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几年来,图书市场上出现了数种不定期诗刊,《诗建设》是其中较好的一种。这不仅因为它的诗,也是因为它的一些文章。本刊的好处,在于收入的诗作比较注重美学与思想、社会价值的均衡,诗人立足复杂的现实给予诗与之相对称的面貌,而不是使之简化或将其降低到社会口水的层次上;而其中的一些诗学文章也常有新的发现,不是停留在某种文学成见上的自言自语,颇具建设性。 《诗建设》旨在通过持续关注与追踪致力于现代汉语精神与语言探索的诗与人,通过伴随一代诗人最新的生长,见证与完成现代汉语真正意义上的成熟。本书的固定栏目有《开卷》、《诗选》、《跨界》、《细读》、《笔记》、《建设》、《译介》等。本期收录了朱朱、黄纪云、多多、李曙白等人的诗歌。 作者简介: 泉子,男,1973年10月出生,浙江淳安人,著有诗集《雨夜的写作》、《与一只鸟分享的时辰》、《拾遗集》,诗画对话录《从两个世界爱一个女人》,曾获2007年度刘丽安诗歌奖、2010年度中国青年诗人奖等,现居杭州。 目录: 开卷 009朱朱诗选(20首) 030胡桑:海量的陌生人——关于朱朱诗歌近作 探索 041黄纪云诗选(26首) 063纪梅:一只马蜂的精神分析——读黄纪云诗歌 诗选 077多多诗选(14首) 086朱永良诗选(11首) 092罗羽诗选(7首) 101余笑忠诗选(11首) 108李曙白诗选(10首) 116李南诗选(7首)开卷009 朱朱诗选(20首)030 胡桑:海量的陌生人——关于朱朱诗歌近作 探索041 黄纪云诗选(26首)063 纪梅:一只马蜂的精神分析——读黄纪云诗歌 诗选077 多多诗选(14首)086 朱永良诗选(11首)092 罗羽诗选(7首)101 余笑忠诗选(11首)108 李曙白诗选(10首)116 李南诗选(7首)121 安歌诗选(7首)126 阿翔诗选(6首)131 梦也诗选(5首)134 莫卧儿诗选(6首)141 韦锦诗选(8首)149 西岭诗选(5首)153 萌娘诗选(7首)159 田雪封诗选(5首)166 龙安诗选(5首)170 泉子诗选(18首) 跨界179 叶永青:为什么我们需要艺术182 艾伟:真理是如此直白可见189 储楚:一点星光,都可能是令人欣慰的 笔记195 胡亮:屠龙术(节选) 诗学207 王家新:雷克斯洛斯对杜甫的翻译——几则阅读札记227 黄灿然:诗歌的技艺与诗人的感受力 译介255 陈黎、张芬龄译:哈斯诗选268 桑克译:杰瑞·斯隆诗选朱朱诗选 彩虹路上的旅馆 它有手风琴簧片式的外墙。腼腆的旋转门,甚少旅客潮水般涌来的景象。大堂里没有多枝吊灯的瀑布,登记台的墙面没有连成一排、相互驳斥的钟,晚餐过后,小餐厅就迅速藏进阴影。 一盏路灯的眼泪滴淌在柏油里,这最小的彩虹无人理睬地闪耀。这里,我和一只门把手上的无数陌生人握手,我思考如何与北方对弈,我像前来觅食的候鸟,外面是隆冬,风中行走等于背负整个家庭。 每个房间的形状都不重复——可能是正方形带有辽阔的阳台,可能狭长、幽暗如寺庙甬道,尽头是苦修洞般的大衣橱,也可能是一个轻佻的L形,拐角供一只沙发游弋于满城灯火…… 这就是被折叠在墙内的乐趣。无须在旅行箱里捎一部厚厚的小说,每一次入住都像在阅读博尔赫斯或卡尔维诺,情节让位于空间的冥想,沙盘般虚妄的年代里,已没有值得再塑造的人物。 偶尔我也会读到亨利?米勒:子夜,隔壁的做爱要耗尽彼此一生的力气,凶猛,如同新下线的车型进行撞墙实验;读到索尔仁尼琴:通宵,女人的抽泣声伴随婴儿响亮的啼哭。 上午总是静谧的,服务员的小推车前来清除昨天的每一缕陈迹,长长的楼道像一只单筒望远镜的内壁,远端有辉煌的云团——我像是被朝圣或远征所剩下的,我到达面临抉择的峭壁。 如今我已经移居在这座城市,每次从这里经过,那些窗户凝视我以预知会遭背叛的、漠然的明净:生活的锁链砸断,接上,砸断,再接上;人不可能居住在彩虹中,即使那仅仅是一条以彩虹命名的路。 对决——记一场奥运会乒乓球赛 发生了什么?被弃用的词逆袭母语,顽强的陨石重返星空,生命,在另一种身份里释放潜能。 嗒,嗒嗒,球在桌角拍动,一场必输无疑的比赛开始了;过时的直线,企图撕破弧圈的网,三十九岁的高龄,面对青春—— 每一次失手,被视为必然,每一次得分背后,回响着背叛的质询。她的心电图真应该交给最好的精神分析师。 5∶11,9∶11,9∶11,7∶11。但是,一种存在,重新出现在这一天的词典里,一种离心力,燃放了螺旋形的烟火,一个不分人神的种族,名叫西西弗斯。 被我们的转播镜头放大的记分牌背后,她模糊成一个悄然收拾行囊的身影。 给来世的散文——致一位友人 Ⅰ也许,中国仍然保存在外省,尽管那里的地平线上也已经大楼成群,商店用扩音器兜售欧洲品牌的尾单,旧花园的最后一块砖被孩子攥在手中,树叶锈蚀在窨井盖上,痰离垃圾箱的门只差半寸。 但是有一种被剥光的安宁徘徊在裁缝铺窗前,潮湿的床单仍然在空地上和柳絮共存,茶馆里大铁壶的嘴冲淡了现实的霾,新茶照例兑老故事;方言的腭仍然发达,为过境的潮流寻根问祖。 Ⅱ梅雨为幔的窗,好过一把伞撑开时齑粉四散,光秃的柄栽种进天空,往事全都失重……这里,慢是一种胶黏剂,也是病;你苦涩的舌苔,早已养成一种为拖延症而道歉的习惯。 自我的羊角每扎进一小截篱笆,后退一步就需要花费数年。手指变得和父辈一样焦黄,内心的火山兑换成一截截烟灰:“语言,假如是一根柳枝,必须栽在路边生长,否则就只剩鞭子的功能。” Ⅲ书架上,过时的萨特紧挨福柯,弗洛伊德,忍受着对面的纳博科夫随时发作的讽刺。萨义德来了,一批吉卜林式的作家不得不逊位。李煜的全集薄如蝶翅,绕过沉郁的杜甫,飞入不同版本的庄子。 厌倦了从首都来的文化贩子在讲台或酒吧里高谈最新的译著,但总会不放心地来到书店:万一其中有一句话是对的……尽管再没有一本书,能让自己瞬间变回包法利夫人,对着镜子说:“我终于有了一个情人!” Ⅳ周末,铁定地属于女儿,听凭她将自己牵往另一种童年:钢琴课,冰淇淋店,过山车或演唱会;晚餐后将她送还到前妻的别墅前,让小手留下的余温陪伴归程,途中,一片废弃的厂区里林立的烟囱 让你想起自己被乌托邦一再地路过,被当做播下的火种自生自灭;冥冥中犯下的错,就像少年时贪看山中的棋摊,回家后发现父母不在,兄弟已老,砍柴的斧头已烂……该怎样相信神话中有过自己的位置? Ⅴ仍然会有人成为本地的象征,经历漫长的漂泊后被葬礼迎回家,悼词不吝赞美,而且充满讹诈——只有那盒冷却的骨灰知道这身后追加的尊荣,从不曾在生前给予过一缕火苗般的温暖。 意志,如果再缺一点钙,就可以活得很自在。在偏僻的酒桌上久坐,也会被动地成为官员和土豪的朋友。多少史料在解禁后热衷于表态:革命者和商人从来都走得那么近,即使是被砍下的头颅,也需要棺材。 Ⅵ山尖修葺一新的寺院里香火有多么旺盛,就意味着城中的生活有多么空虚,华灯稠过了血但每个人心底的那杆秤漂得比浮萍还要远;再没有一场老友的聚会,不是在相互取暖中滑向粗鄙与势利。 一种思考的重,常令电梯多降一层,就像书房里再添一本书,整幢公寓楼就会垮塌。午夜,翻阅着青春期的通信,你的眼眶里溅出这一代的泪水——让一只烟圈里幻化的须弥座重回地面,需要多少人作为台阶? 暝楼——再悼张枣 玻璃门留有你的指纹过道上有你的脚步声,电梯摇晃如你喝醉的肩膀,这幢楼有我进不去的暝色——死,总是留下最完整和最琐屑的:一个形象和活过的证据。前者让赞美突然决了堤,后者:锯子仿佛正沿墨线撤回。 伤感的提问——鲁迅,1935年 我有过生活吗?伤感的提问像一缕烟,凝固在咖啡馆的午后。外面是无风、和煦的春天,邻座几个女人娇慵的语气像浮在水盆的樱桃,她们最适合施蛰存的胃口了,他那枝颓唐的笔,热衷于挑开半敞的胸衣,变成撩拨乳房的羽毛。 为什么这些人都过得比我快乐?宁愿将整个国家变成租界,用来抵销对海上游弋的舰队的恐惧;宁愿捐出一笔钱,将殉难者铸成一座雕像,远远地绕道而行。文字是他们互赠的花园,据说捎带了对我大病一场的同情。 可以寄望的年轻人几乎被杀光了。我的二弟在远方的琉璃厂怀古。需要一件毛毯挡住从脚底升起的寒意,太阳偏西了,这里有种聚光灯从脸上移走的黑暗;我懂得翻译是某种反抗平庸、贫乏的办法,周边的嘈杂声,已无一丝血色。 我用过的笔名足以填满一节火车车厢,如果他们都有手有脚,我会劝他们告别文学旅途,去某个小地方,做点小事情,当一个爱讲《聊斋》的账房先生,一个惧内的裁缝或者贪杯的箍桶匠……只要不用蘸血的馒头,赚无药可救的钱。 街灯下,闰土忽然在眼前浮现,他仍然看守着海边的西瓜地吗?在月下挥动钢叉,驱赶着猹,然后转回窝棚,捻暗马灯,如一族的长辈,习惯了永生般的独处。为什么一想起他,就会觉得这么多年我始终住在自己的隔壁? 丝缕——致扬州 从地平线上伸出一只手掌就可以托起你,盆景般的城市,你太小,几处绿荫就能遮闭天空,太慢,几条街只适合晚年的散步。 你的博物馆保存着冷僻的知识,关于刺绣、玉和漆器,关于忧伤的纵欲或快乐的劳作。你那十年前才修建的火车站是一座自嘲的纪念碑,当铁路被发明,你的繁华就驶进了终点。 至少你有一半的美来自倒影——运河,湖,雨水,唐朝的月光以及更早的记忆。即使闷热如八月,你也有一份裁自历史的清凉。你像在倒影中变得圆满的桥孔,甚至倒影的部分才是真正的实体。 你是故乡。被任意吹送的蒲公英在风的疏忽中着陆,成为我的祖辈,他们忙于种植我的根却又不安于这片土地,像大雁,出走,回来,再出走,再回来,至今还在族谱里排成行。 或许我将是不再回来的那一个,更不会生前就在这里将自己安葬,但爱着你从湿重的绿荫里升起的塔尖,你油纸伞般撑开的亭子,你路边那些摊贩兜售的一部气味的史诗,还有你乡间小院的井和柳条筐。 过尽的千帆在水面划出远方的丝缕,你缄默,是要我震慑于生命有过如此漫长的开篇。月亮已无法再捧离波心,但熟透的藕被送到唇边,土腥味混合奶香,要我确认最强大的力量莫过于藕断丝连。 太原,2001年 雾霾吞没的城市。走在你的巷道,那位从欧洲归来的朋友突然地呕吐,而墙角的补锅匠抽着烟,仿佛在矮板凳上坐了两百年,正以烙铁增添一小股二氧化硫。暗黄的路灯洒不到路面。据说煤炭走私贩已经和妓女一起撤离——空城,短暂的喷发之后皱缩成史前洞穴。人们来这里与他们憎恨的权力合谋,焦灼地榨取最快的回报。原野上那些矿井像吸毒者注射完扔弃的针筒,干枯的河道像天谴:即使祖先的血液里含有不孕症的因子,但也孕育过我们,一切仿佛要在此断绝了。鸟儿穿着寡妇的丧服,衣褶焦油般黏稠。黝黑的少女们会轻易地爱上过路人,只求能离开这地方。寥廓的餐厅尽头围坐一桌厨师,背后的壁画鱼鳞般剥落。候机室的座椅像散场的舞台上忘记撤除的道具——从未见过如此弱小的飞机,升空后就被云的锯齿咬得瑟瑟发抖,咖啡在膝盖上撒成无数逃命的煤渣。啄木鸟 巴黎。深夜。巴什拉尔在一本快完成的新书里和自己谈得正欢,忽然,传来了一阵阵邻居往墙上钉钉子的声音。上帝啊,如果你要惩罚我,就直接派我去战场打德国人吧,千万别趁我有灵感的时候,让人从背后开这样的冷枪!好几次他都想站起身去论理,可出于知识分子的软弱,结果是颓丧地靠住扶手椅。忍受着,忍受着……转机出现在又一声敲击:这好像是和他老家小花园里的什么联系在一起。他仔细地听,终于听清了——“这是我的啄木鸟在我的金合欢上工作。”一声声,一声声,更肯定了。完全就是这回事,小花园不知从什么时候启程,搬移至他的隔壁。需要很多的好心人合谋才能完成此举,或许,逝去的祖先也在冥冥之中助了一臂之力。现在他终于又可以安心写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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