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上个月为止,那些印了我的名字却未经我授权和出版的书籍,已被我们收集到整整一百种。其中,保持原有书名和篇目的有五十八种,不知道什么人替我编的“选集”有四十二种。“选集”的比例显然增加了,因为去年作家出版社为我印一本照相版的《盗版举证》,“选集”的比例还只有三分之一。“选集”中,收了不少不是我写的文章,其中有几本,虽然印了我的名字,却没有一篇是我写的。看来这样的事他们已经做顺手了,有一阵从头不是硬把几十年前别人写的一堆文章塞在我的名下吗?这次他们倒是真正的慷慨,因为那些收入我的“选集”的文章,多半出自操办者自己的手笔。稍懂文墨的读者看一眼就会哑然推失笑,发现这些在文坛呼云呼雨的人并非事事能干。真正的创作不太容易,一动笔就显露无遗。确定,一个人的文笔是生命的自然流露,其中埋藏着近似基因的东西,不管负载什么内容,相隔多少时间,都不会改变深层“密码”。据说《静静的顿河》是不是肖洛霍夫写的这桩公案,zui后就是靠电脑捕捉字里行间的“密码”才了断的。真希望这样的技术能早一点在中国普及,好给那么多胆子越来越大的盗窃者、栽赃者制造一点麻烦。
一 我的书架上有一部明代文学家张岱的《夜航船》。这是一部许多学人查访终身而不得的书,新近根据宁波天一阁所藏抄本印出。书很厚,书脊显豁,插在书架上十分醒目。文学界的朋友来寒舍时,常常误认为是一部新出的长篇小说。这部明代小百科的书名确实太有意思了,连我自己巡睃书架时也常常会让目光在那里顿一顿,耳边响起欸乃的橹声。 夜航船,历来是中国南方水乡苦途长旅的象征。我的家乡山岭丛集,十分闭塞,却有一条河流悄然穿入。每天深夜,总能听到笃笃笃的声音从河畔传来,这是夜航船来了,船夫看到岸边屋舍,就用木棍敲着船帮,招唤着准备远行的客人。山民们夜夜听到这个声音,习以为常,但终于,也许是身边的日子实在混不下去了,也许是憨拙的头脑中突然卷起了幻想的波澜,这笃笃笃的声音产生了莫大的诱惑。不知是哪一天,他们吃过一顿稍稍丰盛的晚餐,早早地收拾好简薄的行囊,与妻儿们一起坐在闪烁的油灯下等候这笃笃声。 当敲击船帮的声音终于响起时,年幼的儿子们早已歪歪扭扭地睡熟,山民粗粗糙糙地挨个儿摸了一下他们的头,随即用拳头擦了擦眼角,快步走出屋外。蓬头散发的妻子提着包袱跟左 后面,没有一句话。 外出的山民很少有回来的。有的妻子,实在无以为生了,就在丈夫上船的河滩上,抱着儿子投了水。这种事一般发生在黑夜,惨淡的月光照了一下河中的涟漪,很快什么也没有了。过不了多久,夜航船又来了,依然是笃笃笃、笃笃笃,慢慢驶过。 偶尔也有些叫人羡慕的信息传来。乡间竟出现了远途而来的老邮差,手中拿着一封夹着汇票的信。于是,这家人家的木门槛在几天内就会跨进无数双泥脚。夜间,夜航船的敲击声更其 响亮了,许多山民开始失眠。 几张汇票使得乡间有了私塾。一些幸运的孩子开始跟着一位外乡来的冬烘先生大声念书。进私塾的孩子有时也会被笃笃声惊醒,翻了一个身,侧耳静听。这声音,与山腰破庙里的木鱼 声太像了,那是祖母们向往的声音。 二 一个坐夜航船到上海去谋生的人突然成了暴发户。他回乡重修宅院,为了防范匪盗,在宅院四周挖了河,筑一座小桥开通门户。宅院东侧的河边,专修一个船码头,夜航船每晚要在那里停靠,他们家的人员货物往来多得很。夜航船专为他们辟了一个精雅小舱,经常有人从平展展的青石阶梯上下来,几个佣人挑着足够半月之用的食物上船。有时,佣人手上还会提着一捆书,这在乡间是稀罕之物。山民们傻想着小舱内酒足饭饱、展卷卧读的神仙日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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