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马史诗、希腊悲剧、希罗多德、修昔底德、柏拉图、维吉尔、拉丁语的黄金时代、小说……希腊人与罗马人创造了我们至今置身其中的文学世界。这些古典文学拥有可以跻身人类心灵最高成就的作品,它们不仅精彩、深刻、原创,而且多变而大胆,让所有将“古典”理解成大理石般光洁的人感到吃惊。在本书中,牛津大学理查德•詹金斯教授向读者展示了他对希腊与罗马最伟大作者合理而充分的评述、对文学史轮廓的勾画,以及对古典世界深刻而精湛的理解。 他的著作包括:《维吉尔的经验》(Virgil’sExperience)、《维多利亚时代》(TheVictorians)、《古希腊》(AncientGreece)以及《罗马想象中的神、空间和城市》(God,Space,&CityintheRomanImagination)等。 “几乎没有任何一处是他没有给出原创性见解的。有时启发人,有时刺激人,但永远值得一读……詹金斯对古典文学的书写如奥林波斯神明般的不同凡响。”——鲍尔索克(G.W.Bowersock),《纽约书评》 每个学生都知道特洛伊战争发生在希腊人和特洛伊人之间,但在荷马看来,所有学生都错了。希腊人总是自称Hellenes,而罗马人出于某种原因称他们为Graeci,从此世人大多把他们称作Greeks。不过,荷马从未把围城的一方称为Hellenes,而是称之为亚该亚人(Achaeans)、阿尔戈斯人(Argives)或达纳厄人(Danaans)。特洛伊人有和攻击者相同的语言、神明和习俗,并得到了同等的同情。《伊利亚特》的故事中没有坏人:即使因绑架海伦而挑起战端的特洛伊王子帕里斯也风度翩翩,乖乖接受了兄长赫克托耳的训斥。他通常都是一名英勇善战的武士,尽管不太可靠。史诗的程式也就敌对双方讲述了类似的故事,因为它们并非是无意义的:它们呈现了一个美好的世界,其中可以看到神一般的男子和美丽的女子,还有肥沃的大地和满是鱼群的大海。对世界的美好感觉是史诗悲剧特征的一部分,因为有那么多东西将会失去。 《伊利亚特》的迅捷也体现在格律上。英语诗歌通过重音表现格律。因此,Thecu?rfewto?llsthekne?llofpartingda?y(晚钟为离去的白日而鸣)是五音步抑扬格诗句,②因为抑扬格音步表示一个非重读音节接一个重读音节,并将这种模式重复五次。与现代希腊语不同,古希腊语似乎没有明显的重音,而是通过音长表现格律——即通过发出音节所需的时间长度。所以,希腊语中的抑扬格表示一个短音节接一个长音节(di-dum)。《伊利亚特》的格律为六音步扬抑抑格,每行有六个音步,每个音步由扬抑抑(dum-di-di)或扬扬(dum-dum)音节组成,但最后一个音步总是扬扬。绝大部分音步为扬抑抑。这种格律让诗句节奏轻快:轻盈迅捷与史诗崇高思想的结合是荷马风格的精髓。六音步是一种非常灵活和富有表现力的形式:不仅所有的古代史诗一直使用它,而且还被用于其他许多方面。 这些有关神明的观念同样是史诗悲剧性基调的一部分。神与人的区别几乎不超过两点。首先,神是不朽的,而人是会死的。在希腊宗教中的其他地方,我们可以看到像赫拉克勒斯这样的伟人死后被擢升进神的行列;另一些英雄虽然没有变成神,但似乎拥有永久的力量,他们成了崇拜的对象,享受献祭或奠酒。不过,在《伊利亚特》中,凡人和神明的区别是绝对的。如此接近但又如此遥远——这是史诗神明概念的戏剧性所在。其次,修饰性范式吐露了玄机:“有福的”神明“自由自在”,“可怜的有死的凡人”。基督教的理念认为上帝爱我们,那是他的伟大之处之一。为了理解《伊利亚特》,我们必须颠覆这种观念:诸神不需要去关爱,因此他们是神。 《伊利亚特》很少使用隐喻,却有大量的明喻。大部分明喻属于相当有限的几种类型。其中最常见的是动物性明喻:武士好像狮子、狼或犟驴(只出现过一次①)。许多明喻来自自然世界:单打独斗是史诗中最主要的战斗形式,而云和波浪被用来描绘群战。明喻不仅帮助战斗叙事变得轻快和多样化,还共同起到了更重要的效果,即将战争置于包含了其他许多东西的世界中。赫淮斯托斯为阿喀琉斯打造的盾牌也表达了这种理念。盾牌上描绘了整个世界,周围是环洋。被围困的城市只是场景之一,盾牌上还有婚礼、舞蹈、收割和采摘葡萄的画面。②它提醒我们,我们如此强烈关注的战斗只是人类经历的一部分。 《伊利亚特》的不同寻常在于,它的主题不单纯是某位英雄,而是那位英雄的特定行为:《奥德赛》的第一个词表明其主题是一个人,但《伊利亚特》却宣布主题不是阿喀琉斯,而是他的愤怒。在大多数英雄故事中,主角需要勇气和坚韧去赢得胜利,但主要是针对外部坏境对他们造成的挑战做出回应。然而,阿喀琉斯造就了自己的故事。比如,其他任何英雄显然都会接受使者提出的丰厚赔偿。在许多英雄故事中,主角都是出色但粗鲁的人(比如日耳曼传奇中的齐格弗里特),但阿喀琉斯拥有智慧。父亲把他培养成了“会发议论的演说家,会做事情的行动者”。①他本人曾说,自己是战场上最好的亚该亚人,但其他人在辩论中更好。②不过,就纯粹的口才而言,他要胜过诗中的所有人。更出人意料的是,他还懂得审美:当使者们到来时,他们发现阿喀琉斯正在歌唱人类的壮举,并亲自用里拉琴伴奏。①这让他成为《伊利亚特》中唯独的诗人兼音乐家。 荷马通过萨尔佩冬(Sarpedon)对格劳科斯(两人是与特洛伊人并肩作战的吕西亚人)说的一番话展现了英雄主义的本质。②不同于为自身存亡而战的特洛伊人,他们像亚该亚人那样战斗,因为那是英雄应该做的。萨尔佩冬注意到,他们在吕西亚人中拥有最高的荣耀,享受着最好的佳肴和美酒,拥有最肥沃的土地,好让吕西亚人说:“我们的国王不无荣耀地统治着国家……”他还表示,如果能够不老和永生,“我自己不会冲锋陷阵厮杀,也不会派你投入能给人荣耀的战争”。这种思想并非社会契约或对他人的责任:如果他代表吕西亚人,永生将让他能够更好地帮助他们。英雄只对自己负责:他占据着特定地位,必须做出相应的举动,不这样做会让他感到耻辱。萨尔佩冬并不愿意作战:如果他是永生的,他将不会惹这麻烦。悲剧性的矛盾在于,战斗的价值源于它的无用,源于最伟大的荣耀距离死亡的痛苦和羞耻仅仅一步之遥。 在赫克托耳对阵阿喀琉斯前,荷马向我们呈现了这首诗中少见的独白。我们听见赫克托耳自言自语,看到了他的思想。④他为何要去面对敌人?父母正确地告诉过他,阿喀琉斯将会杀死他,那会是特洛伊的末日。他自己也感到害怕。但耻辱再次成为绝对命令:“我愧对特洛伊男子和曳长裙的特洛伊女子,也许某个比我贫贱的人会这样说:‘只因赫克托耳过于自信,折损了军队。’”对耻辱的恐惧和憎恶迫使他不仅自取其辱,而且毁了所有他爱的人。① 随后发生的事让阿喀琉斯本人都感到吃惊:他惊讶地看到普利阿莫斯孤身一人不宣而至,请求归还赫克托耳的遗体。①两人的会面气氛紧张:阿喀琉斯烦躁不安,一度威胁杀死特洛伊国王,如果对方继续刺激自己的话。②两人开始哭泣,哀声响彻整间屋子。③他们在某种意义上共同哭泣,但也出于不同的理由,普利阿莫斯是因为赫克托耳,阿喀琉斯则是为了远方无依无靠的父亲,也为了帕特罗克洛斯。真正的孤独笼罩着他们。但阿喀琉斯发现自己内心涌起了新的宽宏大度:他归还了普利阿莫斯带来的部分赎金,亲手将其放在赫克托耳的遗体上。他怀着新的同情与普利阿莫斯交谈,同时思考着自己的处境,看到了它的徒劳无益,“因为我远离祖国,在特洛伊长期逗留,让你和你的孩子们感到烦恼”。④但他想到的不仅是自己,现在他把目光放得更远:他宣称宙斯把好坏参半的命运赋予了某些人,给另一些人的却只有厄运。他还想到了没有名誉的可悲逃亡者的生活。他意识到有些人的命运比他更糟。然后,他鼓励普利阿莫斯进食。⑤在这幕崇高的场景中,史诗没有轻视一个简单的事实:吃喝之后的人会感觉更好。直到这时,两人才开始融洽相处。 但诗人不为情感所动。普利阿莫斯惊讶于阿喀琉斯神一般的外貌,阿喀琉斯则惊讶于普利阿莫斯的高贵风度和谈吐。两人之间仍然保持着距离。最后,普利阿莫斯请求休战:他们将用九天时间哀悼赫克托耳,第十天举行葬礼,第十一天垒起坟茔,“如有必要,我们将在第十二天开战”。①阿喀琉斯最后的现身是与布里塞伊斯同床。②现在他可以从诗中退场了,史诗的最后一部分描绘了对赫克托耳的哀悼。这部具有强烈阳刚气息诗歌中的最后几段重要讲话留给了女性,赫克托耳的妻子、母亲和海伦依次向他致哀。③ 在《伊利亚特》的结尾,自然的欲望和节奏得到恢复:曾经拒绝进食的人开始吃东西,并敦促另一个人也这样做;曾经拒绝性的人与布里塞伊斯同床;曾经无法入土的赫克托耳得到了荣耀的葬礼,女人们为他哭泣,他的遗体被火化。表面上,我们看到了正义和美好,人性似乎从未更加灿烂。但在表面之下,什么都没有改变;阿喀琉斯看到了自身处境的无用和痛苦,但对此无能为力。这些事情之间的对比具有深刻的悲剧性。赫克托耳的葬礼起码有一个让人满意的结尾,就像儿童故事的结尾:“普利阿莫斯的宫殿里举办了盛大筵席。”④美酒佳肴,这些美好而直白的快乐为我们的阅读画上了句号。然而,这个时刻之后将发生更可怕的事:阿喀琉斯将会死去,普利阿莫斯和特洛伊将会毁灭。这是第十一天,“如有必要”,战火将在明日重燃。但普利阿莫斯知道自己的请求没有希望。《伊利亚特》以地狱边缘的筵席结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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