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禾素的文字中亦能看出她对人生的乐观与豁达,她本身正如一朵开放着的向阳花,总能在苦痛中发现美和乐趣来。 禾素散文集《风中的蔓勒梗》,坦述了作者对亲情、友情、爱情、乡情的独特感悟及见解。作品内涵丰富,情感充沛,格调雅正健朗,语言流丽清新。它们既是岁月的沉积,亦是生命的升华,写出了作者在平淡的生活中对文化、对教养、对自由、对尊严的坚持。 作者简介: 禾素,本名方思入,原籍云南省德宏州芒市,傣族。毕业于云南艺术学院音乐师范系,曾供职于德宏州傣剧团,德宏州政府接待处,1994年移居香港,现从事教育及写作工作。现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东莞创作基地签约作家/艺术家,“天涯社区”网站香港版专栏作家,“海那边”华人论坛专栏作家,亚洲诗歌出版社副主编,香港音乐文学学会常务理事。鲁迅文学院第三十一期文学培训班、第十九期少数民族作家班学员。作品《让生命不再沉重》荣获中国作家协会、《人民日报》举办“盛世民族情”全国有奖征文优秀散文奖。散文集《风中的蔓勒梗》为中国作家协会少数民族作家重点扶持作品。前言序言 黄尧 自我来到之时,这里发生的一切皆为奇迹。 ——《贝叶经》导引 自我到来,菩提悬垂为铃,摇曳为歌。 自我到来,石头开始新的纪元,河里的青苔放逸漂漂的青丝,将岁月之水送到最清浅的彼岸,那里,绿树比仿云峦,小草比仿雨幕,梦如云毯。序言黄尧 自我来到之时,这里发生的一切皆为奇迹。——《贝叶经》导引 自我到来,菩提悬垂为铃,摇曳为歌。自我到来,石头开始新的纪元,河里的青苔放逸漂漂的青丝,将岁月之水送到最清浅的彼岸,那里,绿树比仿云峦,小草比仿雨幕,梦如云毯。自我到来,红土直立为丘,蚂蚁宣告城堡王旗招展;黑土铺展为甸,风送蝴蝶不须扇动翅膀;蝼蛄拉动牛车,割伤泥土的辙痕弥合生香。自我到来,翡翠的水雾聚汇,环绕三亿年的记忆,凝成绿色袂带荧色生光;红色的宝石收取失散亲血,祈祷平安坚硬又柔软。自我到来,楠木生成金丝,供奉为奘房的椽梁;白泥和沙土一粘就合,耸立为广姆尖顶招邀群星、太阳、月亮。偶尔也留栖倦飞的鸦鸟和它们敬贡的大青树籽,共与塔影生成众生的阴凉。自我到来,傣家女儿有百变之身,夜为水骨,朝为雾花。织机上的飞梭来了又去,借飞花为丝,织霓霞梦幻……自我到来,世界缄默不语,从贝叶跳跃到人体上的咒语文身痛如锥骨,接着化为蚊蚋飞入空蒙,一切世事因由因缘神秘莫测,自灭自长…… 如果不是佛历某年怒江以西的这片“乐土”在贝叶的正面书写下公元纪年。如果不是蜗牛在鲜嫩的葫芦上爬出一段新的符文;凤尾竹的新笋也没有在一个昼夜长成畹町桥头的旗杆。那么,芒市世袭土司府将会在傣历新年到来前夕的某一个夜晚,将族谱中每一个新生的女儿续记上册,交由“总佛爷”去祈福,为她们取一个其实很普通,但在家族中绝不重复的名字。那些“小小姐”会继承一段红色的丝线,一头拴在菩提树上,一头坠上银锁,上面镌刻的傣文咒语忌讳诵念,也从未有人破译,它寄存在奘房的钟磬里,由蝙蝠去守护,由木鱼去敲响。如果不是驰名世界的“滇缅公路”成为这片土地新的“脊骨”,开始运行一种新的血液,大道两厢的芒市因此以灰色砖瓦代替柚木干廊楼宇和戏台,那么,这位渐次长大的官家小姐,也许最为闲适消遣的就是在外公撰写的傣戏里充任一个身着金丝筒裙,发簪孔雀羽翎的“丽哨”……其实芒市没有发生什么变化,那年,浴佛前,村寨里照样结队去附近的山上采摘锥栗树上的白花,将芳香的清水拍打在外公的肩上;高升照样在彩旗织满的天空射向湛蓝的夜空;白柴塔垛照样将火蝇送上月亮;堆沙的男孩照样爬上墙头;女孩照样梳一根独辫,跟随赕佛的外婆去寨树下插香;泼水节的排铓照样把人们攉起的水幕敲成碎玉、拆成珠缦……除了外公记忆宝箧里那个用竹篾编织不了的世界和用另一种“切音”朗读,对仗如织锦整齐的“唐诗”,继承一个世袭土司官家的姓氏在此时显然没有意义。但“风中的蔓勒梗”长成大树了。飞鸟衔来一颗种子,接着院落中一棵幼弱的小苗破土,外婆说既然是菩萨送来的,就让它长大吧。但是,当种子衔在大鸟的喙里时,没有谁看清它是什么样子。她说是红色的,像玛瑙佛珠!她在梦里见到了。结果,蔓勒梗开花结果,果实真是红色的!金红色!“自我到来,世显皆奇”“世事自生自长”——佛说果然显现奇迹。 我是醉风醉雨裹挟而来的,芒市只是亡命天涯的一个驿站。记不清什么年月了,问三台山帮外奘房的总佛爷,他说是一只公犀鸟从树洞坠落死去的那年,雌犀鸟在华荫披盖三台坡的大青树上啼叫三天三宿也坠地死了。它们的长喙裂成锯齿,是老死的。佛爷隐秘庚寿,他种下的贝叶树九十龄了,他用它的叶片刻写经书一千八百卷,要到两千零十四卷才开始记录长角犀鸟的姻缘,老死才来殉情不是奇迹,譬喻的“永恒”也会猝断——岁月老了你才来,你接上了沧桑岁月的榫卯,你竟然会用傣家德昂家景颇族家拴物件的篾子,两指一旋,就能打上一个蝙蝠上吊的“不死结”——奇迹就要出现了。结果我在刀砍过脖颈后,像丛生芭蕉,活到今天。佛爷说,芭蕉长在园子脚,为什么?芭蕉是大地干涸时汲水的“桶”,不信,你抠开。果然我吃芭蕉芯,度过蚂蟥渴死、牛血成膏的日子。于是,每临旱季,我的命丝牵着游魂,像候鸟必然飞返德宏芒市。那个叫“安”的女孩子长大了。她甚至读完了艺术大学。第一次站在舞蹈队里时,也确如一只鹳鸟站在小鸡的队伍中。原本她可以司奉自己的本职教会幼雏长出孔雀的花翎,即使她自己只是一只素羽如禾,不栖高枝,依季飞来,生活在水汀的鹳。但为那份委屈,她还是哭了,哭得那样伤心,她不知道小小姑娘一哭,酸角草就会开出黄花,薅一把擦镜子能照见比米芽更小的雀斑;她也不知道,大姑娘一哭,蜘蛛会在喜鹊的眉毛上挂网比破脸狗难看;她更没有学会眼泪要嚼碎吞了,成一颗酸酸甜甜譬如橄榄的熟果;也没有学会眼泪可以倾洒,成龙川江那样有潮有汐一泻千里的大河。她还什么都不会。但蔓勒梗却不管她长成不长成,依着咒念的音律长成了巨树。她再也不能在树杈上攀上攀下,用花雨伞如蒲公英一样飞翔降落。外公老了。现在看来,“奇迹”也会老去,在老去时如露珠汇聚在莲叶的心心里,你不筛动,它静穆如明珠;你要筛动,它就滴落,溅若飞花,汇入池塘外的小溪,末了,归入大海——蔓勒梗倒下时,院子注定落寞,该归去的归去,那么,她就是下一个“奇迹”了。 我没有见过那棵蔓勒梗大树,偶尔到城关村寨走走,看见孔雀栖息在矮树上护持一群小鸡。我猜想蔓勒梗一定是一种适生于热带、亚热带的榕树。或者世界上只有这样一棵树,它的叶子宽大,有革质的厚实,但可以舒展,也可以卷曲,所以她的外婆用它来包米饭团子、酸腌菜、辣子盐巴渍成的西西果。我所注目的是奘房外的菩提树。真正的菩提树是紫金树干,有一道道金丝缠绕,这些金丝没有来头,没有去向,没有结节,没有猝断,如太阳里牵来,月亮里收去;而女孩还在使劲旋转她的彩线轱辘。真正的菩提树树叶宽阔如佛掌,叶尖垂长如一指手印,指地下复指天上;而女孩还在天地一隅,沿着瑞丽江撩水花漂洗她的长发。真正的菩提树有长长的可以旋扭的叶柄,依着风语和韵诵唱;而女孩以后的道路如蛇形的傣文弯弯曲曲。真正的菩提树春天落叶萎蔫,季风西来才泼洒豪雨,葳蕤茂盛,迎风招展;而女孩还依着春天的时序在指甲上染上红的粉的金的蔻丹,乐意在梦里假扮新娘……有一天,外婆从樟木箱子里取出一段织锦给她看,它比外婆更老,比所有家族中在世的女人都老,它像老去的山丘一样发皱,过往岁月如果一定要用风雨熨平它,它会决然死去化为尘泥;它像一万次日升月落那样交织沧桑情冶,抚弄的手指如果一定要解析它的七彩丝线,它一定化为无烟飞灰像投入火焰的竹苒……时光如经,人生如纬;在这个庞大的家族中有多少女人带着她们不可宣诏的咒语沉没在这些致密的网纹里——就在这一刻,她想猛然抓住那只往来的飞梭!让时光停下来,她想嗅一嗅每根金丝上的缅桂花香,每根银丝线上的锥栗花香,以及用来熏染织锦的千年奇楠——但她没有抓住飞梭!她甚至不知道这只梭子是用什么木头做成的,长着对生叶的红椿?生着蒲扇叶的柚木?男人只用一点斧凿之力,而女人却用一生投手向左,投手向右,用柔软的腰腹部推动打板,罄尽她们生育的力量把织机摇成风帆……女人负责创造人、人的历史。女人又负责用千篇一律湮灭穿不透的时光。无论她想没想到这一点,她擎起的手震颤而有些疲软。她没有抓住时光的飞梭——结果,她把自己变成了飞梭。 在芒市开辟的通京大道上,已经栽满了“菩提”,那不是真正的菩提,而是一种远缘的菩提的未化弟子——“菩提杨”。芒市在世界变小时变得更小了,大不过一颗菩提籽。在大道尽头,芒市人可以乘坐飞机去到世界的许多大都市,尽管他们的口音像杨树风声有金属般的“咣啷”。女孩早早去了,那会儿只能坐火车,她总共去看了一千回珠江,在心里画地图,她起码学会宽慰自己:“珠江,发源于云之南。”而家乡的河流,归入萨尔温江,水味咸咸的,是舅舅的汗,而她伫立的江口,汇合甜与咸,可以撩一朵,在“泼水节”时,赠送太平洋。维多利亚港只有缭乱的霓虹,结果她要如约飞来执着萤火虫的火把夜巡大盈江;黄浦江口水味咸腥,她每年定期到瑞丽银井盥洗羽裳;还有清明祭坟去采收青蒿的泪串…… 世界变了。变得你要找,才能找到它。世界变了。旷野消失,人群是无边野旷。世界变了。变得你问它,它默不应答你。世界变了。变得你紧握住它,它瞬间化为掌心的一滴雾水。世界变了。变成“普通”的话,知音在菩提家乡。 女孩说,她初见我时,我对她说了一句什么话。我却无论如何想不起来了。让所有人要记住的话多了,让一个人记住的话少了。我不是菩提叶子,一片树叶从晚秋的高树砸下来,砸断一只蚂蚁的脚,也伤到了我的脚趾,我跛行千里,来到我的山上,发现我的兄弟全死了。我摘回一个黄瓜,在大漠西行时作生命补水——傣族寨佬在四十年前告诉我你蛰居的寨子叫“帮丁”,傣语就叫黄瓜寨。我将“帮丁”用竹尖刻在脑子里,结果,忘了留下一个脑子里的浅丘,来蓄纳菩提的根须。 有一天,从珠江那边飞回来的女孩说她要写作了,用汉语写散文。散文是什么样的呢?应当如蔓勒梗的红果,自天而来;应当如菩提叶旋,凭风而语。散的“文”,是散落的织锦纹样?是散漫的落叶追根?要“找”啊——但我什么也没有说,因为,“奇迹”已经发生,她的散文如大盈江的荻花,已经飘得很远了。她把它们收成一束,穿越时空织成的锦缎有一尺长了,拿到我的跟前,我捧着,稍一动弹,这些絮絮就会从窗口飞出,飞到蔓勒梗覆满荫盖的屋顶上,剩下的筋缕是织锦粗粗梗梗的底章……署名:禾素。为什么是黑的白的总之是素的,拒绝或没有浸染?她的原名是我习惯称呼的:方汀,一方汀洲,有浅草薄浪,候鸟翼影,意境很好,她却不用了。她的新名:方思入。“思入”是佛语?也许不是。大约是刻写在贝叶反面的密码,是长成女人的她恪守不宣的符咒,按规矩,不允破读。但《诗经·小雅·采薇》有“今我来思”的咏叹:今天我来了,怀悲怀忧,方思入时岁,思入腠理,思入经纬,思入原本,一切尽皆倏然复现——恰若菩提风语。 “自我到来,一切皆为奇迹”——人皆可为佛,这却不是奇迹。但每一次“生发演化”,因果缘成,却是奇迹。“我”是每一个“我”。是一切之“我”。我之可为,造化众生,皆为奇迹。佛陀在归涅时说,我什么也没有说啊。于是,但凭菩提风语。菩提本无树,无树不菩提。于是蔓勒梗也是菩提。但静心聆听,蔓勒梗下风声!是为序。 2014年5月22日2013年9月15日风中的蔓勒梗 不走出故乡的人,哪里会知道故乡到底为何物!再看这世间种种,河流在变,山川在变,树终有一日会在风雨中倒下,人也会经历生老病死来来去去。唯有故乡,永远站在原地,在每一个晨露闪耀的清晨,在每一个风雨飘摇的夜晚,热切等待着她远在异乡的孩子,裹挟着一路风尘,从远方归来。 从小就喜欢爬树,外婆家偌大的园子里能爬的树几乎我都在上面待过,特别是外公门前那棵耸入云端的蔓勒梗蔓勒梗——傣语,意为酸涩的野枇杷果。亚热带地区特有的常绿小乔木,高可达10米,叶为长椭圆形,长10~30厘米,宽3~10厘米,秋冬大量开花,花期极长,长达2~3个月,初夏硕果累累,可观不能食,因形似枇杷而得名。,更是我避难躲闲的好去处。常被外公怪责像个没人管教的野小子,一点没女儿家的温婉秀气。平时家里每个人都在忙乎自己的事,外婆爱在厨房里折腾,妈妈喜欢在灶前陪着;爸爸得空便在院子里抡着大斧头劈柴;新婚的冒弄(大舅)总是和媳妇躲在屋里叽叽咕咕傻笑;婉晏(小姨)喜欢在外面疯跑老不着家;冒二(二舅)用发蜡将头发梳得油光水滑,披着个毯子拿着手电筒就猎哨(串姑娘)去了,喷在身上的香水隔几里地都能闻到;大姐文静,学习特好,放学后只会抬张矮凳子坐在屋前的长廊看书做作业;二姐活泼好动,常住体校里少回外婆家来;我和外公则井水不犯河水,各有自己的领域,他一躺在蔓勒梗树下闭目养神,我就非得爬到他头顶的树梢上坐着。我总认为自己与常人不一般,觉得自己应该是只鸟儿才对,试过撑着一把雨伞从树上飞下来,脚摔得跟煮过的猪蹄似的,锃锃发亮,外公在紧张检查了我没啥大碍后,嘴里尽管严厉地训斥着,我还是瞥见他眼神里闪过那一丝的疼。方家在当地是个大家族,为芒市——勐焕(意即黎明之城)历代世袭土司的后裔,先祖在清朝时曾被赐封为正四品官员。到了曾祖父这一辈,家道开始没落,解放前夕大家庭里还有九十多号人,全是我的曾祖母(我们唤作祖祖)一个人在打理。听母亲说,虽是大户人家,祖祖的家教很严格,对自己的子孙相当严厉,家里的长工却备受老人的好。解放后,整个方家解体,只剩下嫡系的几个,房屋只剩居住的那一块,祖祖在我出世的头几个月便去世了。外公是我们方家的才子,12岁时祖祖将他送往缅甸求学,曼德勒的召勐召勐:“召”意为“主人、头领、大王、官家”等;“勐”为地方之意。(旧日皇城统治者)见外公聪明伶俐甚为喜爱,遂收为义子。在缅甸13年漫长的求学生涯中,这位曼德勒的王为好学的外公提供一切费用,解决了外公的后顾之忧。直到25岁,祖祖给外公说了一门亲事,催他回乡成亲,外公思母心切,着急返家,召勐多番挽留不住,只好伤感让他离开曼德勒。据说芒市的第一辆英国自行车就是外公从缅甸骑回来的,是召勐送的礼物。外公说一口流利的英语,精通缅文、傣文、中文,当年还执笔译写了不少傣剧,在村村寨寨的露天剧场里上演。小时候常抬着小板凳与两个姐姐跟在母亲身后,到奘房奘房:傣族佛寺。门口的戏台前坐着看外公译写出来的傣戏,小小年纪的我,痴迷于那些神奇的故事,更对故事以外的世界无限向往。外公对汉语的精通已经达到能在后台拿着一本汉语剧本,直接口译为傣语给台上的演员提词,听老一辈的人说起外公的神妙之处,都免不得要啧啧称奇!小时候其实很怕外公,他的严厉体现最为明显的地方就在饭桌上。我们傣族按习俗,女人是不上桌吃饭的,特别在有客人来的时候。一般都是男人在外面饭桌上吃,女人在厨房里吃。外公很开通,我们一家老老少少历来都围在一个桌子上吃饭,那个年代里,这是寨子里很多女人羡慕的事。外公在大原则上宽松,细节上却对我们三姐妹要求甚严。从言谈举止待人接物到吃饭的仪态动作声息都有讲究:见到长辈要礼貌称呼;从长辈面前走过一定要稍稍弯下腰表示尊敬;不许贪图小便宜,宁吃大亏,不贪小惠,记住受人手短,吃人嘴短;少说话,多做事,不要夸夸其谈、口无遮拦;做人要讲诚信,答应别人的事一定要做,做不到的事不要轻易许诺;要学会忍耐,光吃得苦中苦不够,还得要多读书(外公当年响应国家对边疆少数民族特别培养的政策,送母亲和二嬢到省城深造,母亲中专毕业,二嬢云南民族学院本科毕业,在那个连吃饭都困难的年代,能有这样的坚持实属不易);饭桌上的规矩更多:吃饭不准说话;不准跷着二郎腿;嚼菜时不能张大嘴吧嗒吧嗒发出声响;不准狼吞虎咽;别人夹菜时不准插手;不准用筷子翻菜;大人夹菜给自己时不能用筷子去接,要双手抬起碗有礼貌地接;最重要的一点,不准剩饭!碗里所有的饭菜都要吃干净!以上各点若犯就罚抄唐诗。在当时的傣族村寨里,这更是一件稀奇得不得了的事!李白那首《静夜思》还有李绅的《悯农》我都已经熟得不能再熟,还常常在被罚抄之后,跑到姐姐面前装模作样学着李白的样子,摸着胡须摇头晃脑吟唱:“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那傻头傻脑的所谓李白形象,惹得姐姐不停“咯咯咯”地笑,那时候的我们,哪晓得故乡是什么概念,乡愁又是什么滋味!明晃晃的月亮挂在头顶,大片大片的月光洒落在高高的蔓勒梗树下,肆意追逐着快乐的我们嬉笑奔跑,让我觉得做错事被罚抄唐诗宋词,反倒是一件叫人愉快的事。儿时愚笨的我怎么也学不会捏筷子,夹菜的时候,食指总是不老实地翘起来指着别人,这时外公就会用筷子狠狠敲我,痛得我眼泪水直飙出来,那翘起的手指头赶忙缩回,外公还不依不饶用严厉的眼神盯着我半天,吓得我大气都不敢出,这要命的疼让自己记住下次绝不能再犯,谁知到了下次又是被敲打得眼冒金星才记起不该伸出手指来!到如今吃饭偶尔伸出食指,还会条件反射地赶快缩回,仿佛外公的筷子马上就要刷过来,那凌厉的眼神似乎还在桌子对面盯着自己。在无数次被处罚的抄抄写写中,我已经养成一个好习惯:碗里不管有多少饭,不管自己有多饱,一定要把它吃得干干净净。甚至自己的孩子,也沿袭外公的这一套教学法,在今天这个物欲横流的社会,竟然也保持了这一传统美德,外公的影响力穿越了三代人,可谓相当深远。听二嬢说起,当年政府曾派人来家里请外公到政协担任某职务,外公自由自在惯了,最后还是选择留在家里,看看书喝喝茶抄抄经文唱唱傣剧,过着闲淡散漫的日子。外公是个相当节俭的人,13年曼德勒王室的生活,依然没有一点铺张浪费的思想。有时饭桌上掉几粒饭,他都拾起来放进嘴里,眯着眼细细嚼着,像吃着世间最美味的东西。最爱看外公喝汤的样子,他喜欢喝一种晒干的蚕豆泡软后和干腌菜一块煮的酸汤,记忆中的他总是优雅地翘着尾指,拿着瓷勺,从碗里轻轻地舀一勺汤,微微倾斜着头,慢慢喝一口,半眯的眼神望向远处,仿佛想起一些杳渺的旧事……小学三年级时,外公家已经很穷很穷,爸爸和妈妈都在商业部门工作,生活还算过得去,因此我和爸爸经常会送些米呀菜呀的过去接济他们。满腹经纶才华横溢的外公,最后唯有选择拿起锄头和两个舅舅牵着牛去耕田犁地,分到的几亩田地刚好在我家屋后的那片田野上。黄昏从田里归来,经过我们在商业局大院的家,有时外公会进屋歇歇脚,坐在院子里,淡淡抽着纸烟,看着拴在门外的水牛,看着远远天边烧得通红的云彩,平静的脸看不出有什么愁苦。有时姐姐英文作业不会做,外公便耐心指教,听他朗朗地诵着课文,我觉得不可思议,这个晒得满脸黝黑干瘪瘦小皱巴巴的裤管卷到膝盖头的傣族老倌竟然能说那么一口标准流利的英语!我的胸不自禁地挺起来,真为有这样一个外公而骄傲!母亲总爱拦着外公和舅舅在家里吃饭,在那困难的年代,留的次数多了,某次父亲面上便微有愠色,外公依旧很优雅地吃完那顿饭,我的食指伸出来他还照样狠狠地打,可从那以后,就再也没见他路过我们的家。不明就里的我,每到黄昏,还依旧傻傻地站在家门前伸长脖子望呀望,而当我失望地坐回饭桌上时总要问问妈妈,外公怎么就不见来了?妈妈不是低下头不吭声就是埋头拼命往嘴里扒饭;爸爸总是怪怪的表情,脸红一阵白一阵的,闷声呵斥我:快吃饭,快吃饭!哪来那么多为什么!见到外公时我着急追问他怎么不再来家里,是不是因为爸爸做脸做嘴给他看?外公哈哈笑着说:种田人的脚步就是跟着自己家那头老牛走的,老牛带外公走哪一条路,外公就只好乖乖听话喽!我才不相信外公说的话呢,嘟着嘴耍起赖来……外公晚年不是很如意,我上初一那年,他忽然中风半边瘫痪,大多数的日子都得在阴暗的屋里度过。早晨舅舅会扶他出来,靠在躺椅上晒晒太阳,外公门前那棵高高的蔓勒梗树,此时倒真派上了用场,能给孤独的外公遮遮阴挡挡风做做伴。本来这种树是没有人会把它种在家里的,也不知是从哪飞来的鸟衔来一粒种子,慢慢就在外公门前的空地上蹿起了老高的苗。冒二差点将它随手拔掉,被外婆拦住说留着留着,既然菩萨让鸟儿送来咱家,又长得好好的,就留下它吧!这种树尽管结了果子只能看不能吃,却也有着别样好处。呵,后来蔓勒梗长成大树,才知道蔓勒梗的别样好处原来还不少呢!外婆爱弄些小东小西的拿到市集去卖,帮补一下家计,蔓勒梗的叶子又宽又大很美观,外婆将它们摘下来,用水洗净,包上自己要卖的花呀菜呀果呀,用竹篾条捆上,一包包拿到市集去卖;蔓勒梗的叶子表面光滑,背面粗糙很有质感,像硬硬的磨砂纸一般,这使它有了一个更大的妙处,就是任何脏了污了的用具,只要外婆随手扯一把叶子“刷刷刷”擦几下,手里的东西马上就会变得锃明透亮起来。此时的外公也开始喜爱这棵虽不起眼却仿佛知寒懂暖的树,时不时会伸出手来抚摸那并不光滑的树干,或呆看树下排着队经过的蚂蚁。偶尔也会抬起头,目光深远地穿过头顶上的枝叶,嘴里喃喃地不知说着什么话语。生命盎然的蔓勒梗此时早已成了鸟的乐园,人不能忍受的酸涩果子,竟成了鸟儿的美食!每当外公凝神相望时,蔓勒梗像能听懂似的,哗哗哗摇动着每一片树叶,在风中向外公致意,鸟儿也欢唱跳跃着,惹得鲜红的果子也禁不住这份快乐“簌簌簌”纷纷往下落。高大的蔓勒梗树下,总是有着外公努力挺直腰杆安坐着的身影,树和人,渐渐成了家人眼里的一道风景线,许多年过去,这个画面仿佛在心中眼里定格,挥之不去。有个周日我独自跑回外婆家去,一进门就见坐在蔓勒梗树下的外公,右手紧紧抓着粗壮的树干,好像在尝试着想自己站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扶外公坐下,外公面有难色,脸憋得通红,我问公公你怎么啦!是想站起来吗?外公嗫嚅半天挤出几个字:我……憋得难受!原来外公内急!唤了几声,家里竟然没一个人,厕所太远我独自根本扶不了,一时间急得满脸通红,不知怎样才好。就在此时,外公忽然说:小安(汉语三儿之意),先扶我站起来,用你的背顶着我的背。我一下子明白了外公的意思,他为免彼此都尴尬,想出这个办法,既可以支撑他的身体又可免却我羞于看到他的窘况。我含着泪扶起外公,憋得通红的小脸沁出密密的汗珠,慢慢转过身,双脚死死抵住脚下的草地,小小的脊背吃力但紧紧地顶住外公干瘦的后背,外公手扶着蔓勒梗粗壮的树干站稳了,终于解决了这个大难题!外公如释重负,坐下来长长舒了口气,然后鲜有地露出笑脸看着我说:安,你咋个一下子就长高了这么多!都长成个罕丽罕丽:漂亮。的小仆哨啦!抬头看看头顶上的树又接着说:你看,蔓勒梗已经不再长了,它和外公一样都老喽!如今你长大了,再不能爬到外公头顶的树梢上去坐着,也不敢撑把雨伞就往下跳了吧?如今的蔓勒梗,可是再也承托不住我们家的小安喽!顶上的蔓勒梗也凑起热闹来,噼里啪啦掉下几个艳红红的果子,打在我们身上,两爷孙开心地大笑起来!外公拍拍我的手说:记得要好好念书,你从小脾气就倔,又爱弄些稀奇古怪的事端出来,人是聪明的,就怕你玩心过大不懂得收敛,女孩家还是安静些好!那不爱听人管教的毛病也得改,大人说得对就要听,就算你认为不对的也得听着,父母长辈总不能害了你,都是为了你将来好。你外公这一生失败之处就在于太过崇尚自由,没有什么理想抱负,你们不同,生在幸福的年代,将来应该学以致用,回馈养育自己的亲人和国家。长这么大,我还是第一次那么安静地坐在一个人的身旁不停地乖乖点着头。那个星期天的早晨,记忆里最温暖的画面,每每念及,眼前便会无端地模糊起来,嘴角却又不自禁地泛起淡淡的微笑……第二年清明前夕,外公去世了,在病痛的折磨中结束了他的一生,享年76岁。外公生前吩咐,丧礼一切从简。到了发丧那天,已由不得老人家的心愿,几乎整个寨子的人都来为他送行,本是晴朗的天飘起绵绵细雨来,给葬礼更添了几分愁绪。据说辞世的人入土为安前刚好遇着下雨,灵魂就能飞到天上去,这雨丝,应该就是上天派来迎接外公的吧?寨子里年轻的载弄载弄:大哥。都争着要抬外公上山,小一辈的族人早已争先恐后从外公家门前排一条长龙直跪到寨子口,这条队伍越长,代表老人在村里的地位越高,跪拜着的后辈们等待老人的棺木从自己的头顶抬过,只要虔心祷告,老人的智慧和福气便会遗落在自己身上……当载弄们响亮地吆喝着抬起棺木从我们头顶飞一般过时,我流着热泪虔诚地匍匐在这片曾留下外公多少汗水和足迹的土地,祈求外公将他的坚强和智慧遗留在我身上,希望自己将来也能成为外公这样博学多才品格高尚并且低调内敛无论生存状况怎样都要活得有自己尊严的人。外公门前的那棵蔓勒梗,在他去世后的一个雨夜里,被风连根拔起,轰然倒地。傣族信奉树神,坚信每一棵树都住着一个神仙,想必蔓勒梗树上也住着一个守护神吧,主人离世,守护神的灵魂就相随而去。而最不可思议的是,外公去世时没见爸爸流眼泪,只是尽了一个女婿的本分将外公一直送到山上的那个家园;可在清理蔓勒梗倒下的躯干和枝枝蔓蔓时,爸爸却忽然扔下砍刀坐在地下紧紧抱着头不出声,等他站起来继续收拾残局时,只见他双眼通红,明显哭过的痕迹!家里人都不敢问为什么,妈妈却在那时候失控地哭起来……外公与蔓勒梗在最后的岁月相依相伴,树不离人人不离树早已融为一体。树是普通的树,人是平凡的人,正是这份不张扬的平凡普通才凸显出各自的不平凡来!多年以后,当我们离开家走向世界,故乡的概念才一下子变得清晰明确。在异乡无数个月光如水的夜晚,眼前时常会出现外公庭前那棵在风中摇曳着的蔓勒梗,仿佛听到树下我们稚嫩的声音笑嚷着:“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那月光下嬉闹追跑的时光,让我蓦地咀嚼出了真正乡愁的滋味。原来故乡就是外公家圆圆的饭桌;是饭桌上外公不留情面的敲打;是墙角处静悄悄躲着开放的白兰春;是庭院里那棵高高的蔓勒梗;是自己整蛊作怪诵读唐诗的声音;是雨中为外公送葬那条跪拜着的长长的队伍……不走出故乡的人,哪里会知道故乡到底为何物!再看这世间种种,河流在变,山川在变,树终有一日会在风雨中倒下,人也会经历生老病死来来去去。唯有故乡,永远站在原地,在每一个晨露闪耀的清晨,在每一个风雨飘摇的夜晚,热切等待着她远在异乡的孩子,裹挟着一路风尘,从远方归来;也唯有亲情,像一坛尘封的老酒,在某个月夜发酵,仿佛看见那棵高大的蔓勒梗树下,外公正努力挺直腰杆安坐着的身影,在夜风中轻轻摇曳的蔓勒梗,筛下大片大片的月光,如大片大片的念想静静流淌,让我醉倒在异乡的秋风里。 此文发表于《民族文学》2012年第3期 有多少爱可以重来爱是相互的给予,不是索求,是为所爱之人负重而不是加码,是为共同走过的风雨人生互添温暖而不是心存怨恨。你若总是孤独立世,恃才傲物,冷眼观望,怎能将自己毕生累积的智慧之光照亮亲友温暖世人? 很怕半夜或清晨,在你熟睡或将醒未醒之际,电话“铃铃铃”地响起。总会有一些意想不到的消息从远方传来,而且,总是坏消息居多。当你听到感谢或是责怪那个好心传递消息的人。人到中年,我们的父辈陆陆续续结伴而去,那些熟悉的身影,一个一个从我们身边消逝;那些可亲的笑脸,一张一张逐渐在岁月中湮灭;甚至一些同龄人,有的也许昨天刚和你通话聊着彼此城市的天气,有的也许上周才和你聚在一起吃饭喝茶大谈人生苦短,有的也许就在刚刚转身的一瞬间,就那样毫无预兆地永远离开了我们。这样突如其来的消息,让你黯然神伤也好,肝肠寸断也罢,死了就是死了,没有回转的余地,人定胜天这句话简直就是胡扯。还有那个什么“美丽新世界在远方等着我”之说,简直就是自欺欺人。死亡一旦来袭,人掘地三尺躲避也无济于事,就算你把脸深埋在土堆里撅着的屁股也会出卖你,死神它毫不留情,无论你在城市乡村,总会在万千人群中一眼就发现你。前天清晨在将醒未醒之际,接到表妹泣不成声的电话:姐,我妈刚刚走了。我没回过神来,说这么早走去哪里?说完也就醒了,整个人蓦地随着电话里的消息陷入无限的悲痛之中……姨嬢从小看着我们成长,一直都对我关心备至。此次回家身体不适,姨还到处帮我寻医问药。那天靠在姨嬢家的沙发上与她说话,庭前细雨纷飞,院落里的白兰春白紫交错,香气逼人,紫薇也粉粉嫩嫩地在雨中轻轻晃动,太阳花没了阳光照耀懒洋洋地散落在墙角边沿处,金灿灿的炮仗花倒是不理天气如何一鼓作气爬过了邻家的墙壁。我接过姨随手递过来的“芽节”(一种消食的土药,微苦带甘,汉语解释应为“百解”,意为可解百样毒。)慢慢嚼着,两人说东道西,甚至提到儿时的我,偷吃了姨嬢刚从集市买回来放在提篮里的芒果,那个早晨我实在被提篮里喷香喷香的芒果诱惑得不行,最后忍不住偷偷拿了两个回家吃掉,心满意足之际就听到表妹哭喊的声音,那时后悔也来不及了,听着姨嬢的叫骂声,我很想跑到毗邻而居的姨家去自首,可是走到门口又把跨出去的脚缩了回来,我一直是大人眼里的好孩子,如果让他们知道我竟然偷吃芒果,岂不是大失所望?后来这事也没怎么样,表妹哭一阵也就过去了,可是自幼家教很严,从不干坏事的我却因这一次的行为内疚了半世时光,直到那天红着脸跟姨嬢说出来,她哈哈笑了半天说:傻孩子,这事也值得你内疚几十年?你不就吃了两个芒果,姨家的芒果可不就是你的,也许那时骂你表妹是因为她总爱偷偷摸摸干些小坏事,不想她搞成习惯。嗨,那个年代哪家的孩子会不嘴馋?连大人都偷偷地馋呢更别说你们孩子了!我搁下心中那块大石,跟着呵呵呵笑了,那多年来挥之不去的歉疚终于如一口废气被我狠狠吐了出去,心里顿时舒坦极了。当时姨嬢还饶有兴致地拿出前两年由德宏民族出版社收集出版的《青春的足迹》,书中记录了德宏解放初期部分民族干部艰苦创业的历程,其中收录了姨的一篇《在那艰苦的岁月里成长》,里面几句话至今还清晰地留存在我的记忆里:我怀念那坦荡纯朴、透着真诚的年代,一份率真、一份豪爽,无论过去多少年,印在生命里的那份真诚和执着都不会褪色,因为那是在我革命征程里打下的第一个烙印。我可以自豪地说:蹉跎年代,锻造了我美丽的青春岁月。我无愧于那个时代,无愧于生我养我的家乡!当时看完我俩都很激动,我这做侄女的还盛赞她写得好,可惜此情此境从此不再。夜晚终于得以跟守灵的表妹通话,当她悲恸欲绝的啜泣声传到耳中,我也为之心痛。姨嬢不会生养,早年离异后在70年代从远亲家里抱养了表妹,依稀记得我和姐姐当时听到隔壁传来奶娃娃娇弱的哭声,兴奋地跑过去瞧个稀奇,二姐一屁股就扭到床上坐下,差点压到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表妹,惊得姨嬢和妈妈一下子尖叫起来。姨和表妹相依为命几十年,婚后的表妹依旧陪在她的身旁,虽然平日里免不了磕磕碰碰,嚷嚷几句,我认为总的来说还算是相亲相爱。没曾想此时表妹却在遥远的另一端悔恨交加地对我说:姐呀,昨晚妈妈不舒服入院,看她虚弱无力的模样,我打水为她洗脸洗脚抹身子,谁曾想第一次为妈妈洗脸洗脚,却也是人生最后一次。这几年妈妈耳朵背,平日里跟她说话总要我大声些再大声些,结果搞得好像有永远发不完的怨气似的,两人也会经常吵起来,妈妈还曾大声斥责我不孝,我一直很委屈,所以对她冷待起来。今早回家做了早点拿去给她,妈妈要先去卫生间,扶到半路她的身体就慢慢缩下去,连早餐都没吃就走了。当时我惊慌失措,医生让我签字,说救不过来了,让我乘老人没断气抬回家里去吧。我一个人呆在偌大的抢救室,浑身发抖,那种孤单无依的感觉击垮了我自以为坚强无比的内心,紧紧握着妈妈还带有余温的手,我失声痛哭,无法相信她这样抛下我说走就走了。此时妈妈就躺在漆了红色的楠木棺材里,辛苦一生,终于可以歇歇了。刚刚我抬头看门外楼梯处,仿佛她正如每个夜晚临睡前一般,慢慢拾级而上。我后悔呀!无尽的后悔呀!为什么我要那么任性,没有在妈妈生前对她好一点,给她的爱多一些。如果妈妈能够醒过来,我一定好好弥补自己的罪过,好好重新爱她孝敬她。表妹哀哀的哭声让我心痛之余,不禁严重反省自己对身边每一个亲人的态度,我想到从前某时对母亲的赌气任性,想起回家临行前父亲转身抹泪的背影,想起曾为一些小事和姐姐怄气不理,想起偶尔因为压力而对孩子愤怒吼叫,想起和久久未见的他无奈之中刻意保持的距离……我还算幸运,父亲虽已离世,所幸母亲还安好健在,尽管母亲身体不太好,身处老家芒市,无法随时随地守候身旁尽孝,但说来老人家总算安然无恙,纵然是从前有何不周到之处,尚有弥补重来的机会。可这世间如表妹一般无法让爱重来的人是否数以千万计地存在着?在如期而至的每一天,我们对身旁每一个亲人是否倾尽了所有的关怀和爱意?今天,你对着你顽皮的孩子微笑了吗?对你日益疏离的爱人宽容了吗?对你逐渐老迈懵懂的父亲小心搀扶了一把吗?对你开始变得唠叨小气的母亲温暖地理解了吗?我们应该从许许多多的教训中反思自己的言行举止,反思自己对身边亲人朋友的态度,到底该如何更好地相处,更深地去互相关爱,不要忽略了总以为是平常普通的当下,不珍惜对方的付出,不好好体味眼前看似平淡无奇的生活,等到铸成难以弥补的错时再去后悔,那时候,你捶胸顿足也好,悲恸悔恨也罢,统统都于事无补,这如大江一般滚滚东去的岁月,有多少爱可以让我们重来?一盏灯远远挂在凸凹不平的窗棂上,照射过来的光是微弱且不均匀的,倘若你不让它靠近自己,为它添油加芯,光怎么能够持续恒久地照亮你前行的路?爱也是一样,倘若你总是远远地冷漠观望,总是置身于与亲友甚至世人遥遥相对的境地,它便会毫不犹豫倾斜到另一端去,不再予你暖意。爱是相互的给予,不是索求,是为所爱之人负重而不是加码,是为共同走过的风雨人生互添温暖而不是心存怨恨。你若总是孤独立世,恃才傲物,冷眼观望,怎能将自己毕生累积的智慧之光照亮亲友温暖世人呢?我们应随时警醒自己,如梦的浮生,不应该总是恨长愉短,而应多点宽容少些悔恨,多些付出少点遗憾。忽然想起姨文章末尾那两句斩钉截铁的话语:我无愧于那个时代,无愧于生我养我的家乡!让我们也能够在任何突如其来的坏消息传来之时,不再悔之不及地希望爱能够重来一次,而是拍拍胸口对自己大声说:我无愧于每一段时光,无愧于每一个亲人朋友,无愧于自己整个丰盛的人生。 简单在爱的世界里,人其实都很简单,这份简单必须建立在信任之上,如果你打破了它,证明你变得不简单了,那这个爱的世界里你也就不复存在。 孩子今天乘早机随父亲到台北旅行。近来状态一直不好,失眠,抑郁指数偏高,人总是走不出一些情绪的暗影。凌晨四点五十分,刚迷糊了一会儿的我从一阵透心彻肺的疼痛中惊醒过来。蜷缩着身子,无声痛哭……想着心理治疗师YC的话:深吸一口气,默念红橙黄绿青蓝紫;吐出胸口的气,再倒念紫蓝青绿黄橙红。反反复复数次,直至情绪平稳。感觉好了些,起床检查女儿的行装;叫儿子起身。天大的事,也没有儿女来得重要吧?准备煮早餐,门铃响了,前夫来接孩子,说不用煮了,一起到茶餐厅喝早茶。女儿不开心,因为我拒绝同去旅行,要求一起喝早茶,再送到巴士站。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有一个温暖幸福的家,让我的孩子快乐成长。守不住便成了对孩子永远的亏欠。想起三岁时的女儿某日清晨坐在自家餐馆的桌子上,忽然对我说:“妈妈,我这里不快乐!”她指着她的胸口用天真的眼神看着我说。我愣了一下,没等我说话,她又说:“听着这个歌,叫我不快乐。”“我想哥哥、爸爸也在这里,我的心不快乐!”当时的我非常震惊。小小的女儿懂性如此,三岁的她竟然已懂得欣赏音乐中的哀伤,并影响她的情绪与思想。当时我泪如泉涌,我是爱她如命的娘,怎不明白她心中所想?只可惜,这个做妈妈的圆不了她的梦了。如今儿子已经十七岁,女儿亦快九岁,日子已经过去六年多,这些年守住一方净土,只为两个亲爱的孩子。儿子对于我的感情问题倒是很上心。前一段有个条件很好但性格乖张的单身男士对我展开攻势,与儿子谈起,笑说如果嫁给他我们就可以住到无敌海景房过上真正衣食无忧的日子。儿子先问我你和他一起快乐吗?见我不语紧接着说:“我不管那个人是什么人,我不在乎他是什么身份有多少钱财,我不关心他是个傻子还是聪明人,就算他一无所有,就算所有人都反对,只要他能给你幸福,只要我看见你好,我就会与你们站在一起!爱一个人就是要让她变得越来越好而不是越来越糟。如果没有爱也没有快乐,那么所拥有的这一切便一文不值,而这一切相信我在十五年后可以全部给你。”转过身,他竟然就谈话内容写了一篇日志《简单》,一封简单的信尽述一己对信念、信任及信心的观点: 你知道什么叫奢侈?人生在世有多少年?你抚心自问,除了自己的人生目标以及家人,世界上每个人努力生活的目的是什么?每个人都努力地想要改变自己的生活,希望生活越变越好,而变好的定义又是什么?我们又如何能让每天奔波疲累的生活变得更加有意义?我认为好生活绝对要建立在享受之上,如果人完全不懂得享受生活,那跟行尸走肉有何分别?适当的奢侈对人的心理其实是一种安慰,绝对跟沉醉在花花世界里是有偌大分别的!而在这世间,男女相处的过程是循序渐进的,从相遇、互相了解到互相信任,都是一步一步慢慢建立起来的基础,如果连互信和了解都做不到,只为某种利益或要去质疑一切的话,那么爱的基础也将荡然无存。在爱的世界里,人其实都很简单,这份简单必须建立在信任之上,不是建立在物质之上。如果你打破了它,证明你变得不简单了,那这个爱的世界里你就不复存在。 真的感谢儿子!十七岁了,可以担当起整个家,担当起妈妈的幸福来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自己的处世态度,你不能强求别人为你怎样。只要自己觉得舒坦,在夜深人静时摸摸自己的良心,觉得问心无愧,那就好好睡个安稳觉吧,一切其实就那么简单。名叫“幸福城”的茶餐厅里雾气腾腾,凌晨五点多,竟也人头涌涌。不愧为东方之珠,早也璀璨,晚也璀璨。女儿将热腾腾的奶茶小心翼翼移过来,少有地笑眯眯说:妈咪,那天餐厅里的叔叔说了,幸福城的奶茶,喝了就幸福了!我瞅了她一眼。前夫关切地眼看着我,我却扭过头去看着窗外发怵。从分开以来一直希望复合;从住院时一直要求来看我,甚至说搬过来照顾我。我都残忍拒绝。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你对人残忍,就会有人对你残忍。不爱的一方,往往以残忍向对方致敬。无论怎样,那些辜负我的或被我辜负的,心里只有祝福。曾有的美好甜蜜沉淀心底,那丑恶的都随风去吧。对上天赐予的悲喜苦乐,此时心存感激;将来,我依然心存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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