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厚描法,喜欢古波斯的细密画派,喜欢中国浓墨重彩、一笔笔细细描摹出来的工笔画。《梦境以北:失败主义者手记》是敬文东教授的一部学术随笔,集结了他近年来对社会问题的一系列思辨,角度新颖、旁征博引。敬文东教授借由“做梦”这个意象,力图为读者,更确切地说是为自己剖析权力社会背后的挣扎和抗争,以及吐露作为一个中国知识分子在思想上的困境。正如作者所言这是“从另一个角度去观察这个世界,以另外一种逻辑、另外一种认识和检验的方法去看待这个世界。” 作者简介: 敬文东,1968年生于四川省剑阁县,文学博士,现为中央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著有学术著作《流氓世界的诞生》《指引与注视》《失败的偶像》《随“贝格尔号”出游》《事情总会起变化》《牲人盈天下》《被委以重任的方言》《诗歌在解构的日子里》《灵魂在下边》《皈依天下》《艺术与垃圾》以及随笔集《写在学术边上》、《颓废主义者的春天》等。 目录: 1.我们的睡眠,我们的失败/1 2.我们的梦乡,我们的故乡/29 3.梦神,卑微的梦神/60 4.梦奸犯的诞生/87 5.占梦术的秘密/115 6.梦境的等级制度/143 7.圣人之梦/170 后记/195前言从十八岁到现在的二十多年间,和其他门类的写作相比,虽然也写过字数不算太少的随笔作品,但那只是在读书、求学、教学的间隙,或在写作所谓“学术文章”需要喘气时,像个资深票友一样偶尔为之;仰仗的,仅仅是老农民对待自留地的那股子热情和执著,从没拿出整整半年光阴用于随笔写作。在接近完成这部小书的时候,才意识到这个暗暗滋生出来的问题,才让我大吃一惊。我下意识地问自己:当初决定花费如此大块的时间,到底是怎么想的?现在,本书已经正式杀青,我只能粗略地估计:也许是一如既往地想改变自己的语言风格吧;要不,就是因为我是个每天晚上都要做梦的人,想对不请自到的梦境发表一点点小感慨?眼下,我已经无力回答自己给自己提出的问题,姑且存疑吧。有秘密才有美丽,但这到底是谁说的话呢?虽然,作为一个按照四舍五入原则相貌仅仅及格的人,我跟“美丽”这等“美事”不可能有任何干系,甚至八竿子打不着,但那个被我忘记名字的人说出的那句很“美”的话,实在太契合我此刻窘迫的心境。 从十八岁到现在的二十多年间,和其他门类的写作相比,虽然也写过字数不算太少的随笔作品,但那只是在读书、求学、教学的间隙,或在写作所谓“学术文章”需要喘气时,像个资深票友一样偶尔为之;仰仗的,仅仅是老农民对待自留地的那股子热情和执著,从没拿出整整半年光阴用于随笔写作。在接近完成这部小书的时候,才意识到这个暗暗滋生出来的问题,才让我大吃一惊。我下意识地问自己:当初决定花费如此大块的时间,到底是怎么想的?现在,本书已经正式杀青,我只能粗略地估计:也许是一如既往地想改变自己的语言风格吧;要不,就是因为我是个每天晚上都要做梦的人,想对不请自到的梦境发表一点点小感慨?眼下,我已经无力回答自己给自己提出的问题,姑且存疑吧。有秘密才有美丽,但这到底是谁说的话呢?虽然,作为一个按照四舍五入原则相貌仅仅及格的人,我跟“美丽”这等“美事”不可能有任何干系,甚至八竿子打不着,但那个被我忘记名字的人说出的那句很“美”的话,实在太契合我此刻窘迫的心境。 我非常喜欢随笔这种文体,但我不愿意称它为“散文”。称“散文”,实在太轻薄——至少从音调和过于随意命名的角度看,把“随笔”叫“散文”,就是无聊之极的事情。随笔轻松、自然、活泼,尤其是表达上的几乎无所不能,可以最大限度地也很容易地帮助我,把矫揉造作的东西全部排除在外;将自我本性尽可能多地归还给自己——我闯荡江湖这么多年,真的还有“自我”和“本性”存于世上的某个角落,等待我去收回?但希望自己还有“自我”和“本性”存在,总该不会有问题吧? 通过对这本随笔小册子的写作,我还想做一个小小的实验:看看能否将学术、思想、文笔、灵感、想象力、修辞术和各种各样的奇思妙想,糅合在一起;看看随笔,我喜欢的文体,究竟能够达到怎样的密度——它能满足我对坚强的渴望和幻想吗?多少年来,我喜欢厚描法,喜欢古波斯的细密画派,喜欢中国浓墨重彩、一笔笔细细描摹出来的工笔画。我讨厌清汤寡水、淡而无味的东西。无论是文字、人情交往、面条,还是十元纸币和五十元纸币之间的微妙关系,我都不轻易允许它过于寡淡、浅显和直白——尽管在生活中,我是个坚决信奉“极简主义”的人。或许,是对密度和厚度的迷恋,最终诱惑我写下了这部小册子?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达到了目的(我猜,跟以往对自己的期许一样,这回同样未曾达到目的),但在写作过程中获得的快意,确实令我十分怀念——此时此刻,它仍然历历在目。既然如此,额外还有什么值得苛求和渴求的东西吗? 我是个每天都做梦的人,梦境的内容匪夷所思,就像我在本书中描绘过的那样,超过了我在白天的所有想象。依我看,人最富有想象力的时刻,只能是在梦中。否则,面对众多相互冲撞和桀骜不驯的化学元素,一筹莫展的门捷耶夫也不可能轻易发明元素周期表。而按中医的观点,做梦是身体虚弱、阴阳不调、刚柔不济的表现,但我却明知故犯,将它当作双倍的人生,当作纯粹的享乐:在“梦”中,也能展开白天“梦”想不到的生活——这该是何等奇妙的事情!中医干吗非要跟我过不去不可呢。虽然我关心梦,但对梦的解析(它号称科学)与占梦术(它被称之为迷信),却始终将信将疑、时信时疑、半信半疑。在2010年这个灾难迭起的年份,我苟且偷生于北京魏公村和梅所屯村,暗自写下了这些很可能是言不及义的东西,却不仅仅是对厚描法、细密画派或中国工笔画的仰慕,实在有对命运无常的担忧、惆怅和感伤的因素在内。也许这些因素,就隐隐约约回荡在这个随笔小册子之中。 本书之所以题献给钟鸣和韩少功,是因为这两位前辈作家——他们不过大我十五、六岁——给过我太多的启发和教益;从我第一次读他们的作品算起,二十多年一闪而过。我至今还记得当年读《爸爸爸》和《畜界,人界》时的兴奋感。从他们的著述中,我得到过太多的东西;而很多我曾经喜欢过的中国当代作家、学者和思想者,早已被我抛到了九霄云外。是那些人本来就十分差劲,还是二十余年过去了,我竟然奇迹般地稍有寸进?钟、韩二公至今仍然被我崇敬,不是他们的荣耀,是我的幸运——我也认为自己足够幸运,因为他们跟我生活在同一个时代,让我有了自豪的机会、资格和底气。他们是我心目中的伟大作家,是文学和思想上的双重英雄——希望“英雄”一词,在一个绝非英雄的时代,听上去还不太刺耳,也和矫情不沾边。人都有感恩之心。第一次将自己不成器的著作题献给别人,仅仅是为了表达感激之情,不存在任何深意,也不可能有任何深意。敬请读者诸君明察,也敬请心理不健康、好做诛心之论和好偷窥的狗仔队员们明察。是为记。 2010年12月21日,北京魏公村1.我们的睡眠,我们的失败 “劳动一日,可得一夜的安眠;勤劳一生,可得幸福的长眠。”达·芬奇赞美的是劳动,更是劳动、睡眠和幸福之间的亲缘关系。但他最想称颂的,或许是将上述三者连在一起的曲线、时间和隧道,尤其是那条不断延宕、朝六个方位升腾的曲线,不太可能是野心、阴谋、诡诈、最大的人生利润,更何况假借劳动才机缘巧合带来的荣誉金字塔呢?按照巴洛克主义者(Baroque)的美学立场和伦理学观点,直线“一根肠子通屁眼”的率真特性,简直等同于罪恶,因为它太赤裸、太露骨,约等于初次见面就贸然求欢。达·芬奇,那个被好奇心控制,随时准备冒险解剖尸体,以求弄清人体结构、不让画笔犯下透视错误的杰出人物,非常了解劳动的性格和品质,洞悉劳动、睡眠和幸福间的亲缘关系。依神学大师德尔图良(Tertullianus)不无轻蔑性的看法,劳动,尤其是被早期西方贤哲轻视的体力活与手艺活,“总要比马戏场、剧场和各种竞技场中的活动更为高尚”。因此,达·芬奇,那本辛勤劳作的百科全书,才愿意赋予劳动、睡眠以温婉的质地。 但是,除了华夏民人传说中的“小国寡民”阶段(我称之为阴的世界而不是阳的世界),以及古希腊人心目中醇厚、恬静的“黄金时代”(GoldenTimes),巴尔扎克笔下的拉斯蒂涅发出的战斗宣言——“现在咱们俩来拼一拼吧”(Anousdeux,maintenant!)——却无疑是一切时代最真实的人生广告术语,最嘹亮的号角,最催人“无利不起早”的鼓点,也是描写人之野心最简洁、最笔挺的“元语言”(metalinguistic),就像有人说过的,我们押的是每一个闪念,但每一次的赌注,却是整整一辈子。自此,被蹂躏、被异化的劳动,成为我们生命中最晦暗、最黏稠的部分,迅速构成了“拼命”的基本要素、争取人生“从胜利走向更大胜利”的坚实底座,何况德国社会学家尼克劳斯·桑巴特(NicolausSombart)早就从欧洲现实生活的正面战场上,以四两拨千斤的轻松招式优雅地保证过:人生“对每一个有进取心的年轻人提出的挑战,极其简洁地表现在这几个字中”。但那个过分迷恋巴黎的花花公子,厌恶德国的德国佬显然忘记了,“现在咱们俩来拼一拼吧”,也是法国结构主义者眼中最简洁、最经济、最笔直的人生句式,主、谓、宾齐全,定、状、补暗含,何况额外还有一个买一送一的语气助词,为它增添了必不可少的曲线;何况浪漫、颓废的巴黎,还是这条蜿蜒起伏的曲线自我繁殖和隐藏自身的首都,但它也是结构主义者罗兰·巴尔特(RolandBarthes)、列维-斯特劳斯(ClaudeLevi-Strauss)和米歇尔·福柯(MichelFoucault)等人的拿撒勒(Nazareth)——上帝之子的诞生地。 自此以后,拉斯蒂涅,那个被捏造出来的人物发出的战斗誓言,才无时无刻不敲击每时每刻都生活在“社会垃圾堆上的人”的卑微灵魂。它让我们心醉神迷,令我们神情亢奋,鼓励我们盯着裸体骨头的双眼持续放电……总之,它的品貌、气质、乳房、四肢和腰身,都同结构主义者乐于将人生看作一个长句的做派,吻合到了天衣无缝的程度。但结构主义者的长句人生观,还是过早暴露出它的宿命论嘴脸:黑格尔宣称凡存在即合理;自称厌恶黑格尔、嫌弃形而上学的结构主义,却主动找出了“合理”之“存在”的结构性机制,还为那句人尽皆知的名言,给出了动力学维度上的繁复论证。同黑格尔老套、刻板的德意志面孔相比,结构主义徐娘半老却又风韵犹存的“三仙姑”做派意味着:我们的人生样态只能如此、只得如此、只该如此,奴隶永远是奴隶,老婆永远是命中注定的那一个,宛若死亡只愿意同它自己相像。长有一张法国面孔的结构主义试图表明:它一直都是“修饰我们叙述的宿命论公式”——宛若爱德华·萨义德(EdwardW.Said)针对某种令人厌恶的现实境况痛斥过的那样。而结构,它当真是奇格弗里德·吉迪翁断言的那样,始终“扮演着无意识的角色”,总是倾心于“专制性的形式世界那样”么?颇具反讽意味的是,几乎所有结构主义者都选择性地忘记了其论敌——布罗代尔(FernandBraudel)——的警告和奚落。当然,在布罗代尔所属的“年鉴学派”(AnnalesSchool)诸君子看来,布氏铿锵有力、作风霸道的言辞,首先是奚落,其次才是警告:“所有的结构都同时既是历史的基础又是历史的障碍。”但这等含沙射影、指桑骂槐之辞,远不足以打击结构主义者自信满满的方法论“肾脏”,因为在他醉醺醺的高潮时分或癫狂时刻,最想要的,就是结构内部的“吊诡”特性。他也乐于宣称:结构内部左脚给右脚下绊子、右手扇向左脸的喜剧情景,正昭示了人生的自相矛盾;有且只有结构内部的“吊诡”特性,才能让结构主义者在绵远、悠长、密不透风的语言空间中,重新安排、设置、规划和重组我们矛盾透顶的人生与生活。或许,这才是结构主义之于我等凡人的唯一真实性,因为它像前东德(民主德国)一样,总是倾向于建设一种“没有心脏的躯干国家”,亦即脑子停摆,阳具挺拔,而且围绕该物件组建起来的肉体,将不接受脑袋的指挥和支配。 结构主义恐龙级别的反对者,定居巴黎,并早于布罗代尔实施反击的著名独眼龙,让-保尔·萨特(Jean-PaulSartre),在巴黎某个著名的街角蹙着眉头说过,在法语中,“黑”这个字眼的词根并不是“黑的”。当然,也不一定非得是白的、红的或妖言惑众的其他色泽,只要不是“黑的”就行,只要不违反法语的构词原则就算过关。与此相反,小人社会却坐拥跟它的字义、语义完全吻合的词根。小人社会嘛,就像它的字面意思公开昭示的那样,总是板着扑克牌中的国王脸、王后脸或小丑脸,致力于阻碍每一个人接近他高尚、正派的愿望,破坏和侵蚀高贵愿望之达成的“波莉安娜假设”(PollyannaHypothesis),促成和呼唤小人社会的黑暗伎俩,以便完成对它自身的建设。毕竟人犯下的所有“罪恶”(evil),转身看,正好是为了艰难地“活着”(live);“现在咱们俩来拼一拼吧”,则以模糊手段和目的之间任何形式的正比关系为筹码,呼应了小人社会的目的、心性与手段,也为结构主义者信心爆棚,平添了底气与筹码——因为再长的句子,也会迎来一个命中注定的时刻,并指向最大的人生利益和荣誉金字塔。尽管拉斯蒂涅跟他的纸上同胞——司汤达(Stendhal)虚构的于连——命运大致相仿,并没有在小人社会或阳的世界猎取成功,但这也许更能说明问题。“一般”嘛,总是愿意饶有兴致地将自己建立在“例外”的尸体或废墟之上。就像浑身上下遍布宿命论基因的结构主义者暗中赞同的那样,在人能够迎头撞上的几乎每一个时代,成功都是值得追求和艳羡的,失败却不可能得到起码的原谅和同情,何况失败的整体中某些细小的组成部分,那些微不足道的散碎银子,还是某些“毬不啰嗦之人”主动自找的呢。而那些活了大半辈子,却自觉“没能为祖国、为人民做点什么,每思及此,都伤心欲绝”的阳痿、搞笑分子,确实值得各路强人或成功人士加以唾弃,并包裹在象声词“呸”组成的语义空间中。但在过于精明的结构主义和它的被掌控者看来,这一切,丝毫不影响失败和成功都为同一个句子所操控的实际情形,包括失败和成功认领的夸张容颜、阴沉心跳,还有它们因亢奋或怨恨惨遭扭曲的主动脉。“毬不啰嗦之人”败于结构主义者的长句人生观,是“合该如此”的事情——毕竟“存在即合理”的微言大义,早已得到了动力学维度上的精彩论证与繁复分析。 就像多灾多难的巴勒斯坦人总是习惯于苦中作乐一般,将“乐观的”(mutafa’il)跟“悲观的”(mutasha’im)爆炒、生煎为“乐悲观的”(mutasha’il),我们的生活,总是倾向于“乐悲观”的“辩证”(?)特性,极具令人哭笑不得、欲哭无泪的“悲喜剧”(!)效应。那是一个不得不主动打翻自己的五味瓶,一把必须被我们顶在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TheSwordofDamocles)。精研人类“恐怖史”的保罗·纽曼(PaulNewman)断言过:由于无边无际的原始恐惧,“人类说出的第一个词很可能是否定的。”他悲观透顶、拒绝给人希望和曙光的看法与观点,跟浪漫主义者卢梭充满激情的语言起源论大异其趣。但很可能是纽曼断言过的宿命性,才暗中导致了我们极具“乐悲观”特性的生活,促成了我们必须认领的“悲喜剧”效应。对此,英国佬杜林(R.Dooling)提供的解决方案,只能被认作最无可奈何、也最为破罐破摔的解救之道。他很幽默地说,由于男子汉大丈夫在小人社会(或阳的世界)不好意思当众大哭,所以,当他们面对逃跑、哭泣或战斗等多项选择时,咒骂就不失为一种简便的“折中方式”。问题是:女人是否可以依靠随便大哭的特权,去扭转和涂改她们的“乐悲观”特性,去罢黜和打击她们的“悲喜剧”效应?在火爆、嚣张的阳的世界,是否当真存在一种女性主义的“悲喜剧”效应和“乐悲观”特性? 事实上,当黄帝追求垂裳而治的“华胥之梦”永久性结束后,与白天匆促、激昂的直立行走相比,与作为“折中方式”的“咒骂”相较,或许睡眠才是更值得追求的人生状态,也更适合失败者回忆。而失败者,不多不少,正是勒内·于热(ReńeHuyghe)所谓“注重衰败中出现的新东西”的那个特殊人种。在按照某种特定比例微缩而成的进化树上,失败者只占据某个令人难以窥测的位置,宛若势利的地图上某个微不足道的小黑点。和大人物、成功人士、皇帝、土皇帝以及山大王们的珠穆朗玛峰相比,失败者的小山包只能是地图上毬不啰嗦的小黑点。而按照太阳的运转节奏白天工作、夜晚睡觉,实在谈不上人类最大的现实主义,这情形,恰如费尔南多·佩索阿(FernandoPessoa)在他心爱的里斯本说过的:“我想要睡意临近之感,这种睡眠是生活的期许而不是生活的休息。”对此,古希腊的第一个个体诗人赫西俄德(Hesiod)提前给出了缘由:“黑夜属于快乐的神灵。”华兹华斯(WilliamWordsworth)也仿佛继往开来一样说:“甜美的夜晚,安然、随意/这神圣的时刻静如修女……”问题是,睡眠,广阔、迷人、幕天席地的睡眠,从来不是以萍水相逢的方式同我们相识,它更愿意和我们一起出生、一起成长,宛若“快乐的神灵”要求它做到的那样。 在20世纪中叶稍微靠后一点的巴黎,修辞大师罗兰·巴尔特报道了一个惊人的消息:“修辞学在消亡……逐渐丧失了伟大的思想威信。”但这等令人沮丧的境况,不值得修辞学的反对者兴奋,也不值得它的膜拜者提心吊胆、满腹愁苦与哀怨,因为即便是低于地平线和海岸线的修辞学,依然会在它低矮和并不宽敞的领地内乐于承认:不是人的身体,而是身体的休眠状态,才从最根本的角度上属于我们,允许因过度奔波而疲惫不堪的“毬不啰嗦之人”,暂时放弃“拼一拼”的打算、计划、谋略和各式机心,何况睡眠从来不曾欺骗过我们——因为即便“矫称伯夷之人,梦中必露盗跖本色,言乎其不能假也”。睡眠和梦境一以贯之的诚实品格值得赞扬和激赏;而被君子和拉斯蒂涅们共同把持的阳的世界(而不是阴的世界),却总是在唆使“昼伪遏敝,夜吐真情”的事例不断发生与轮回。归根到底,没有被修辞学染指的宇宙,不仅不值得一过,压根儿就不该存活——我们的修辞学终归是乐观和长寿的,至少超过了结构主义的寿命,更不用说昙花一现的结构主义者。虽然那仅仅是纯粹语言学意义上的喜形于色或暗自庆幸,并不能为人生内部的自相矛盾提供语义学上的任何解释,但足以让我们过于活跃的心跳得到安慰,获取从容、平静、安宁与和乐。 因此,面对寒冷、凛冽的现实,面对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小人社会,聪明过人却郁郁不得志的曹植,才更愿意向往睡眠的甜美境界,宁愿向黑漆漆的夜间君主折腰致敬。在睡眠过于宽敞的边缘地带,陈思王酸溜溜地抱怨:“丹诚之至愿,不离于梦想者也。”要知道,曹植这话,可是说给他当皇帝的哥哥听的,目的是帝位角逐游戏失败后,诚心服输,以求保全小命。这情形,颇有些类似于《圣经》之所说:“因为血有生命,所以能赎罪。”和血在西方的神学用途以及它的货币身份、购买力看起来非常相似,睡眠和梦想也能保全或赎回曹植的身家性命。十分幸运的是,无需刻意寻找,睡眠已经自动来到了我们身上,乐意为我们黄袍加身或黑纱罩脸。没有必要怀疑,睡眠是无可言说和深不可测的神安置在我们体内一根看不见的引线,最初很长,接着逐次递减,直到在某些极端的时刻,没收了这根引线——俗称失眠;当然,最终它会达到无限,把你抛入永不醒来的长眠状态——是不是达·芬奇说的“幸福的长眠”,取决于你对劳动的态度,取决于你是不是拉斯蒂涅的变种或于连的亚种。神的意志凡人无从窥察,但睡眠确实是对白天、小人社会和“拼一拼吧”进行否定与扬弃(Aufheben)的敏感装置,是对夜晚实施颂扬的黑白广场,对应于我们内心深处芜杂的颓废感、挫败感,还有取之不竭的绝望感——即使在睡眠中,笑声也是可遇不可求的,曹植酸溜溜的语调值得后人同情。但我们仍然有必要感谢无所不能的造物主,因为他炮制的睡眠不仅诚实,还慷慨大度,不像尘世中的金钱,总是被迫在吝啬鬼的帮助和授意下,刻意维护、建设和强化它的小人风度。 但先于这一切到来的,是对睡眠予以坚决支持的动作/行为:身卧、眼闭,在心智周围竖起暗褐色的篱笆或高墙,还额外需要一道宽阔、深邃的护城河予以守护,以便身心处于相对安静和稳定的休眠状态。动作/行为不仅是各种身体征候的支持者,也是所有心理况味和胸中块垒的幕后推手,是一切人生状态的第一推动力,是看得见的上帝之手。令毬不啰嗦之人欣喜的是,中国古代不少大经大典,都曾明确提到过这一点:“睡,坐寐也,从目垂声。”和一“坐”下就“打瞌睡”的垃圾之“睡”、道德不纯之“睡”迥然有别,“寐”则“卧也,从梦省,未声”②、“寐,眛也。目闭神藏”。在充满稚气和茂密想象力的古典中国,“寐”才是真资格的“睡”、古典意义上的“睡”,散发着古汉语带来的甜美气息、古人嗓子眼里发出的婉转嘤鸣,经过数千年辗转奔赴与万里长征,最终,历久弥新、完好无缺地传染给今天的“睡”。对此,埃兹拉·庞德(EzraPound),一个纯种的美国佬,显然情有独钟:“中国颜色让我宁静/我觉得玻璃是邪恶的。”(RestmewithChinesecolors,/ForIthinktheglassisevil.)庞德这样说,很可能因为单音节的汉语甜美得让人心“碎”和心“醉”,多音节的英语却更像“维也纳式的装饰彩色玻璃,令人眼花缭乱,扑朔迷离,心神不定”。但无论是古典之“寐”,还是现代之“睡”,“卧”都是必不可少的姿势,蕴含着睡眠彰而不显、保存至今的全部秘密,它们却在结构主义者的长句人生观中,没有获得任何像样的地位。犹如“中”国“中”学的“中”年语文女教师一样,结构主义者用纸面上的“谓语”一词,竟把“卧”的肉身状态与状况给彻底打发了——也就是说,以肉身为根基的睡姿一下子从人间蒸发,再也找不到像样的蛛丝马迹。但揭开“谓语”的幕帐后,人们还是很容易发现:肉身状态的“卧”,仍然是对白天和直立行走的否定,是动作/行为上的返祖现象,也是对始基和出处的公开向往与颂扬——“卧”从肉乎乎、湿漉漉的性感维度,支持了睡眠中即将展开的一切行为。它是我们荒芜内心最好的动作性对称物;而它一门心思想要对称的,是我们对“黄金时代”和“小国寡民”的怀念,是对“拼一拼吧”的无限矮小化。所以,多愁善感、满怀悲悯之心的契诃夫(АntonChekhov)——我们身体和灵魂的共同医生——才深有感慨:“我到来世时,希望能够回顾一下我这一世的生活,说:‘那是个美丽的梦呀……’”智慧、悲悯如契诃夫者,恐怕不至于忘记,“美丽的梦”取决于甜美的睡眠,更取决于睡眠的甜美程度——它总是倾向于长翅膀的睡眠充任自己的底座和根基。在另一处,契诃夫还说:“我做了这样的梦:认为是现实的其实是梦,正像梦就是现实一样。”以契诃夫的仁慈和善良,他肯定知道:美梦不过是“卧”派生的珍贵植物,在忙于大口吞吐二氧化碳和氧气;它仅仅是二手的人生收获,是只具有第二性征的精美礼物。虽然美梦与现实难分难解,在过于敏感的人(比如契诃夫)那里还界限不明,虽然它从头至尾都在依赖、顺从和消费睡眠,但它缤纷的落叶,却无疑滋养了睡眠,润滑了培植睡眠的肉身状态的“卧”,而不仅仅是“卧”的书面概念。 智顗,南朝时一位持有特殊睡眠观的得道高僧,简洁、准确地将睡眠在动作/行为上的先后顺序一语道破。令人欣喜的是,他还别具慧眼地将心智活动跟睡眠死死绑在一起,比万里之外、千年之后的结构主义者高明得多:“心昏闇名为睡;五情闇蔽、放恣支(肢)节、委卧睡熟为眠。”瞧瞧,表面上简单至极、不值一提的睡眠,在深不可测的哲人眼里,该有多么复杂的动作程序,该涉及多么精微的灵魂波动,又岂是一个主谓宾、定状补齐备的长句能够总结和概括。那位高僧出人意料,又合于佛理地将“寐”分解为“睡”与“眠”两个层次,让它们分属不同的灵魂部门或心灵机构(即“心”与“情”),却又要求它们同气相求、相互声援,在小人社会或阳的世界,共建古典性的“寐”——有如当下的军民“共建”某个街道、某个公厕或某所大学。令我们更加震惊的,还是智顗称颂的、能迅速达致睡眠境界的特殊姿势。它酣畅、坦荡、恬静、随意、令人迷恋:身体在“心”“昏”、“情”“蔽”的状态下,趁机拥有了自己的魏晋风度。尔文·高夫曼(E.Goffman),大英帝国治下一位不太知名的语言学家,将类似于魏晋风度的状态,称作“身体界线完整性的崩溃”,还特意赠以“泛滥而出”(floodingout)的动作性谥号。植物啊,生性婉转、安静的植物!它肆无忌惮地挥霍了睡眠,却让回忆和梦境自动呈现,曹植念想中“远慕《鹿鸣》君臣之宴,中咏《常棣》匪他之诫,下思《伐木》友生之义,终怀《蓼莪》罔极之哀”的甜美境界,这典型的“中国颜色”,顷刻间,就轻而易举地化为了现实。但“轻而易举”和仅存于汉语空间的“顷刻间”,仍然要远远大于结构主义者的长句人生观,也比它更隐晦、更多歧义、更多变体和亚种,虽然从表面上看,它好像是清晰的、笔直的和挺拔的。很显然,身体的魏晋风度才是睡眠的首要条件,它否定了白天和直立行走;或者,白天和直立行走被罢黜、被扫荡,才是身体的魏晋风度能够存在的唯一前提,才是对夜晚实施颂扬的黑白广场得以诞生的唯一源头,“卧”是其中最醒目的部分,是被魏晋风度、“身体界线完整性的崩溃”和“泛滥而出”刻意推荐和保举的重点对象,是组成睡眠的所有动作中,唯一的首领或A角,但又绝对不是小人社会贪婪的独裁者——人类之“卧”从古及今,从未有过这等动词状态的小心思,那双时刻眨巴着精于算计的三角眼。 魏晋风度的慷慨和仁慈实在令我们感动:无论睡眠中人拥有何种白天定义下的身份、姿态与面容,都慷慨大度地给了他们道家或玄学的面孔。“越名教而任自然”,是魏晋风度对他们的基本要求,否则,就配不上睡眠暗含的人生状态,更说不上回忆与向往;“竹林七贤”仅仅是深受魏晋风度欢迎的普通人,不普通的,是那些失眠者,夜不能寐者,挑灯夜战者,还有半夜红着眼睛瞄准北斗星的家伙——他们都是成功分子或成功分子的候选人。而神秘莫测、机关算尽、智慧难以被后人企及的老子,站在李树下的人,是不是经过对睡眠的细致观察,才最终悟“道”的呢?不能幼稚地把周王朝国家图书馆馆长的智商与眼力,仅仅局限于对水、月亮和女人下体的观察上,毕竟睡眠才是离他更近、更便于他思索的事物或风景。面对欲望大起义的小人社会、阳的世界、身体的各省纷纷叛变的白昼,高僧智顗根本不屑于回答下述问题:有没有一种不受打扰的、整体性的睡眠存在?但这样的说法究竟是什么意思?我们还想贪得无厌地向睡眠索取什么呢?智顗在关键部位上的长久沉默,或许在暗示我们:在黑黢黢的小人社会,在硕大无朋的阳的世界,所谓整体性的睡眠,恰如花花公子桑巴特针对另外的变态情势讽刺过的,仅仅是“一种想象、一种虚构、一种捏造、一种连续的即席之作、一种骗局和一种幌子”,因为阳的世界总是倾向于、热衷于打断我们的睡眠。在夜间,连谣言、地震、洪水、没有被成功管制住的响屁声和泥石流……都在帮助小人社会破坏我们酣畅的睡姿。但这样的局面,依然不足以妨碍身体的魏晋风度对其自身建设的力度。事实上,我们只需要真资格睡眠的一个切片就足够了——对于习惯性失眠者,情形尤其如此。毫无疑问,有了睡眠,我们很可能就真的有了一切…… 从象征的层面或隐喻的角度观察,睡眠意味着对生育、增值和喧闹的坚决反对,对长句人生观的无情嘲讽,也是对“每一块土地上都站着一个精明的策划师”坚持不懈的否定。睡眠意味着梦境和双倍人生的开始,意味着放弃战斗,罢黜拉斯蒂涅的“拼一拼吧”,意味着阉割镜子的自我繁殖,以及镜中那个阴沉沉、黑黢黢、浑身充血的自我;“卧”则不言而喻地意味着,处于睡眠状态之中的人必须背对阳的世界,只将一个饱含蔑视神情的侧面交付小人社会,交付身体的各省纷纷叛变的白昼,就像费尔南多·佩索阿热情称颂过的:“为了对抗作为一切事物基本元素的粗暴冷漠,神秘主义者发觉最好的办法是舍弃。否定世界,转身背向它,就像忽然发觉自己站在泥沼边沿而转背一样。”尽管不可能每个人都是神秘主义者,更不可能是否定“色界”中一切短暂受造物的佛教徒,但我们依然只有在睡眠中,而不是各类装疯卖傻的酒鬼自以为是的杯内乾坤中,才幸运地拥有这等特权,才有机会接管自己的超帝王尊严——“天子呼来不上船”的醉后狂态,仅仅在身体的魏晋风度认领的势力范围之内,才有可能化为现实。我们面对的真实情境,正是塞缪尔·约翰逊(SamuelJohnson)博士早就断言过的:“欢快和忧郁都是心胸中孤独、沉默的寄居者,不会接受也不会发出任何交流的信息……”或许正因为如此,雅斯贝尔斯(KarlJaspers)对人之“存在”的故作惊讶状,才显得格外有趣和可爱。他像个严谨的几何学家一样感叹唏嘘:“每一个此在看起来本身都是圆的”(JedesDaseinscheintinsichrund)。雅氏对“存在”充满敬意的形态学分析,很可能符合“存在”的固有秉性。事实上,身体的魏晋风度总是倾向于强调弧线,就像达·芬奇称颂过的;而身体的魏晋风度乐于承认、乐于追逐的“卧”,最多是个半圆,刚好是二分之一的“此在”(Dasein),却不折不扣地构成了黑、白两个世界之间的分隔符,也造就了睡眠中人的地平线——但愿身体的魏晋风度还不至于无聊到需要借重修辞学的“思想威信”。 尽管只有人才能认领的“尸卧”(即平躺,就像尸体一样),很可能真如某些睿智之人——比如我的朋友周晓枫——认为的那样,意味着只有人类才没有天敌,但笔挺的“尸卧”依然不会得到睡眠的真诚待见,因为它压根儿不具备魏晋风度,也没有配备任何弧线。“尸卧”一本正经的刻板神态,像极了面对蒙童而手握戒尺的私塾先生,仅仅是白天的对称物,是没有天敌的人类笑傲万物的夜间版本,是直立行走的变态模型,也是“拼一拼吧”伪装出来的休眠形式。尽管“尸卧”似乎也在致力于否定直立行走,但在它的骨殖深处和嗓子眼里,在它的肛门管辖的领地,却仅仅是直立行走的稍息状态,至少是直立行走的摹本和投影:“尸卧”仅仅是被扭曲了九十度的直立行走,是一个倒下去的“一”,或平躺着的“吾道‘一’以贯之”,是具有投机倒把性质的挺胸昂头、健步如飞,是睡眠状态下的“克己复礼”,是宽广的夜晚中一小块白天,只是不幸被广阔的夜晚收编、吸纳和招降——它在狭窄的、黑漆漆的小床上,也做好了随时行军、跑步、战斗和举起投枪与匕首的准备。而巍峨、阴森、充满机心的宫廷,为什么不允许可怜的宫女仰面朝天而眠呢?据说,除了对王制之“礼”的悉心维护,还因为“宫廷里的人都信神,传说各殿都有殿神,一到夜里全出来到各殿察看,保护着太后、皇上和各主子们”。“尸卧”之义,当真是超凡脱俗或大凡大俗的“大矣哉”呀。但让平躺的睡姿(即“尸卧”)备感难堪的是,连素来讲“礼”的“至圣先师”也“寝不尸”,就像他老人家在掌握了永久性——而非七十年——所有权的自家宅院里,大大咧咧地“居不容”。睡眠中的“至圣先师”,很可能才是他一生中最平易近人的时刻,因为只有在酣畅淋漓的睡眠中,他才有机会放弃造就圣人的种种正经、古怪的做派,主动认领动作/行为上的幽默感和魏晋风度,何况“卧”不仅促成了睡眠,还给圣人的身体,捎去了那么多难以言传的好处:“屈膝侧卧,益人气力,胜正偃卧。按孔子不尸卧,故曰睡不厌卧,觉不厌舒。”瞧瞧,出于对舒适的追求,对夜晚和睡眠的私下响应,儒家圣人也乐于越过学派和时光的雾帐,向异教的道家与后起的玄学靠拢,愿意身体力行地赞同佛子(即智顗)描绘的酣畅睡姿。从睡眠,而不是从修辞学或令人生厌的学理维度,我们或许更能轻松找到“三教归一”的原因,找到通向它的隐秘途径。 追随着茨维塔耶娃(MarinaTsvetaeva)所谓“在狗与狼之间的时间”(entrechienetloup)的到来而到来的,是满带雾气的睡眠,是配备了隐形翅膀的魏晋风度。那个阴霾的所在,那个没有星光只有呼吸的空间,那个湿漉漉的地方,才是失败者和毬不啰嗦之人的天堂;在那里,所有的天使都倾向于赤身裸体、一丝不挂……而造物主精心制造的睡眠,是一件“至大无外”、“至小无内”的东西,值得把玩和琢磨的地方多了去了。但最令人惊讶的,还是藏于它内部的“吊诡”特性,就像结构主义者公开宣称的那样,在他们乐于称道的结构内部,也埋藏着同样性质的玩意儿。但两个“吊诡”既算不上堂兄弟,更攀不上亲戚,不能共享同一条血缘之河,虽然它们共顶同一个名号;或者,它们仅仅是互相抵制对方、视对方为寇仇的“隔壁邻居”——就像多嘴多舌、仇人无数的谁谁谁或某某某说过的那样?按照恩斯特·马赫(ErnstMach)的洞见,经由睡眠细心呵护与教诲,我们“心理的眼界”在一个猝不及防的瞬间,就莫名其妙地“变得狭窄了”——幸好胡子丰硕的马赫心地善良,也很明智,还没有说“心理的眼界”完全失明。否则,睡眠需要的魏晋风度、酣畅的姿势、满是雾气的潮湿和“吊诡”特性,根本落不到实处。而在东方大哲庄子更曲折、玄妙的心智中,“吊诡”无疑是指语言内部的打架斗殴行为,有点类似于——仅仅是有点类似于——埃利亚的芝诺(ZenoofElea)在诡辩中炮制的“飞矢不动”,都是些语言内部的伤风感冒、气滞血瘀、神经错乱和月经失调,总之,一种习惯性的自我流产或自我流产的习惯性。在精密通脱的希腊语和提倡中庸主义的古汉语内部,总是暗含着这等自我较劲的语言现象。但那仅仅是语言的过错,还是人生的真相不过如此,进而逼迫语言在其内部不断自我争斗,以至于让它的左手不停地扇向它的右脸?对此,一位中国女诗人兀自一旁暗自神伤:“只有风、河流、石头是纯洁的/只有它们与消失的名字对称”。池凌云有这等悲观、伤感的言说,很可能因为小人社会(或阳的世界)中其余的东西都难逃污秽、肮脏之嫌,又何况心机过剩的人呢。考虑到人类善于推卸责任以求自我保全的本性和本能,语言代替我们受难、受过和受到斥责,就是必然的结局——或许只有在这一点上,结构主义的长句人生观还没有完全失察、失态和令人失望。 尽管有身体的魏晋风度予以支持,“卧”也善解人意地替我们区分了黑、白两个地球之间的界线,但睡眠内部的自我斗殴发出的呼吸声、喘息声和诱人心动的呻吟声,还是能被我们完好地捕捉,这仅仅是因为最狭窄、最卑微的“心理的眼界”,也有它不容被抹掉的“视界”。这些急促的呼吸,这些达致临界状态的喘息,构成了我们全部人生经历中的阴影部分,刚好同半个“此在”的语义大体相符:睡眠中仍有动作,那些虚拟的动作。它们集结在一起,构成了一个又一个虚幻的可能世界(ThePossibleWorlds)。睡眠让我们看不见外部的小人社会或阳的世界,也让表征成功的生育和增值彻底安息,命令镜子停止它亘古不变的反射能力;但身体的魏晋风度,却让我们能够看清自身内部一切形式的可能世界——这就是睡眠适合回忆的确切含义。一位对于现代中国人来说十分陌生的唐朝小诗人,很可能真的深谙个中三昧:“旁人不知梦中事,惟见玉钗时坠枕。”睡眠总是在致力于自我反对,以它虚拟的“动”,冒犯、抵抗和反对真实的“静”:在睡眠侵占、经略和控制的领地中,颠鸾倒凤、颠三倒四的事情多着呢,又岂止区区一番温存后,“玉钗”遗落“枕边”那么简单和婉约。而蛰居、偏安于潜意识,暂时没能进驻语言、顶多拥有几个松松垮垮之偏旁部首的虚拟动作,总是在忙于彼此拆台、相互否定、流泪、撒谎、向对方做鬼脸和吐舌头的勾当,并在拳来脚往中扭成一团,却又令人目瞪口呆地相互勾结,成为一个首尾相接、天衣无缝的统一体,最后,被睡眠织就的一袭袍衣遮掩与捕获,就像欧阳江河所说:我们“一生中的散步被车站和机场覆盖”;也恰合吉尔·德勒兹(GillesDeleuze)的睿智之言:我们的骨头只是空间结构,我们的血肉才是最后时刻到来的覆盖物。因此,谈论睡眠,除了谈论它的“吊诡”特性,谈论支持睡眠的动作/行为,首先意味着谈论“覆盖”。 在“卧”认领和默许的语义疆域中,睡眠,我们的睡眠,总是在尽其所能地覆盖属人的白昼,覆盖白昼接管的一切征候,让我们迅速滑向狄德罗(DenisDiderot)所谓的“动物状态”,不愿接受白天及其律令的支配与调教,直到最后,将自身拥有的全部和谐性“一夜千金散尽”——犹如柏桦针对某种极端状况的夸张、铺排之辞,有欧阳江河所谓“针在痛中的速度”。这境况,又宛若苏格拉底(Socrates)的痛心疾首之言:“在人们睡眠时,灵魂的其余部分,理性的、受过教化的、起控制作用的部分失去作用,而兽性的和野性的部分吃饱喝足之后却活跃起来,并且力图克服睡意冲出来以满足自己的本性要求。你知道,在这种情况下,由于失去了一切羞耻之心和理性,人们就会没有什么坏事想不出来;就不怕梦中乱伦,或者和任何别的人,和男人和神和兽交媾,也就敢于起谋杀之心,想吃禁止的东西。总之,他们没有什么愚昧无耻的事情不敢做的了。”但街头哲学家,赤脚大仙——也就是那个以怕老婆闻名于世的苏格拉底——描述与痛斥的地狱景观,既是“卧”衷心支持、恭维的基本状态,又会因睡眠的覆盖功能得到妥善地遮掩。覆盖功能为潜伏于人身上的“动物状态”,提供了可靠的保护伞;让我们从一开始,就享有道德上的几乎全部豁免权——“尸卧”刻意否定弧线的假正经癖性,它不受常人待见的习气,也由此可见。但让街头哲学家,人类“气管炎”历史上最知名的人物倍感难堪的是,仰仗魏晋风度的声援,睡眠确实为人类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弗洛伊德(SigmundFreud)博士早就论证过,唯有梦或人的“动物状态”,才是人类获取身、心同时满足的重要方式;或许,张载老夫子说得更妙:“从心莫如梦。”而梦,总是乐于以睡眠为舞台或土地,以酣畅的睡姿为前提、公理和让人心悦诚服的假说。 作为身体的魏晋风度刻意突出的动作,作为支持睡眠的众多动作的唯一首领,“卧”促成了睡眠,但更主要是促成了睡眠的覆盖功能。和结构主义者不无狂妄的自以为是性质相仿,睡眠的“吊诡”特性刚好同专注、敬业、忠于自己信仰的睡姿恰相吻合;覆盖功能呢,则非常敬业地保护了二分之一的“此在”。它是“侧卧”的分隔符、地平线之“所指”(signifié)在工具论意义上的完美体现,也是“侧卧”之“所指”隐姓埋名、微服私访的具体形式。覆盖功能使睡眠至少从表面上,让人觉得它是纯粹而没有噪音的事物,或事物的涅槃状态,无论通往它的“线索是多么远,多么松弛,多么纤细”——恰如结构主义者罗兰·巴尔特在巴黎某个书房中的刻意夸张;但在覆盖功能的声援下,有分隔符、地平线在工具论意义上进行严格保证,每一个拥有睡眠能力的人,都有资格认领两个性质迥异的地球作为自己的封地或采邑:一个是白天的,一个是晚上的;一个地球被白天照耀(即小人社会或阳的世界),另一个被夜晚覆盖(即睡眠世界)。有伦理、法律、道德和各种腰身的意识形态保驾护航,白天必然拥有一张大众品位十足的脸蛋,夜晚则各有其貌,时而青面獠牙,时而婀娜多姿,时而电闪雷鸣——这就是黑夜之于人的曼妙之处。虽然小人社会和睡眠世界看起来共用同一个社区,但它们终究住在不同的公寓或房间:前者是实体,后者是幻象,但又绝不只是实体可怜的阴影——尽管在有些时候,阴影确实比实体更重要。从这个较为有趣,却又毫无玄妙性征的角度进行观察,睡眠不偏不倚,刚好构成了广义地理学一个十分重要的组成部分;无孔不入的梦境(或契诃夫称颂过的“美梦”),则是这门特殊学问将要飞身接管的土地上蓬勃生长着的各类植物。 面对昔勒尼(Cyrene)的埃拉托色尼(Eratosthenes)发明的“地理学”(geographica)一词,钟鸣毫不犹豫地断定:它来源于希腊文中纵向聚合轴上的“ge”和“grapho”,意思是“地球”和“我写”。接下来,钟鸣颇富想象力地将“geographica”径直理解为“关于地球的涂鸦和描述”——真是精彩绝伦,跟埃拉托色尼的智慧与灵感恰相对仗。睡眠是人在“动物状态”下、在“心理的眼界”变窄之后的另一个地球么?这个必须依靠身体的魏晋风度予以支持的幻影球体如此实在,让人无从怀疑它的真实存活。广义地理学如果略去对它的细心刻画与揣摩,就是不值得信任的伪学问——“至人无梦”的高迈说教,至少有一部分目的,就是要在观念中,摧毁这个球体,以免我们滑向和沦陷于赤脚大仙警告过的地狱景观。而看起来诡异、诡秘的“尸卧”,是不是可以起到“马后炮”和“事后诸葛亮”的弥补作用?它在黑暗中对“克己复礼”的不懈努力,究竟还算不算数?这是一个隔靴搔痒的伦理学悬案,却至今没有令人满意的解答。颇具讽刺意味的是,苏格拉底对睡眠的诋毁性描述,反倒是从侧面听从了广义地理学的召唤。面对广义地理学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古往今来,所有关于睡眠的言说和书写,都结结实实构成了关于睡眠——这个夜间地球——的随手涂鸦:“其寐也魂交”;“昼则阴伏藏而阳用事,阳主动,故神运魄随而为寤;夜则阳伏藏而阴用事,阴主静,故魄定神蛰而为寐。”……包括苏格拉底在内的所有关于睡眠的言说,都极具梦幻特性和呓语质地,跟夜间地球上的风土人情、鸟兽草木恰相吻合。关于这种性状和征候的球体,还有它身上密匝匝的经纬线、等高线和本初子午线,当真会有科学上的言说么?对于它的任何貌似科学的描述,仅仅是貌似而已,不多不少,正好是罗兰·巴尔特针对另一种荒谬情形断定过的那样,最终,都会“出乎意外又在料想之中地把它常常栖身的那个空间毁掉了”——弗洛伊德博士生前、身后获取的毁誉参半的评价,正坐实了这个结论。同白昼的地球相比,在“卧”的帮衬下,我们的睡眠(即另一个地球)无疑更潮湿,也更具温度,有足够多的热量和水分,供养那些特殊植物的生长与发育。这样的植物,总是在吁请睡眠的主人进行自我放纵,吁请主人把“气管炎”大师描绘的情景不断延展下去。睡眠知道,只有放纵,才是水分和热量的唯一来源,才是夜间地球免于死寂与冰河期的唯一方式,何况它还得到了魏晋风度及其动作/行为的大力支持,何况它存活的主要目的,本来就是要善意地、免费地帮助我们拥有否定小人社会的能力与机会。 试想一下,还有哪些人间的事物,能比夜间地球上生长的植物更具写意特性呢?事实上,只有在睡眠中才会出现的写意特性,在它醉醺醺的恍惚、巅峰和癫狂时刻,在它表面上的不真实中,却出人意料地塑造了另一种全新的真实,急需某种奇特的解释学或占卜术拍马前来发掘它的涵义——因为写意在乎的,向来是事物的阴影部分。而阴影,或许才是真实之所以为真实的命脉所在:没有阴影的东西只能是鬼。尽管艾斯特哈兹·彼得(EsterházyPéter)早已断言:“彻底的真实,已经超出了语言表达的可能性。”但这种斩钉截铁、青面獠牙的说教又能怎样呢?彼得先生是不是想说服我们放弃真实,放弃获得哪怕一毫克真实的可能性?但这刚好是睡眠的覆盖特性导致的又一个好结局:在魏晋风度支持下,在“卧”实施的圈地运动造就的普遍后果中,它热情洋溢地将保护伞带到了广义地理学的身边,既能阻止白天和直立行走对睡眠的偷窥、指控与嘲笑,又能让我们对睡眠中生长出来的写意性植物,进行随心所欲地描摹。 ……总的说来——仅仅是总的说来啊——在所有属人的事物当中,睡眠称得上最为善解人意:它给那些把“发呆”视作后半生最高“事业”的人,提供了打发时间的绝佳机会。因为我们每一个人,都很不幸地拥有一个黯淡的后半生;不期而至的晚年,则是必然会暗中一寸寸到来的事实,携带着它不容商量的强硬性,容不得解释学上的任何差错。“现在,我正走在冬天的街上,意外地/获得了一个虚胖的中年。”但中年,令人身心疲惫的中年,阿伦德哈蒂·罗易(A.Roy)早就歹毒地挖苦过你:“不算老,/不算年轻,/刚好是一个可以死去的年龄。”而“虚胖”,令人讨厌的“虚胖”,被吹胀的气球,我童年时代当足球来蹂躏的“猪尿包”(即被吹涨的猪膀胱),它是物质的腐朽和邪恶化,是中年的象征性记号,是通往老年的脂肪之桥,也是时间在我们身上安置的一套恶意的、无从索解的密码,就像钟鸣所说:“人最大的失败就是死,死之荒谬。”这一切,不会减少夜间地球一以贯之的作用,反而顾名思义般,从词根的角度和立场,给那些无所事事者、失败者、隐逸者、拒绝成功者、小人社会的旁观者、阳的世界的游手好闲者,一句话,那些毬不啰嗦之人,提供数不清的机会,鼓励他们仅仅通过对睡眠的广义地理学分析,就能将“发呆”作为最重要的武器,镇压虚胖、死及其荒谬性,为后半生事业的“成功”添砖加瓦——更不用说睡眠的覆盖功能给那些直接进入睡眠的家伙捎去的惬意感。那是极度的喧嚣和燃烧后,留下的令人心醉和心碎的寂静,宛若瓦莱里(PaulValery)自相矛盾的绝妙之词:“最深邃的,是皮肤。”当然啦,我们的睡眠,也极其愿意让某些人成为“幸福的少数人”(happyfew)。睡眠有着高迈的襟抱,乐于像头颅成为身体的顶点一样,将自己置于“襟抱”一词的语义最高处——或许,那才是“玉树临风”、“飘飘欲仙”的意思? 普遍的惬意感对应于“卧”的丰厚语义,响应了魏晋风度的号召,呼应了回忆、始基与出处发出的召唤,还以不断消耗睡眠养育写意性植物为方式,主动拥抱了失败——有且只有在睡眠中的“动物状态”下,我们才拥有打败成功、成功哲学、成功人生和强人心态的运气与机会,才能在对失败的追求上谋取“成功”,把“发呆”推向高潮和顶峰。而白天,那么多无边无际的白天,就像失败人生的被迫认领者本雅明痛斥过的,“面对生命,它捍卫尸体的权利。”同犬儒主义者、颓废主义者的卑微理想和细密心思十分相似,在毬不啰嗦之人的心目中,唯有失败值得追求,也唯有失败,正处于我们短暂的追求之中——这是白天的地球上型号最大的“现在进行时”、唯一存在的“现在进行时”。但被追求的失败,仅仅存活于睡眠,存在于“卧”(尤其是“侧卧”)实施的圈地运动,存在于被“卧”隔离、摘取出来的虚幻地球。 世间最大的幽默不过如此:被主动追求——也值得追求——的失败,既不会对结构主义者的长句人生观构成任何实质性的影响,又注定会遭到它的嘲笑和戏弄。但可以被追求的失败,还是以它奇妙的曲线、不带走尘世间一片树叶的做派,或许能被达·芬奇招为门神,装点和护佑他不朽的灵魂,拱卫他的墓中首都,就像荷兰诗人马斯曼(HendrikMarsman)的轻声祈求:“让我有一个夜晚在水洼里闪烁/我就会像一朵云蒸发到天边。”但更像一贯呼吸虚弱的里尔克(RainerMariaRilke)喘息着对他的情人所说:“我多想在一个河床里流淌并变得强大。”当然,那样的“河床”,只能是另一个睡床;那样的“流淌”,只能是另一种安详的睡眠;而那样的“强大”,只能是、只能是另一种软弱,另一种失败,另一种不断延展的曲线。或许,文本主义者克林斯·布鲁克斯的断言才迹近于千真万确:“‘真实、美好、珍贵的情感’仍旧隐含在灰烬中,就算我们费尽心力,最终得到的只是灰烬本身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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