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所有文章,均选自《南方都市报》知名专栏“大家”中的文章,主题为怀人,所怀念之人,有知名学者,有青年新秀,也有默默无闻的普通人。 易中天先生在父亲逝世一周年时特撰文纪念,陈平原先生怀念恩师吴宏聪教授,林岗先生怀念好友张宪教授,周振鹤先生怀念恩师谭其骧,感人之情弥漫于字里行间。尤值一提的是陈四益先生怀念多年合作伙伴丁聪,并带出一桩历史公案的澄清。透过阅读本书,读者可以感受到中国文人对人间情感的重视、珍惜。 作者简介: 本书作者阵容强大,都是目前活跃于学界及公众视野中的重要学者、作家,具有广泛的社会影响力和号召力。包括易中天、杨奎松、陈平原、欧阳哲生、周振鹤、王学泰、肖复兴等。 目录: 上辑 欧阳哲生唐德刚的中国情怀 胡文辉哲人其萎,史笔之绝 杨奎松悼念高华 陈四益章培恒先生 周振鹤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怀念我的老师季龙先生 陈平原格外“讲礼”的吴宏聪老师 桑克怀念郭预衡先生 方广锠怀念冀淑英先生 韩敬群忆金隄先生 林岗怀张宪 中辑 陈四益丁聪往事——一桩未结的公案 黄大德苗子无愧无憾地走了 周立民怀黄裳先生上辑欧阳哲生唐德刚的中国情怀 胡文辉哲人其萎,史笔之绝 杨奎松悼念高华 陈四益章培恒先生 周振鹤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怀念我的老师季龙先生 陈平原格外“讲礼”的吴宏聪老师 桑克怀念郭预衡先生 方广锠怀念冀淑英先生 韩敬群忆金隄先生 林岗怀张宪 中辑陈四益丁聪往事——一桩未结的公案 黄大德苗子无愧无憾地走了 周立民怀黄裳先生 吴中杰话说戴厚英 古剑怀念戴厚英 古剑够朋友的陆文夫 何立伟纪念史铁生 蔡登山绕梁长系旧人思——访杜月笙的女儿杜美霞兼谈孟小冬 吴中杰一代名记赵敏恒 下辑易中天我的父亲易庭源 左双文父亲的记忆 长平冯老师 王学泰野驴顾惟乔 肖复兴冷湖之春 南翔血泪祭奠是青春 维舟平生风义兼师友——怀念张晖 刘炜茗编后记 怀人,着眼于人,但又因人涉事,因事论世。作者所怀虽是一人,但透过人的遭际,我们看到的是一个社会、一个世界——这就是怀人篇什的魅力所在。对手头这本书,我亦作如是观。 ——陈四益 我的父亲易庭源易中天中共党员易庭源我的父亲易庭源,是中共党员;两个弟弟和一个弟媳妇,也是;母亲,民盟;太太,民革;我自己,经省委统战部认定,算“无党派人士”;另一个弟媳妇,也没有党派。总之,在我们家,共产党员最多,占绝对优势,是主流,其他方面也都齐全,是典型的“和谐社会”。党内党外,也“肝胆相照,荣辱与共”,而且“长期共存”,但不“互相监督”。哈,我们是“互不监督”!我们三兄弟,一个在高校,一个在央企,一个在政府,一岸三地,各自谋生。母亲在世时,老爷子“抓大放小”;母亲去世后,则“无为而治”。其实,他老人家想管也管不了,何况根本就不想管。 易庭源同志党性很强,对组织忠心耿耿。组织上对他也很公道,多次给他评优。建党九十周年之际,又评为优秀党员。要让我说,他当之无愧。至少,克己奉公、以身作则、吃苦在前、享乐在后,这些共产党员应该有的优秀品质,他老人家都有。20世纪五六十年代,工会组织看电影,发给我们家的票每回都是最差的,不是在最后面,就是在最边上,天长日久老是这样,母亲就有意见。父亲却呵呵一笑,说:“坐在哪儿不是看?又不会看坏眼睛。”母亲也就没了脾气。不过这事我有想法。我现在有时会斜着眼睛看人,没准就是那时落下的毛病。还有一件事也记忆犹新。“文革”期间,单位撤销。我们全家被扫地出门,下放到农村。不过,下放干部是带工资的,不跟社员一样拿工分。也许是组织上信任吧,发工资的任务,就交给了我父亲。我们家,从来是母亲管财政,父亲哪里会算账?上级又规定,这事要对农民保密。这下子麻烦了。父亲只好半夜三更躲在床上,放下蚊帐,点起油灯,通宵达旦地分钱,像个“地下党”,比余则成还紧张。后来说起这事,母亲都咯咯咯咯直乐。这两件事,都发生在入党前。看来,那时他虽然组织上没入党,思想上早就入党了。入党以后怎么样呢?抱歉,我这个“无党派人士”可不得与闻。直到清理父亲遗物,才发现了2002年8月2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湖北省委书记俞正声的一封亲笔信。根据这封信的内容,可以推测出父亲曾给俞书记写信,谈下岗工人的安置问题,并提出了解决方案。俞书记则回信介绍了实际情况,并感谢他“关心全省的工作”。这大约可以算是中共党员易庭源忧国忧民之一例。另一件遗物,是父亲留下的一叠纸。第一页写了一个标题:“一,做一点有益人类的工作”,标题下面只有一句话:“每个人,活一天,就应做一点点有益人类社会发展的工作。”另一叠纸上,写了“二,行善”这个标题。看来是在起草一个什么文件,或者是要总结自己的一生,或者是要为子孙留下遗训。父亲去世,是无疾而终,心脏突然停止了跳动,并无遗嘱。他老人家写的这几句话,恐怕应视为最后的遗言。 会计学家易庭源我们家,说起来也算是“书香门第”。祖父易思麟老先生,毕业于湖南法政学堂,担任过中华民国湖南道县代理县长等职。终因不能适应官场倾轧,或被“黄四郎”之流排挤,在不惑之年挂冠而去,回乡赋闲,自修医术,治病救人。所谓“不为良相,则为良医”,大约就是这个意思。大伯父易仁荄先生,1935年毕业于清华大学历史系,跟夏鼐、吴晗、翦伯赞是同学。毕业后,在大学和中学任教数十年,培养了大批学生,可谓桃李满天下。这样家庭的子弟,读书一般都不会很差。1940年,父亲考上了厦门大学中文系。但因正值抗战时期,烽火连天,路上既不安全,家里也掏不起路费,只好改上当时设在湖南所里(今湖南吉首)的国立商学院。从此,他的一生,便都献给了会计学。不过,父亲在会计学界,似乎是个“异类”。反叛从大学一年级就开始了。起因则是不满老师要求的死记硬背,进而怀疑那会计学原理根本就不对。你那原理如果是对的,为什么不能通晓明白地讲得学生心服口服,硬要强按牛头喝水呢?这就肯定有问题。有问题,就要找出路。于是,从大二到大三,父亲把图书馆里所有的文献资料都读完了。最后,在德国会计学家巴比、日本会计学家太田哲三那里,得到了启示:要以“动态论”来反对、批判和替代“平衡论”。这是1944年,他大学四年级的事。1949年,著名学者李达任湖南大学校长,在全校宣讲辩证唯物主义,父亲又大受启发,遂刻苦攻读马、恩。经过三年努力,终于在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和唯物辩证法的基础上,创立了自己的学说──资金运动会计理论。这是1951年的事。当时,父亲32岁,大学毕业七年,任湖南大学助教。这理论,我当然看不懂,也讲不清,而且不解。他老人家,是把会计称为“科学”的。会计,明明是技术,怎么是科学呢?顶多说会计学是科学。父亲生前,我曾拿这事问他,他默然不语。直到守灵那天晚上,我挑灯夜读《资金运动会计理论》一书,才恍然大悟。原来,一旦把会计定位为“技术”,则无论会计师还是会计员,便都成了“账房先生”,这让父亲极为不满。在他看来,会计应该是“诸葛亮”,至少会计师得是,而且最好是“丞相诸葛亮”,起码也得是“军师诸葛亮”。一个真正的会计师,应该对企业的生产流程,从事前、事中到事后,都进行全方位的监控,以保证企业真正做到“用尽量少的价值,创造尽量多的使用价值”。唯其如此,才能真正造福于人类,也才能避免投机取巧、强取豪夺、发横财。这就非把会计变成科学不可。父亲的思想,其实是超越了会计学啊!这个想法,也许很早就有了吧。1947年,父亲住在岳麓书院东边的静一斋,撰写《新动态论》,曾自书一联云: 道统寄名山,使我悠然神往;文章馨陋室,其人乐以忘忧。 也就在这一年,我来到了人世。 一介书生易庭源从国立商学院毕业后,父亲便走上了讲台。起先在湖南大学。1953年,全国高校院系调整,又调到中南财经学院(今中南财经政法大学前身之一),直至退休。数十年教学生涯,弟子不知凡几。但所有学生的点名册或成绩单,他老人家都珍藏起来,如有老学生来看望,父亲便会翻出这些泛黄的纸头,大家共同感慨一番。师生关系之好,可见一斑。其实,老一辈的学人,是很讲究“为人处世”的。同事之间,当然也有矛盾,有摩擦,甚至有冲突。但至少到“文革”前,大家面子上还是客客气气,行礼如仪。父亲的同事,无论年龄大小,我们都一律叫“伯伯”。同事家的孩子,哪怕他们的父亲年纪更大,也管我父亲叫“易伯伯”。至于父亲的学生,我们得叫“叔叔”。因为依照老规矩,学界同仁,无论年长年少,一律称“兄”,“弟”是叫学生的。学生称“大弟”,同事称“仁兄”,这是礼数,否则就是“不懂规矩,没有教养”,也不配称为“读书人”。至于父亲的老师,我们叫“太老师”。但太老师不会管我们叫“孙子”,而是叫“贤侄”。这也是礼数。这个礼数,现在的年轻人可是真不懂。有一次,我去看望一位兄弟辈的朋友,他家小保姆居然让他孙女叫我“叔叔”,这也太离谱了。中国传统礼仪的“立法精神”,是“扬人抑己”。对别人的称呼,要“就高不就低”。所以,到商店买东西,哪怕营业员明摆着比我们年纪小,父亲也让叫“叔叔”。这虽然过了一点,但总比把爷爷当叔叔好。父亲的老师是刘炳炎老先生,两人虽然是师生关系,却“道不同,不相与谋”。老先生主张“平衡论”,父亲主张“运动论”,而且还公开宣布: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老先生也由他去。不过,尽管两人的学术观点针锋相对,但每到逢年过节,父亲必定带了我这长子,去看望老人家,恭执弟子礼。更不可思议的是,“文革”中,我从新疆回来探亲,没钱买返程票,下放到农村的父亲竟然写信向太老师借钱。我拿着信去见太老师,老先生不但如数借出,还设家宴款待。这事在今天听来,简直就是“天方夜谭”了。这,其实就是所谓“书生本色”。在他们的心目中,绝对有比金钱更重要的东西,这就是学问与真理,以及人情与道义。所以,父亲虽然一介书生,无权无势,而且一生清贫,身无长物,却一直都在资助贫困学生。这也正是在2008年,我们要把奉献给他的十万元寿金捐给学校,设立“易庭源奖学金”的初衷。 良师慈父易庭源几乎所有的学生都认为,我父亲是好老师。有一件事情我是记忆犹新的。为了便于学生理解“资金运动会计理论”,父亲曾亲手做了一个教学模型:在一个木架上,安装若干小纸盒,标上账户名称。纸盒之间,用玻璃管连接。当小圆珠从一个纸盒滚到另一个纸盒时,就表示资金的运动。这个教学模型,我是亲眼看着父亲做的。那时我九岁多,所以还记得。其实,父亲也是好父亲。20世纪40年代末期,通货膨胀,物价飞涨。父亲那一点微薄的薪水,已经无法养家糊口,便业余做点小买卖,卖煤油灯。家里空间小,煤油灯摆了一地。我那时才一两岁,调皮捣蛋,上蹿下跳,结果一头摔在煤油灯上。后来母亲回忆,当时父亲二话不说,抱起我就送医院。为了抄近路,来不及穿鞋的父亲,光着脚在铁路上跑,两只脚全都磨破了。父亲却一声不吭,直到我伤口处理完毕,又把我抱回家。这样的故事,我们三兄弟每人都能讲出很多。在父亲和母亲的关爱呵护下,我们长大成人,羽翼丰满,各奔东西。但无论是实现理想,还是外出谋生,父亲和母亲都尊重我们自己的选择。1965年高中毕业,我“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唱着红歌进新疆。父母亲虽然舍不得,却没有说半句反对的话,只是默默为我收拾行李,然后千叮咛万嘱咐:到了兵团,好好干,多写信。现在回忆起来,父母亲慈爱的目光何曾片刻离开他们的儿子,只不过从不溢于言表而已。20世纪90年代初,家里没有电话,更没有手机。有一次,因为有急事要通知,父亲竟然坐公交车到武大去找我。碰巧我有事外出,父亲便坐在宿舍门口的台阶上,等了三个小时。这同样是讲不完的故事。实际上,就连父母亲自己,也记不住他们给了子孙多少爱,但儿孙的些许回报,他们都记得清清楚楚。我女儿九岁时,用她所得的第一笔稿费,给爷爷买了一个放大镜。这个放大镜,父亲一直在使用。他常说:我有三个好儿子,三个好儿媳,三个好孙子。我是“九好老人”。再加上重外孙女,真是十全十美,一生无憾!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这是人生的两大无奈。现在,父亲已经飘然回到先走一步的母亲身边。那里,应该是一个没有纷争也没有烦恼的清凉世界。我们迟早也会到那里去,但此刻,则仍将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在人世,以期不辜负他们的深情和厚望。 易中天,学者,著有《易中天品三国》等,现居厦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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