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史铁生的作品里,有生命走过的声音。“文革”时他不是那种“红五类”的红小兵,他的身份只距“黑五类”差一点,所以更多的是作为旁观者,但是他在作品中一直在忏悔自己曾经的怯懦。《“文革”记愧》对历史的反思非常有份量,可以让后人从中明白一个时代。做为历史的见证人,处在那样一个恐怖至骨髓的时代,他的家庭劫难、“文革”经历、插队生活……与他之所以成为后来的史铁生息息相关。 作者简介: 史铁生,1951年生于北京。1967年毕业于清华附中初中,1969年去延安地区插队落户。1972年因双腿瘫痪回到北京。在街道工厂工作,后因急性肾损伤,回家疗养。1979年后相继有小说集《我的遥远的清平湾》、《命若琴弦》等;散文集《我与地坛》等;以及长篇小说《务虚笔记》发表。1998年肾衰竭致尿毒症,终至透析。之后,有随笔集《病隙碎笔》、散文集《记忆与印象》等以及长篇小说《我的丁一之旅》出版。2010出版随笔集《扶轮问路》和剧本与影评集《妄想电影》。2010年底去世。2012出版未竟集《昼信基督夜信佛》。 目录: 小说关于詹牧师的报告文学 法学教授及其夫人 午餐半小时 兄弟 黑黑 白色的纸帆 老人 奶奶的星星 随笔文革记愧 写法嘛一一其实和写新闻报道相去不远(顺便提一句。我在一家不大不小的报社工作),大概也都是记述一些事业的成功之人及其成功之路。说一说该人是怎么落生的,怎么长大的,具有怎样出色的品质和智能,于是克服了什么和什么,就怎么样和怎么样了起来。所不同的是,常常兼而介绍一下海燕和雄鹰的生活习性。比方说,海燕喜欢划破阴沉的天空,雄鹰则更善于“击”一一鹰击长空。还有联系一下松树风格的、黄金品质的、某一星座之光芒的,等等。也有侧重于气象及地理环境记载的,譬如:闪电,雷鸣,暴风雨震撼着这个小山村,在一间低矮的茅草棚里,一个婴儿呱呱坠地,一个伟大的生命来到了人间。 相当不幸!上述诸条,詹牧师一条都不占。前面已经说过,詹牧师因为差一项“地阁方圆”,始终没能伟大得了;而且连出生时的史料也早已散失。他自己当时过于年幼,又没记住是否下过雨,是否有过电闪和雷鸣;父母早逝,连生辰八字也是一笔糊涂账。并不是我一味地要套用伟人的路数,实在是因为詹牧师当时只顾了哭,倒把顶重要的事给忘记了。那时的户籍制度又很松懈。非要写一写他的出生情况不可的话,我只能说,是在一个秋风萧瑟的日子里,南飞的雁阵正经过一座小城的上空,教堂(帝国主义列强的一种侵略方式)的钟声悠长而凄惶地敲响,路旁的落叶堆中传出一个婴儿微弱的哭声,一对贫苦却善良的老人经过这里,毫不犹豫地收养了这个奄奄一息的弃婴,以致后来的七十多年内,世上有了詹牧师其人。不过我至今拿不准,这会不会也是依据了想象和杜撰。詹牧师常把一些颇具传奇色彩的事物记得很牢,记得久了,便以为自己也不过如此。譬如就说这生日,他早年总是在各式的表格中填上十月十日(按他被善良的老人收养了的那天算)。“文化大革命“”期间,有一个出生于十月一日的红五类人士,狠狠地嘲笑了他的十月十日,说是“这也不无阶级性”。詹牧师先是羡慕人家,继而慢慢回忆:自己在落叶堆中未必只是待一天,而且生母在遗弃自己之前是不会不痛苦的,不会一生下来就拿去扔掉,想必是犹豫了一个多礼拜的,如此算来,自己的生日也应该是十月一日。为这事詹牧师跑了不少次派出所,申明了理由,要求把颠倒了的历史重新颠倒过来。他儿子问他,为什么不把生年也改成一九四九呢?“那样,我在学校里的日子也也好过一些。” 他儿子说。詹牧师无言以对。詹夫人一向的任务就是在父子间和稀泥,此刻为丈夫解围道:“你爸爸不是那种……,,哪种呢?没有下文。其时,詹夫人边洗菜,边考虑应不应该告诉儿子,詹牧师小时候的名字叫“庆生”,虽然是为了庆贺于落叶堆中侥幸存活而起,而且是在辛亥革命之前,但与十月十日联在一起想,总不见得会有好处。詹夫人抬头望望丈夫那一脸花白的胡楂、那一脸愁苦的皱纹,心里一阵阵发酸。那个和她一起戏水、撑船的少年庆生到哪儿去了呢?那个教她糊风筝、放风筝的快乐的庆生到哪儿去了呢?岁月如梦如烟,倏忽即逝哟!她于是只对儿子说:“你也会老哇一一”儿子不耐烦地走出去。詹牧师蹲过来,帮着夫人洗菜。 “你不要往心里去。”詹夫人说。 “我没有。” “他还是个孩子。” “我知道。” “我看得出来,你心里不痛快。” 詹牧师一个劲儿洗菜,不言语。 “别总瞎想。” “你是不是也嫌我老了?”詹牧师说,洗菜的手有些发抖。 詹夫人呆愣了片刻,故意笑笑:“谁嫌谁呀,咱们俩都老喽!” “可要做的事,还都没做。” 他们默默地洗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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