容道:“怎么?去喝酒了?喝酒伤身,往后还是少喝一些。不过老夫今日有个消息要先和你透透风,这几日诸藩王应诏入京,这是皇上亲自下的诏书,就是想让藩王宗亲们聚一聚,叙一叙同宗之情,所以这几日,在卫所不要再生事了,闹出去了,朝廷的脸面不好看。” 柳乘风心里说,藩王们入京的事早一个月就曾有消息,这皇上召唤这么多亲戚过来,也不知打的是什么算盘。 不过,这种事却和柳乘风的职责无关,柳乘风微微一笑,道:“小婿省得了。” 柳乘风回到卧房的时候,温晨曦还没回来,柳乘风本来想和她说另置府邸的事,可是估摸着应当没这么快回,折腾了一天,再加上喝了酒,柳乘风已是倦了,便倒头睡下。 第二日,温晨曦将他叫醒,柳乘风才知道自己睡过了头,摇了摇昏昏沉沉的脑袋,昨日喝了这么多酒,一开始还不觉得什么,谁知道那七八度的黄酒居然还有后劲,他不由苦笑着摇了摇头,趿了鞋起来。 温晨曦含笑对柳乘风道:“夫君也不必急,离当值还有半个时辰呢。”说罢也是起身,给柳乘风寻了衣衫来伺候他穿上。 来到这个时代,柳乘风虽然不至于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可是渐渐地也习惯了温晨曦的照顾,舒舒服服地由着温晨曦为他系着腰带,一面道:“我想过几日留意一下附近有没有宅子。” “嗯?夫君想搬出去住?” 柳乘风呵呵一笑道:“只是搬出去而已,这房子我们也买下来,有空呢就回来住住,不是说修身齐家吗?我这身算是修得差不多了,只缺齐家了。” 温晨曦放下心来,道:“夫君未免也太自吹自擂了,那些朝廷里的大人都不敢说修身修得差不多,夫君怎么会比他们还快?” 柳乘风道:“从前别人叫我呆子,现在谁敢这么叫?你夫君从呆子修到了柳大人,这不是进步显著是什么?” 时间已经来不及了,柳乘风换了衣衫,洗漱一番,便匆匆出了门。 等到了百户所,校尉们已经大多点了卯,各自去巡街、坐堂,柳乘风过问了些百户所的事,也就去大堂里练字去了。 太子没有来,让柳乘风微微有些失望。 昨天闹得这么大,朱厚照不可能不会知道,以柳乘风对他的了解,这时候他应当兴冲冲地过来才是。 毕竟这一次是柳乘风打着太子的旗号出的头,现在人都没见到,倒是有点儿皇帝不急,急死太监的味道。 练了一会儿字,柳乘风的身上已经出了些汗了,心里琢磨着是不是去东宫一趟,他这詹事府洗马虽然不是什么大官,却有了自由进出东宫的权利,闲来无事,倒是可以去那里坐坐。 胡思乱想着,这字就写不下去了,柳乘风把笔抛在一边,还未来得及坐下,外头就有匆匆的脚步传来。 在这百户所呆了这么多天,柳乘风多少有些熟悉,王司吏的脚步一向不徐不疾,老霍则是蹑手蹑脚。 至于陈泓宇,虽然有些急促,可是脚步比较重,这么急的脚步,可是下脚却又不重,却不知是谁? 柳乘风抬眸,却看到一个小太监快步进来。 “死太监来寻仇了?”柳乘风心里嘀咕一声,还未开口喝问,这太监脸色一板,道:“哪个是柳乘风?” 大堂里只有柳乘风和这太监两个人,这太监故意高声这么问,估摸着是有端架子的意思。 柳乘风如今对太监有了后遗症,反正是看到穿太监衣衫阴阳怪气的总恨不得甩一巴掌过去,他心里对自己道:“要沉住气,冷静,冷静……”深吸一口气,才道:“我就是。” 这太监正色道:“好,就是你了,柳乘风,皇上有口谕,命你立即入宫觐见,不得有误。” 这太监行色匆匆,显然没有和柳乘风寒暄的意思,直奔主题,随即道:“陛下正在宫中等候,不能耽误,车驾也已经准备好了,柳百户,请吧。” 柳乘风呆了一下,皇上召见? 自己不过是个小小的锦衣卫而已,官不过百户,虽然还有个东宫洗马,也曾经见过皇帝一面,可是这一面,至多也不过给皇帝留下一个印象。就这么一点儿印象,皇帝怎么可能突然召见自己? 莫非是因为昨天的事,自己料想出了差错,皇帝龙颜大怒,要惩处自己? 不对,若是皇帝真要惩处,只需要一句话就够了,还要召见做什么?莫非……莫非是自己给的药方出了差错? 这也不可能,柳乘风所谓的药方,不过是膳食调理的方法,断不会出任何问题。 想来想去,柳乘风也找不到所以然来。 那太监又在边上催促,柳乘风整了整衣冠,只好随他出去。 出了百户所大堂的一刹那,柳乘风甚至很阴暗地想,这太监莫非是东厂一伙的,把自己诓骗出去再谋害自己? 想到这里,柳乘风哂然一笑,心里想自己是太风声鹤唳了,东厂胆子再大,也不至于敢以皇帝口谕的名义来诓骗自己出去,这是欺君大罪,傻子才这么做。 柳乘风从大堂出来的时候,王司吏恰好听到了动静,从签押房探头探脑出来,看到柳乘风跟着一个太监往外头走,便唤了一声:“大人哪儿去?” 柳乘风回过头,朝他一笑道:“进宫!” “啊……”王司吏惊呼一声,进宫……这可是很体面的事。 柳乘风见他惊讶,正色道:“放心,进宫不是去做太监,你好好地在这儿照看着卫所,我去去就来。” 正如许多蝼蚁一般的人一样,对他们来说,进宫除了做太监,难道还是去和皇帝老子聊天不成?所以在这坊间,若是有人说进宫,人家多半是以为去割JJ了。 当然王司吏不至于认为柳百户会去做太监,柳乘风这番话,不过是玩笑而已。 出了百户所,外头果然已经准备好了车驾,马是好马,车厢也大,四厢雕了浮雕,深红的彩绘宛若龙腾。晨曦当空,挥洒在这车厢上,让人生出晃眼的感觉。 “等东厂的钱到了,我也去置办这么样的马车,开出去才气派。”柳乘风心里想,钻进车厢里,车厢里有一股沉沉的麝香味,羊绒软垫、波斯毯儿,连那窗帘也是上好的绸缎,和那寻常富户的车厢有着天差地别。 柳乘风刚刚坐定,车轱辘转动的声音就传出来了。柳乘风索性来之安之,舒服地靠在鹅绒垫上,闭目养神。 也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在承天门前停下,柳乘风下了车,呆呆地凝视着这巍峨的紫禁城。高高的红墙,紧闭的宫门,还有禁卫森严的大门,那栉次鳞比的屋脊,那望不到底的深宫大院。晨曦的光辉洒落在琉璃瓦上,让整个紫禁城都仿佛笼罩在霞光之中。 这里就是大明的中心,中州之国的心脏,多少人为了进这里,有的切JJ,有的奋发苦读,更有人拼死疆场。为的,不过是在丹墀之下的玉阶上能有一个立足之地。 只是不曾想,自己从前还在摆着字摊,今日却已到了这门口。 下一刻,他只要踏前一步,便可以进入这心脏之地,一览皇家的风采。 “可惜这里不是后世的故宫,否则……”柳乘风很想在这儿留一点印记,以示自己的存在。 “柳百户,快。”那小太监在旁催促,随即当先到了宫门口,拿出了腰牌给大汉将军检验,又宣了口谕,随即领着柳乘风进去。 穿过门洞,眼前一览无余起来,青石地砖一直延伸到极远,往前就是白玉石雕的小桥,目力所及,可以看到殿宇隐隐约约筑在白汉玉的高台上。 柳乘风不敢多耽误,随着这小太监一路过去,过了小桥,绕过一处宏伟的宫殿,在一处小殿外头,警卫越来越森严起来。 那魁梧的大汉将军一个个带着刀,伫立在外,偶尔也有几个勾着身的小太监出入,也是脚步匆匆。 柳乘风从他们身边过去,他们连看都不看柳乘风一眼,可见皇家奴仆的规矩格外的森严。 “就是这儿,柳百户,且在这儿少待,杂家去复旨。”太监朝柳乘风吩咐一句,便进入小殿,过了一会儿,才去而复返,正色对柳乘风道:“柳百户,快进去吧。” 0 0 “微臣柳乘风见过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柳乘风也不知道面圣该是什么礼仪,只好凭着自己的印象三呼万岁。 小殿有点儿偏,采光也不好,不过灯火明亮,烛火烁烁,柳乘风步进去,被这灯光照得有点儿炫目。 这儿的陈设一点皇家的气派都没有,并不见富丽堂皇,反而有几分古朴之气。 正前方位置靠墙悬挂着“宁静致远”四字的装裱行书,下头是一方竹榻,榻上支着帷幔,小窗的风微微吹拂进来,分两边勾起的帷幔轻轻地在半空颤抖。 只是这榻上空无一人,倒是在靠着东壁的地方,花鸟屏风之前,一方案牍之后,一身道服的弘治皇帝朱祐樘手中把玩着一方菊花歙砚,双目凝神地朝柳乘风端详。 朱祐樘的精神显得好极了,与上一次和柳乘风谋面时相比,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那时候的朱祐樘脸色苍白,一脸的病容,而如今虽然苍白之色尚存,可是精神气却是饱满,尤其是那一双慑人的眼眸,恍惚之间有一种洞察人心的精厉。 柳乘风好奇地看着朱祐樘,心里想,皇帝果然用了自己的药方,这身体比从前明显好了许多。 原本柳乘风以为自己的药方送过去,皇帝八成是不会用的,毕竟自己在皇帝眼中只是个亲军的身份,身为天子,怎么可能什么药方都用? 而朱祐樘其实也不过是敷衍一下这亲军而已,并没有将这药方放在心上,只是后来王鳌力荐,看在王鳌的面子上,朱祐樘为使王鳌不至于寒心,才不得已地试了一试。 柳乘风所开的药方很生僻,这用药的第一步居然是先饿上三十六个时辰,只许喝蜂蜜水、花茶之类的饮品,不可进食。 当时太医院的太医看了这药方,眼珠子都快要掉下来了,力劝朱祐樘不要照这药方去做,朱祐樘当时也是迟疑,甚至心里对柳乘风孟浪的药方而生出不悦。 不过,若不是这百户送这药方来,又怎么会惹来王鳌的力荐?朱祐樘是骑虎难下,若是用这药方,太医院那边大是反对,可是不用药方,王鳌都已经拿了全家作保,这不是令臣子寒心吗? 朱祐樘酷爱读书,尤其是那一句“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最是记忆犹新。 事实上,朱祐樘也是这般做的,他远离太监,亲近朝臣,太监犯法,他责以严刑,可是对臣子却是爱护有加。也正因如此,这弘治朝才有一个个贤臣涌现出来。刘健、李东阳、王鳌、谢迁甚至是吏部尚书王恕,这些都是忠心耿耿不世出的能臣。 短暂的犹豫之后,朱祐樘选择了用药。他用药倒不是相信这药方能调理自己的身体,而是借此表示自己对王鳌的信任。 饿了三天,水米不进,只好不断用蜂蜜水和清茶充饥,朱祐樘整个人都觉得头重脚轻了,事实上他的胃口一向都不怎么好,平素进的水米也不多,可是三天不进米饭,朱祐樘才知道原来人饿起来吃什么都有胃口。 三天之后,就吃红枣、桂圆、花生等物熬制的稀粥。 若是从前,这样的粥,朱祐樘是沾都不沾的,平时他对那海鲜、熊掌都没有多少胃口,怎么会稀罕喝粥?可是人饿了三天,却发现这粥真比什么都要美味,吃了几碗下去,居然感觉整个人恢复了精神。 再之后,就是按着药方的方法吃了半个月的稀粥。慢慢地,朱祐樘感觉精神比从前好了许多,尤其是气色,有一种焕然一新的感觉。 不过,连续半个月的粥水,也让他有些生厌了,好在药方上又换了新的内容,可以让朱祐樘开始吃鸡汤以及肉食了,只是不得添加人参、灵芝之类的药物。 这时候,朱祐樘对柳乘风的药方已经信了九成。药方说吃什么,他便照做着吃什么,如今身体很明显越来越好,精神气比从前足了许多,便是那来给朱祐樘把脉的太医,也都是惊得目瞪口呆,直问朱祐樘吃了什么灵药。 朱祐樘只是摇头不语。 朱祐樘是一个懂人情世故的皇帝,这药方虽然是柳乘风进献,可是他知道,这多半是柳家的秘方。 因为柳乘风的忠心,若是自己将这药方全数拿给太医们去看,这等于是将柳家的药方全部抖落了出去,人家以腹心待朕,朕岂能视人做寇? 今日见到柳乘风,朱祐樘的态度已是和蔼了许多。这个小小的锦衣卫百户,居然连续三次令自己刮目相看,第一次是弹压国子监,朱祐樘从柳乘风的身上看到了一个果敢有担当的亲军;之后是教太子读书,朱祐樘看到的是一个睿智的革籍秀才;现在,朱祐樘几乎不知道该称呼柳乘风是先生、校尉、亦或是大夫了。 “这个人……有点意思……”朱祐樘的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带着那么一点点儿的谦和,心中这般想着。 “来人,赐坐!”朱祐樘继续把玩着手中的菊花歙砚,语气之中,带着不容人抗拒的威严。 立即有小内侍给柳乘风搬来了座椅。 柳乘风也是大胆,大剌剌地坐下,在他看来,人家请自己坐下,自己诚惶诚恐的推辞实在太虚假,这种事他也不是不曾想过去做,只是想归想,真让他一副奴颜的样子,他还没有叫一声主子万岁微臣不敢坐之类的话,脸就觉得有点烫红了,脸皮不够厚而已。 “谢陛下。”柳乘风不是欠着身坐的,身体语言在这时代有点儿很不客气的意思,不过口头上的客气却是不少。 朱祐樘倒没有怪罪的意思,倒是觉得这个家伙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这或许是柳乘风的才能引起了朱祐樘的注意,又或者说因为柳乘风的药方让朱祐樘对他生出了好感,从前二人虽然匆匆见了一面,可是朱祐樘对这种小人物记忆其实并不深刻,自然也不会仔细端详他。只是今日细心打量,倒是挖掘出了更多有意思的东西。 “此人难道就不害怕吗?”朱祐樘心里在琢磨:“还是他根本就不知道礼仪?不对,他是读书人,谦让的道理又怎么会不懂?难道是心中无畏?无欲方能无畏,莫非是他心中没有欲望,反而觉得坦荡,能够做到举止如常?” 柳乘风坐在朱祐樘的对面,哪里知道朱祐樘在琢磨什么?只是觉得皇帝老子不断地看着自己,让自己有点不好意思,这个景象很像是被皇军盯上的花姑娘,让柳乘风觉得自己的鸡皮疙瘩都要生出来了。 “咳咳……”柳乘风决定咳嗽一下,提醒皇帝老子放尊重一点。 可是他这一咳,朱祐樘又琢磨不透了,别人在自己面前,便是咳嗽都是拼命忍着,可是这家伙明显是故意的干咳。 这……人…… 朱祐樘觉得有点不可理喻,可是又觉得这家伙有点儿竹林七贤的古风。 竹林七贤…… 朱祐樘不由失笑,自己居然从一个少年身上想到了魏晋时的嵇康之流,这倒是有意思。 朱祐樘这一笑,总算是回过神来,另一方面,这殿中的气氛居然一下子轻松起来。 “你就是柳乘风?” 这句问话,柳乘风已经不只是第一次听人这样问了,他回答得很熟稔,认真地道:“陛下,微臣是柳乘风。陛下的气色比从前好了许多,可喜可贺。” 柳乘风一提到气色,朱祐樘不由笑了,他身子羸弱,再加上长年累月地处置政务,居然做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这身体早就不堪了,若说朱祐樘不畏死亡那是假的,只要是人就想长寿,昏君希望万岁,是希望永享荣华,朱祐樘期望万福,是因为时不待我,想要更多的时间,能将这偌大的王朝推向更高的顶峰。 现在身体一好,朱祐樘心情当然愉快,他笑吟吟地道:“这是柳爱卿的功劳。” 若是换了别人,一定是受宠若惊的样子再配上诚惶诚恐的嘴脸,道一句微臣不敢,或者说这都是皇上洪福齐天之类的话。 柳乘风其实心里也想这样说,毕竟坐在他面前的是天下的主宰,他勾勾手指头就足够柳乘风一辈子受用无穷了。只是或许是书呆子做得太久的缘故,他心里越是这样想,就越觉得说不出口。反而道了一句:“惭愧,惭愧。” 在说惭愧的同时,脸上却闪露出一丝很不惭愧的表情,仿佛是在说:“确实是老子治好了你的病,功劳自然是我的。” 朱祐樘不禁莞尔,若是换做朱元璋、朱棣那样的刚强之主,碰到这种傻愣子,只怕早就抄家伙了,偏偏朱祐樘是个还算厚道的人,性子温润如玉,反而觉得柳乘风这样很有几分真性情。 他不禁问:“柳爱卿,朕从前也吃过不少大补之药,可是身体却是越渐孱弱,总是不见好。可是按着你的方法饿着肚子,吃着稀粥,却是恢复了几分精神,这是什么缘故?” 朱祐樘摆出几分虚心受教的样子,从某种程度来说,朱祐樘已经将柳乘风当作士人来对待了,虽然眼前的人身份是锦衣卫,可是本心上,朱祐樘却觉得这个锦衣卫很有几分名士的风采。这一方面是柳乘风以往的表现,柳乘风的行书不错,再加上这家伙奏对时不卑不亢,比起那些没有读过书的,实在是天差地别。 朱祐樘优渥士人,如此高看一个校尉,已是十分难得。 柳乘风微微一笑,道:“陛下的身体不是大补的问题,而是吸收的问题,且脸色发青,显然是经常熬夜,体内的毒素太多,肝脏得不到休息,因此又不能排出体外。若是进大补之药,非但不能吸收,反而会让肝火更胜,对身体反而有害处。古人曾说,药如虎狼,这虎狼药便是大补药,若是身体康健的人来用倒也罢了,可是以陛下的身体进补大补之药,不啻是虎狼入体,不但无益反而有害。” “臣根据陛下的身体,先是让陛下饿上三天,让陛下只喝清茶、蜂蜜水,这是先为陛下排除体内的毒素,体内没有了毒素,脸色自然会好转一些,虽是饿了三日,可是精神却是比以往要好,胃口自然也就好了。随后,再让陛下吃半月的稀粥,这稀粥放了甜枣、桂圆等物,虽然不补,却能清肠润肺,而且这些吃食也最容易吸收,陛下身体孱弱,吃这稀粥,反而更有益处。等到陛下再恢复了些精神气力,肠胃的功效也逐渐增强,就可以吃一些肉食增加营养了。” 柳乘风所说的,是后世的营养学,其实中医也曾提出过类似的问题,只不过并没有成为系统的理论,这就让大夫们用药进补时往往会产生疏忽,再加上朱祐樘毕竟是皇帝,谁敢拿皇帝的身体开玩笑?所以,这太医院的御医都是抱着稳妥的办法,膳食方面都是以大补为主。 只是这营养学在后世已经有了一个系统的体系,柳乘风看了朱祐樘的脸色,大致已经有对症下药的把握了,所以这才大着胆子上了药方。 要知道,这药方大胆至极,一个不好,极有可能遭来弥天大祸的,所以,就算药方落在御医手里,柳乘风也不怕有人敢进献。而柳乘风有十成的把握,才敢让皇帝饿肚子,让皇帝喝稀粥。 朱祐樘听了柳乘风的医理,虽然许多术语似懂非懂,可是这时候还忍不住感叹:“太医院名医无数,竟不如一个校尉,你这药理虽然生僻,剑走偏锋,却能对症而下,不错,不错。” 柳乘风正色道:“陛下,其实这膳食调养只是辅助,陛下要想身体更健朗一些,还要按时歇息才是。臣观陛下的脸色,想必陛下是经常熬夜的,这样下去,五脏六腑都会有损伤,一旦病入膏盲,只怕神仙也难救了。” 朱祐樘不禁苦笑,道:“你说的话朕岂能不知,只不过这是朕登基时惹下的毛病,一到夜里反而越发精神,总是不能成眠。太医那边,倒是开了些补气安神的药,可是终究不能入睡,却不知是什么缘故。” 这是失眠症了。 柳乘风心里不自禁的苦笑,失眠这东西其实就是生物钟紊乱,这朱祐樘是个勤政的皇帝,早就听说他批阅奏书甚至到深夜,这样的作息习惯久了,若是不患失眠那才见鬼了。 只是柳乘风手里也没有安眠药,说句难听的话,就算是有安眠药,柳乘风也不敢进献,那西药的副作用太大,给皇帝用不是找死?只是寻常的中药往往见效较慢,这也是太医们束手无策的原因。 不过说来说去,最重要的病因并不是这个,柳乘风从言谈中已经得知,朱祐樘这个人属于劳碌命,是那种今天的事不做完,就总觉得有东西放不下的那种人,这种人放在后世,叫责任心,在这个时代,叫圣明天子。 说来说去,这是心病。心病还须心药医,如何对症下药呢? 柳乘风看到朱祐樘一副期盼的样子看着自己,心里不由苦笑:“看什么看,我又不是上能治梅毒、牛皮癣、淋病,下能治失眠、月经不调的老中医,什么样的疑难杂症都能手到病除……” 只不过心里虽然这样想,可是柳乘风也明白,这是一个机会,若是能治好皇帝的病,这往后走出了皇宫,还怕什么东厂的死太监,更别提有人敢动他的报馆了。 得到皇帝的信任就等于是拿到了一块免死金牌,要多风光有多风光。 只是……柳乘风也没有速成的办法。 他犹豫了一下,道:“臣倒是有个办法,只是到底有没有用,却要看陛下了。” 朱祐樘见他这样说,露出希翼的笑容,道:“爱卿但说无妨。” 柳乘风道:“待会儿臣给陛下先开一个药方,陛下看了就知道。” 朱祐樘颔首,含笑道:“好,想必柳爱卿的药方,定能起效的。” 柳乘风心里却是叫苦,心里对自己骂:“你是猪啊你,没事进什么药方,装什么名医,现在皇帝对自己抱着这么大的希望,若是这病治不好,到时候这脸可就丢尽了。丢脸丢到紫禁城,这算不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谈完了病理,柳乘风在朱祐樘面前也渐渐更加放得开了。 在他看来,这皇帝还是蛮和气的,他属于那种顺竿子往上爬的人,这时候已经面若如常了,目光落在那摆在竹塌的正墙上悬挂的装裱行书上看了一眼,不禁道:“陛下,这是王右军的草书《十七帖》吗?王右军的字,果然无双!臣只在坊间看过各种的摹本,已经惊为天人了,今日看到这真迹,才知道那些摹本竟是连这真迹的万一都不如。” 柳乘风在这里耍了个心眼,其实他可以看出来,这墙上悬挂的《十七帖》也是摹本,只是比较高明些的摹本而已,毕竟他好歹浸淫书法有些时日,若是连这都看不出来,那当真不用在书法界里混了。 不过,柳乘风却是知道,一个摹本,却是悬挂在皇帝宫殿的墙上,这是断不可能的,唯一的可能就是这墙上的字,是皇帝亲自临摹出来的。 皇帝自觉不错,于是就叫人挂在墙上。 除了这个解释,还能有什么? 这想必是朱祐樘的得意之作,以至于他特意悬挂在这里,让人来观摩。 而柳乘风却故意把这摹本当作真迹。这就等于是说,朱祐樘的书法已经深得王右军的精髓,这对朱祐樘来说,不啻是最大的马屁。 拍马屁是一门学问。 柳乘风做书呆子的时候不是很懂,不过他是个聪明人,什么东西一学就通,毕竟是两世为人,眼界和学习能力都比别人要高一些。下乘的溜须拍马,那就是大肆吹捧,而柳乘风这是上乘的马屁,明知道这是你的书法,却当作不知道,把它当作真迹,这对一个临摹的人来说,便是最觉得体面和最开心的事。 朱祐樘的脸上,果然焕发出了大喜之色,不过朱祐樘却是勉强忍住这喜悦,故意摆出一副云淡风清的样子,淡淡地道:“哦?何以见得这是真迹?” 朱祐樘这么一问,柳乘风心里头却是乐了,打起精神起身离座,大剌剌地走到那装裱的行书之下,仰着头注目片刻,道:“微臣不才,只见过王右军《兰亭序》的拓本,乍看之下,那《兰亭序》中的章法仿佛如天生丽质,翩翩起舞,其舞姿之美是无与伦比。 “想当年兰亭修禊,使右军触悟山水之美、宇宙之玄和人生的真谛,因而一气呵成,挥写下那千古杰作,故而他的笔法能注毫端而天趣自在;也因为他笔法精严,故能使笔底如行云流水而形神兼具;挥写之间达到高华圆融的境界。” 柳乘风摇头晃脑地夸了王羲之一通,心里却是想,自己推崇王羲之,故意将朱祐樘的摹本当作是王羲之的真迹,这马屁拍起来,当真是无形无迹,正中皇帝的下怀,原来我柳乘风,居然还有做谗臣的天赋。 柳乘风继续道:“王右军的行书风格,讲的是平和自然,笔势委婉含蓄,遒美健秀。陛下且看这一幅《十七贴》,也是平和自然,笔势含蓄,刚健而又秀美,尤其是这布局,堪称天下无双,字里行间,宛若弈者布子,曲靖分明,井而有序,这样的笔力,这样的手法,自两晋到如今,又有谁能临摹得出?” 柳乘风正色道:“微臣敢以人头作保,这幅《十七贴》,必是真迹无疑!” 朱祐樘笑了,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道:“想不到你还懂得行书之道,朕也看过你的行书,很好。不过你再看看,这《十七贴》到底是真是假。来人,将这书贴取下来给柳爱卿观看。” 两个小太监连忙搬了个小锦墩来,将这书贴取下,放在柳乘风身边的书案上,柳乘风也不客气,过去仔细端详了一阵,才故意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啊呀……” 朱祐樘在旁含笑:“怎么?柳爱卿何故惊叫?” 柳乘风摸了摸这纸质,一副颓然的样子道:“微臣真是该死,想不到这字帖竟是假的。” “哦?你又如何得知?”朱祐樘觉得,眼前这个锦衣卫百户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跟他对谈,让朱祐樘有一种从身到心的轻松,平时他不苟言笑,今日却是笑声连连,如沐春风。 柳乘风汗颜道:“这字帖已深得王右军的精髓,微臣原以为是真迹,只是看了这纸质,才知道原来看走了眼。这纸儿是玉版纸,只有从宋开始流传,右军先生是两晋时的人物,所以这字并不是他写的。陛下,微臣斗胆想问问,这字帖到底是何人所作?古来的书法大家,微臣最推崇王右军,能将这王右军的字模仿到这个地步,便已是惊世骇俗了,只是不知,这高人健在不在?若是健在,微臣便是厚颜也要去拜谒一下。” 柳乘风摆出一副很是推崇和感触万千的样子,大大方方地问。 若是别人,朱祐樘一定觉得这人无礼。可是柳乘风这一副急不可耐要追问的样子,却令朱祐樘心中大喜,他心中想:“若是让他知道这摹本是朕作的,只怕会骇然失色吧。” 朱祐樘微微一笑,道:“临摹前人的行书,又算什么本事?这样的人,我大明数不胜数,你又何必追问人家的姓名?” 朱祐樘的这番话,有点儿谦虚的意思,意思是说,自己怎么能与王右军相提并论,被人推崇,实在有点汗颜。 可是这时候,柳乘风的眼睛瞪大了,气呼呼地道:“陛下岂能说这种话?这样的人,举世无双,虽是拾前人牙慧,可是古往今来,能拾到王右军牙慧之人能有几人?陛下不肯说也就罢了,又岂能如此贬低这样的高人?请陛下收回自己的话!” 都说君无戏言,君王开了口,哪里有收回的道理?再者说,这大明朝旁敲侧击暗讽皇帝的臣子也不是没有,不过像柳乘风这样一副要和皇帝拼命的架势,请皇帝收回成命的只怕一个都没有。 那些个小太监弓着身子听到这句话,真以为自己是听错了,都是一副愕然的样子。 谁知柳乘风越是激动,越让朱祐樘生出满足和欣赏,一方面是自己的行书被柳乘风认可,在他看来,柳乘风并不知道这赝品是自己所作,那就更谈不上刻意讨好了。所以柳乘风这一番话的作用,比起朝臣们的称颂,在朱祐樘眼里要真挚得多。 另一方面,柳乘风能直言不讳,为了自己的作品而与自己争辩,在朱祐樘的心里,便已经认定了这个锦衣卫百户是个耿直的人,否则也不会为了一个书法而与自己顶撞。 “这个人行书颇有造诣,通医术,做事又果决,德行看上去也是不差,一个人若是耿直,其他的德行想必也差不到哪儿了,倒是可以担负重任。”朱祐樘心中想着,微微一笑,道:“好,你说得对,是朕错了,朕收回方才的话。” 朱祐樘认错,居然一点也不气恼,语气中也带着真诚。以至于那伺候在一边的小太监都愕然地抬起头。 皇帝乃是真龙天子,他们伺候了朱祐樘这么久,还是第一次听他亲口认错,这太阳莫非是打西边出来了? 更令他们大跌眼镜的是,柳乘风居然淡淡一笑便生受了,还道了一句:“陛下知错能改,果然不愧是圣明的天子。” 朱祐樘莞尔一笑,第一次有人这样对自己说话,既有一种新鲜感,也让他觉得很是愉快,尤其是柳乘风这般推崇自己的摹本,更让他心花怒放。 朱祐樘的爱好本就不多,行书算是一个,闲暇时也会通过练习书法来养神宁气。虽然他的书法在给群臣看时,往往得到颇多的赞誉,可是朱祐樘毕竟不是个好糊弄的人,深知这些人不过是恭维而已,只是如今见了柳乘风才知道,自己的行书竟然到了这般了不起的地步,这让他有一种强烈的被认可感,这种感觉从未有过,让他浑身舒畅起来。 “如果朕告诉你,这行书是朕闲暇时所作的呢?” 朱祐樘含笑看着柳乘风。 柳乘风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不禁道:“是吗?”随即一副恭恭敬敬的样子道:“想不到陛下废寝忘食、日理万机之余,竟还精通行书之道,微臣叹服。” 朱祐樘笑道:“你既然如此喜欢它,这行书,朕就赏赐给你了!你虽是个亲军,可是才学也是不浅,阴差阳错进了锦衣卫,可是不要就此荒废了自己的学业,这行书之道更是不能疏忽。要练就书法,成为大家,既要看天资,也要勤勉才成。” “呸!”柳乘风后悔了,原本以为自己治好了皇帝的病,此外又狠狠地拍了一记马屁,少不得要赏赐黄金万两、官升三级的,谁知道费了这么多工夫,居然只得了一张字帖! 这字帖是真迹倒也罢了,随便卖出去也有十万八万两银子入账,偏偏这还是摹本,单纯的摹本或许也还能卖点价钱,可这是皇帝钦赐之物啊,皇帝老子两腿一蹬之前,谁敢把御赐之物卖出去? 这东西既不能吃又不能用,还得像佛像一样供着,看上去好像很光鲜,其实一点实惠都没有。 柳乘风感觉自己的心就像在滴血,好歹升个千户也好啊,这一次算是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了,好端端的犯贱说人家的字写得好做什么?说一两句也就罢了,居然还一副恨不得拿回去当宝一样供着的样子,这不是自己挖坑活埋自己吗? 不过,他的脸上不敢闪露出一丝犹豫,连忙道:“陛下这字帖当真赐给微臣吗?太好了,微臣谢陛下洪恩。” “嗯……”朱祐樘朝柳乘风欣赏地点点头,随即,他的脸上变得有些凝重起来,挥挥手,屏退左右,道:“朕这一次召你来说了这么多闲话,竟是把正事忘了,朕有事交代你去做。这件事关系着皇家的脸面,至关紧要,你暂时将手头的事放一放,专心为朕办几日差吧。” 小殿中的太监都走了个干干净净。 朱祐樘坐在小塌上,脸色变得凝重起来,淡淡道:“朕召诸藩王来京的事,你可知道?” 柳乘风坐回椅上,道:“略有耳闻。” “嗯。”朱祐樘颔首点头,随即道:“本来呢,朕是想一全宗室之谊,都是同宗,各藩王不得旨意不许擅离藩地,这是祖上的规矩。可是这么多宗亲,朕自幼以来,却都未曾见过一面,于是就想,倒不如召他们来京,让他们告祭一下太庙,令他们祭祀一下先祖;二来朕也可以和他们见一见,看看诸位藩王都是什么模样,就如寻常百姓家一样,这亲戚走动一下,彼此亲近一下。” 柳乘风心里想:“这亲戚都隔了不知多少代了,有些甚至八竿子都打不着了,有什么好亲近的?”说着,却是对朱祐樘笑了笑,道:“陛下宽厚待人,宗王们若是知道陛下的心思,一定欢欣鼓舞。” 朱祐樘沉着脸,冷哼一声,双目阖着,迸发出一丝精光,冷声道:“可是有些人不知道。” 朱祐樘和颜悦色的时候,确实让人如沐春风,可是龙颜大怒起来,浑身上下却有几分肃杀之气,举手投足之间,隐隐给人一种强大的压迫。 他冷冷道:“宁康王携次子上高王朱宸濠入京,举止傲慢,常常口出狂言,尤其是那次子朱宸濠,常常与诸王产生冲突,无礼太甚。” 柳乘风在一边听着,心里却在想,宁王一系倒是听说过,一直在驻守在南昌。 江西乃是鱼米之乡,当年朱棣靖难,宁王附从,才得了这么一块大好的封地,想来那宁王和什么上高王在江西那边骄横惯了,居然把这习气带到了京城,这不是找死吗? 柳乘风道:“陛下的意思莫非是,让锦衣卫……” 朱祐樘打断道:“朕不是这个意思,他们毕竟是宗王,况且宁王一系在靖难之时功不可没,朕岂能轻易加罪?只是傲慢而已,朕难道便因为这个而手足相残?朕若是要加罪,就不会寻你了。” 柳乘风觉得也是,不过在坊间倒是有不少宁王的小段子,尤其是不少说书的,柳乘风在摆字摊的时候闲暇时也会去听一听。 这宁王在说书人口中,一向都是丑角,不过通过这些只言片语,柳乘风也大致能明白宁王一系的前因后果。 这第一代的宁王叫朱权,封地在大宁,与燕王朱棣等王子节制沿边兵马。朱棣起兵靖难,虽是连战连捷,可是奈何兵马太少,后来便把算盘珠子打到了宁王朱权头上。一阵忽悠之后,软硬皆施,终于把这朱权逼迫地拉上了贼船,当时为了忽悠,朱棣还承诺将来靖难若是成功,要与朱权共治天下。 可是要知道,朱棣是个脸厚心黑的角色,等他真正坐了天下,岂会认账?于是便撤掉了宁王在大宁的封地,也削掉了他的兵马,把他送去了南昌,好好地享清福去了。 靖难里头,宁王一直是二傻子的角色,反正就是被人糊弄得团团转,不过另一方面,虽然被人糊弄了,这历代的朝廷,对这宁王一系多少会给一些优待来做补偿,多半因为这个,让宁王一系难免骄横一些。 再加上祖上的嫌隙,也让宁王一系心生怨恨,这一次好不容易进京,看到这京城的繁华,想到同是靖难,朱棣一系坐拥天下,住在紫禁城中好不潇洒,自家却是窝在南昌,南昌的王府与这紫禁城比起来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自然而然的,宁王和那次子上高王心里就更加不满了。 不过,虽是如此,朱祐樘也不可能因为一个骄横二字,就把这一对父子办了。 毕竟朱祐樘不是朱棣,脸不算太厚,心也不算太黑,更何况朱祐樘一心要做唐太宗那样的圣君,更不可能加罪藩王而在自己的身上留下污点。 或许也正因为这个缘故,宁王看清了这一点,才敢如此傲慢。 朱祐樘深吸了口气,脸色渐渐地缓和一些,道:“宁王入朝,极力称赞次子上高王的学问,又提议要让宗王子们在十日之后保和殿里比试文章,考校宗室们的学问。” 朱祐樘忧心忡忡地道:“太子的学问,你是知道的,若是那一日被各藩国王子力压,朝廷的脸面何存?朕也不指望太子能超卓绝伦,只望他不要在保和殿里出丑就成,免得被天下沦为笑柄。太子的师傅倒是不少,可是朕知道他最听你的话,你这一次,权当是临时抱佛脚,无论如何,也要在这十日之内好好调教一下太子的学问。这是关系着朝廷脸面,关系着皇家威严的大事,你知道吗?” 柳乘风这才知道这皇帝为何心急火燎地召自己入宫了。按理说,身体调理好了大不了发个旨意,颁布点赏赐也就是了。召入宫来特地感谢完全没有必要。现在才知道,这皇帝是出了麻烦,而且还非自己一个小小的锦衣卫百户帮忙不可。 宁王提议宗师子弟比试学问,多半是在南昌时就听说过太子耽于玩乐,因而故意冠冕堂皇提出来,要皇室出点儿丑。 也有另外一层意思,是要告诉朱棣的后人,咱们宁王的子孙虽然没有做皇帝,可是却一个个有贤才,暗地里也有耀武扬威之意。 可是偏偏,宁王提出的建议,朱祐樘不但不能将他如何,既不能治罪,又不能拒绝。毕竟弘扬儒学是弘治皇帝三令五申下达的政令,若是拒绝,就等于是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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