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说梦》是一本既通俗又有学术性、雅俗共赏的“红学”著作。这既是一本写给普通读者的导读书,又是一部具有相当文化品位和深厚学术内涵的研究专著。读者通过它再来读《红楼梦》,可能会读得更明白、更有趣、更有益,进而增长知识,陶冶性情,滋润灵魂,升华精神。 关于“红楼梦”的著作一直是人文社科类的热点图书,广大的红楼迷们又可从著名作家舒芜先生的《红楼说梦》中获取营养。舒芜自谦自己这本小书,“只是《红楼梦》的一个普通读者的读后杂谈,同那些专家著作不是一类。”当然,所谓“普通读者”只是作者的自身定位,他更愿意站在一个普通读者角度去昭阐文心、解读红楼。可是对于一个喜好《红楼梦》的读者,舒芜先生以自己精深的文化眼光和纯正的审美品味,导引读者走进《红楼梦》绚丽多姿的艺术世界,探幽揽胜,充分领略、鉴赏、感受其博大深厚的文化内涵和迷人的艺术魅力,包揽美不胜收的大观园风光,这绝对是普通读者的福分。 乙:这是不用说的。不过说到贾府的兴衰,这就牵涉到后四十回的问题了。 甲:先不谈后四十回的问题。你知道我从来说的是《红楼梦》,不是《石头记》。……新版前记本书曾于二十年前即一九八二年在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书名《说梦录》。现在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新版,内容没有改动,只将书名改为《红楼说梦》,更醒豁些。当年本书出版以后,我就没有再写过关于《红楼梦》的文字,但偶有涉及的两处,一是为老友周绍良先生的《红楼梦研究论集》而作的代序《非关红楼梦》,一开头说—— 我从来说的是《红楼梦》,不是《石头记》。——这是我写的对话体论文《谁解其中味?》里面的一句话。对话是这样的: 甲:所以很清楚,《红楼梦》的艺术形象里面,并没有什么四大家族的兴衰。……《红楼梦》实际上只写了一个贾府的兴衰,这才是合乎事实的说法。乙:这是不用说的。不过说到贾府的兴衰,这就牵涉到后四十回的问题了。甲:先不谈后四十回的问题。你知道我从来说的是《红楼梦》,不是《石头记》。…… 这句话其实是老友周绍良先生说的。他是知名的《红楼梦》研究专家,我只是《红楼梦》的普通爱读者。我对各位“红学家”都很尊敬,却敬而难亲,因为他们学问都很高深,非我所能领解。只有绍良平昔所作关于《红楼梦》的论文,尽管同样专门,同样不易领解,却觉得气味上比较能够受入,虽然读过的并不多,也不曾认真细读。为什么会有此感觉,不曾深想。直到“文化大革命”中,我们一同下放文化部咸宁干校,同属于最末一批才勉强召回北京之列。那最后一段时光,管理上倒宽松起来,只剩下“一小撮”,原来七八个人挤住的一间,只住一个人,居住条件大为改善,还剩许多房间空锁着。绍良是炊事班副班长,我在他领导下管烧火,我们的房间又相近,常有机会闲谈。恰好毛泽东号召至少读五遍《红楼梦》,《红楼梦》成为时髦话题,我们也就能够昌言罔忌地谈。某次,不记得怎么引起,他说道:“我从来谈的是《红楼梦》,不是《石头记》。”一句话使我豁然开朗,顿时明白了我对他的《红楼梦》研究,为什么独能受入的原因。我这个普通平凡的《红楼梦》读者,像千千万万普通平凡读者一样,是先读了一百二十回的《红楼梦》,喜欢它,特别喜欢它那黛死钗嫁的大悲剧结局,然后,才慢慢听说有《石头记》,有脂砚斋评语,有前八十回与后四十回的问题,有高鹗所补后四十回的优劣真伪问题,等等。不管专家对于后四十回如何评价,我们总还是要读一百二十回的《红楼梦》,不想用未完本的《石头记》代替它。也听说有人抛开原来四十回而重续四十回的,至今为止,还没有看到成功的,并且不相信其为可能。这是普通平凡之见,然而也是牢固难破之见。我坚信,对于任何小说,特别是成为传世经典的小说的评价,千千万万普通平凡读者,永远是最高最后的裁决人。当然,《石头记》也大大应该研究,但是只能包括在《红楼梦》研究之内,而不是用《石头记》否定《红楼梦》。我不知道这个见解上不上得了学术殿堂,我也无意求上,但是我不想改变。所以,听到绍良这样的大专家的话,不禁欣然有同心之感,也许绍良会认为我把他的话理解得太浅也顾不得了。 另一处是回答一位朋友的信里面说—— 我自己知道从来没有研究过任何女权主义理论,至今只有一个简单的信念:“哀妇人而为之代言。”这么老掉牙的话,恐怕一切女权主义(或女性主义)理论家特别是女理论家都会嗤之以鼻。可是我自己仍然很珍惜,因为我只有这个信念,老耄之年,学别的又来不及了。我总觉得,男性怎样从骨子里轻蔑女性,女性是不大容易深知尽知的。固然,作为性歧视性骚扰性玩弄的对象,女性时时处处有切身体会,为男性所不及知。正如西蒙·波伏娃对萨特说的:无论你怎么同情女性,你永远不知道女人走在街上时刻提防流氓的滋味。就这方面说,男性的“代言”总是有隔阂的。但是,弥漫充塞于男性思想意识中的对女性的歧视,除了流氓无赖强奸犯表现于行动而外,一般男人在女性面前,总会自觉不自觉地加以重重掩饰。有的男士,平日道貌岸然,甚至口口声声“男女平等”,“妇女解放”,却满肚子最黑暗最肮脏最下流的侮辱女性思想,偶一吐露,令人目瞪口呆,这又是女性所不容易知道的。身为男子,对于这方面的了解,就比女性有相当的优势。在这个意义上,“哀妇人而为之代言”,就不是什么过渡权宜之计,而恐怕是永远不可少的。《红楼梦》里面“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大悲剧,仅仅是曹雪芹(贾宝玉)眼中的悲剧,就是说,只是在曹雪芹(贾宝玉)眼中,才看得出她们每个人和所有人全是大悲剧,才能够充分体会和理解大悲剧的全部意义与意味。而在赦政珍琏眼中,则完全不是悲剧;在贾母王夫人邢夫人眼中,也完全不是悲剧;甚至钗黛晴鹃元迎探惜凤平袭麝她们自己所感受所理解的她们自己的悲剧的意义与意味,也决没有曹雪芹(贾宝玉)所见所感的那么深,那么重,那么无边无际,那么永劫不复。曹雪芹(贾宝玉)就是最伟大的“哀妇人而为之代言”者。他能够充分理解尊重女性,是一方面的原因;他又熟知并且痛恨国贼禄蠹峨冠博带之流如何从骨子里贱视女性,则是另一方面的原因。《红楼梦》在妇女问题思想史上最独特最伟大最无可代替的作用,就在于此。(《哀妇人——病后小札一》) 这两段话里的意思,本书里面都有,不过提得更明朗些,特别是从“哀妇人而为之代言”的角度,来谈《红楼梦》在妇女问题思想史上最独特最伟大最无可代替的作用,先前没有这么明确过,因此在这里引录一下,也算是新版中的增补吧。王培元先生促成这个新版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并担任策划和责任编辑,付出许多辛劳。我向他致谢。 二○○三年十一月三十日,舒芜记于北京碧空楼。……这些拆解的段落,真真是绝对的庖丁解牛,若不把《红楼梦》倒背如流,从整体到局部到毫发完全了然于胸,断不能剖析得如此细致入微,出神入化。读者看了这些,不但加深对《红楼梦》的了解,对于小说本身如何写,也会有不少领悟。 ——李静闲文不闲自第十三回至第十五回写秦可卿丧事,自第十六回至第十八回写贾元春归省,这是宁荣二府的两件大事。第十九回说:“且说荣宁二府中连日用尽心力,真是人人力倦,各各神疲。”其实,便是读者,一气接连读了六回繁华热闹文字,(秦可卿之丧虽是丧事,其实是“以哀景写乐”,所以也该算在繁华热闹文字里面。)恐怕也会有些疲倦之感。正在这时,忽见紧接着的第十九回的回目是:“情切切良宵花解语,意绵绵静日玉生香。”再看内容,两件事,的确一是良宵,一是静日;一是“花”能解语,一是“玉”可生香;一是切切之情,一是绵绵之意。这样,就如伐鼓撞钟、黄钟大吕之后,忽闻哀筝细管、子夜清商一样。《红楼梦》全书的结构,随时都有这样的喧与静、色与素、潮与汐,乃至雅与俗、美与丑、善与恶的更迭交替的节奏之美;以第十九回承接前面六回,是第一处较明显的例子。但是,如果以为第十九回只是闲中点染之文,只是给读者松一松,静一静,那又是没有细看。所谓“良宵花解语”,花袭人切切规劝宝玉的三件事,最主要的是第一件:不要不爱念书,至少不要公开表示不爱念书,“只作出个爱念书的样儿来”。宝玉的不爱念书,前面已一再写过。但宝玉为什么不爱念书呢?他是怎么想的呢?他对于书籍,对于文化,是怎么看的?他对于那些所谓爱念书的人,又是怎么看的呢?这些前面却没有写过。而这里,袭人说:“凡读书上进的人,你就起个外号儿,叫人家‘禄蠹’”;又说:“只除了什么‘明明德’外就没书了,都是前人自己混编纂出来的。”原来宝玉不爱念书,并不是小孩子贪玩逃学,而是有他这一番道理。宝玉痛恨“禄蠹”,现在的论者和读者都很熟知,而在全书中正是由袭人这番话第一次说出来的。在黛玉和宝玉的笑谈中,黛玉忽然问宝玉有没有“暖香”,宝玉不懂,黛玉点头笑叹道:“蠢才蠢才!你有玉,人家就有金来配你;人家有‘冷香’,你就没有‘暖香’去配她?”宝玉胎里带来通灵宝玉,而宝钗恰好身佩金锁,她的母亲和她的丫鬟都在宣传她命定要配一个有玉的。这种“金玉姻缘”之说,最为黛玉所忌,为宝玉所恨,后来多次成为他两人吵架的一个原因。而全书中黛玉口里直接讽刺“金玉”之说,也以此为第一次。贾宝玉反对“读书上进”,反对“金玉姻缘”,这是他同他的家庭、他的阶层之间两个不可调和的矛盾。而这两个基本矛盾恰恰都是在第十九回里面第一次明确地表现出来。文学是写生活的。生活是充满矛盾的。生活里的矛盾的表现,不一定都是你死我活,鲜血淋漓;也不一定都是明枪暗箭,钩心斗角;甚至也不一定都是拍桌打凳,面红耳赤;而往往就在这样的“良宵”和“静日”之中,有着深刻的矛盾在进行,在发展。能不能看到写出,就在作者的眼力和笔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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