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尔兰文学大师《母与子》是科尔姆•托宾的第一部短篇小说集。所收九个短篇小说均围绕母亲与儿子的关系,捕捉一个转折性时刻。在那一刻,母与子之间微妙的平衡被打破,或者他们对彼此的认识发生改变。一个男子埋葬了母亲,用一夜放纵冲刷内心的悲伤;一位著名歌手征服了满场观众,但无法取悦在场那个多年未见的儿子。而在本书最后也是最出色的故事《长冬》中,一个年轻人在大雪覆盖的群山中,搜寻离家出走的母亲。托宾细致、优雅、流畅地刻画了各色男女,他们受制于习俗,受制于难以言说的情感,走不出过去的阴影。许多人无可奈何地陷入生活的泥淖,别无选择。托宾透过这些故事,准确展现了人的脆弱和渴望,震撼人心,令人难忘。 《母与子》也是以亲情为主题的作品,可能因为短篇的缘故,相比之下更为紧凑,更加有趣些。这批小故事的大多以爱尔兰和西班牙为背景,里面有形形色色的母亲与儿子。《借口》中的儿子是一个盗画贼,母亲则是个酗酒者,她到处唠叨的习惯无意中把儿子出卖。在这篇中母子关系是最为疏离的,儿子似乎并不关心母亲,只是给钱赡养,直接描写母子关系的是一段互相指责不满的对白,但就在这段对话之后,儿子的心理产生微妙变化,他决意洗手不干,一把火烧掉了价值连城的伦勃朗油画。《一首歌》中的母亲是一个从小抛弃儿子的歌星,儿子长大后业余爱好演奏,一次酒吧聚会巧遇前来献歌的母亲,至始至终故事没有告诉我们母亲是否认出了儿子,只是儿子一路的忐忑和矛盾心情。《布鲁克林》的读者会对《关键所在》的女主角感到亲切,因为她就是《布鲁克林》中艾丽丝的密友南希,故事讲述了南希家道中落后为了给儿女创造良好的生活教育环境而奋斗,岂料儿子自有人生理想,并不明白她的心意。《著名的蓝雨衣》中的母亲也曾是一位歌手,儿子发现母亲年轻时的唱片,如获至宝地拿去刻录成CD,不料却勾起母亲的忧喜交集的回忆。《家中的神父》中的儿子是神父,年轻时的不堪往事被人追究闹上法庭,亲友担心母亲承受不了而迟迟不敢告知,母亲的反应却出人意料。《旅途》近乎于一段白描,母亲开长途车接罹患抑郁症的儿子出院,途中因景生情,回忆浮现。《三个朋友》是托宾笔下难得的结尾较为温馨的故事,儿子的母亲过世后,他的同性恋朋友带他去海边跳舞。《暑期工作》是隔代情的故事,外婆对外孙从小关怀备至,长大后的外孙却对这份情感保持着距离。 一个像托宾这样行文妥帖、创作严肃、具有全面丰富洞察力的作家,理所当然是天才的长篇小说家,而他能写出令人产生如此微妙共鸣、才华横溢的短篇小说,的确非同寻常。他令人目眩神迷。 ——《文学评论》 ——《卫报》 一首歌 在克莱尔的那个周末,诺尔充当司机,他是朋友当中唯一不喝酒的乐手。他们需要一个司机。他们认为镇上热切的学生和热切的旅游人士太多,酒吧里不堪设想。有两三个晚上,他们去找空荡荡的乡村酒吧,或是私人宅邸。诺尔吹锡口笛,技巧不错,天赋平平,在大乐队里合奏比独奏更强。他的歌喉很特别,虽然没有他母亲嗓音里的力量和个性,他们从她七十年代早期录制的一张唱片上知道这点。他与任何人都能合唱得很好,稍微往上或往下调整一点,就能自如地围绕其他人的声音,不管那声音是什么样。他没有歌唱家的歌喉,他曾开玩笑说,他有一双好耳朵,在这个小圈子中,大家公认他的听力无可挑剔。 星期天晚上,镇子让人无法忍受。他朋友乔治说,大多数游客都是那种会兴高采烈地把啤酒洒到你的爱尔兰风笛上的人。甚至几家较有名的乡村酒吧也都是来寻欢作乐的外地人。比如说,米尔什镇的凯迪酒吧下午有个音乐会,消息传开后,到了傍晚,他的任务就是去救两个朋友,把他们从那里带到恩尼斯镇另一头的私宅,他们能在那里安静地演奏。 他一走进酒吧,就看到窗口壁凹处两个朋友一个在吹口风琴,另一个在拉小提琴,都朝他挤眉弄眼地打招呼。他们周围有一圈人,还有两个小提琴手,一个吹横笛的年轻姑娘。他们面前的桌子上放满了啤酒杯,有的满,有的半空。 诺尔站到一旁,环顾四周,然后到吧台要了酸橙汽水,音乐让酒吧的气氛活跃起来,就连客人,包括对音乐一窍不通的客人,脸上也洋溢着莫名的满足和放松感。他看到另一个朋友在吧台等酒,便对他轻轻点头,然后走过去说他们马上就要开拔了。朋友同意跟他一起走。“别告诉别人我们去哪里。”诺尔说。他想,可能再过一个多小时,他们才能体面地离开,他会开车带他们穿过乡间,像是逃离危险似的。 他朋友一拿到酒,就挪到他身边,手里捧着一大杯满满的啤酒。 “我看到你在喝柠檬汁,”他讥讽地一笑,“想再来一杯吗?” “这是酸橙汽水,”诺尔说,“你买不起的。” “我只能停下演奏,”朋友说,“太吃不消了。我们能走就走。要去的地方有酒喝吗?” 你问错人了。”诺尔说,猜想朋友一下午都在喝酒。“我们可以在路上买酒。”朋友说。 伙计们什么时候走,我就什么时候走。”诺尔说着朝音乐传来的方向点点头。 朋友皱眉,抿了一口酒,抬眼在诺尔脸上巡视了一回,然后环顾周围,又靠近了些,免得说话让人听去了。 “很庆幸你只点了汽水,我想你知道你母亲在这里。” “我是知道,”诺尔笑着说,“今晚那里没啤酒。” 朋友转身走了。 诺尔独自站在吧台旁,心想,他已经二十八岁,这意味着已经十九年没见过母亲,就连她是否在爱尔兰也不知道。他仔细地看着周围,觉得自己没法认出她来。他朋友们知道他父母离异,但没人知道分离的苦,以及其后沉默的那几年。 最近诺尔从父亲那里得知,她早先写信给诺尔,父亲却原封不动退了回去。他回了一句让他深深后悔的话,说宁可父亲放弃的是他而不是母亲。从那之后,他和父亲就不怎么说话了。诺尔听着音乐起伏,节奏变快,心里决定一回到都柏林就去探望他。 他不知不觉间喝完了饮料,就转向吧台,那里一片忙碌的景象。他想引起酒吧主人约翰•凯尔迪或者他儿子小约翰的注意,这样他自己能一直有事干,同时盘算着该怎么做。他知道自己不能离开酒吧开车一走了之,他的朋友都靠他,他也无论如何不想一个人待着。他知道只能留在这里,但可以退到后面,待在暗处,这样就不会遇见她。他想,最近十年每年夏天他都来这儿,酒吧里有些人知道他是谁。他希望他们没注意到他,如果注意到了,也希望没机会告诉他母亲,说你儿子离家两百英里,碰巧逛了同一家酒吧,正在人群当中。 这几年他在收音机上听过她的声音,总是出自她的老专辑的那几首歌,如今出了CD,两张是爱尔兰语,所有的歌都节奏缓慢,余音绕梁,她的歌喉有种深度和甜美,充满自信,行云流水。他从专辑封面上认识她的相貌,当然他也还记得她的样子,还有是从大约十年前《周日快报》上的伦敦采访得到的印象。他看到父亲烧掉了那周的报纸,但他又偷偷摸摸地买了一份,剪下采访和印在旁边的大幅照片。他最吃惊的是住在高尔威的外婆还健在。他后来得知,自从母亲和另一个男人逃去了英国,父亲就禁止外婆来探望,也不去探望她。母亲对采访者说,她经常回爱尔兰,去高尔威看她母亲和阿姨,她是从她们那里学会所有这些歌的。她没提到还有一个儿子。 之后几个月,他常常端详照片,发觉她笑容狡黠,面对镜头很自然,目光神采飞扬。他快二十岁时学唱歌,音色被认为不错,在很多专辑中被用作和声和伴音。他的名字和其他乐手的名字印在一起。他经常看着CD封面,把自己想象成母亲,心想她是否会买这些唱片,她是否会随意扫视专辑背后的名字,然后看到他的名字,顿了一顿,记起来他现在该是几岁,自问他是什么样的。 他又买了一杯酸橙汽水,背向吧台,面对乐队,想要找出自己该站在哪里。突然间,他看到母亲直直地看着他。昏暗的灯光下,她并不比《周日快报》上的照片老多少。他知道她五十出头,但因为垂着长长的刘海,一头红褐色的头发,看起来年轻十到十五岁。他不动声色地回视,不笑也不露出认识的表情。她的注视太过直接而好奇。 他望望门口和夏日的暮色,再次向她望去时,她仍然看着他。她和一群男人在一起,有些人他从服装判断是当地人,但至少有两位是外地人,他觉得可能是英国人。还有一个年纪更大的妇人坐在众人中间,他不知该如何判断她。 突然,他发现音乐停了。他张望着看朋友们是不是在收拾乐器,只见他们都看着他,似乎在等待什么。他吃惊地看到酒吧老板娘斯塔提娅•凯尔迪也在酒吧里。她曾对所有客人说过,过了晚上六点,她不会站在吧台后,这是规矩。她朝他笑着,可他不确定她是否知道他的名字。他想自己对她来说,不过是一个每年夏天从都柏林来几次的小伙子。然而你摸不透她,她有一双锐利的眼,什么都不错过。 她做手势让他走到边上,这样她能把大家看得更清楚。他照做了,她远远地招呼他母亲,唤起她的注意。 “艾琳!艾琳!” “我在这里,斯塔提娅。”他母亲回应说。她口音中有轻微的英国腔。 “我们准备好了,艾琳,”斯塔提娅说,“你现在就开始吧,过会儿人更多。” 母亲垂下了头,又抬起,表情严肃。她朝斯塔提娅•凯尔迪郑重地摇了摇头,似乎说她不能,虽然她已经准备好了。约翰•凯尔迪和小约翰此刻也不再招呼客人,酒吧里所有人都望向诺尔的母亲。她朝大家露出清纯的笑容,把刘海往后一推,再次低下了头。 “现在安静!”约翰•凯尔迪大声说。 她的嗓音飘起时,似乎不知从何而来。比唱片上的更有力,甚至低音也是如此。诺尔想,酒吧里大多数人知道她现在唱的这首歌的一两个更平易的版本,有些人或许知道他母亲的这个版本。但她的唱腔更为热烈,优雅的音调,华彩段落,突变的声线。她唱到第二段,抬起头,睁大眼,朝斯塔提娅露出笑容,斯塔提娅站在吧台后面,环抱着胳膊。 诺尔觉得她起调太高,唱过八九段后,不可能毫不减色,除非强行把高音压下来。但她唱下去,他就知道自己错了。她对优雅高音的呼吸控制非常出色,但也是因为唱的语言自然。这是她的母语,也应该是他的母语,只不过他的爱尔兰语差不多忘光了。她是老式腔调,很有感染力,有时稍显夸张,不注重把调子唱得甜美。 他并不想从站立的地方离开,但他发觉自己正独自站在她和她那群朋友与吧台之间,已经距离她较近了。这首歌与其他许多老歌一样,是关于单相思的,但它不同的是痛苦渐增,很快成了一支关于背叛的歌。 她闭上眼睛,唱出颤音和长调。有时她在两句之间停顿半秒,不是为了换气,而是考虑到酒吧里的人,让他们听到自己的静默,然后歌曲进入缓慢而绝望的收尾。 母亲唱起这些悲痛的歌词时,再次直直地望着他。她的嗓音更热烈了,但并没有夸张地追求效果。她唱到著名的最后一段,目光还是没从诺尔身上移开。诺尔则在心里构思着怎样在她声音之上唱歌。他努力地想象着怎么做,她的声音会怎样避开伴唱,可能还会故意让伴唱者感到为难,但他相信,他把调子随着她声音降低或升高就行了。然而,他心知自己要保持沉默,她看着他的眼睛,他也静静地看着她。她唱着她的爱人带走了北,她的爱人带走了南,她的爱人带走了东,她的爱人带走了西,他发觉大家都看着她。她又低下了头,最后一句几乎是用说白,她的爱人带走了上帝。 唱完后,她朝约翰•凯尔迪和斯塔提娅点点头,谦逊地转向她的朋友们,并没有回应掌声。诺尔发觉斯塔提娅•凯尔迪看着他,热情亲切地笑着,他觉得她知道他是谁。他意识到不能再待下去了。他要召集其他人,不经意间流露出不耐烦的样子。母亲要和她朋友在一起,他和他的朋友要离开,他要让这事看起来很正常。 “上帝啊,唱得太好了。”他走到窗口壁凹处,其中一个朋友说。 “她的声音是很好。”诺尔说。 “我们留下来,还是怎么?”朋友问。 “我跟其他人说过,我会尽快送你们去古瑟汉。他们会等你们的。”“那么我们把酒喝完。”朋友说。 他们慢慢地收拾东西准备离开,他一边留意着斯塔提娅•凯尔迪。她从吧台后出来,正和几个酒客搭话,开着玩笑,但明显是要过去和他母亲说话。斯塔提娅可能过一会儿才提到诺尔在酒吧里。其实她可能根本不会提到此事。但也可能她一开口就说这事,这足以让母亲站起来寻找他,或者只是温柔一笑,并不怎么在意,神情不变,也不离座。这两个结果他都不想看到。 他转过身,看到朋友们还没喝完,只是刚把乐器收拾好。 “我去车里,”他说,“你们去那里找我,记得把吧台上的吉米抓来,我要带上他。” 其中一人不解地看着他,他知道自己说得虚伪,而且语速太快。他耸耸肩,走过在酒吧大门口喝酒的人,谁都不看一眼。在外面,傍晚第一辆开了灯的车驶来,他颤抖起来。他知道自己不该再多说话,假装这只是个普通的傍晚。一切都会被遗忘的,他们会通宵达旦地演奏唱歌。他坐在车里,在黑暗中等其他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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