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绍

鲜花地


作者:甲乙     整理日期:2014-08-16 01:55:52

本书集舒寒冰创作的岳城人物系列之精粹。那些人物,有的已是传奇的一部分,从书页间走来,钩沉沧桑往事,复活历史沉默或喧嚣的片段;而另一些人,仿佛与你擦肩而过,只是小城街道上一个安静的路人而已。那座山城,亦真亦幻,有时,它离你很近,面目平淡,不外乎是一座小城而已,然而,在你试图看清它时,却又如此的恍惚而迷离,如此的富于个性和气质。
  作者简介:
  原名叶卫东。出版有《去黑山》《通往河流的门》《心随网动》《夏日的漫游者》《寄存在故乡的时光》等近十本散文随笔集。
  目录:
  辑一流年梦翼
  去黑山
  大虎山
  昨夜之鸟
  农历的村庄
  通往河流的门
  大地
  秋草
  春菜
  墓地
  挖沟
  牛渡
  红庙
  秧草路
  庄稼地的树辑一流年梦翼去黑山大虎山昨夜之鸟农历的村庄通往河流的门大地秋草春菜墓地挖沟牛渡红庙秧草路庄稼地的树远去的车棉花地老柳树五十年祭五月之忆 辑二形色大地江南在下雨观泉·听蝉杨桥的水章湾的灯四省一树花逝去的时光风动冶父山圆照寺龙泉寺白云青鸟独秀山的石头上天堂冬山行鲜花地余湾游历乡野雨系鲍冲湖山中遇蛇记夏日龙虎山朱备山行记风雪走龙山去江南散步到胜利镇去冬天里的秋天和春天在秋浦河上寻觅李白诗踪一九一六年的秋林与花园 辑三都市即景市声壁虎.船声静物两匹马走江湖公交上的城市穿过城市的夜晚老人的牌局.西围墙的砖在古谯楼晒太阳镜湖初夜美国玫瑰十四区的蚊子伤痕累累的“财”见面就说再见小区居民的政治经济学生死程旷 辑四浮生五味北方印象灵山浮生记流逝与生存在路上遥望家园父亲的遗言画室与厨房儿子的打工生活生活需要一点儿思念攀登是对人生的延长每天一片叶子一个人唱歌话语是道门同行之缘脸上的国境线在午夜温习微笑醉酒的感觉温泉公墓渔者之死我为什么当不了梭罗故乡总在远方一个老农的生活剪影给自己画像在北方的北屋里拾掇文字(后记) 辑一流年梦翼去黑山这件事情我已经想了三十年。一个我自己给自己提出的,至今仍难于回答的问题。想象中一只大眼年复一年在凝视着我。时间使我的想象生发和剥落,正如蛇每年到了一定时日的蜕皮——蛇逐次变粗,呈现嫩肉的蛇身就对洞穴又有了新的空间感。但我的问题归根结底又和蛇不同,我只是在想象中蜕皮,我却无法看见新鲜的躯体以及通往某种深处的洞穴。我甚至觉得我离某种可捉摸的、有形的轮廓越来越远。那时我八九岁,在八九月间的暑假里。也只能是这一段时间,因为在此之前,我类似于东北黑土地上的一棵庄稼,双脚几乎很少踏出过我出生的这处东北小镇的世界。小镇叫大虎山,在辽宁省的锦州和沈阳之间。大葱蘸酱、高粱米饭窝窝头,还有酸菜馅饺子;人们说起话来“干啥(ha)干啥(ha)”的,耿直爽朗,这就是我今日对小镇所能回忆起来的一些事物。我这个有着一些南方血统的男孩十岁之前就生长在这里。在这种本乡本土的小镇上的一个保留着相当多南方生活习性的家庭里生活。写到这里,我发现我需要交代的东西越来越多,正像在地上挖土,却挖出汩汩不息的水来。我决心不再交代,因为这些烦琐的情节总是扰乱本来意义上的挖掘。那次去黑山是在一个午后。我更小的时候,大人带我去过黑山,因此我独自一人就很自信地走上了那条通往黑山的土石公路。我想我此前和此后都没有跟父母说起过我的那次黑山之行。我也没有让小伙伴陪我一起去。家人说我小时候圆胖脸、大头,乍看上去胖,身上其实没什么肉;走起路来身体像没组装好,一摇一晃的,脚提不高,老是蹚起路上的尘土——这大致也就是我那时从大虎山走向二十里外的黑山的情景。吃食对于当时的我来说,可能是黑山之行的最大诱惑。饥荒的岁月已经临近,如同风暴开始在天边肆虐。家里的兄弟姐妹们为均分一个烤在炉子上的土豆而争吵不休。现在要我描述北方平原上秋季庄稼的宏大气度以及浓稠的气息已很困难,时间如极厚的玻璃板间隔着我的记忆。但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城墙一般的庄稼地里几棵怪异的玉米或一棵奇特的高出同类的高粱。在我去黑山的许多相互重叠的念头中,寻找几棵高粱或玉米肯定是脑海中最先涌起的浪花。我向着黑山的方向走。午后的田路上除了庄稼的投影几乎见不着一个人,作为文明象征的公路给野性的庄稼挤弄得可怜巴巴。庄稼地没有止境的单调的青绿让人憋闷。庄稼缝隙中的天空甚至也被映绿。一两朵淡淡的白云滚过高粱尚在生长的穗梢。走出几里路后,我越来越多地打量公路两边的庄稼。我先是寻觅“怪玉米”。这种玉米大约由于基因变异,不生穗子,但是茎干生出一些菌孢之类的东西,漆黑如墨,吃到嘴里类似南方的茭瓜,可是要清香得多。而高粱中有又高又粗却不结果实的公高粱,它的秆子汁水很甜,北方人叫“甜杆”,吃起来不亚于甘蔗。  庄稼相比于小小的我,是极为高大的。如果谁当时从天上向下望,看到的我一定只是庄稼空当处一个蠕动着的小动物罢了。我就在这样地游移,几乎没有时间的概念,而只感觉到一个绿色的大盒子总在遮罩住我,却始终走不出去。我吃了玉米的菌孢,吃过之后,用手去抹嘴,手也便黑乌乌的了。我还费力地折了一根甜秆,扛在肩上,边走边嚼着它腥甜的汁水。口腹的快乐之后,却开始有一种精神上的不安隐隐袭来。庄稼地深处某些难以解释的声响让我惊惧。离家越远,这种惊惧越容易产生。我想到野兽;也想起以前听大人说起的一则流言:有个人拐子,从海边走来,手上有麻药,摸了哪个小孩的头,那小孩就昏昏沉沉地给拐走了。有段时间,我和镇上所有的小孩都警觉地不让陌生人摸我们的头。头脑就是我们童年的一切。我的脚还在向黑山迈动,心里却开始犹豫不定,如果不是黑山还在那里全力地诱惑着我,我可能已经向回走了。这也是一个和食物有关的诱惑。黑山是一座不大的县城。或许是给大庄稼盖住了,黑山之行自始至终我没见到什么山,更别说黑的山了。黑山和我最直接的联系是,我的一位三姑姥姥就在那里。这位三姑姥姥唯一的女儿已经出嫁,自己和老伴儿住一所单门独院。她来大虎山时,总带着花生、红枣、黏饽饽等许多好吃的,让我们大吃一顿,并且吃过很久还念念不忘这位三姑姥姥。父母带我到她家的时候,她同样从坛坛罐罐里抓出各种好吃的招待我们。她那些坛坛罐罐在我眼里简直是一些神奇的童话。我恨不得吃光这些童话。我还不懂得看望亲戚这一说,我就是奔着三姑姥姥的好吃食去的。我想象着许多自己感动得要流泪的场面。三姑姥姥见到我,一定先大吃一惊,接着张开没牙的嘴巴哈哈大笑,噎住了,连咳连说“这老叶家的孩子哇……”。对这位常常穿大蓝布衫,长长脸的三姑姥姥,我母亲的评价是世上再没有比她更真心实意的人了。我当时去黑山肯定也是凭着孩子特有的直觉,我知道我将享受到一种难以言说的幸福。公路上的人和车马逐渐多了起来,一二处似曾相识的景物使我知道黑山快到了。我见到一棵大树,就走过去磕掉鞋上的尘土。我的脚掌酸胀,并且脚底鼓出了泡。写到这里,事件的脉络已越来越清楚。问题的核心部分正在开始显现。由我自己发射的我像一支羽箭一样飞近了黑山。后面总归要有结局。当然我根本没有想到一种叫做“结局”的事件或形态,也会演绎出一个终生难以回答的问题。我走进黑山县城,却似乎没有什么东西留在我的记忆里。现在回想起来,脑海深处只有类似南方洪水那种一片浑黄的印象。一堵堵土墙分割出的胡同尘土飞扬,几棵老树的叶子上也落着一层黄灰。也许对那时的我来说,县城并不存在,县城只有我三姑姥姥家的那所小院。就这样,我肚里很饿、精神亢奋地来到了三姑姥姥的小院门口。半下午的太阳光斜披在木纹清晰的门上。墙头垂下一串金黄的倭瓜花,还有饱满的葫芦什么的。我似乎已闻到三姑姥姥院内飘出的温馨气息。我鼻孔开始发酸,眼眶里也好像有止不住的泪花。小院里有轻微的脚步声,是三姑姥姥或三姑姥爷,似乎正向院门走来。我等待着门被打开,激动地想喊。可是门并没开,院子里的人取了样什么东西,又走回屋里去了。  接下来当然应该是我敲门了,我走到离门很近处,脚尖触着了门,甚至觉得胸腔里过于激动的心跳也在弹打着门板了。此时敲门已不需什么意识来指导了,但奇怪得很,另一种未曾想到的、似乎来自幽冥深处的意识突然出来了。它顽固地不让我去敲门。手的本能试图抗拒这种意识,但我的脚却一点点地退离门板。我烦恼、张惶,脸上烧灼,一瞬间,我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心在深渊上空甩动。我安慰自己:静静心,静静心再来敲门……这之后我却始终没再敲门。我在小院门外徘徊,在一种惑然中,我反复说服自己去敲门。我差点哭了,好像为自己不能去敲门而羞耻,但每一次鼓起的敲门的冲动,都使得我离敲门的实现越远。我不知是怎么回事。好久之后,我像来时一样,灰溜溜地走上了回大虎山的路,莫名其妙地沉溺在失败的感觉中,连人拐子的事也给忘了。这件事情清楚地烙印在我的记忆中,在少年、青年到中年的漫长岁月里,我经常想到这件事。到底是一些什么样的因素,能使一个人的思维发生如此突然的逆转呢?但即使从大人的角度去揣测孩提时的行为也是相当困难的。我想,当时的我也许是怕被开门之后巨大的幸福感湮没和窒息。我害怕瞬间爆发的激情。而我后来的人生也都验证了这点。问题是这种逃避激情(或别的什么)是由于某些偶然因素而发端,还是与生俱来的呢?我说不准。只能说,这次遭遇开始显示我后来的人生端倪。总之,这一道没有踏进的门,也注定了我一生再也不能进入。因为在我十岁时,我们举家迁到南方。我再也没有去过北方。三姑姥姥也在很多年前就逝去了。或许就从那次起,我发现自己面对一种好的机缘的门,甚至微笑着的门,也习惯性地在门外徘徊。似乎是兔子在装着诱饵的机关前徘徊。看来我在我之前的冥冥之中,曾有过当兔子的经历。这也注定我一生永远要站在门外。妻子分析说,(不敢敲门)是胆子小,她说得有道理。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我要敲门的时候,一种强烈的羞耻心(或叫不好意思)突然阻止了我。试想,跑了几十里路,而只怀着想吃的念头,这还不足以让羞耻之心在意识中猛地显现出来吗?小院门外的片刻阳光,竟是我记忆中永恒的黑山了。至今我还在走向黑山,那视觉中没有,也永远到达不了的山。  大虎山大虎山还在。它既是镇名也是山名。但我写的大虎山只是往昔的大虎山,坐落在我童年中的大虎山。现在的大虎山怎么样了呢?我偶尔会不加节制地想象。想象无从验证。我想这和我们试图寻找一只雾中飞鸟差不多。关于大虎山的记忆和我在某一个晴日拂去居室的灰尘很相似。破窗而入的阳光代表一种现实,而在光影中起飞或下落的尘埃,你却说不上它有多么久远。是的,记忆中的大虎山对我的进入,往往都提供了很大方便,不须遵守时间序列,也不受场景的限制,你想进入,那么便不管是由白日的遐想还是深夜的梦境,你尽管进入好了。当然进入本身总归隐含着路的意味。于是,一条或几条钢轨就轰鸣着穿透视野。肯定刚有火车驰过,钢轨还在微微战栗。我在轨道的牵引下去远方,去没有尽头的尽头。远方的大虎山和孩童的我,就在那等待现在的我。接着我们融为一体。我充满着对大虎山的疑问,到底哪座山才真正叫大虎山?或许小镇周围的群山都叫大虎山?不过我首先缓缓降落的是镇中的一座小山。一个关于书包的模糊而又清晰的造型。书包陪伴我们是这样的久,它不像是挎在肩膀上,倒像是给铆焊在身体的某一处器官上。我就是这样背负重量似乎超出自身的书包在小山上走。一端的山脚是家,另一端则是山后的学校。我每天用双脚感受这座小山的弧度。我不记得往远处看到些什么,现在我猜测当时看到了小镇的全貌,以及大片庄稼地后面拱出来的群山。总之,当时只是一年级小学生的我,肯定谈不上从风景中汲取诗意。我只留意身边的、属于感官或本能的东西。小山上有一块大石头,石头朝向天空的一面有一个洼坑,里面有些水,别人告诉我这块石头叫“王八石”——据说在某些时刻,会有王八爬到洼坑里晒太阳。所以每天我经过王八石时,都要流连良久,我想逮着那个王八。我不知道传说中的王八是永远逮不着的,每天在洼坑里晒太阳的,只是一个虚幻的王八。但这个虚幻的王八对于我的童年来说,也许比有形的王八印象更深。所以我们大可不必总认为凭空想象的东西只跟风一样烟消云散。我们应该记住,那些想入非非的大人或孩子是有尊重价值的。对于山后边的小学校,现在我的印象竟是如此淡漠。多年以来,只记住那所学校一位女教师对我父母这样说起我:你们的儿子不愿跟女同学手拉手跳舞,封建思想很严重。当然,我在这所学校二年级没念完就随父母迁徙他乡了,这使得女教师无法最后完成她的评价。真的,这句话概括不住我的一生。很多年前,我就不再回避一个世界一样地回避女孩子的手了。接着的场景是冰河。在大虎山的冰河的上空,我觉得自己也长出了冰雪那样白亮的翅膀。我的眼睫毛上有一层霜翳。先是夜晚。北风和大雪。雪光甚至穿越深夜的窗户,透进了房间。雪停的早晨,一辆胶轮马车拉着货物,走过冰河。赶车人穿戴皮衣皮帽,双眼给雪光刺得眯缝着。他一声不吭,袖着手,臂弯夹着马鞭子,嘴里呼出的白汽和马呼出的白汽融为一道。马车碾过,冰面上留下两道辙印。我们——大虎山镇历来的孩子们,总是紧跟在这两道辙印后出现。载重的马车已为我们检验过冰层的坚固程度。于是,溜冰的孩子在空中飞落时瞬间的惯性的力量,以及太阳在冰上电弧一样的折光,都不再令人担心冰面会断裂。而我,并未留意过由水凝冻成冰后小河的沉重。我放低身体重心,蹲或坐在一块简陋的小滑板上,两手各执一根剥去籽粒的玉米芯棒。这芯棒就是我的雪杖。我撑着它,滑板供奉着我,在没有什么弯转的冰河上飞驰。那时,我会向前滑出很长距离,但远方的感觉总是在身后,后脑勺上有一双大眼盯着渐渐迷失的家园。我的思维遨游在不受物理时空分割的小镇。小镇呈现着一些也许永不衰老的特征,诸如胡同、火炕、风箱以及擀面杖等等,还有铅一样灰黑的人,一茬一茬地沉溺进时间深处。我走进小镇一个平淡的日子,在两条胡同相交的十字路口,我看到我蹲在上面仰望大人和天空的一个老榆树桩。这个老榆树桩曾垫高一个孩子的生命。在夏天午后和黄昏之间的时刻,老榆树曾经有过的树荫下,小镇上的各色人等会在这里聚留一忽,以自己的言语来勾勒小镇灰淡的存在。我总是恍惚而清晰地记得一个满天黑云、暴雨将至的午后。也许我刚从午睡中醒来,很恍惚地窜进榆树桩边的大人堆里。黑云正在天空无限度地膨胀;我的眼球也感到非常酸涩。小镇上时而可见从云缝挣脱出来的几缕狰狞阳光。龙,龙在搅水!突然有人指着天空,急促、惊惧地叫喊。所有人的脖颈一齐转动,目光奔向他所指的方向。接着一个个石雕像一样地沉默了。只在人群外围还有人在大声地向小镇上其余的人宣告:龙搅水,快看龙搅水!我本能地感觉到这是人世从未有过的奇迹出现了。但我在大人们都说看见龙搅水的那一角天空却什么也见不着。只有云。我干着急。而大人们在领受某种神圣的震动之后,已恢复了世俗的传奇的心情,在仔细数落龙身龙尾还有龙须龙睛。只有我看不见龙,我感到一种掉进地缝般的急躁和孤独。直到大雨猛然喷泻而下,轰跑了所有的人,我还在恍惚当中。我觉得我被世界遗弃了,向小镇显示了某种真相的世界唯独把我排斥在外。从当时到现在确切地说我并没有真正地把握大虎山。我只能想象它如同我到过的许多山一样,有林泉幽鸣,有鸟蝶蹁跹,还有山鬼一般的石头。它淹没在许多山之间,它也就如同不存在一样。实际上多年之后,我在想到“大虎山”这一地名的时候,紧接着潜意识中一定会滑过“饥饿”的念头。这是不可避免的,而且随后关闭所有温馨回忆的旋钮,也必然是饥饿。大虎山——饥饿,这种思维联系大约只是我人生中特有的,正像人自身的阴影,与生俱来,无法甩脱。因为我是在童年,在饥荒的某种高度上远离了大虎山。最终的日子恰是刻痕最深的忆念。这才是我的高高的大虎山。而我的视野中最近处是一个盲者。由于日复一日的饥饿,他在奇怪地呼吸,在绝望之中四处寻摸。他骨瘦如柴,只有眼球还在眼皮底下隆凸。他让我就近地感受到残酷以及毛骨悚然,也让我想到我在别人眼里的饥饿之相,从而一生对食物形成一种奇特的欲念和意识。盲者饿死了,很多别的试图像他一样完成自己人生长度的人也像他一样死去,在饥饿之山上滚落下来。平原上就增加了许多窝窝头般的坟丘,焚烧的冥纸牵扯出缕缕人间烟火气。关于大虎山,我不知道还要说些什么,或者说要讲的还很多,但都拥挤在思路上。如同记忆中的大虎山一样,有时我不知道我是谁,我们如何来到这个世界。但每天早晨醒后我第一个念头肯定是:今天我们吃什么?1 昨夜之鸟好多次,鸟都是随着夜晚的消失而消失。有鸟翼扇动的夜晚在我的印象里是一种更幽深更广阔的黑暗。鸟的没有明确时间标记的运动拓延了黑夜世界的空间。但只有白昼到来,我才能比较客观冷静地意识到,那些鸟就是鸟,而不是别的一些什么。我这里说的都是少年时代的感觉,潜隐在往事回忆之中的感觉。那时在乡村,家居的茅草屋坐落在村庄的边缘,面对的是一片旷野。茅屋很矮小,屋顶的草又常从檐墙边披散下来,枯发一样随风飘荡,门窗都给遮住大半,所以进进出出时,我常常会有一种鸟窝的联想。而且,在屋檐边做窝的麻雀确实比我们家人的数量要多得多。但在夜晚飞进我的房间的鸟肯定不是这些麻雀。那鸟要大得多,起码翅膀比麻雀的要大很多。在有些季节,乡野之夜的露水是如雨滴一样生发和坠落的。草屋外面的一切都承受着露水沉沉的浸润。不知是不是由于露水太重的缘故,就有一只鸟常常进入我住的那间小小庇屋里。至于它是怎么进来的,是从窗户或门廊的空当处,还是从墙洞里进入,这是我一直没能证实的问题。因为每个夜晚,我都是给睡眠紧紧包裹住的,直到鸟儿在房间里扑腾很长时间后,我才给惊醒过来。想来鸟进入房间后,由于不辨方位,或是想逮一些蚊虫做夜肴,所以在房间里飞来飞去,墙壁和别的一些家什却把它几乎与生俱来的广阔空间切割成很小的一块。它生气、着急,于是翅膀就很烦乱地扇动着。但在我半睡半醒(或者说在一种不能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正在活着的刹那)时,我却对鸟的事实上的飞动没有理性和逻辑的认识,黑暗使我的思维变形。我不认为那些鸟是鸟,而是把它们和鬼魂联系到一起。当我还在睡眠深处时,最初的鸟翅声响显得遥远而轻微;越来越近,猛然绷紧了人只要活着就时时难得安然的心弦。我一下联想到是鬼魂穿透了什么而逼近到我蛰伏的小小空间里来,一股冷风扫刮了蚊帐的外缘,也渗浸到我的半边脸颊上(不知为什么,我总是把鬼魂想象得很老迈)。接着支在空中的帐竿也被触碰得一晃。此时,我已完全脱离原先的梦境,心怦怦跳,人不觉地把头缩进被窝里去。我试图逃避,但心跳声使被窝这个狭小的世界更显得动荡不安,而且我也不能让自己相信真正躲开了鬼魂。实际上,鬼魂已在发怒了──翅翼啪啪地撞击着墙,从离地很近处一直响到房顶,越来越高,似乎高到了极限,一下子把房顶绽裂,射到外面去了。天、地和我的心都像突然产生某种反作用似的静默了一会儿。我在急切地寻找墙那边家人的鼾声,以此来帮助自己脱离孤独。但实际上办不到,夜晚的一层一层黑暗已使得空间变得无限遥远。这大约就像活人和死人之间的距离一样遥不可及。鸟翅也扇打着墙壁高处的蛛网和尘灰。有一种纷纷扬扬的东西透过了蚊帐,呛得我想咳嗽。鸟(对我来说仍是鬼魂)已降临到头顶的帐竿上,我觉得它正在注视着我的五脏六腑,似乎算计着该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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