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绍

郑振铎读本


作者:郑振铎,陈福康     整理日期:2016-09-05 18:32:29

郑振铎是宣传较少的杰出闽籍学人。在现代文学史上,他即使文名已有定论,但意外早逝还是让他的名气打了折扣。本书展示了他的创作多样性,同时还有他的才华多样性。 本书系现代文学大家郑振铎先生的作品选集。由于郑振铎的知名度,他已行世的最具代表的研究性作品集子不少,本书另辟蹊径,特别选取了他的历史和神话小说,内空来自他的《取火者的逮捕》和《桂公塘》两本小说集,仅删去了前者中《神的灭亡》一篇。书中的六篇小说以古讽今,都是在讲故事的同时讽刺、抨击当年反动当局的倒行逆施,影射当年外敌当前、外侮突至情形下国人的各种言行的,其中既有形象伟岸的爱国者,也有继续蝇营狗苟的当朝小人。本书非常适合普通读者阅读。  不过我又想到,“福建思想文化大系”,无疑是一个非常大的重要课题,绝非一朝一夕、一手一足即可完成。即其中的“名家读本系列”,也可以是一个 编前语去年早春,有幸与福建教育出版社孙副社长在一次聚会上相遇。他告诉我,他们正在策划编选《福建思想文化大系·八闽名家读本系列》,第一辑中拟有《郑振铎读本》一种。他知道我一直在研究郑振铎,就热情地要我来编这本书。我想,郑先生正是福建籍文学家、思想家中的杰出人物,编一本这样的书很有必要,当然乐于接受此一任务。不过我又想到,“福建思想文化大系”,无疑是一个非常大的重要课题,绝非一朝一夕、一手一足即可完成。即其中的“名家读本系列”,也可以是一个十分宏大的工程。例如,郑先生著作浩瀚,涉及学术、文艺范围非常之广,应该怎么来编呢?孙副社长告诉我,他们先做一部小丛书,第一辑拟选取十位具有深远影响的近代以来的闽籍名家,对他们的生平要事、学说作品加以导读,以简要的形式提供给大众读者,以后再继续不断地做下去。特别锁定的读者对象,是初中以上水平的青少年学生。这样我就明白了,这是一个从基础和底层做起的普及性的工作,目标远大,但脚踏实地。于是我就想,当代青少年最喜欢看的,大概还是文艺作品,特别是小说。而郑先生的小说创作,在以前某些评论者的口头,似乎是水平不高的。(其实说那种话的人,往往并没有读过他的小说,或者是读了却没有真正看懂。)当然,郑先生一生文字工作中,最强项的或者最有建树和价值的,似乎确实并非小说创作,但他的小说也是非常好看的。所以我编选的这个读本与其他行世的郑振铎选集不大一样,没有收入那些出名的研究性作品和散文,而选择了最具阅读性的小说。现在就请当代青少年读者们来读一读,品一品吧。郑先生的小说数量也并不少,考虑到他还是一位有成就的历史学家和神话学家,我就专门选了他的历史、神话小说。郑先生生前曾出过《取火者的逮捕》《桂公塘》两本小说集。不料两本加在一起,就已超出了出版社规定的字数。于是就删去《取火者的逮捕》的旧序,仅保留后来写的新序,并只得再将《取火者的逮捕》的最后一篇《神的灭亡》也割爱了。好在郑先生自己曾经说过:“本来是不必再写第四篇的《神的灭亡》了;那必然的结局,已不止一次的在前面的三篇里提到。”郑先生的这六篇小说,都是在讲故事的同时讽刺、抨击当年反动当局的倒行逆施的。请各位仔细体会。 郑振铎小传陈福康  郑振铎(1898~1958),福建长乐人,笔名西谛、郭源新等。他是20世纪中国文史大家、文学家、社会活动家,是“五四”以后以鲁迅为主帅的进步文化界一位全才式大将。他于1917年到北京,进铁路管理学校读书。1919年五四运动中,积极参加反帝反封建的斗争,主编《新社会》旬刊。不久该刊被北洋军阀查禁。他又主编过《人道》《新批评》等进步刊物及报纸副刊。1920年末,以他为核心,和沈雁冰、叶圣陶等发起成立我国第一个最大的新文学社团“文学研究会”,提倡为人生的现实主义文学。1921年赴上海,任商务印书馆编辑,创办最早的儿童文学周刊《儿童世界》,并主编著名的《文学旬刊》(后改为周刊)、大型的《文学研究会丛书》等,还主编过《时事新报·学灯》。1923年起,主编《小说月报》九年之久。还曾在共产党领导的上海大学任教。1925年“五卅”运动中,创办主编爱国的《公理日报》。被选为商务印书馆工会代表,参加了实际斗争。1927年“四一二”事变蒋介石背叛革命,大肆屠杀共产党人和工农群众,郑振铎公开领衔发表抗议信。随后被迫出国避难,在欧洲游学一年。1931年去北平工作,任燕京大学及清华大学教授。四年中,发起和主编了著名的《文学》月刊及《文学季刊》,出版了著名的《插图本中国文学史》,并发表了许多学术论文和《取火者的逮捕》《桂公塘》等小说。1934年到上海任暨南大学文学院院长、教授。同时,为生活书店主编著名的“世界文库”。这时期,他积极参加反帝反法西斯活动和左翼革命文艺运动。1937年,他参加发起文化界救亡协会。上海成为日军包围的“孤岛”后,他与胡愈之等组织“复社”,编印《鲁迅全集》及其他进步书籍,还在共产党主办的上海社会科学讲习所上课。更秘密联合几位沪上爱国老学者,舍生忘死地为国家暗中抢救了一大批珍贵的善本古籍。还编著了《中国版画史图录》等。上海“孤岛”沦陷后,他因要保护那批珍贵古籍,不及撤离,便隐姓埋名潜伏了四年。抗战胜利后,他坚决反对国民党的腐败专制和内战,曾在共产党支持下主编《民主》周刊,并参与领导发起成立中国民主促进会。1948年冬,中共地下党组织与他联系,后安排他于1949年2月秘密赴香港,再转到初解放的北京,参与新中国开国筹备中有关文化方面的工作。4月,到捷克斯洛伐克首都布拉格,参加第一届世界和平大会。7月,在中华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上,被选为中华全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全国委员会常务委员。同月,又参加中国社会科学工作者代表会发起人会议。9月,参加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被选为政协全国委员会委员和文教组组长。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他被任命为中央文化部文物局局长,并兼任中国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和考古研究所两个所的所长。1954年,被任命为文化部副部长。郑振铎在新中国成立初期辛勤工作,不仅经常在国内奔波视察,而且还经常率团出国访问、开会或讲学。如1951年,赴印度、缅甸访问。1953年,赴波兰、奥地利、苏联开会或访问。1954年,再赴缅甸、印度访问。1955年,赴印度尼西亚访问。1957年,赴保加利亚、捷克斯洛伐克、苏联开会或讲学。1958年10月17日,他率领中国文化代表团前往阿富汗、阿拉伯联合共和国访问,途中因飞机失事不幸去世。郑振铎是“五四”所诞生的一代风流人物之一,是新文化和新文学运动的一名真正的战士。无论从思维能力和性格方面,还是从才学方面来说,他都非常突出。正如老一辈革命文化战士胡愈之说的,郑振铎“用一切力量来为祖国创造更多的精神财富”,他“是一个多面手,不论在诗歌、戏曲、散文、美术、考古、历史方面,不论在创作和翻译方面,不论是介绍世界名著或整理民族文化遗产方面”,他“都作出了平常一个人所很少能作到的那么多的贡献”。作家端木蕻良认为:“中国要是有所谓‘百科全书’派的话,那么,西谛先生就是最卓越的一个。”学者周汝昌说:“从他逝世以后,心目中似还未见与他伦比的(同类型的)第二位伟大学人——其伟大在于他的文化视野与文学热忱的超常广阔,他的研究范围与气魄,皆非一般小儒可望项背。”原苏联著名学者艾德林谈到:“在他身上是表现了他所属的那个伟大民族的民族性的许多特点。”“他走过了灿烂的、充满各种各样事件的生活道路。他是一个在中国文学和艺术上有许多贡献的勤勤恳恳的学术工作者,他是最先起来反对封建主义和帝国主义堡垒的那些人中间的一个。”郑振铎从小经历了家庭从小康到困顿的人生教育。到北京读书前后,受到“五四”前夕新思潮的启蒙。在五四运动时,他的思想同当时一般青年相比,起点是比较高的。这主要表现在:一、彻底的坚决的改革精神,强调旧中国必须改造,旧社会没有存在的余地;二、比较鲜明的社会主义倾向,要求创造一个没有阶级、没有战争的和平民主的新中国,向往俄国的社会主义革命,拥护布尔什维克;三、强调实践,强调言行一致和从小事做起,号召知识分子到工农中去,号召新文化运动者向马克思和列宁学习;四、在有些问题上,例如关于推翻雇佣制度,关于反对军阀办实业等,他甚至提出了一些在当时可说是惊人的见解。在“五卅”和大革命时期,他思想中的唯物史观因素进一步增长,唯心史观因素相对消退。这主要体现在:一、在与《民国日报·觉悟》一些人的论争中,他坚持经济制度的根本变革是比其他一切社会问题重要得多的观点,显得比某些当时还是共产党员的人认识更为深刻,他还最早揭露了戴季陶投机、背叛革命的劣迹;二、通过黄、庞被害事件和“三一八”事件,他对暴力、流血等问题有了新的认识,特别是“五卅”运动,更深刻地教育了他,使他更认清帝国主义和国内反动派的本质,促使他思考“将来所要走的是哪一条路”,“还有什么事要做”,还认清了帝国主义和外国人民、爱国主义和盲目排外等等问题的区别;三、他在实际参加商务印书馆的工人运动中,还加深了对知识分子的阶级地位和历史作用的认识。1930年代,由于革命的迅猛发展和“左派幼稚病”的流行,他一度处于“白者嫌其赤,赤者嫌其白”的境地。但他在思想上继续进步,接受革命的教育,同情与支持革命,踏踏实实地前进。最鲜明地体现他当时的政治思想和进步立场的例子,是他公开答复《中学生》杂志社、《东方杂志》社及《文化建设》杂志社的提问和讨论的几篇文章。这些文章表明了:一、他认识到人民的力量是无限伟大的,中国革命必须唤起最广大的民众才能取得胜利,纠正了以前的有些偏激的看法;二、他认识到社会发展有其必然规律,将来一定是社会主义社会,但在这以前必须经过艰苦的战斗;三、他认识到当时中国最大的问题是反抗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四、他认为必须将希望寄托在“新的文化,新的组织”上。抗日战争时期,他以一种置生命于度外的殉道者的精神,为祖国抢救和保存了大量文献图籍。抗战胜利后,他无条件地拥护中国共产党的正确主张,坚决反对国民党的独裁政策和内战方针,成为国统区最有名最尖锐的政论家之一。1947年2月,日本的《中国评论》杂志上称他为中国抗战胜利后居知识分子“最高峰之一人”。他在理论上反复强调政治民主化、经济民主化,明确喊出铲除官僚资本主义的革命口号。老一辈革命家、著名学者李一氓说:“郑先生,我认为他是中国文化界最值得尊敬的人。”精彩文摘 取火者的逮捕 一 是暴风雨将来的一个黄昏。死灰色的天空,涂抹着一堆一缕的太阳的红焰,那刺目的猪肝似的恶毒的颜色,使人看了便有些压迫之感,至少是不舒服。宙士,神与人的主宰,郁郁的坐在他的宝座上;伏在座下的鸷鹰,时时在昂头四向,仿佛只等待宙士的命令一下,就准备着要飞腾出去,捕捉什么人与物。他手上的雷矢,在炎炎的发着白热以上的火光,照耀得立在他左右的诸神都有些目眩头胀,间或隆隆的发着雷声,其声闷而不扬,正足以表示其主人翁的蓄怒未发的心境。一切都是沉闷,郁怒。火山口将爆裂的一刹那,暴风雨将降临的前一刻。等候着!未前有的沉默与等候!神们都紧皱着双眉,装着和宙士同忧共苦。连娇媚的爱神爱孚洛特蒂也乔作颦态,智慧神雅西娜的无变化的淡青色的脸上却若在深思。宙士不时的象发疑问似的望着她。她并不变动她的深思的姿态,也一声儿不响,活象一尊无感情无知觉的墓前的翁仲,永远沉默的对着西坠的夕阳。天上的铁匠海泛斯托士,那位柔心肠的残疾者,心里正忐忑不宁,不忍看这幕活剧的进行,但又不敢离开,只能痛苦的等待着。权威与势力,那两位助桀为虐的神的奴,一对玩铁的铸象似的紧密的站在宙士宝座的左与右;他们俩喜悦的跃跃欲试其恶辣的手腕;他们知道这场面上免不了他们俩的上演。他们握紧了有力的铁似的双拳在等待着。一切都是沉闷,郁怒。等候着!未前有的沉默与等候!  二 神的厅上开始骚动起来,窃窃的微语。神们都转脸向外望。宙士抖擞着威风,更庄严的正坐着,暗地里在寻思着怎样开始发泄他的久已不能忍耐的闷怒。权威与势力活动了他们的紧握着铁似的双拳一下。座下的神鹰拍拍它的双翼。远远的有两个黑点,在飞着似的浮动着。这两个黑点,近,更近,正向神的宝座前面来。是他们所期待的人物!前面执着蛇杖的是神的使者合尔米士,后面跟着他而来的,啊,便是那位叛逆的取火者柏洛米修士。神的厅上转又沉默下来,沉默得连一移足,一伸手仿佛都会有声响发出。“别来无恙,”那位叛逆的柏洛米修士的丰姿并没有什么变动;山峰似的躯干,忠恳而有神威的双眼,表现着坚定的意志的带着浓髭的嘴唇,鬓边的斑白的头发,因思虑而微秃的头颅,以及那双多才多艺的巨手,全都不曾发生变化。一见到他,期待着壮烈的,残虐的表演的诸神们反都有些茫然自失;一缕“反省”与“同情”的游丝似幻成千千万万的化身,各紧粘着诸神们的心头,摆脱不开。未之前有的凄清的空气,弥漫了神的大厅。神的使者合尔米士首先打破了这场清寂,循例的交差似的说道:“父宙士,您命我去呼唤前来的柏洛米修士,现在已经在您面前了;他一听到您的命令便和我一同动身。”人与神的主宰宙士似最早便镇摄住他自己的权势和自重,使他立即恢复了他的严肃与残忍。他向侍立的权威和势力瞬了一眼,他们正铁棒似的笔立着待命;双拳是紧握的伸出,脸部是那么冷酷无表情,这增加了宙士的自觉的威严。他紧皱着双眉,望着忠厚而多智的柏洛米修士本想立即咆吼的痛骂,却出于他自料以外,发出来的语声是那么无力而和缓。“啊,你竟又在我的面前出现了,柏洛米修士,我的好朋友——不,现在你已自动的背叛我们而向下等的猥琐的人类那里求同盟,大约已不承认老朋友们了罢?你有理由说明为什么背叛我们而和人类为友吗?”柏洛米修士山峰似的站在那里,并不恐惧,也不傲慢;他诚恳的微笑着,并不曾说什么。他该说什么呢?长久的沉默。“你,怎么一声不响?”宙士大声的开始咆吼,但一望着他的那么诚恳忠厚的脸部,又失了发怒的勇气。“你说,尽管无忌惮的说,为什么你要把神们所独有的神秘,火,偷给了人类,使他们如今如此的跋扈?”想到了偷火的事,宙士不禁气往上冲。火是神们的独得之秘,是神的权威的代表,它只能放光明于神之厅与室,它只能供神作种种的利用的工具。有了这火,便足以夸耀于下等的人类之前,足以为他们永久的主宰而不虞其反抗;人们是在永久的龌龊卑污的生活中度过去的;那么可怜,那么无告,却正是神们所愿的;这样的人类,却恰好是最适宜的神之奴。宙士和诸神们从没有想到这神秘的火会由神之天堂而移殖到人世间,而供猥琐可怜的人类利用的。然而这火却终于不能成为神的独有之秘密!  三 某一个冬夜,宙士带着他的儿子合尔米士踏着琼琚似的白雪而周行于大地上。手掌大小的雪片,在空中飘飞着,北风虎虎的在发威,把地上的一点一滴的水都冻结成冰块。大地上什么都在沉睡,什么都已深深的躲藏着。宙士挺了挺伟健的巨躯,全身充满着热力,雪花到了他身的周围的一丈左右便都已无声的融化而落在地上了;北风对于他也是服从惯了的,只是服服贴贴的悄然从他背后溜过去。他们俩幽灵似的在雪地上走着,以克服了一切自喜。他们也许便是此夜的仅有的夜游者。“啊,”宙士以全肺部的气力叫道,他是高兴着。大地几乎要回应着他的游戏喊声而打了一个寒噤。一个奇迹突然出现了。远远的,有一星红光在若明若暗的照耀着,映着白雪的大地,似乎格外来得鲜明。是星光,难道?铅灰色的天空,重重叠叠的为黑云所笼罩,所包裹,一点蔚蓝色的空隙都没有,哪里会有什么星光穿透重云而出现?宙士以肘触触跟在他背后的合尔米士,悄声的说道:“看见了么,你?”“看见的,”合尔米士微笑的随意答道。他想,也许是娇媚的爱神又在进行什么新的情恋,结婚神正为她执着火把吧?也许是她的儿子,那位淘气的丘比得在闹什么玄虚吧?也许是羊足的萨蒂尔们正在向林中仙女们追逐着吧?也许是酒神狄奥尼修士正率领着他的狂欢的一群在外面浪游吧?宙士没有他那么轻心快意的疏忽,这位神与人的主宰者,是饱经忧惧与艰苦的,一点点的小事,都足以使他深思远虑的焦念着,何况这不平常的突现的一星红光。这不平常的一星红光使他有意想以外的严重的打击。他有一种说不出恐怖的预警。他一声不响的向那一星红光走去。啊,突变,啊,太不平常的突变!走近了,那红光竟不仅是一点星了,一点,两点,三点,……乃至数不清其点数,此明彼暗的竟似在那里向雪白的大地争妍斗媚,又似乎有意的彼此争向宙士和他的从者投射讥笑的眼风。连合尔米士也渐渐的感觉到一种不平常的严重的空气的压迫了。走近了,——最先走近的一星红光,乃是从孤立于雪地上的一间草屋的窗中发出来。这草屋对于神与人的主宰者宙士异常的生疏,刺目。他想:“这东西什么时候建立在大地上的呢?”他们俯下身去,向窗中望着。更严重的一幕景象显呈于眼前。一盏神们所独有的油灯,放出豆大的火焰,孤独而高傲的投射红光于全屋以及雪地上。是谁把这盏灯从神之厅堂里移送到这荒原上来呢?啊,更严重的是,对这盏灯而坐的,并不是什么神或萨蒂尔们或林中仙女们,却是那么猥琐平凡的人类。这些猥琐平凡的人类,当这冬夜向来是深藏在洞窟之中的。是谁把这盏灯从神之厅堂里偷给了猥琐可怜的神之奴,人类的呢?宙士不相信他自己的眼。他咬得银牙作响,在发恨。“非根究出这偷火的人来不成!谁敢大胆的把神的秘密泄露了?只要我能捉住这贼啊!……至于这些猥琐的人类,那却容易想法子……”他在转着恶毒的念头,呆对着窗内的那盏油灯望着。一阵嬉笑声,打断了他的毒念。父亲在逗着周岁的孩子玩,对灯映出种种的手势。孩子快乐得“吧,——吧——”的手舞足蹈的大叫着。另一个三岁的孩子伏在他妈的膝盖头,在静静的听她讲故事。一阵哄堂大笑,不知为了什么。这笑声如利刃似的刺入宙士的耳中,更增益了宙士的愤怒。“这些神的奴,他们居然也会满足的笑乐!住神所居的屋!使用着神的灯!而且……满足,快乐!”妒忌与自己权威的损伤,使得宙士痛苦。他渴想毁灭什么;他要以毁灭来泄愤,来维持他的权威,来证明他的至高无上的能力。猛一抬头,一阵火光熊熊的高跳起,在五六十步的远近处。随着听到乒乒乓乓铁与铁的相击声。“这是什么?”他跳起来叫道。他疑惑自己是仍在天上,正走到铁匠海泛斯托士工作场,去吩咐他冶铸什么。那铁与铁的相击的弘壮的音乐,有绝大的力量,引诱他向前去。合尔米士默默的随在后边;他也是入了迷阵;却不敢说什么,他明白他父亲,宙士,正蕴蓄着莫名的愤怒。那是一个市镇的东梢头,向西望去,啊,啊,无穷尽的草屋,无穷尽的火光!这铁工场雄健的镇压在市的东梢头,大敞着店门在工作着。火光烘烘的一阵阵的跳起;红热的软铁,放在砧上,乒乒乓乓的连续的一阵阵的重击,便一阵阵的放射出绚烂的红火花。那气势的弘伟壮丽,只有在海泛斯托士的工场里才可见到。然而如今是在人世间!宙士和合尔米士隐身在铁工场一家紧邻的檐下,聚精会神的在望着那些打铁的工人们。铁与铁的相击声,此鸣彼应的,听来总有五六对工人在铁砧上工作,但他们只能见到最近的一对。年轻的一对小伙子,异常结实的身体,虽在冬夜,却敞袒着上身;脸色和上身,铁般的黑。铁屑飞溅在他们的手上,臂上,脸上。一个执着火钳,钳着一块红铁放在砧上。他们抡起庞大的铁锤来,一上一下的在打,在击。红热的铁花随了砧锤声而飞溅得很远。两臂的筋肉,一块块的隆起,铁般的坚强。红光中映见他们的脸部,是那么样的严肃,自尊与自信!这形相是神们所独有的,而今也竟移殖到人世间!火光映到两三丈外的雪地,鲜红得可爱。火光半映在宙士的脸部,铁青而忧郁。天上?人间?一个严重的神国倾危的预警,突现于他的心上。瞬间的凄惋,忧郁,又为对于自己权威的失坠之损伤所代替。这伤痕,随着砧与锤的一声声的相击而创痛着。而望着那些自重的满足的铁工们的脸部,又象是一个新的攻击。他回过脸去。他狼狈到要塞紧了双耳。那清朗,满足,快乐的铁与铁的相击声,继续的向他进攻,无痕迹的在他心上撕着,咬着,裂着,嚼着。咬紧了牙,脸色铁青而郁闷的转了身,他向天空飞去。合尔米士机械的跟随着他。 四 这回忆刺痛了宙士的心的疮痕。“你有什么可辩解的?”宙士雷似的对柏洛米修士叫道。“为什么一声不响?”他为柏洛米修士安详镇定的态度所激怒;血盆似的大口,露出灿灿的白色牙齿,好象要把世界整个吞下去。手紧捏了雷矢一下,便连续的发出隆隆的雷声,震得他自己也耳聋。权威和势力齐齐的发出一声喊,山崩似的:“说!”他们的两对铁拳同时冲着柏洛米修士的脸上,晃了两晃,腕臂上的青筋,一根根的暴起。柔心肠的铁匠海泛斯托士,打了一个寒噤,回过脸去。柏洛米修士却安详而镇定的站在那里,山岳似的不动半步。“为什么不说?”宙士又咆吼着。柏洛米修士银铃似的语声在开始作响;那声响,忠恳而清朗,镇压得全厅都静肃无哗。“你,宙士,要我说什么呢?你责备我取了火给人类。不错,这火是我给了他们的,我不否认。至于我为什么要帮助人类而和他们为友呢?这,你也许比别人更明白:我从前为什么帮助了你和诸神们,我现在也便要以同样的理由去帮助人类。”这又刺伤了宙士,他皱着眉不声不响。“我当初觉得你和你兄弟们受你们父亲的压迫太甚,所以,为了正义与自由,我帮助了你们兄弟,推翻了旧王朝。但自从你们兄弟们建立了新朝以后,你们的凶暴却更甚于前。你父亲克罗士是专制的,但他是个人的独裁。你们这群乳虎,所做却是什么事!去了一个吃人的,却换了无数的吃人的;去了一位专制者,却换来了无数更凶暴的专制者。你,宙士,尤为暴中之暴,专制者中的专制者!你制服了帮助你的大地母亲,你残害了与你无仇的巨人种族,你喜怒无常的肆虐于神们,你无辜的残跛了天真的童子海泛斯托士;你蹂躏了多少的女神们,仙女们!你以你的力量自恣!倚傍着权威与势力以残横加人而自喜!以他人的痛苦来满足你的心上的残忍的欲望!你这残民以逞的暴主!你这无恶不作的神阀!你说我离开了你,不和你为友,是的,你已不配成为我的友;是的,我是离开了你!我为了正义和自由而号呼,不得不离开你,正和我当初为了正义和自由帮助了你一样!”他愈说愈激昂。斑白的须边,有几粒汗珠沁出,苍老的双颊,上了红潮,唇边有了白沫,面貌是那么凛然不可侵犯,仿佛他也便是正义和自由的自身。宙士默默的在听着责骂,未之前闻的慷慨的责骂。在他硬化的良心上,这场当众的责骂,引不起任何同感,却反以这场当众的责骂为深耻。他的双颊也涨红了,双眼圆睁着,手把雷矢握得更紧,——雷声不断的在响,仿佛代他回答,以权威回答正义的责骂——血嘴张得大大的,直似一只要扑向前去捕捉狐兔的猛兽。海泛斯托士惊得脸色发白,他知道有什么事要发生。厅上的诸神们半声儿也不敢响。这严重的空气从不曾在神厅上发生过。 五 柏洛米修士山岳似的站立在那里,安详而镇定;他等候最坏的结果,并不躲避。宙士并没有立时发作。柏洛米修士又继续的陈说:“至于我为什么选择了人类为友呢?”他望了望厅上的诸神,悲戚的说道:“我要不客气的说了:完全为的是救可怜的人类出于你们的铁腕之外。人类呻吟在你们这班专制魔王的暴虐之下,已经够久了;你们布置了寒暑的侵凌,秋冬的枯槁;水旱随你们的喜怒而来临,冷暖凭你们的支配而降生;乃至风霜雨露,草木禽兽,无不供你们的驱使,作为你们游戏生杀予夺的大权的表现。为了你们的一怒,不曾使千里的沃土成为赤地么?为了你们的厌恶,不曾在一夜之间,使大水飘没了万家么?雅西娜不曾杀害无辜的女郎阿庆么?她死后,不还把她变成蜘蛛,苦扰到今么?日月二神不曾为了他们母亲的眦睚之怨而惨屠妮奥卜所生的十四个少男、少女么?……你们这些专制的魔王们恣用着权威,蹂躏人类,剥夺了一切的幸福与生趣,全无理由,只为了游戏与自己的喜怒。这是应该的么?啊,啊,你们的一部《神谱》,还不是一部蹂躏人权的血书么?无能力的人类,除了对你们祈祷与乞怜,许愿与求赦之外,还有什么别的趋避之途呢?而你们却以滥用这生杀予夺的大权自喜。以人们可怜的惨酷的牺牲,作为你们嬉笑欢乐之源!假如世界上有正义和公理这东西存在,还能容你们横行到底么!”他停顿了一下,以手拭去额际的汗点。“你们以为人类便可以永久供你们奴使,永久供你们作为寻求快乐的牺牲品么?这形相不殊于你们,且有更光明的灵魂的人类,难道竟永久压伏在你们专制之下么?不,不,宙士,当你们神之宫里举杯欢宴,细乐铿锵的时候,你们知否人类是如何的在呼吁与愤怒!当你们称心称意在以可怜的被选择的人们作为欢乐的资料的时候,你们知否人类是如何的在诅咒与号泣!”柏洛米修士睁大了双眼,仿佛他自己也在诅咒,在愤怒。额的中央暴露一条条的青筋,眼边有些潮湿,语声有些发哑,几要为着人类放声哭一个痛快。勉强镇定了他自己,又陈说下去:“这诅咒,这哭声,达到了辽远的我的住所;这哭声,这诅咒,刻刻在刺伤我的良心。我为了正义,为了救人类,老实说,也为自己良心的慰安,我不能不出来做点事。这便是我取了火,一切智慧、工艺的源泉,给了人类的原因。”恢复了安详而镇定的常态,仿佛大雷雨之后的晴朗的青天似的,柏洛米修士山岳似的屹立在神厅中,等候着什么事的来临。石象似的诸神,呆立或呆坐在那厅上;海泛斯托士感动得要哭出来。爱神的嫩脸,羞得通红,她也许正忆起了生平千件的不端的恋爱。雅西娜和月神亚特美丝恨得拖长了她们的青脸,咬着牙想报复。宙士频频冷笑着,望望左右立着的权威和势力;他们俩象两支铁棒似的笔立着,磨拳擦掌的待要发作。“你说完了话么?我的好心肠的柏洛米修士!现在轮到我的班次了。我不说什么。我要使你明白‘力量’胜过‘巧辩’。来,我的忠仆们!”权威和势力机械似的应声而立在宙士的面前。“把他钉在高加索山的史克萨尖峰上,永远的不能解放,为了他好心肠的偷盗。”铁匠海泛斯托士低了头,两条泪水象珠串脱了线似的落在地上。他为仁爱喜助的柏洛米修士伤心。宙士瞥见了这,又生一个恶念。“而你,我的铁匠,你去铸打永远不断裂的铁链,亲自把柏洛米修士钉在那岩上。”海泛斯托士不敢说什么,低了头走出厅去,诅咒他自己那可诅咒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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