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绍

大奔袭:未曾饶过的军营岁月


作者:陈俨     整理日期:2016-09-05 18:21:38

总有一种美好可以穿越黑暗与冰冷,我想写出那个时代的军营里,令人难忘的人性光辉和温暖。 小说集以20世纪60至80年代东北军营生活为背景墙,以一位将军早期十年军营生涯为素材库,凝练展现特定年代的真实军营生活,真诚还原现实生活中军人的喜怒哀乐,风骨血肉。其中,对人性的多角度挖掘、对情感接地气的表达,是作者不同于一般军旅文学创作的一大亮点。小说中大多为真实事件,经过朴素的艺术加工后,以流畅和生活化的语言自然呈现,大量细节基于作者丰厚的人生经历和敏锐感受,富于现场感和陌生感,真切动人。
  作者简介:
  陈俨,1954年12月出生,1969年2月入伍,历任战士,排长,指导员,政治处主任,讲师,副教授,师政治部主任,师政委,海军工程大学副政委,南海舰队政治部副主任,少将军衔。1977年考入河北大学经济系,1996年考入国防大学研究生院,1999年成为我国第一位国防经济学博士。发表各类著述100余万字。曾在南海岛屿驻守10年,任快艇26支队政治部主任,西沙水警区政委,海军亚丁湾第五批护航编队政委。全军优秀指挥军官,优秀党务工作者。第十届全国人大代表。中国摄影家协会会员,中国新闻摄影协会会员。
  目录:
  
  周股长的案子————1
  大奔袭——————10
  犴—————————29
  寻找丹尼——————42
  兵殇————————58
  “小常宝”樊红———69
  五排长———————87
  心思———————109
  芬芳如雪—————129
  摸点———————152
  清明祭——————163
  阿炳———————176
  勋章(一)————197
  勋章(二)————219
  目录:
  周股长的案子———— 1大奔袭—————— 10犴————————— 29寻找丹尼——————42兵殇———————— 58“小常宝”樊红———69五排长———————87心思———————109芬芳如雪————— 129摸点——————— 152清明祭—————— 163阿炳——————— 176勋章(一)———— 197勋章(二)———— 219编后记———————242  大奔袭  张怀成活到现在,应该快九十了吧?我还记得大约40年前,到锦州去接他出狱时的情景:所有狱警都对他毕恭毕敬,簇拥着、相扶着他出了监狱大门。他根本没有五年牢狱的卑谦和猥琐,嘴上叼着根牙签,一脸的神色盎然,仿佛是来这蹲点下工作组当领导。他老婆衔着根烟袋站在远处,“叭叭”地抽着,无语,无表情。走近,四目盯望一小会儿,他“啪”地一记响亮的耳光掴在自己的右脸,重而结实,嘴角瞬时淌血。他老婆用衣袖替他擦了去,顺手把烟袋递上,张怀成狠嘬了几口,呛咳了几声,与老婆手手相牵地走了。走老远了,狱警们还在使劲挥手与他作别。车上,张怀成冲我眨眼一笑:“咋样,爷们不?”我不知他问的是我爷不爷们,还是他爷不爷们,就冲他“嗯”了一声说:“团长政委特意来锦州了,在饭店备下一桌好席,等您。”“都师长政委了吧?”是的,那次大奔袭后不久,团长政委双双提到师里去了。 以下犯上作战会上大发其飙 那天我在现场。“张大刀”张怀成不是在“说”不同意见,简直就是指着团长的鼻子在骂娘:“亏你想得出来,操,265!?你娘的是拿战士的命往自个儿脸上贴金!是不?完蛋操的!”他嘴叼着牙签,紧咬牙根儿,用极具挑战的眼光看着团长罗飞。在我的印象里,张怀成参谋长不仅长得黑,而且嘴上永远长着根牙签。当时就冷场了。大家都没想到张怀成会这样气急败坏地反对大奔袭。按说依他的性格,此类事他一定会瞪起眼来干的。兴许,265华里的强度的确太大,兴许,他的老下级当了团长压了他一头,心中不快吧。会场是借五里营大队部的会议室。火炉上开水壶烧得哧哧响,从团首长到机关干部没有人吭气、没有人接茬。进来添柴的老支书撞上这阵势,吓得紧忙退了出去。张怀成是参谋长,长途奔袭的事儿他当然有权说话,但如此不管不顾地当着这么多人以下犯上,也太不给罗团长面子了。有那么一两分钟,罗飞团长就直直地望着张怀成,脸上挂着不知该如何向下进行的表情。张怀成那头一副得势不饶人的架势:“咋地,看啥看?”他舌头一舔,牙签从左边敏捷地跳到了右嘴角,“难不成把我鸡巴咬俩牙印儿?”在他心里,团长罗飞还是当年的“小骡子”,他有资格用这种口气对他说话。罗飞的确是张怀成一手培养提拔起来的。罗飞入伍时,张怀成已经是八连连长了。新兵下连第一天,罗飞就表现出了与张怀成相当接近的二杆子性格。那天阳光正好,全连在等着吃午饭,老兵们三三两两在操场耍单杠。路过的罗飞看老兵们哄打嬉闹地也玩不出花样来,他就与几个新兵用第一个月的津贴打赌:六块钱,做五个单杠大回环!那时全连没有几个能玩这个活。老兵们听他说就逗他,说这小崽子昨天刚穿八一裤头,今天就这么没鸟数,说,要是他能做成三个,明天就鼓动连长杀猪改善伙食。罗飞不知深浅,蹿上单杠就来,结果试了几次都轮不起来,于是,他干脆脱掉棉袄,光着膀子,朝手心吐了两口吐沫,先靠拉扛引体过胸,再一努劲儿,双臂撑着身体过杠,憋一口气,用腹部在杠上弹起,发狠地把自己抛向半空,靠巨大惯性竟然真的轮了一圈,当他再想靠着蛮力做第二个时,突然脱手,整个人像个麻袋包飞出了三、四米远,重重地摔在地上,左臂立刻骨折。老兵们吓着了,抬死猪般将他摆放在连部的地上。张怀成就骂:“你他妈没有保护措施就上啊?!连个护掌都不带,真是头骡子。快叫卫生员!”罗飞一双手掌的皮全都磨破,鲜血直流。第二天,张怀成集合全连看杀猪,对着大伙说:“这猪,是奖给罗飞的。为啥?!他像我,像咱八连的兵!贼虎,恁二杆子!战场上,他绝对是个不怕死的家伙。我宣布,罗飞代理三班副班长,三个月后,转正!”说完大叫:“小骡子,出列!”吊着绷带的罗飞来到连长和猪的面前。“今儿个这心和肺都归你了。”看罗飞和大伙不解,张怀成坏笑地说:“没听说吗,吃啥补啥。”全连大笑。“记住,你这没心没肺的小骡子,明年,给我做二十个大回环,做不到,就把班副给撸了。”张怀成嘴里叼着根牙签,说话带着狠劲儿。年底,罗飞一口气做了三十二个大回环,第二年,他就升了排长。张怀成后来当了营长,罗飞接手当连长,把个连队带得跟块铁疙瘩似的。“咋样?小骡子咋样?我看上的人还有错?随我!”张怀成对着外人夸罗飞,也常把自个儿捎上。 冷场被政委打破。“老张,这事儿师长已经原则上同意了,”政委资格老,张怀成暂时没吱声,脸黑着,“三团的260可比咱整整多了30华里。咱是一团,红军团,才没俩月,就让孙老歪他们给盖过去了?嗑碜不嗑碜?臊不臊?”张怀成闷头抽烟,依然黑脸,“咱也不多走,5华里,就超他5华里,恶心他!有种的他孙老歪再整个270。”政委说完,从口袋里捻出一撮烟丝,卷了个喇叭筒,搁嘴里点燃,使劲嘬了几口。冲着政委,张怀成口气稍稍平缓,他说自己的道理:“24小时,全副武装,走下265华里!是个什么账?”他边说边用目光去询问现场的领导和参谋干事,“途中要吃饭吧?四顿,连做带吃不得耗去四个小时啊?好,还剩二十小时,每小时得休息十分钟吧?你们算算,平均时速得多少?你当这是赶骡子?”一说骡子,众人看团长,谁都知道咋回事儿。团长被噎。可我们这些人都觉得参谋长说得挺在理。“话不能这么说,”又是政委解围,“别尽算计这些个数目字,人总得有点精神吗,是吧?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我是怕苦怕死人吗?”张怀成勃然站起,“老子在朝鲜战场……”没错,张怀成是战场上滚出来的。他是那种玩儿命的主儿。每次攻山头到最后关头,他都甩去上衣,光一大膀子,不使枪,只抡一把大砍刀,杀进敌阵左冲右突,照着敌人脑袋杀西瓜,神勇!一仗下来,从排长提到连长。可他也老犯错。据说有一回押了十几个美国兵往后方送,一时性起,让通信员用机枪督着,他脱去上衣,用大刀把俘虏一个一个全砍了。回来就被撤成战士。可下一次战斗,他又立大功,官复原职……“张大刀”,绝对是个狠角色!“步兵四五十斤,机炮连七八十斤负重,别说是人,是群牲口也得累趴下。再说,这些年部队都干些啥你们没数啊?”张怀成又舔牙签,“这运动那运动,拿运动当饭吃,再不种水稻、修机场、架电线、打山洞……啥时候正经训练过了?都跟棉花瓤子似的,谁他妈能架得住这样折腾啊?”张怀成说的是实情,上次那230搞完了,营房里冰冷寂静,几千号人死睡了三天三夜。“我话放这儿,265,能走下来的绝超不过半数,剩下的,战斗力也等于零!有意义吗?这是典型的图虚名、惹实祸,全鸡巴假把式!”僵到这个份儿上,政委不得不说话了:“参谋长,这种训练方式可是伟大领袖毛主席亲自提倡的,给咱们军都有具体批示,你再说下去可就滑边了,会有政治问题。你不同意可以不参加。再说,”政委停顿一下,环视全屋,“原本就没有打算让你参与和组织这次奔袭。”一屋人惊讶!“军里检察院的人这两天就到八里沟,奔你来的,你就直接返回吧。”边说,边把嘴里的烟屁股扔地上,用脚碾。张大刀软了。虽然脸还黑着,可不再吱声了。我最清楚,他又犯事了。这位打仗不要命的汉子有个致命的软处:管不住自己裤裆里的玩艺儿。要说也邪性,张怀成长得黑了巴叽的,凶神一般,可就有女人缘,出个差、开个会、去趟省城,就能挂上钩,女人不管不顾地跟他跑——那年月,这就叫搞破鞋。我会刻钢板,团里的重要文件都交我来刻写油印,这两年尽为他忙乎了:不是刻印他的处分决定,就是上报停止他党内生活的请示。不久前,他又在火车上搭上了一个知识青年,在一小旅馆被派出所双双拿住。这下犯了大忌,——中央正严打乱搞知青的行为,新出了个“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罪”,有好些已经杀了头!张怀成在众人目光中缓缓起身:“既然如此,我就不扯这屌蛋了。派俩兵,押送我回去吧!”说完,“卟”的一口,牙签啐出个抛物线,落在罗飞团长脚下,一脸狰狞地边唱边往外走:“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折磨人的音调一路远去。众人大眼瞪小眼。我小声对身边的赵莽说:“信不信,别看他咬牙根说不管了、不管了,真上了路,他能当甩手掌柜?甭说别的,被三团团长孙老歪压过一头这事儿,他准咽不下这口气,非得找回来不可。”赵莽说:“咱打个赌,一双大头鞋?”我与他会心一笑,说:“你会输。” 拔红旗剪裤衩闹得忒邪乎 我猜对了,张怀成没走。张怀成这一不走,挺让人头疼。政委催了他几次,他一边说“就走就走”,一边提条件:“派两个兵押送我,要不在路上跑了咋整?”政委从特务连选了俩身高马大的战士,说你俩到大马路上拦那拉煤的车,“陪”参谋长回营房。张怀成说:“那像啥话!我好歹一个团级军官,像个盲流似的站路边拦车?”就叫俩战士找老乡借了三辆自行车,说:“他们走他们的,咱一路骑回去,265里,总比他们轻松。”一来二去,就拖到了出发的那一刻。真是怕啥来啥,张怀成又在部队出发的时刻大闹了一场。五里营村口那棵千年大槐树下是一个高高的井台。井台上有些好事儿的村民半夜起来就聚那儿看热闹。老支书也叼着旱烟袋,明一口暗一口地吸着,为部队送行。张怀成把一辆大二八的自行车支在井台下,横坐在上面,怀里一把大刀格外显眼。老支书说:“参谋长,你这刀有杀气啊。这年月,打仗还用刀吗?”“哈!老葛头,我是光杆司令了,随身就带俩兵,还是看押我的。枪被缴了,就剩这家伙了。妈的,打了一辈子仗,头一回让别人下了枪。不过没事儿,打仗还是这东西给劲儿。”边说,张怀成边拿刀“呼呼”地比划了两下,又“唰”地往老支书的脖子上一搁,吓得老支书直往后梢,“今儿个我要用它给你开开眼,让你看看这帮熊孩子的腚瓜子到底有多白!”说完自个儿哧哧地笑了起来。五里营,大村子。几千号人齐聚一村,早上四点二十开饭,四点四十,各营连便拉车牵马、扛枪拖炮地陆续向大槐树下集中,等待出发的命令。罗飞在政委耳旁低语几句,又看了看手表,正要下命令出发,却被一个他十分不愿意听到的声音打断了。“且慢!”几千双眼盯住了大槐树下。张怀成三步两步跨上井台,俨然是最高指挥员:“瞧瞧,瞧瞧,你们是在演戏还是演习?瞧这阵势,有面团旗营旗连旗也就罢了,举那么多语录牌干啥?背包上挂那么多标语干啥?花哩呼哨!‘下定决心’,那是挂在嘴上的吗?‘不怕牺牲’,那是用背包来显摆的吗?还嫌背的东西少喽?真要有敌情,这些全都是碍事儿的家伙,统统给我去掉,每个连就一面红旗,不许多!”“张怀成!”政委大喝,“你讲不讲政治?他们举的背的是啥?全是毛主席语录!你胆敢……”“我当然懂政治——打胜仗,打胜仗就是政治!花架子能打个屁胜仗?”此时的张怀成对老政委也不让半分,“叫这位老支书说说,成天喊这些个口号,喊一千遍一万遍,能管用?是能长出高粱还是能结出棒子?喇喇咕叫得凶,祸害!”老支书不知如何作答。“咱今天是干啥?是散步?是遛弯?265,真刀真枪冲下来才是英雄,冲不下来,你打一万个语录牌也是个屁!”张怀成把政委堵得没有脾气。“听我的命令,除了每连一面连旗,把那些累赘统统给我去掉!还有,那些个锣鼓快板,赶紧给我丢粪坑里,快,不许耽误时间!”显然,张怀成的命令不容违抗,战士们当然巴不得轻松些,纷纷摘下那些个牌匾锣鼓。团首长也一时无语。罗飞看政委都不再说啥,就对号长说:“吹出发号!”又是一声“且慢”,张怀成从井台上一纵而下。“又咋地了?”政委实在受不了了,“你今天是要成心捣乱吗?出发的时间就要到了!”张怀成不接政委的茬,对着九连一排的兵们命令到:“尖刀排的,出列!”一排的兵犹豫着出列,“都他妈把裤子脱了,老子检查。”看热闹的老百姓一阵哄笑。张怀成回头一怒:“笑个奶奶!军事行动,谁也不许出声。”一众百姓立刻没了声。“参谋长,这都啥时候了,脱裤子干啥?”带队的九连副连长吴斌不解地问。“别啰嗦,叫脱就脱!还要老子动手啊?”张怀成嘴里依然衔着根牙签,口气不容置疑。他一把拉过一个兵,解开他的腰带,把棉裤往下一褪,“瞧,还他妈穿着裤衩。你这俩蛋子是铁打的还是钢铸的?”话音未落,张怀成抽出背后的大砍刀,“唰、唰”两声,把那战士的短裤挑了去,一边坏笑着一边踢那光屁股的小伙子,“赶紧穿上滚犊子,这腚瓜子真他妈丑。哈……”张怀成把牙签从左往右一舔,正色对全团战士说:“都听好喽,但凡穿着裤衩的,通通给我剪了去……”“老张!”罗飞看政委气得说不出话,想上前劝说。“严肃点,别老张老张的,叫参谋长。”张怀成回嘴道。“参谋长,政委不是叫你回八里沟吗?”“我这不正往回走吗?瞧,还有俩特务连押送的。耽误不了,你们到家我也到家。”张怀成答。“那你在这扯啥蛋啊?军里马上开始掐表了,一分钟都耽误不起。”团长问。“扯蛋?你说我扯蛋?”张怀成叫真了,“你个当团长的连这点常识都没有?今天与往常的行军一样吗?这么大强度,走出一身汗来,那裤衩不得把裆里那个蛋给磨烂了?到那时你就知道啥叫扯蛋!”张怀成恨恨地说,又回头指挥特务连那俩兵,“快点,到各连督着,剪完了让他们赶紧走。”罗飞心里清楚,张怀成是对的。对身边的军务参谋于江说:“按参谋长的要求落实。要快,不要耽误出发。”他回身要去找张怀成,已经不见了踪影。“团长,师医院有几个女医生跟着收容的三连行军,她们咋办?”军务参谋请示。“一个不落,统统剪!”团长怒吼。 急难时刻多亏了那些“妖蛾子” 两枚绿色信号弹升起的时刻是凌晨5点整。军作战参谋掐下秒表,坐上吉普车奔终点而去——终点就在营房所在地,八沟子,距离恰恰是265华里。寒星冷月,几千号人默默出发,人人心中都像这零下十几度的夜色一样冰沉着,知道这一关不好过。张怀成带着特务连的俩战士,一人骑一辆自行车,像敌后武工队似地向前方疾行而去。政委让他回营房,没错,他正是朝营房八里沟的方向前进。赵莽边走边小声对我说:“张大刀连裤衩都给剪了,该不会再出啥妖蛾子了吧?”“下注,一双皮手套,赌他还会折腾出几个妖蛾子。”我对赵莽说。“你是他肚里的蛔虫?”“我为他写过自传,对他的身世略知一二。”的确,张怀成的自传是他口述,我为他加工成文的。“哦?说我听听。”赵莽催着。“家风彪悍,从小跟着父亲在长白山土匪窝长大,听炮眼红,闻战则喜,大人打仗,他跟着当过年看戏。后来他父亲在一次黑吃黑的打劫中被一枪击中头部,没人管了,就回到他姑姑那儿住着。解放战争时,四野的一支部队进山剿匪,指挥小组恰恰住在他家。他竟自告奋勇带队进山,端掉了他父亲原先的那个土匪窝。司令员奖励他一把大砍刀,打那儿就当了兵。当兵后第一仗他就立了一大功,抓到十三个俘虏不说,还弄回了一卡车弹药。那指挥员高兴得把他抱起来转了三圈,立马给他下了排长命令。”“怪不得,死硬死硬的一块石头。”赵莽说。“知道那收他入伍的司令员是谁吗?”“谁?”“现在咱军的朱军长。”“嗯,都是铁打出来的一路货!”“你说,这种人能善罢干休吗?哪回比武啥的,咱团输给过三团?孙老歪从来都是他的手下败将,只有260让三团占了上风,你说,这种复仇的机会他会放手?”赵莽点头,“嗯,孙老歪碰到张大刀可是倒了血霉了。” 四野雪白,阴风刺骨。行军的节奏越来越快。我跟在团长身后已经明显吃力,连跑带颠地小跑起来,可他还不断看着表对作战参谋说:“通知尖刀排,再快点!”战士们的呼吸明显加剧,嘴里哈出的气体和头上的汗气蒸腾成一片雾霭,不见首尾的队伍竟像一列笼罩在雾气中的火车,吃力而执拗地前行。突然,前头村庄的大喇叭传来铿锵话语:“亲爱的人民子弟兵,敬爱的‘韶山部队’指战员,你们辛苦了!你们来自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故乡,是林副统帅亲自指挥的部队。打日本你们所向披靡,斗蒋匪你们横扫千军,战美帝你们攻无不克!今天,你们又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英雄主义精神,奔赴反苏防修的最前线。我们二道沟全体贫下中农向你们致以最崇高的革命敬礼……”战士们先是一惊,后又欢腾。团长说:“这是谁捣的鬼,怎么弄出个韶山部队来?”我说“团长,别管啥部队了,你看前面。”所有人都被惊着了——沿公路两侧一溜排列几十张小炕桌,每张炕桌上摆放着热腾腾的茶水、花生、鸡蛋,老人小孩、大姑娘小媳妇纷纷往战士们口袋里塞吃食……说也奇怪,那一阵子突然觉不到累了。部队躲避着、推搡着往前赶,浑身都带着劲儿。“这是谁的主意?不是不让扰民吗?”团长虽这么说,可一脸感动。我说:“团长,八成是张参谋长。他带着特务连的人在前头打前站了。”“那也不能整出个韶山部队来啊?”“参谋长点子多,忽悠老百姓呢。”“告诉部队,可以喝茶喝糖水喝姜汤,但不能吃鸡蛋。”团长说,又加了一句:“得有点韶山部队的样儿。”说完自个儿笑了。赵莽拿手捅捅我:“第一个妖蛾子。”加速,加速,不断地加速!上午九点不到,团长先后两次让我骑马赶到尖刀排催促他们加速。陆陆续续有掉队的了,不时看到累瘫在路边的战士。团长大声呵斥:“把那个兵叫醒,不能睡,要冻坏的。”又对另一个兵说:“起来活动活动,等着后边收容队。”我劝团长骑马,团长怒目相向:“扯蛋!” 上午十点十五分,终于比计划提前十五分钟到达了松岭子——第二顿饭的休息地。管理股为团长号下一位老师家,房子干净敞亮。团长吃力地往炕上一靠,作战股长便打开地图往炕上一铺,给团长指出当下的位置。此时,房东竟端出一盆滚烫的热水,边住里撒盐,边让团长烫脚。团长问:“老乡,你挺内行嘛,当过兵?”“哪儿啊?你们不是有打前站的吗?挨家挨户交待了,备上热水,还得搁盐。我烧了一大锅呢。”“人长得挺黑?”我问。“嗯那,仨人,自行车,有一个还背了个大刀片子。”团长边呲牙咧嘴地烫脚,边说:“这个张大刀!”“团长,参谋长就是妖蛾子多。”我说完,看看赵莽。整整一个白天,虽说每个村庄都有百姓提壶掸浆相迎相送,虽说到处都在鼓励这支“韶山”部队,可毕竟体力透支太大,所有人的棉衣从里到外都被汗水湿透,连尖刀排的兵都有些顶不住的了。三机连和三炮连各累死了一匹马,那些五六十近重的重机枪身和炮筒就压到了战士们的肩上。我和赵莽相互牵着,竟能边睡边走。团长不断看时间,计算着行进的速度。部队开始出现混乱,体力好的连队开始止不住往前冲,顶不住的渐渐落了下去。团长不断地通知各营保持队形,但无济于事。第三顿饭的时间比计划晚了半个小时,团长在焦急中命令:“尽早结束吃饭,提前十五分钟出发,把时间追回来!”之后的行程,变得越来越艰难。每个人的双腿都像是绑上了沙袋,越来越多的战士脚上打出了水泡和血泡,一瘸一拐地拼命想跟上队伍。有些连队的体能互助组甚至两个架一个伤员往前拖着行进。尽管如此,还是不断有战士倒下、休克、双腿抽筋。收容的部队变得十分忙碌。大约半夜十二点半,队伍突然被一条开裂的冰河堵住了。这是计划中没有想到的,按说这样的大冬天,所有河流都封住了,怎么独独这条河开裂?成千上百的人员车马都拥在一起,无法快速通过。向导说,是炸山拉石头的大型车辆给压的,要绕路得三四公里。时间已经不允许了!“听我的!”黑暗中,早早等在那里的张怀成又出现了,“都把绑大衣的鞋带解下来,扎住裤脚,像这样……”张怀成边说边示范。他把裤脚扎好后,用手往鞋子和裤腿上撩水,瞬间,他的裤腿就冻出了一双隔水的冰靴,边下河边说:“河水不深,都他妈给我趟水过河,快!”难题就这样解决了。团长看着这一幕,大声喊:“参谋长,你小心!”“少他妈废话,通知后续部队,按我说的做。”张怀成头也不回,推着自行车趟水过河……夜色黑沉,寒风割脸。队伍挣扎着向终点前行。 夜色中 追着那黝黑的脊梁跑 凌晨三点半,部队到达苏家堡。我们都知道苏家堡距离八沟子还有四十华里。一个半小时,四十华里,正常行军速度不可能走下来。团长叫司号员吹了最后一次休息号。我们都不敢坐下来休息,因为再起来,脚底板会痛得受不了。“骡子,骡子!”张怀成大叫着找团长。“在这,老张!”团长紧忙答应。张怀成骑着自行车来到团部休息地。“骡子,最后的机会了——长跑,必须轻装长跑,否则来不及。”张怀成严肃地对团长说。“原打算过了下个休息点再跑,看来是得提前了。”团长回头对作战参谋说:“所有部队就地轻装,只带武装弹药,用长跑速度完成最后四十华里。让一营组织老百姓大车往回拉行李和伤员。我带着尖刀排先冲刺!”团长说。“你不能离开指挥位置。我,闲人一个,我带尖刀排。把团机关的人撒下去,两个干部督一个连队,能跑尽量跑下来,不能跑的叫后面收容。”团长要制止,张怀成急了:“别他妈像个娘们儿,你管大部队,我冲!娘的孙老歪,我就不信这个邪,老子干不过你?!”说完,张怀成大声喝道:“尖刀排的,都他妈给我听好了。”张怀成对着一群已经奔袭了二百多华里的战士说:“你们是红军团的战士吗?”“是——”“你们裤裆里长着家伙了吗?”“长了——”“你们会给咱红军团丢脸吗?”“不会——”团长解下行军水壶递给张怀成,“老张,拿着这个!”“啥?”“老白干!”张怀成接过水壶冲了出去。尖刀排随后跟上。团长一把把我拉过来:“小陈,你能长跑,跟上尖刀排,跟上参谋长,一定给咱团创个纪录下来。”我把背包交给赵莽。只背冲锋枪、子弹袋、军用水壶……我把裤腿挽起,开始拼这最后四十华里。“跟上妖蛾子!”赵莽大喊着,我已经冲了出去。张怀成跑在最前面,身后三十几个战士,虽然散开,但成团。不时地,张怀成大声吼叫,四边山峦传来回声。我曾是团里长跑冠军,五千米跑过十六分,一万米跑过三十三分。可这是带枪带弹,是在经过近一昼夜强行军之后再冲两万米……“小陈,好样的!”我追上张怀成时,他大口喘着说:“你要是创下个纪录,就给我当干儿子吧。”“为啥?”我边跑边问。“为啥?别人白给我当儿子我还不稀罕呢。”张怀成说,“不是谁都能给我当儿子的。”“啥样的人能给你当儿子呢?”“得有尿性。”“啥叫有尿性?咱团长那样?”我问。“嗯,原先还行,现在够呛。他不是骡子吗?连个儿子都生不下来,没尿性!”我暗笑。团长真的四十好几了还没有个一男半女。“我看……你行,你……有尿性。”张怀成喘着粗气,断续地说。“你咋知道我能生儿子?我还没有媳妇呢。”我说。“我不是……说你能生儿子,我……是看你能冲得上去,像个爷……们!知道不,我老婆咋看上我的?就是因为我……像爷们。”为他写自传时听他说过。当年张怀成带着部队端掉土匪窝后回到村里,部队让他骑大马戴红花走在最前头,背后斜挎着那把大刀。欢迎的队伍里有一高大漂亮的姑娘一边抽着旱烟,一边瞅热闹。路过的张怀成冷不防跳下马,夺过姑娘口中的烟袋“吧叽吧叽”猛抽了几口,抽完把烟袋一甩,回身就走。只听后边那姑娘说:“真他妈爷们儿!”三年后,张怀成回家把那姑娘娶了。此时,张怀成性起,一把脱去了上衣,竟然是空瓤——没有穿衬衣。光着膀子的张怀成又拿出战场上的虎劲儿,左肩斜挎大刀,右肩斜挎水壶,不管不顾地前冲起来。他身体的重心几乎前倾成四十度角,整个人都处在随时倒下的状态中。尖刀排有几个掉队了,但还有十几个人咬牙坚持。一百米,二百米,一米,两米,……所有人都进入了机械运动的状态,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在黑暗中寻找张怀成黝黑色背影和时不时闪着寒光的大刀,紧跟不舍。军师两级的观察组出现了。十几个人在路边为最后的时刻加油。有人递上一杯热水,被张怀成一掌打飞:“滾犊子!”渐渐地,张怀成开始左右晃动起来,步态有些不稳。我上前想扶他,他甩掉我说:“小陈,我……顶不下来了,别管我,卯劲儿往前冲。纪录,我要你创造纪录,不能输给……狗日的孙老歪。”看我还犹豫,他又骂了起来:“王八犊子,你还……是不是我儿子?上,给我上!”边说,他边解下水壶,“来,喝一口,一大……口!”我咕嘟一下,一大口白酒,肚子立刻一团热辣。我集聚了所有的能量和调动多年训练的经验,尽量用有节奏的呼吸配合均匀的步点,大步幅地开始冲刺……接近营区了。一群家属在大门口为部队加油,吱哇乱叫,喊成一片。一个高大的女人大声问我:“我们家老张呢?”我知道她是张怀成家属。“在后头,找光膀子的。”我边跑边说。“我们家老张就是爷们,”她对身旁的家属们说:“全团就他一人儿光大膀子。指定还挎着那把大刀,打仗那会儿从来就这样,爷们儿!”边说她边跑上前去扶参谋长。“唉呀妈呀,那叫裸体……”另一老娘们一说,家属们一起笑了起来。“你个败家娘们,别管我,带着这帮老娘们往前赶,去扶前面的兵,都快完蛋了……”参谋长训着他老婆,还是往前冲着。终点在营房过去三里地的一个小山头上。那三里路是怎么跑下来的已经记不得了。印象中山头有一个军官,手里拿着个秒表。暗色里,一杆红旗在飘动。“快,快!”那个军人大喊:“快摸红旗……”之后的几天,我和全团官兵共同进入了半昏迷状态。吃了睡、睡了吃。没有号声、没有哨声,只有家属们挨门挨户给我们送水、擦脸,还把屋子烧得暖暖的……后来知道,我给咱们团创下了纪录:二十三小时五十五分零八秒。后来听说,张怀成在山脚下倒了下来,吐了一滩血。他老婆一手拎着那把刀,把参谋长往肩上一扛,边往回走边哭,边哭边喊:“全中国,就数咱家老张是爷们儿。”迷糊中的张怀成补了一句:“老娘们家家的,别鸡巴嘚瑟,咱一团哪个不是爷们儿……”“那也不抵你爷们儿!”老婆自豪地说。“我要是完蛋喽,记得做啥不?”张怀成问。“找弹片。四块,后脊梁一块,胸口两块,肚子上一块。对不?”“对着呢!仔细点哈,别跟着骨灰一块儿扬了……”军检察院的人第二天要带他走,团长不让。把他送到锦州医院住了一个多星期。出了院,他还是要被带走。老婆问为啥要带走他,检察院的人吱呜着不肯明说。他老婆说:“不就是又有犯着女人了吗?我家爷们有种,女人见了生往上扑,甩不掉,怪不得他。”说完,把自个儿口中的烟袋塞到丈夫口中,拉着他手就往家走。检察院的人说不行,他犯了事儿,得在我们的监控之下。她说:“杀头还得吃顿断头酒吧?等着,我回家给当家的炒两菜,烫壶酒,吃完了跟你们去……” 那顿饭,团长政委都参加了,双双醉倒。那一年,张怀成43岁。再见到他,已是五年之后了。罗飞团长家属在第二年为他生了个带把的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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