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简介:那里冬日阴冷灰暗,我将通过在农场劳作赚钱度过一个月。这之后,今年余下的时日里,我们安达卢西亚的小家与农庄都衣食无忧了。上天似乎注定我必须接受一年一度的炼狱之旅。我们农庄地处西班牙山区,生活费用低廉,收成足够填饱肚皮,也少有账单或开支。不过,正因如此,我们也极难获得金钱收入。家庭危机百出,常常措手不及,诸如发电机与瓦斯冰箱罢工,一头野猪损毁了我们新装的铁栅栏,克洛艾心爱的一只弗拉门戈舞鞋被狗扯成了碎布条……总而言之,瑞典之旅势在必行。<br> 向着诺尔斯科格行驶的途中,我思绪联翩。每一年,我都会以别出心裁的方式挣得现金。而今年,有了新的机遇。我尝试记录我们农庄的生活点滴,把这些故事寄给了伦敦出版界的朋友。不知那份手写稿会经历怎样的命运——或许羊与狗的篇幅过长了些。我任由自己在白日梦中恣意徜徉(倘若瑞典昏天黑地的下午也能称作“白日”),幻想着一份出版合同与支票收入囊中。同时,我睁大惺忪的双眼,警惕着与麋鹿的“不期而遇”。<br> 麋鹿是瑞典公路上的一大“杀手”,冷不丁就会从树丛后跳窜而出,径直冲向车前——毕竟瑞典森林里麋鹿可谓无所不在——不过几秒钟,迅雷不及掩耳之间,已然来不及了。如果不走运,车从下方撞上了麋鹿腿,这一庞然大物会在瞬间化身为一头戴着鹿角的剽悍巨马,风驰电掣,一跃而上,飞越引擎罩,穿透挡风玻璃,闯入车厢奔你而来。<br> 这场亲密接触的结局必定玉石俱焚。<br> 目录: ——伊丽莎白•巴肯《泰晤士报》 ——柯里斯蒂娜•哈迪曼《独立报》 ——安东尼•萨廷《星期日泰晤士报》br 深夜,我尚在旅途,驱车沿一条冰雪隧道般的公路前行。旅程已持续了6个小时,前方通往风雪弥漫的瑞典北部森林。我弓背伏在方向盘上,两眼木然直视,四肢早已僵硬。车灯黯淡的光束里闪过松树与雪花,单调如一。车外零下25度,天寒地冻,风雪猛烈拍击着车身。一番徒劳挣扎之后,一只车前灯最终不敌,败下阵来,独留同伴勉强支撑,却也已奄奄一息,光线苍白无力。仪表盘闪烁着模糊的绿色光晕。除此之外,黑暗无边无际。方才的一个多小时里,不曾有一辆车通过,树林中也不见一处灯火的微光——瑞典乡村有个极富人情味的温馨传统,漫漫长夜,他们会在窗边点亮一盏灯,鼓舞往来的旅者。然而,沿途数公里,夜空墨色浓重,冰冷彻骨。我如茧中之蚕,蜷缩在这辆租来的沃尔沃里,空气憋闷。我意识到,自己与同伴渐趋渐远——当初确实不曾料到。<br>收音机已沦为鸡肋。好歹搜寻到的惟一一家电台正一心一意地播放风琴与提琴舞曲,那种暗藏轻快的演奏令人恍若置身一条广受宠爱的小狗的葬礼。我略感沮丧,转而练习汉语普通话,力图保持清醒。汉语学习我已用功多年,深知独自高声诵读数字是掌握发音技巧的捷径。“yi,er,san,si,wu……”如此一来,我不再耿耿于眼下近乎荒诞的孤立无援之境。每数到100左右,我便放任思绪跳回西班牙的家中:阳光洒向一排排橘树和柠檬树;我和妻子安娜平躺在草地上,眯起眼睛透过树叶仰望天空;我们的女儿克洛艾在逗狗嬉戏,奋力掷出木棍……顷刻之间,思念排山倒海般侵袭而来。于是,我只好又重新念诵:“yi,er,san,si,wu……”<br>第三遍依次数到60多时,汽车引擎开始出现异常——每隔几分钟,平稳的轰鸣突变为一连串刺耳的噪音与震颤声,随即车体剧烈晃动,疯狂战栗一气。继而,一切归复平静,轰鸣如初。<br>此时,我脑中不由自主地浮现自己冻死路边的场景,栩栩如生——毕竟车外零下25度,滴水成冰。车内的余温会在10分钟内消失殆尽——这仅够我从包里扯出全部衣物悉数包裹上身,再盖上帆布与羊皮制成的庞大外套(20英镑购自瑞典军队剩余物资),套上巨型手套和羊毛帽。全副武装后,身体的热量能保持约半小时。随后,经由自然界的热传导效应,浩瀚无边的冷空气会侵占这具微小的温热之躯,然后将其彻底击溃。上蹿下跳或原地跑步都无济于事——即便如此,星星点点的暖意也仅能延缓小片刻。不过,我曾在哪里读到,当下的境况中任何行为都应适可而止,过犹不及。然而何为“适”,何为“过”,我却无论如何也记不起来了。<br>幸而引擎再度侥幸脱险,汽车继续轰鸣。我亲昵地轻抚仪表盘,以示鼓励,愿它摆脱困境,载着我一路向前飞驰,顺利抵达诺尔斯科格农庄——此行的目的地,距这片森林仍有数小时行程。<br>前一日傍晚,我从哥本哈根码头外的维克车店租来这辆车。当时,维克盯着我,目光穿透厚玻璃眼镜片,一团香烟雾缭绕不散。“随你挑……”他开口道,漫不经心地往外一指,“喏,那边。”那边俨然废品丢弃场。我出门查看。寒风凛冽,自厄勒海峡呼啸而来,冰冷刺骨。眼前,破旧老爷车四下横卧,惨状毕现,有些轮胎凹瘪,佝偻蜷缩;有些引擎罩不翼而飞,引擎袒露无遗,油迹斑斑,积雪层层。这些车也曾身处体面优裕之家,忠心耿耿,如今垂垂暮矣,流落至此,为我们这些难以承受正规出租汽车价格的人发挥余热。说实话,维克车店确实独具魅力。这里如同失宠老马的庇护所,几张微薄的钞票就能牵一匹出来骑一骑。我挑了一辆水草绿的沃尔沃,付了少许订金,把全部家当扔进后备箱,沿着漫漫长路直奔瑞典北部而去。<br>那里冬日阴冷灰暗,我将通过在农场劳作赚钱度过一个月。这之后,今年余下的时日里,我们安达卢西亚的小家与农庄都衣食无忧了。上天似乎注定我必须接受一年一度的炼狱之旅。我们农庄地处西班牙山区,生活费用低廉,收成足够填饱肚皮,也少有账单或开支。不过,正因如此,我们也极难获得金钱收入。家庭危机百出,常常措手不及,诸如发电机与瓦斯冰箱罢工,一头野猪损毁了我们新装的铁栅栏,克洛艾心爱的一只弗拉门戈舞鞋被狗扯成了碎布条……总而言之,瑞典之旅势在必行。<br>向着诺尔斯科格行驶的途中,我思绪联翩。每一年,我都会以别出心裁的方式挣得现金。而今年,有了新的机遇。我尝试记录我们农庄的生活点滴,把这些故事寄给了伦敦出版界的朋友。不知那份手写稿会经历怎样的命运——或许羊与狗的篇幅过长了些。我任由自己在白日梦中恣意徜徉(倘若瑞典昏天黑地的下午也能称作“白日”),幻想着一份出版合同与支票收入囊中。同时,我睁大惺忪的双眼,警惕着与麋鹿的“不期而遇”。<br>麋鹿是瑞典公路上的一大“杀手”,冷不丁就会从树丛后跳窜而出,径直冲向车前——毕竟瑞典森林里麋鹿可谓无所不在——不过几秒钟,迅雷不及掩耳之间,已然来不及了。如果不走运,车从下方撞上了麋鹿腿,这一庞然大物会在瞬间化身为一头戴着鹿角的剽悍巨马,风驰电掣,一跃而上,飞越引擎罩,穿透挡风玻璃,闯入车厢奔你而来。<br>这场亲密接触的结局必定玉石俱焚。急驰的钢铁车体重达一吨,可怜的麋鹿怎堪如此猛烈冲撞;而你系着安全带动弹不得,麋鹿每一下垂死的挣扎都会给予你的膝盖致命的痛击。倘若此时你已踩下刹车,麋鹿能撞飞汽车的整个上部,连同车里的人……瑞典人想方设法避免此类悲剧,他们在高速公路沿途竖立高大防护栏,安装麋鹿警示灯,向森林中反射车灯光线。然而每年仍会发生数百起事故。<br>我摸索出一个“避鹿秘诀”,自认为行之有效。盯住一辆速度相仿的大卡车,尾随其后,紧追不舍。自然,如此一来,卡车后轮下飞扬的尘土就会扑面而来,而一旦卡车司机不期然地紧急刹车,你却猝不及防,那么巨型卡车便会猛然冲破挡风玻璃——而不是麋鹿了……不过,与其不停扫视森林与公路边缘的黑暗区域,提心吊胆地察看动静,提防麋鹿出没,两相权衡,我的方法倒更轻松些。<br>正是为了防备麋鹿,我才选择了维克车店的沃尔沃。说来话长,沃尔沃曾经在汽车市场惨遭滑铁卢,成为日本产汽车的手下败将。为了雪耻,沃尔沃大发广告攻势,在瑞典各处竖起广告牌:辆满载日本人的日本产汽车上,人人面露惊恐之色,车前隐约浮现一头巨型公麋鹿,上书“沃尔沃,理所当然之选——日本可没麋鹿!”<br>森林无边无际,黑暗漫无止境,终于抵达沿途的第一个小镇诺尔雪平。我停车吃了份微波加热的肉饼,打电话给行程计划上的第一家农场。农场所在的小岛往北约500公里。<br>农场主在电话中告知:“海水已经结冰,你可以开车跨海。不过,别离海岸太近,海边芦苇一带冰面很薄。我会在路旁的桦树上挂一只红桶,你就在那儿拐弯。”<br>听着这话,我有点摸不着头脑,不过仍然爽快答道:“没问题!”<br>加足马力,这辆老爷车离开小镇,驶入街灯外那片广袤无边的黑暗之中,夜幕如同大海般将我卷裹其间。加热器嗡嗡作响,车内空气憋闷但暖意融融。随后的几个小时,引擎顺利运转。我逐渐放松下来,周身温暖舒畅,轻微的倦意袭来。我左扭右拧,让身体更适意地陷入座椅。这时,引擎骤然熄火,车体急剧震颤,随即重新点火再次发动,噗噗几声后又归于沉寂。我的血液瞬间凝固,四肢虚弱无力。<br>走出车外,雪还在下。密密的雪花簌簌坠落,打破了厚重的静谧。万籁俱寂,我甚至听见血液汩汩流过毛细血管,心脏有节奏地怦怦跳动,大脑里神经元发出细微的嗡响。<br>这时,汽车再次吱吱嘎嘎响起来,可能金属温度下降后机器恢复正常。我在这幻境般悄然无声的世界里屏息静气,呆立了约1分钟,终究抵御不过逼人的寒意,又钻了回去。看来只要给几分钟降降温,车还会再次启动。我坐在方向盘后,傻张着嘴,看着积雪微微泛着白光,鹅毛般的雪花纷纷落下。几分钟后,汽车彻底冷却,车内暖意烟消云散。试着发动,引擎点着了。我打开车前灯,汽车颠簸,沿着公路行驶起来。<br>车急躁地向前飞奔,倒并非借助暴风雪之力——暴风雪会造成可怕的催眠效应。雪花在眼前飞旋,形成涡状通道,你很难把视线移开。我有点不寒而栗。手头的地图上显示前方20公里处有座小镇,于是,我提心吊胆地继续前行,只盼到那里后一切都将迎刃而解。<br>拐入阿布洛镇时已是深夜11点,家家户户似乎早已呼呼大睡。惟一一家比萨店也已打烊,只有路灯撒下一束束光亮。我在后街小巷转悠,车轮嘎嘎作响。借着微光,我看见一块招牌上的“旅馆”字样。<br>我停车按响了门铃,等待着,冻得瑟瑟发抖。漫天雪花从夜空沉沉压下。沃尔沃在身边轰鸣。我再次按响了门铃,仍然毫无动静,既没亮灯也没有一丝声响。最终,楼上打开了一扇窗户。<br>一个中年妇女不悦而冷淡的声音传来:“怎么了?什么事?”<br>“嗯……请问这是家旅馆吧?”<br>“没错!”<br>“是这样的,我的车出故障了,能不能让我在这儿过一夜,感激不尽!”<br>“不行,我们没有övernattning。”<br>“没有övernattning?什么意思?”<br>“意思就是没有övernattning!”<br>“这不是家旅馆吗?”<br>“没错,是旅馆。”<br>“既然是旅馆,为什么我不能在这儿过夜?”<br>“是旅馆没错,但你不能在这儿过夜,因为我们没övernattning!”她断然重复道,然后砰地关上了窗户,大约认为事情已经完满解决。我高声呼喊,说我没其他地方可过夜,如果我冻死街头那全都拜她所赐。我在大雪里几近咆哮,然而,依然没能打动旅馆主人的怜悯之心,她仍不打算收留一位此刻满腔怨气、孤立无援的外国人,因为所谓övernattning的破规矩。顺带说一句,这个词的意思是留宿一晚。<br>半个小时前,我以为境况已跌至谷底,未曾想与眼下的绝望相比,不过小巫见大巫。漫漫寒夜,何等难熬,而我别无他法,只得接受冷酷的现实,睡在汽车后座上。车就停在这家可恶的旅馆外,彻夜转动引擎——既为取暖也是故意吵扰旅馆的老巫婆。这一夜,我可能窒息而死,也可能冻成冰棍。无论怎样,至少第二天早上旅馆门前会留下难以收拾的残局——一辆破车和一具冻僵的尸体。<br>包裹严实,加盖了多层衣物,覆上羊皮大衣后躺下。我满腔怒火,满心怨气,牙齿咯咯打颤。尽管如此,不一会儿,我便沉入梦乡。醒来已是凌晨时分,引擎还在闷响,加热器仍然轰鸣——我还活着。我欣喜万分,深吸一口气,感觉鼻孔里的绒毛似乎已经冻住,蜷缩起来——可真够冷的!<br>启程离开小镇时我仍然怒火未消,抱怨不止。这家荒唐旅馆究竟提供什么服务?满足怎样的邪恶目的?难道按小时出租给镇上的正直居民,用以寻欢作乐?多半不太可能,瑞典乡村小镇会嗜好这等色情把戏?闻所未闻……那么,估计他们是来此豪饮一番,温文尔雅地坐下点一品脱啤酒,或者作默默沉思状随性地品尝一瓶葡萄酒,在瑞典乡下这简直是天方夜谭。入乡随俗,你最好把一瓶伏特加或者便宜威士忌不露声色地藏在棕色纸袋里,大口痛饮。看来,这家所谓的“旅馆”应该是酒馆才对。到此,我的疑虑全消。<br>不到一个小时,机械修理师马茨来到。那时,我的怨气早已一扫而空。马茨体格魁梧,胡须浓密,眼神和蔼。他帮我把车推进村庄交界处的工作间,查明问题所在,握着螺丝刀与扳钳埋头干活。他的妻子给我端来热气腾腾的茶。半个小时后,车修好了。我问他该付多少钱,心下不免捏着把汗,因为在瑞典任何修理费都是天文数字。<br>“嗯?噢,没事!”他强调,“我年轻的时候也跟你一样,只身上路。不管怎么说,有机会帮外国旅行者摆脱困境,我也很高兴。毕竟来这里的外国旅行者并不多。”我坚持付钱,他仍然拒绝。马达轰鸣,车驶入森林后,他仍在愉快地向我挥手告别。估计马茨这样的瑞典人,在冷藏车里过夜都没问题。<br>处境好转,我也悠然欣赏起瑞典的如画风景来。云层消散,太阳缓缓升起,低垂在天边,天空呈现冰冷的蓝,雪在枝头闪闪发亮。一脉田园风光的尽头,海水凝结,洁白无瑕,雪花纷纷落下。我认出挂在银色桦树枝条上的那只红桶。随后转向一条森林中的羊肠小道。淡白的阳光洒下点点斑驳的光影,小道尽头是一个小码头,积雪深厚。这条小道显然在码头边滑下海岸,伸入海中。数公里外,几座岛屿苍松覆盖,在炫目的白色海洋映衬下显得黑暗幽深。轮胎轧过新落下的雪,嘎吱作响,我小心翼翼地减慢速度,开下海岸,沿着冰面上的浮标标记,横穿大海。车身每一次颠簸、每一声异响都让我心惊胆颤。<br>我暗自思忖:“万一掉下冰窟怎么办?”毫无疑问,汽车一旦陷入冰冻的海水,就成了一块无用的小积木。假设果真挣脱出来,游向冰面(谈何容易),还必须摸索着爬出厚厚的冰墙——记得没错的话,这个动作缺了冰镐的辅助根本无法完成——一手握一只冰镐,牢牢抓紧冰块,才能把自己拖出冰窟。即便手头碰巧有把冰镐,且力大无穷,成功脱离险境,接下来也只能独坐在冰封的海洋之上,浑身透湿,等待救援,这又能坚持多久?<br>我沿着一路浮标谨慎地往前行驶,脑中盘旋着这些灰暗念头。这时,我看见一个黄色小型物体离开岛屿奔我而来,看上去像一只玩具货车。它迅速变大,膨胀成庞然大物,在飞雪中疾驰。司机叼着烟蒂,愉快地冲我咧嘴一笑,卡车满载家具。我略感宽心,随即又有点担心卡车的巨重会不会压碎前方的坚冰。<br>不可思议,哪一天开始冰面不再坚硬,不能承载一辆满载家具的卡车过海,这一点当地人如何得知呢?不过,无论如何,我运气不错,不久就开到岛屿边缘的黄色芦苇前。我停下车,蹑手蹑脚地踏上冰面。回头望去,那辆卡车消失在一片白茫茫之中。<br>熄灭引擎,顿时四下寂静无声。我再次沉浸在瑞典冬天匪夷所思的无声世界里。没有风,即便有,也无力吹动压满沉沉积雪的树枝;没有鸟鸣,海如冰窖,悄无声息,惟能听见自己的呼吸。<br>突如其来的一阵滑雪车声打断了杂乱的思绪。一位农夫出现在树丛中,身穿橘色工装服,头戴绒线帽。他下车一步一滑地朝我走来。“Hej!”他语调低沉,“欢迎你来努尔伯。”他面无表情地盯着雪地,费了半天劲脱下右手的手套,继而,伸出一只粉白的手。“比约恩。”他咕哝道。我握了一下,他迅速缩回去。“克里斯。”我说。<br>他重复道:“欢迎你来努尔伯。”<br>“Tak。”我回应道,避免冷场的尴尬——尽管似乎已无话可说。<br>比约恩30岁上下,白白胖胖,神色忧郁。看来沉默比聊天更让他感觉自在。不过,我们四目相对时,他还是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在神情淡漠的面孔上一闪而过。我笑脸相迎,不过对他而言似乎热情过头了。他移开目光,拿手套遮住嘴巴无声地咳嗽起来。<br>我们相对无言,但气氛友善。两人默默将我的行李装入滑雪车后拽着的拖车,上车,在冰面上飞速掠过,向着海岸疾驰而去。一栋黄色大房子,半石半木结构,掩映在苍松间。看得出,新近粉刷过,只是木工活显然欠细致,算不上瑞典通常的完美住宅。不过瑞典谚语说得好:“Bättreliteskitihörnenänettrenthelvete。”<br>驶过农舍,在一片桦木林里迂回前行,我们到达羊群的栖息所。这座羊棚似乎是旧时的大教堂,全木结构,庞大笨重,红色墙板已经褪色,横梁也已腐朽不堪。里面传出羊群的咩咩声,估计有百余头,听上去如庞大蜂群的嗡鸣。<br>比约恩握着铁锹,娴熟地敲击数下,雪堆后出现一扇小木门。接着他用刀割断门上绑着的绳子,用力踹了一脚。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条缝隙,我们侧身挤入。霎时,羊叫声震耳欲聋,羊毛的湿气、干草的霉味与羊粪的熏臭交织混杂,冲鼻而来。<br>细碎的光线透过木板裂缝与积满灰尘的窗户渗入室内。我渐渐适应了四周的昏暗,眼前的情景令人郁闷。成群肮脏的黑绵羊,脊背上方散发出团团雾气,雾气凝聚成硕大一朵臭烘烘的云。置身其中,恍惚以为还有许多绵羊浮在半空。绵羊在木板房里随意游荡,一条木板搭成的小道通往巨穴似的地窖羊圈。满屋干草垛与青贮饲料堆积成山,发出恶臭,有些绵羊爬上去,有些绵羊钻进去,如同饼干里的象鼻虫。<br>“有点儿乱啊,嗯,比约恩?”我小声嘟哝,用词含蓄,底气不足。我即将面对在瑞典打零工十年来最为残酷可怕的一项工作。<br>比约恩略显颓丧。他低下头,睫毛在脸颊上扫过,双手轻轻拧在一起。<br>“你也知道,今年年景不好。”他低声说。<br>“的确。比约恩,这些绵羊脏得不像话了。不过,放心吧,下午开始干活,几天他们就旧貌换新颜啦!”<br>他咧嘴一笑,说:“嗯,就这样。我们去吃点东西吧。”<br>嘿,我对比约恩印象不错。<br>比约恩的父母托尔德与米娅在厨房里等着我们。从牲口棚来到厨房,俨然进入一片洁净多彩的新天地。自然,这里是米娅的管辖领域。大木头餐桌上,肉桂小圆面包与咖啡的温暖香气从盘子里飘散而来。<br>“来吧,吃点东西。”米娅声调抑扬悦耳,说着“咚咚”走回烤箱,躬身撅臀,取出另一盘小圆面包。直起身来时,她面带些许犹豫。<br>“我们盼着你能留下来。”她补充道,匆匆瞥了一眼她的丈夫,仿佛催促他接下话茬。托尔德完全是大一号的比约恩,身材更为高胖,肤色更白。他对我爽朗一笑,似乎不愿开口,接着又吞下一只小面包,然后示意我也这么做。<br>“谢谢,小圆面包味道不错。”我大加赞赏。确实,面包不错,肉桂与糖都够味,只是从北到南我在瑞典乡村任何一天尝到的小面包与此并无二致。<br>“Aahdetärde(确实)……”托尔德表示同意,又指了指咖啡壶。<br>“咖啡也不错!”我点评道,略带些不诚恳——热了又热的咖啡令我难以下咽。不过,现在可不是试探沟通的好时机。<br>我用眼神示意比约恩。他点点头。我们起身离开餐桌,回到羊圈。我在牲口棚换了身冰冷的工作服,布满油渍。比约恩在安装水银灯,我把机器挂在角落。现在不过下午两点半,太阳却飞快地落山了。破落肮脏的黑绵羊围绕着我们,旁若无人地咀嚼不停。水银灯组装完毕,全功率运转,青白的灯光倾泻而出,打在我身上,感觉如同先锋戏剧舞台上的演员。比约恩消失在黑暗中,回来时手里多了一只绵羊——今天的首个任务。我拽动了发动机的绳索。<br>忙完工作,与比约恩一起步履沉重地穿过冰冷的院子。靴子踩在雪地里,咯吱作响,我估摸着外面有零下十度,甚至更低。比约恩用力推开农舍大门,我们挤进一堆臭烘烘的靴子与工作服中,脱去外套,穿着羊毛袜啪哒啪哒地走进明亮的厨房。托尔德看见我们,再次爽朗一笑,递给我一瓶低度啤酒和一只淡粉色的塑料杯。<br>“感谢属于你。”我以古怪的瑞典式感谢语回应道。托尔德看我漫不经心地喝着啤酒,说道:“今晚我们要去诺尔斯科格农场每周学习会。”他猜想我会很感兴趣,所以邀请我不妨同去参加活动。听完,我心里盘算起如何婉拒。这自然不会是趟野外夜游,不过眼前随即浮现我们四人围坐餐桌边,喝着低度啤酒耐着性子打发我来此地的第一晚时光,餐桌上一堆肉桂小圆面包逐渐减少……我起身取外套。<br>托尔德开车在冰雪路面上飞速滑行,前往一片林中空地上的村公所。中途停车接了恩斯特。恩斯特是学习会会长,住在路边的一栋小红屋里。他身材矮小但体格结实,嘴唇薄而略歪。托尔德对他毕恭毕敬。到村公所后,托尔德领我穿过减压舱般厚重的双层大门进入屋内。温暖如春,灯火通明,高大魁梧的身影三五成群。大家穿着羊毛衬衫,头戴棒球帽,边喝着纸杯里的果汁边漫无目的地来回走动。他们常年独自带着电锯深入林中干活,当雪在窗下堆积成山,便回到昏暗的牲口棚与豢养的猪亲密聊天。他们不善言吐,拙于寒暄,聊天常常会出现冷场。托尔德与恩斯特走进来,屋内一下子鸦雀无声,众人舒了口气。<br>我们穿过屋子,恩斯特招呼道:“大家好!”众人一阵局促,纷纷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靴子,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恩斯特,你好!”有人鼓起勇气,含混地回应一句。“你好,你好,你好……”轻轻的附和声四起。毫无疑问,恩斯特主持大局,恩斯特开口时众人洗耳恭听,仅此而已。他吐出的每个字他们都全盘接受,这样一来,他们可以心安理得地保持沉默。这个团体全靠恩斯特的嘴皮子维系。<br>“今晚,一位英国人来到我们这里,”恩斯特宣布,“他将告诉我们英国农业的相关情况。”<br>“见鬼!恩斯特,我哪知道……”我语无伦次,脱口而出。我的话随即被一阵零落的掌声淹没。我俯视着这片倒扣棒球帽之海——嗯,至少有20顶——开口了。<br>“呃,各位晚上好……”<br>有一两个声音回应道:“晚上好。”<br>继而,沉默。<br>“我确实不太在行,”我硬着头皮说道,试图拖延时间,“我不太了解农业技术,甚至基础知识也懂得不多,什么干物质的转换率、补偿津贴之类……我可以……嗯……大概可以解答农畜产品方面的一些疑问。”<br>一顶顶棒球帽满心期待看着我,无人打破沉默。看得出,他们习以为常。最终,恩斯特打破僵局。“克里伊斯(克里斯的瑞典语发音,意为耶稣在瑞典),”他说道,“给我们讲讲,英国市场上的奶牛有多大?”<br>所有的帽子不约而同地点头。这一现象估计会引发全球关注,成为炙手可热的研究课题。英国市场上出售的牛有多大,我完全没有概念。我尽力想象:一头奶牛,运到市场上待售的大胖牛。嗯,奶牛……巨大,头颅笨重,腹部沉沉垂下。我飞快地心算了一下。<br>“嗯,我估计有几吨重吧。”<br>帽子全体倒抽一口气,随即爆发一阵闹哄哄的喃喃自语。显然,我抛出的数字错得离谱。<br>“当然,”我匆忙补充,“那可能是特别巨大的——那真是相当大。普通的,我估计,大约在1.5吨左右。”<br>一言激起更多惊呼声,似在质疑。我已坠入深渊。<br>“当然,多数都会小一点……有些可能只有1吨左右——小牛崽子,那是。”<br>情形越发不可收拾。最终,那一晚,会议结束那一刻,我完全重塑了英格兰——神奇的物种聚居,体型匪夷所思;不可思议的各类农作物遍地,产量惊人。<br>后来,坐在回去的车里,比约恩打破了浓重的沉默。“克里伊斯,没什么,”他说,“人们总是过分强调眼睛看到的一切。”<br>短暂的沉默。<br>“你说得……挺好,嗯……很不寻常,打开了我们眼界。”<br>“比约恩,”我苦笑一声,“一头奶牛重2吨?痴人说梦……这可是普通奶牛的3倍啊!他们肯定认为我是个彻彻底底的白痴。”<br>“谁知道呢,”托尔德在我身后说,声音里有一丝异样的兴奋,“反正你也不用去替它们清扫粪便!”<br>在努尔伯度过的这一周,我越来越喜欢比约恩。每天,我们一起待在昏暗的羊圈里干活,已经很有默契。有几个夜晚,我们在月光下的海面滑雪;还曾参加过当地的一场舞会,我们斜倚在一堵墙边,躲在阴影里,抱着藏在棕色纸袋里的可口可乐瓶,边观察女孩子们边大口灌下威士忌。<br>一日,比约恩宣布:“估计只剩4只了。”听到这话,怜惜之情霎时潮水般涌上心头。当4只绵羊变成15只,甚至更多的藏在阴影里,我可怜的朋友又得在此继续忍受。我们走向羊圈的木门,太阳露脸,阳光透过剥落墙体上的缝隙,在屋内落下细针般的光柱,照亮几只光秃秃的羊滚圆的腹部与呼吸蒸腾起的热气。比约恩审视着他的羊群,如释重负般,脱去手套,握住了我的手,非常正式。“感激属于你。”他说。<br>第二天一早,我把全部家当重新绑上车,掉头过海,继续上路,穿过麋鹿出没的森林,前往其他农场。<br>如往年一样,旅程持续一个月,离家遥远,在黑暗中打发大部分时间,在路途中,或者与羊共度。某日,某个农场,我收到家里寄来的一封信,为此番出行增添了亮点。克洛艾用西班牙语为我写了首诗,还配了张公主图画;安娜的信则精彩诙谐,告知一个意外的好消息。<br>我记下的那些农庄故事,伦敦出版界的朋友似乎认定是可琢之玉,他们甚至寄来了预付款,如此我便可以专心埋头写作。“做好准备哦,你可要成为畅销书作家啦!”信中,安娜嘲笑道,“你只要卖上几卡车书就再也不用去瑞典工作了。”<br>我满心憧憬,开怀大笑。这副傻乎乎的模样好似英格兰草场上的一头巨型奶牛。<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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