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粗糙的生活填上丢失的全部细节我将终于知道,我是否拥有内心生活。 石阶缝里的绿苔,窗外逐渐透亮的天光,某件物什下藏的故事。 人总要沉下心来过一段宁静自省的日子,整理自己。看花听雨闻香,喝不求解渴的茶,吃不求饱的点心。与日常琐细共有一种呼吸的节奏,在自身的情感起伏中积蓄力量,收获不需要理由的快乐。 在朝九晚六里看见一种愿意原封不动重复千百次的生活,任时间温柔而亲密的流淌过去。 有时我们做着一件事,是为了有朝一日不必做。过着一种生活,是为了终有一天能够过上另一种生活。 爱和欲望也许都是很难控制的东西,但有的时候,我愿意为它找到更温和的方式,比如看一看,闻一闻,等一等,大可不必急着去要求。也许会有人说这是一种消极和软弱,但这大概是我所拥有的最好天赋,它使我一直很幸福。 想起喜欢的食物,不再大街小巷地找,而是一遍遍做,直到满意为止。这个过程本身便使人醉心。尤其在经历遗忘和被遗忘、放逐和被放逐之后,摊开双手,让最后一些沙粒滑落,能捧住的只有食物。它掺杂了记忆,滋味复杂,简简单单的一碗豆汤饭,也成了怀旧的仪式。 到底流泪了——是的,从前不知道黑暗中能看到许多,从前更不知道,光线会使人目盲。 一同出发的旅伴渐渐走向不同的方向,她们浩浩荡荡走在大路,我沿小径徐徐往前,蓦然回首,发觉同伴不知何时早已散尽,我们曾经那样真切地参与过彼此的人生,然而逐渐变成彼此的旁观者,喜悦与悲伤都不再发生共鸣。三月一日故地重游汶川大雨迷城怀旧照相馆 Part5:梦里出现的人,醒来就要去见他 花儿与少年数字密码一日家常不好客行李箱里的信仰锦书无凭夜机山长水阔知何处行中有寄在林芝逛超市中毒记人在旅途岂曰无衣没有手机的日子北方的海去航海黑暗之光一有一天深夜,我没有睡着,拿手机上网,亦墨也在。我说你为何还不睡。她发来一个迟疑的微笑,又过了一会儿,她说,在思考现实和理想。亦墨是负责我老家房子的室内设计师,我们见过几面,她给人留下的印象,是年轻,倔强,沉默。初见是个雨天,我们约在小区门口碰面,过了约定时间好一会儿,她才气喘吁吁地跑来,说是等错了门。一身拘谨的白色套装裙被淋得湿漉漉,倒卷不直的头发胡乱披挂在肩上,因为皮肤稍黑体型偏胖,她看起来分外狼狈。说真的,那天唯一让我感觉稍好的,便是她递过来的名片上这个别致的名字。和这个人打交道毫不轻松,当我知道她的星座是摩羯之后,明白了她为啥那么固执、固执、固执。在我的理解里,我的房子当然装成我想要的样子,如果有什么想法在施工上不可能实现,那你提出,我可以妥协。我们之间有过几次不那么愉快的对话。诸如:“沙发背景墙我不要那么复杂,不要软包。”我说。“软包也可以很好看。”她说。“好看但是我不要,可以吗?”我说。“我们考虑考虑吧,考虑考虑。”她说。“这是决定,不是建议。”我说。讲到最后我几乎怒了,掷地有声地拍出这句话,在她的公司,还有另外几个同事在场,她略微尴尬地笑笑,没说什么。亦墨失眠的这天,为着阳台上的一扇隔断木架,我们在网上剧烈地争执。应该说态度比较剧烈的是我,尤其当我发现她对我的要求置若罔闻,重复递过来的设计图完全没有相应更改时,我说:你的设计理想不妨留着将来在你自己的房子里实现,切勿强加于我。我的话说得很重,这是为何见她深夜在线,忍不住问候的原因。她问我,你的理想是什么。我说,写出让自己不羞愧的文字。她说你谦虚了。没有,只是对自己诚实。我说,又问,那你呢?她一如既往地犹豫着,答道,可以说有理想,也可以说没有。不知为何,那一刻我的心里有轻微的自责。我想,大约因为我、因为像我这样以顾客是上帝而自居的人,使她产生了自我怀疑。好吧,那你有特别想去的地方么?我问。工作那么忙,天天加班,能去哪里?她反问。我只是问你有没有“想去的地方”而已。我说。……又是沉默。好半晌,她回过来:像你们这样的人,怎么会明白什么叫做身不由己。然后她下线了。二我大概能想象,如今别人眼中的我,是什么样子。家境不错,有一对超级疼爱并尊重自己的父母,闲来写写字画点画看看书旅旅行,不需要付出辛勤的劳动就有高质量的生活,性情乖张,完全不知民间疾苦。除了身体差一点,啥都不缺。记得前些天,我在微信朋友圈里发了一张桌上放着刚刚完工的水彩画,几坨染了五颜六色的纸巾和洗笔筒、调色盘的照片,我说,这就是我的游乐场。点赞的人很多,我的朋友琪私下给我发来信息,她说,我看着你的照片,心里有些难过。为什么难过呢?我问她。我觉得好孤独。她说。是孤独,不过我喜欢呀,我喜欢我的生活。我笑道。我也喜欢你的生活,但我没法过你的生活。琪感叹。这是一个认识十余年,见证了彼此成长过程中许多艰难时刻的好朋友说出的话,有理解,有同情,有真心实意的欣赏。这样的话,比点一百个赞都更使我感激。“如何在疼痛中维持体面的平静”这个课程我修习了十年,如今仍在行进。“如何在独处中获得快乐并且尊严”,这是同时修习的另一课。史铁生说他是被命运推搡到写作这条路上,我深表同意。回想过去,若不是少小患病休学、离群索居,我怎么会甘愿沉浸到枯寂的读与写。人生路途,与其说是无可奈何,不如以“命运”一言蔽之。有时会猛然记起从前的日子,黑漆漆的小公路上一瘸一拐的女孩,因为父亲输掉了最后一百元而委屈心疼得要掉眼泪,她高考准考证的钱未交、照片未拍,彻夜不眠后翻出一张两寸照生生剪小成一寸。老师说这张照片不合格,她只好硬着头皮去相馆拍照,拍完才对老板说,可不可以取的时候再给钱。各人有各人的深渊,命运何曾放过谁。那样黑暗的日子里,我无数次默祷,梦想是各种各样的。在不该再相信童话的年纪,我发了疯地想要一朵实现愿望的七色花,虔诚地一个一个默许自己的愿望。很多次痛着哭着睡去,幻想着醒来之后便是新的天地。后来,我写字,写了很多字。希望这些字有朝一日能带我远离。仔细想想,那时候的梦想几乎没有一个实现了,我到底没能获得健康,也没能去成非洲和北欧,更没能变得不可方物般美丽,但它们带着我,一次次从生活的泥沼里爬出来。人的向光性,并非本质有多么高尚,无非因为在明亮中比较容易过活。这点明亮是自己点燃的。三回老家装修房子的时候,我碰见一个旧日老友。我们坐在茶坊里喝茶聊天,他早已不是当年无所事事的落魄小子,如今在县城的工商局上班,是很得领导青睐的当红炸子鸡。他略微变胖,但依旧英俊,挽起的裤脚提示着他还未完全走入公务员的节奏,仍多少保持了年少时的不羁。我们谈到他的恋情,那个相恋十年的女友,我说,你们没有再联系?他说:联系啥?完全没有联系。我感慨:十年,从高中到大学再到毕业几年,挺不容易的。他调侃道:是啊,她居然能忍我十年。我说:就不会不舍吗?你的心呢?他笑:我没有心。又提及如今的恋人,在同单位上班,父亲是工商局的党委书记。我说你们相处得好吗?他问我什么叫好。我说比如有共同爱好,共同语言,在一起不闷。他说,随便聊聊呗,她说什么我就跟着说什么。我很突兀地问了一句:难道你们不交心的?他愣了愣,随即响亮地笑出来,仿佛我说了个笑话。是啊,我也忽然之间有点无地自容。我怎么能追问现在的恋爱关系里有没有“交心”。可想而知,我更不能问他,爱不爱她。这个问题多年前我问过他,那时他的女友还没有换,他毫不犹豫地说,爱。是我不合时宜了。面对我这样一个曾经被他认为知己的老友,他大概也为他的大笑而感到尴尬。我们放下这个话题,重新谈起工作,他说,工作就是经常下乡和老百姓聊天。他说,唯一可以感到快乐的是,有时候真正帮助了一些人解决困难,会油然而生一种价值感。这些,多少冲淡了我心里的难受。总是要有一点光,对不对?要有那么一些东西,让我们在冗长繁杂的生命中,可以凭借着,活得不那么麻木。那天他送我回酒店,郑重地等着电梯关闭,我很感动,这是他年少时从未有过的体贴和风度,尽管明明知道,这举动或许来自无数次应酬饭局接送领导的心得。我的朋友们,那些在风里飞扬过低靡过的少年们,他们都这样,慢慢地被生活的潮水没过头顶。我的恶趣味之一,是和剩余不多的两三个学生时代的好友偶尔互通八卦,比如谁又生了第二个孩子,谁又胖得不可思议。男同学们长出了不自知的啤酒肚,而女同学们绝大多数穿着符合她们年龄的少妇装,抱着孩子,神态已俨然是当年她们母亲的模样。我们戏谑而痛苦地讨论着,为什么她们那么妇女?——潜台词,是为什么她们脸上,竟然连一点点光也没有了。同样发着朋友圈,玩着腾讯微博,她们说的话,永远是,哎,你怎么那么好命又出去玩呀?羡慕死了呜呜呜。你的照片好好看可不可以帮我拍?你这个包包好赞哪里买的?……我可能有着绝症般的偏见,有时看着那些轻盈过的足踝死死踩踏在高跟鞋里,竟然想要放声大哭。想起来三毛在《赤脚天使》里写的,一个女友中了几十万西币之后第一件事居然是买了几十双捆绑自己的高跟鞋,她完全不能理解。或许高跟鞋是你的梦想,而赤脚是我的。深知世界正因参差多态才丰富多彩,不免嘲讽自己太过偏执。只是永远无法在那些半真半假的羡慕和自怜中看清她们的面孔,从而失去有可能的真诚的对话方式。我关掉网页,深吸一气。的确不知道,还能交流什么。可以确定的是,我们歧路走远,在各自的路上,还好,看起来还不错。少女十一二岁时,我们在一个女同学美丽的新居每日相聚,她的地板明净,于我们的水磨石地面的年代,简直犹如皇后的魔镜那样蛊惑人心。我们将地板用水冲湿,轮流小跑并蹲下,嗖地溜过去。傍晚的阳光啊,从好看的窗花纸里透过来,照着女孩秀丽结实的小腿,水汪汪的地面,将人映得好似透明。四回过头来讲我的朋友琪。有一年,我正打算辞职离开成都,而她则徘徊在要不要辞职做生意,还是在艰难但薪水不高的职位上再坚持坚持。我们在一个阳光和煦的日子约在新中兴门口见面。她说想买点东西。那时我没有钱,但新中兴这样的市场是不逛的,人太多,款式太多,我看不过来。琪带着我,如鱼得水地在熙攘人群中穿行,顺利地以20元的价格分别买下一个包包和一件T恤。我为她的杀价技术击节赞叹。她说,这算啥,走,我带你去吃好的。琪所说的“吃好的”,是在新中兴商场的后门,有一间巴掌大的门店,门口摆着三四张小茶几,老板在卖钵钵鸡。人非常多,有的等不到位置就用袋子装了拿到别处去吃,琪担心我身体不好,先抢了一个位置给我坐下,自己才去拿菜。我们总共吃了十来块钱。和琪吃过饭的人会知道,光是看着她吃东西的那种满足劲儿,你都没有办法不开心。吃完,我们步行走到王府井附近,走累了,随便找了个台阶坐下,在午后的倦怠中怔怔地望着人来车往走神。一辆宝马车从身边徐徐驶过,她说,哎,要是啥时候,我能开上这样的车就好了。我说,能的嘛,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嗯!她用力点头,眼里红红的。学生时代我们便是如此相互鼓励,彼时她住着行将垮塌的三四个平米的危棚,高三临近毕业,仍旧三餐无着落。她的母亲为了她的学费,嫁了一个附近乡下的退休干部,那时正病得厉害,离不了人照顾。我陪琪吃面,早上吃面中午吃面晚上吃面。除了有一次,她难过得灌下不知存了多少年的半瓶白酒,醉得不省人事进了医院,大哭大闹一塌糊涂。大多数时候,她都是笑笑的,在街上老远看见,就两只手举起来拼命对你挥舞。琪说,她的梦想,就是有一套自己的房子,哪怕只有五十平。多年以后,她已经在成都买了第二套房,第一套给了她辛苦多年的母亲。有一天我们在群里聊天说有什么心愿。有个女孩说想去爱尔兰旅行,琪说,她想换个好点的车,现在的车是二手的,老熄火,费油。瞧,梦想并无高低,亦无俗与脱俗之别。你大可以向往平平淡淡,也可以追求轰轰烈烈。我之所以难过,是为了那些不再讲出梦想、甚至嘲笑梦想的人,他们放任自流地卷入浑浊的生活中,不再有坚持。拥有梦想是一种勇气。诚然它会时时刻刻折磨着你的心,但梦想就好像黑暗中的那盏灯,就算永不能抵达,至少使我们活得有方向,有召唤。那么一块亮堂堂的地方很重要,走在人群中,我试图观察辨别,有些面孔真的有光。我喜欢家附近的那间超市里的送货女孩,每次在楼下按门铃,我开了,她都会大声地对着对讲机喊:开了!谢谢!好多次她是唱着歌上来的,开门之后一脸发光的笑容。不曾询问过她的梦想,但我熟知那种光,从幽暗丛林里焕发,掩不了藏不住。五我就态度不礼貌一事向亦墨道歉。当然,不打算改变初衷。我们的交流渐渐多了一些,有时她会拍一张黄昏的天空发给我,说,今天很凉爽。亦墨的家在乡下,吃的是自己种的菜。我由衷地羡慕,她很骄傲,说完全绿色无添加哦。她有个男友,谈着似是而非的恋爱,据说彼此感觉平平,因为快27岁,婚嫁的压力不算小。我尝试着说,如果有可能,还是慎重一些,做喜欢的事,和喜欢的人一起生活,人生会有很大的不同。你一定很喜欢写文章吧?亦墨问我。是啊。我说,写不出来的痛苦,写的过程中犹豫试探,写完之后狂喜虚脱……简直是一场爱情呢。好羡慕你。她说。我曾经很喜欢设计,把设计想象得特别酷,特别有意思。可是,当我真正做了设计师,发现原来没有想象中那么美好,要考虑现实,迎合市场,很多很多。每种人生都有规则,没有人可以完全随心所欲,可是正因为有种种局限,才容得下梦想,不是吗?它虽然让你痛苦,也给你无限多的快乐。我说。她想了想,说,嗯,是这样。我告诉她琪琪的故事,也告诉她,我有个高中同学,家境很窘迫,一度中断学业去福建打工。后来他挣了钱回来念书,每周从学校往返家里,步行四十余里路。如今这个同学是某所高校的美术老师,平日教书育人,放假便外出旅行,以徒步的方式一点点拓宽世界、丈量自己的人生。有时我们做着一件事,是为了有朝一日不必做。过着一种生活,是为了终有一天能够过上另一种生活。我写这些字的时候,我最亲爱的表妹远远,正在广州飞往上海的航班上吃着她最讨厌的飞机餐,为了工作,她一年几十次往返于各条航线,一旦得空回到自己小小的租屋,无论多晚,最愉快的事情就是为亲手做一顿不潦草的饭,凌晨三点的两菜一汤对她来说不是负担,而是为自己加油的正能量。今年端午那天,我和久别的远远躺在酒店床上休息闲聊,她换了新的发型,又像孩提时代那样,将我的裙子轮番试穿一遍。这好不容易相聚的一日,竟然舍不得拿来补补睡眠。我问她,你还记得你那会儿的梦想吗?她说当然。我现在也没变。远远的梦想,是赚够钱开一间超级有格调的精品私房菜。倘若只认识现在职场上雷厉风行的她,又怎会得知这个梦想源于那父母离异寄人篱下的童年,她永远被饥饿困扰,成为一种精神上不愈的疾患。要是实在不行,卖冒菜也可以呀,哈哈。我笑。别的都能将就,梦想不能。远远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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