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通过一次次探寻,体悟出先辈们逆境求生的奋斗精神,这样的高贵品质,小到一个个体,大到亟待振兴的辽宁,都有值得借鉴之处,这就是本书的文化价值所在。 浑河与辽河比不上长江黄河,但在中国数千年文明史上,彰显独特的个性。辽宁因着特殊的地域环境,栖居着许多古族,他们创造了森林文化、河海文化乃至平原文化,是中华文化之根不可测其深。更重要的是,他们与作者之间均有着不同程度的联系,通过一次次探寻,作者从中体悟出先辈们逆境求生的奋斗精神,这样的高贵品质,小到一个个体,大到亟待振兴的辽宁,都有值得借鉴之处,这就是本书的文化价值所在。 作者简介: 王开,满族,公务员,国家二级作家,中国作协会员,辽宁省作家协会理事,抚顺市清前史研究会副会长。有散文、小说发表于《民族文学》、《文学界》、《星火》等国内文学期刊杂志,出版满族历史文化散文《马背上的江山》、《我意天下》,城市文化散文集《辽宁工业文化》、儿童文学植物专集《青青的百草园》等,《马背上的江山》获第七届辽宁文学奖,文化散文集《众神的河流》获2013年中国作协少数民族作家重点作品扶持项目。现供职辽宁省新宾县委宣传部。 在牛河梁上 一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不知道怎样表述女神,我更加迷惑的是,这究竟出于对女神的景仰,还是我与她之间距离太长的缘故,这种耗尽心力却找不到思辨出口的枉然,就像一位朝阳诗人写的诗: 离我很近,离我很远很长的一段时间,我不想与她面对面这是辽西腹地,最普通不过的一道丘陵…… 是的,女神之所在,苍岩浅草,土薄水瘠,便是乡村野老、鹰隼虫兽的踪迹也难抵达。然而,女神绝世独立几千年,于高岗上,穹宇下,衣袂飘飘,用她绿玉的慧眼,阅读众生悲欢。拜会女神之前,我曾无数次想象,她及她的周遭何等样貌。一迄接近,牛河梁的地理环境仍让我暗惊,那是葱茏掩饰不住的困窘——大面积油松林根植灰白土壤中,呈现一种失水的坚硬姿态。更能反映干旱状况的,是垄沟生长的玉米,春夏之交,它们那般羸弱,难以预测未来的长势,甚至,让人担心农夫的辛苦最终化为泡影。于是想起老作家谢子安关于辽西雨的描述,私下觉着,只有活在焦渴中的人,才能写出对雨的祈望,以及雨来、雨走的过程中的细微感受。半夜的雨、黄昏的雨、夏季的雨、春雨、秋雨,每一场雨的酝酿与降临,都融入辽西人的素朴情感。但朝阳并非一直少水,一点二亿年前,这片土地湖泊密布,鸟兽自由,只因一次天崩地裂的大火,化瞬间为永恒。之后,沼泽上隆起冷却的岩浆,形成丘陵、平原。又经过窒息的死寂,一针纤草拱破泥土,还原生机。接着,鸟儿振翅,花朵开放,各种声音复活。所不同的,死亡后的重生已流布着哲学意味:花非昨日花,雾非昨日雾。又不知荒芜多久,作为世界主体的动物——人,来了。他们在今天被称作鲁努尔虎山脉的广泛区域内,尝试农耕、狩猎、琢磨玉器、制造和使用陶,足迹遍及西辽河沿岸。人的群体划分始称“部族”,根据生存需求,逐渐形成相对的一个基层社会圈子,在一块地上繁殖。此时,有着共同的籍贯“牛河梁人”,与我们远隔五千年之遥。这些被我们视为蒙古利亚人种的古生民,当属社会精英——我看到他们利用高埠台地修建的城邑,从一些工具碎片发现他们从事狩猎和农业生产活动的秘密。应该说,他们依赖土地群居,团结在一起,像植物一般地生根,在悠长的时间中,慢慢摸熟生活。这支部族的智慧,远在我们想象之上,他们会制作石材的削刮器、尖锐的利器,用来捕获猎物,还认识了谷、糜,并煅烧泥土为容器,盛装果腹的粮食。他们把住所深入地下,同时向空中拓展,享受着大地的安全和温暖。而他们的床因为铺着草和树叶,就有了好闻的香气。墙壁上恰到好处的小孔洞,使空气自由穿梭,房间里光线流动。男人和女人的身体在这样私密的环境下,叫作情感的东西开始萌芽,男人穿上麻的衣服使自己变得优雅,女人戴上花冠,把自己像鸟儿一样装饰起来,取悦异性……仔细打量牛河梁,念及先民所做的这一切,多么令我们感动!他们,是我们的生命之源,开辟了“乡土社会”的概念,打开我们思想和肉体进步的通道,以及这灿烂的世界。在牛河梁的泥土和石块儿间,我的脚步与比青铜还高贵的足迹重合,一些人的灵魂从脚下慢慢进入我的身体,与我合二为一,我浑身颤栗,血液岩浆般奔流,流向它初来的方向。 二那天正午,灼热,宁静,我来到现代建筑的穹顶之下,放眼积石冢,心中充满敬畏,不敢喧哗,不敢呼吸。这是我见过的最壮观的墓葬群,我隔着栏杆凝望远古亡灵,心中疑惑,他们都是些什么人?第一个葬在这里的人,和后来者有着怎样的关系?学界明明已经判定,墓葬存在数百年的时间差,又是什么样的一种维系,让他们前赴后继在此永生?我想,第一个出现在这里的人,一定是时人敬仰的英雄,他应该是一个王,部族的精神领袖,有着百折不挠的意志,会借助神的法力为人民祛病消灾,率领部族战胜各种困难,压制邪恶。他活着的时候,深受人民崇拜,身后,人民给予他最顶级的礼遇。王的英雄主义,从人民的意愿出发,为了自己所辖的团体,可以牺牲一切。这样的明德者,为他的继任者,抑或与他有血缘关系的人做出榜样,一辈接一辈地追随,陪伴他安眠。这真是忠诚的信仰,创造、延续着英雄时代,抵御了自然和人为的侵略,推动了社会进步,部族得以绵绵生息,逐渐形成以国为轴心的世界观。牛河梁人心里的世界观是个什么样子?我觉着,就是墓葬区的祭坛,层叠三圈的同心圜丘。曾几何时,远古先民在此举行隆重的仪式,而主持这庄严祭礼的人,是一代代的王。王怀着虔诚之心,在司礼的引领下,献坛、登坛,双手合十,向苍天说出心愿,期望得到神的庇护,风调雨顺,平安健康。牛河梁人世界观的直接传承,便是我们今天的天坛——我想起北京天坛,一部属于中华民族的独立宣言,解释了天、地、人三者的关系,表达了我们对和谐的追求。如果说,北京天坛众所周知,那么,早于它一千年的还有西安隋唐天坛。曾有人说,隋唐天坛为天下第一坛,然则到了牛河梁,目睹王的壮观,你才知道,天下祭坛的伟大构思出自哪里。到此时刻,倘若不是碍于旁边的参观者,我会仆倒下去,对着静静的祭坛和众多的亡灵,跪下,落泪,感念五千年不绝的恩施。光线透过巨大的金属穹顶,照着精心砌筑的白石,有些炫目,让人恍惚。学界说,白石的捡拾、垒砌是一项大工程,没有金属工具的借助,无论搬运还是挖凿,都考验着劳动者的智慧。不难想到,牛河梁人为了表达对逝去的王的尊敬,在烈日霜冷中奋力工作,裸露的皮肤被大自然冶炼成棕红色,散发着生命进化的某种特质。而大小不一的砾石层层累叠完成,王的灵魂就回归皇天后土。王躺在那里,威严不减半分。他的事迹在时光中流传,玉猪龙、勾型玉云器、玉人、玉龟、甚至玉蚕围绕周身,彰显着王的尊贵,也纪念着他和他的人民治理社会、创造文化艺术的功勋。龟,给世界难以磨灭的印象,是甲骨文,那些雕在龟背上的文字,象征着一个古老国度的文明史。但众口啧啧赞叹时,似乎很多人忽略了甲骨早期的运用意义——烧裂的骨纹,是上天的密语,它指引着苍生的心灵向何处去。而你到了牛河梁,看见那一对握在亡灵手里的玉龟,忽然就觉得,一个声音隐于云朵之上,如蜂鸣耳畔。我想细听,只已如雨后彩虹,散入宇宙。 三王和他的人民与牛河梁的时光一起前进,发现、创造、努力迈向理想社会。于王而言,人民是他奋斗的动力,于人民而言,王是他们精神的高峰。他们之间,不是凌驾与被凌驾的关系,而是灵与肉、血与骨的不可分离。王为他的人民操劳,使用玉龟与天地大神沟通,希望得到启示,指引方向。王确信,一定有一种力量保佑他和人民一起战胜困难和阻力。人民呢,沃野耕耘,种桑养蚕,虽然农事辛苦,但汗水流淌着和乐怡然,陶醉于他们的经济秩序。可能,孟浩然笔下的“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的田园之乐最早就发生于牛河梁。某一天,他们之中的一个聪明人想到了用玉来雕刻生活。也就是说,玉蚕出现了。这种小小的动物,能够编织幻化万千美丽的服饰原料,可谁又能想到,它居然与我们亲密伴随泱泱数千年。在此之前,我们把自己包裹在蚕的作品中,大概没有想到,我们沾沾自喜的,不过是重复先祖的若干场景之一。大量的玉制品,和英雄的王一起埋在积石冢下,一朝重见天日,第一群有幸与之两两相对的人,该是何种心情?惊讶、惊叹、震撼,恐怕这也不是全部,根本就没有词语精准地表达千古一悟的情感撞击。玉,在先民那里赋予太多内涵,我辈后生的解读,仅限一二,词穷到概括为“唯玉为藏”的程度。可是,玉从哪儿来的?疑惑总在脑子里飞蛾般旋舞,然后,我找到了学界给出的答案:玉料多为岫岩玉。接下来,玉料怎样被发现、剥离、采掘、运输、雕琢?完全一无所知,牛河梁人轻巧地耗干我们的智商。积存太多文明遗迹的牛河梁,传递了太过丰富的信息,让我们为之眼花缭乱。学家苏秉琦说:“红山文化的时代相当于五帝时代的前期,从红山文化五千年古国在中国文明起源过程中先走一步,到该文化在其南下过程中与仰韶文化在冀北相遇的考古实证,都证明了五帝时代前期有关代表人物在北方地区活动的可信性。”这段话的意思再明确不过——华夏版图上,有资格与牛河梁时空框架对应的,只有五帝时期。若再具体一点,另一位学家雷广臻的观点直接指向黄帝,他说,《山海经》中的“海”,是渤海,书中的“轩辕之丘”、“轩辕国”符合牛河梁的诸事项。他说黄帝使用玉兵器,红山出土了玉兵器文物;黄帝妻子嫘祖养蚕,牛河梁便出土温润的玉蚕;黄帝染五色衣服,牛河梁又有穿短靴的陶人塑像,说黄帝乘龙升天,牛河梁乃至整个红山文化区就出现太多玉龙形象,朝阳本来也称“龙城”;说《资治通鉴》中记载黄帝之孙颛顼的活动区在“颛顼之丘”,这个“颛顼之丘”在朝阳城东九十里,棘城,即“颛顼之丘”。棘城,便是今天的义县。又说,在朝阳建立三燕的慕容鲜卑,自称为黄帝、颛顼后人。《晋书·慕容廆载记》如是道:“慕容廆,字弈洛瑰,昌黎棘城鲜卑人也。其先有熊氏之苗裔,世居北夷,邑于紫蒙之野,号曰东胡”。这里的“棘城”,同样指今朝阳义县。有熊氏,指黄帝。苗裔,初意禾谷之实,后引申为子孙后代,“有熊氏苗裔”即指黄帝子孙了。支持《晋书·慕容廆载记》的古籍,还有《北史》《通志·氏族略》等等。总之,多部史书记述的物事与大凌河牛河梁等红山文化区域的古人文、古地理吻合,把牛河梁的底片拉得无限长。若观摩这一张张显影,即使如我这般的凡夫俗子,也不由想弯下腰去,给大辽宁深鞠一躬。真的,考古和史学的最大魅力,就是对于未知未解的事情大胆猜测,再搜罗蛛丝马迹推理,一旦谜底揭开,不管验明真身还是南辕北辙,曾经的期待、急迫,伏案苦思抑或荒郊野岭的辗转,都一样意义非凡。以牛河梁等地为主的红山文化区域,从辽西走廊延伸到塞外草原,从内蒙古高原到燕山余脉,跨越长城南北,在这么广阔的范围内,聚集着社会组织,并逐渐向国家的形式过渡,其间创造了多少奇迹?多少史诗般的英雄人物,因着长满绿苍苔的时光,成为一团难解之谜?我想着,若将仰韶文化对照牛河梁一脉的红山文化,谁能割裂开它们呢?陶器皿、玉、图腾,乃至宗教、建筑、审美,如此的神似,如出一辙,都说明中华文明的一脉连根,只不过,我们尚缺乏有效手段,系统地清理出来,而厘清这些,更加需要我们的胸怀。 四我始终没弄明白,王的庞大墓区和女神庙的布局是考虑哪些要素划分的。那时候没有《周易》,没有先进的测量工具,那么,是王的占卜结果,还是巫师的法术使然呢?因为无解,更凸显了女神庙的神秘。女神庙占据整个山梁的有利位置,面对凌源县郊外的猪首山。四周是茅草、野花的世界,油松林像一群卫士,守护着更大的范围。而女神庙的主体,仍然被一座巨大的现代建筑包裹,如同罩上一件铁布衫。光穿透玻璃棚顶,照射着红色泥土覆盖的神庙。我攀着二楼的栏杆向下俯瞰,特别有一种拆除钢管、塑胶板材的冲动,我想,该还神庙于大野,汲取日月精华,那样的它,才有活泼泼的生命力。但是这样的话,神庙会遭风雨侵袭,继续损毁,又是矛盾。想来,世上的事物,通常二元对立,长成矛盾的两面体。已挖掘的女神之所在,压缩在一个逼仄空间,有五六尊之多。学界说,最大的一尊三倍于真人,第二尊次之,第三尊才是真人的比例,便是我们见到的,眼睛闪着绿玉光泽的女神。显然,女神的面貌被夸张,这是远古艺术的习惯表达,寄托着一种情感。我只是不懂,女神的唇部肥厚的阔嘴、凸出的颧骨、翘起的下巴,这种构造代表什么?仅仅是我们据此认定的,蒙古利亚人种生就这种体貌特征吗?我猜不完全是,如果加上还有我们没看到的她美丽硕大的乳房,健壮的四肢,这样,才符合她所在的时代——就像古希腊雅典神庙中的得墨忒尔女神,丰硕、高雅、和善、自信,头戴谷穗花冠,驾着马车,掌管土地的丰产。我们的女神,一定是这样的。但她比得墨忒尔女神的诞生时间要早得多,而且我更愿意相信,她是人与神的复合体。与女神共同列入神庙的,还有熊、鹰、天鹅等,它们和女神拥挤在仅供单人出入的圣殿,接受香火和祷语的拜祭。五千年前的一个部族,把王的祭坛建筑得宏大雄伟,最神圣的地方建得这般狭窄,从什么样的心理出发?可能,他们还没有雅典人那样的认识高度,修建无与伦比的神庙。或许他们认为,女神的样貌不可以随便示人,只有王才有权力进入,代表全族献上虔诚的祈祷。王身材高大,神庙又太小,王只能匍匐前行,亦步亦趋,敬畏便又多了几分。大概王也不敢随意抬头视女神的,在他的心里,这是冒犯,亵渎,他获得贴近拜祭的资格,已经诚惶诚恐,感念上苍恩德。可女神的微笑那么迷人,如同漫漫黑夜里的第一缕阳光,王抵挡不住那笑容的吸引,跪献祭礼的某一刻,目光飞掠女神面颊,立即,她的红唇,她的妩媚,她融化天下的姿容,让王慌乱不已,疾步倒退,心怦怦跳,觉得犯下不可饶恕的罪,又莫名汲取某种力量。女神的洁净,没有任何人敢生龌龊之心,即便统帅部族的王也不敢失敬半分,他只想瞻仰她、尊崇她,那胆大的一瞥就令他火灼似的。 五女神不是个人,而是群体,她们应该在很长很长的时光中,为部族的生存做出巨大贡献。起初,她们都是血肉丰满的人,因着功绩大了,逐渐神化、神话。比如满族故事中的《乌布西奔》,乌布西奔原是乌苏里江流域东海女真部落的一位女酋,也是一位巫,她在部族最危险的时候,勇敢地选择战斗,率领族人乘船破浪,寻找心中的太阳圣地,最终牺牲自己。于是,这位女巫就在女真人心中神化,成了口口相传的故事。但是,传说却在俄罗斯的锡霍特山脉的一个山洞中落实。那山洞里的岩画,描绘了乌布西奔数次率部族远征,探险日本海、太平洋,直达堪察加和阿拉斯加的凶险海道,从而证实了这是一段历史。毫无疑问,女性在原始社会为人类生存起到特殊作用,她们凝聚着召唤力,慈爱,勇于斗争,富有奉献精神,造就了母系社会,人类沿着这条道路,才得以繁衍。问题在于,牛河梁女神庙中的女神,究竟是谁?既然学界对男性的英雄王身份存疑,推断他们中间有一位“大人物”,甚至旁征博引论述那“大人物”是历任黄帝。那么,比黄帝身份地位还高的女神,我们该往哪里对应?我不是学家,因此在这般庞杂的场景中自感蠢笨,实在想不出,女神不是唯一的一个,那我们尊称的“中华母祖”能否确指其中的哪一位?若按现在的泛指,认为有着绿玉眼的女神为“中华母祖”,其他女神又是谁?我不知道这样的追问是否妥当,大约我这样的思考,在学界嗤之以鼻,幸好我不想钻牛角尖,找不到合理推断,一点儿也不影响对女神的膜拜。可是,女神的美在那里,让人仰望,让人追溯。我喜欢她身后的壁画,红黑相间的花纹,是远古人审美的标准,咫尺之间,他们极尽所能地给女神以仙居,就像嫦娥在月宫,宁静、清幽、如梦如幻。他们采用了植物或矿物染料,有规律地排列线条,连缀成一幅壁画,衬托美丽的女神。除此之外,女神庙与凌源郊外的猪首山呈一条中线,猪很早就被视作图腾,那么,这种特意的安排,又隐喻两者怎样的关系?有人分析说,猪是献祭生灵,牛河梁人期望用它作为女神的永恒祭祀。我承认这个解释有道理,但我坚信,这不是唯一,一定还有更切实的答案,只不过目前未知。牛河梁的谜,一环扣一环,而这样的组合,你、我、他,凡有机遇与之面对面的人,内心无法不悸动,适才放下一个念头,紧跟着又生下一个念头,哪怕严谨著称的学界,也不得不打破禁锢,做出空前假设:这是女娲生活的地方,女神崇拜就是女娲崇拜。女神中真有一位女娲吗?搜遍中国古远的众神,女娲最富自我牺牲精神,最具英雄气质,也真的只有她配享黄帝们的供奉。当然,我们需警惕,这一说法在拿出确凿证据之前,仅仅作为论点。 六五千年的微笑,五千年的红唇,还有神殿的装饰,在女神之后,那样的美以分蘖的形式,粉彩了泱泱中国。站立还原的女神庙壁画,我脑子里唰唰闪过辽阳汉墓、阜新契丹、集安高句丽等墓葬壁画,早先,我并没有考虑到这些不同民族的艺术杰作有何内因,但在女神庙,我突然想到了——它们的魂儿是不是同出一体?或者,我也可以说,经过女神庙原始、简捷的壁画造型,到了汉代,内容已被栖居辽阳的汉人极大丰富,色彩更艳丽,线条更流畅,技艺更加娴熟。祭祀、狩猎、节日、郊游、生活栖居等等等等,全部在画师笔下,在王公贵族的墓室墙壁呈现,向我们传递着礼仪之邦的富裕、文明、和谐信息。记得,有人问我,如果让你回到过去的朝代,你喜欢哪个?我毫不犹豫地回答:大汉。原因是,它让我看到一种张扬的性格,而这样的张扬,源于大国时代的民族自信。今天的我们,又何尝不应如此呢,富而不骄、强不凌弱,一副谦谦君子之风。大汉之中国景象,设若没有壁画,只看文字记录,我们怎会有这样强烈的视觉冲击,情感受到震撼?契丹民族骨子里的进取心,决定了其独特存在,他们游弋辽西,建立大辽,在广阔疆域里纵马驰骋,找到了惬意的感觉。当这一切像辽河水一样不可阻止地逝去,他们自毁文化、诗书、医药、绘画、音乐、宗教、瓷器,散入烟尘,余者寥寥。幸好,契丹贵族墓葬多多,每一次的发现与发掘,壁画都是一次展现契丹风采的绝佳时机。通过这些色彩与线条,我们重新体验到契丹社会的繁庶,仪俗、服饰等等纤毫毕现,对这支桀骜民族除了钦佩,还是钦佩。如果说,契丹是谜一样的民族,那高句丽就要称为“不可思议”了。高句丽从东北古族秽和貊中游离出来,另发一枝,相比契丹、鲜卑等生息东北的民族,高句丽算不上强大,但他们的好胜之心却不逊于他人,从大汉到隋唐,高句丽锲而不舍地与中央为敌,每逢战争必裹挟、胁迫身边的弱势异族助战,以求胜利。事实上,高句丽与燕、隋、唐对垒,完胜的场次少之又少,反而多场伤筋动骨的惨败,要么被迁移江南,要么出逃朝鲜半岛,但高句丽的自我修复能力惊人,每次惨败后,很快苏醒,集结力量卷土重来,蚕食、挺进。就这样断断续续六七百年,终于灭在唐的手里,而作为国都四百年之久的吉林集安,在此期间留存了数以万计的墓葬。同样的,高句丽民族在刀光剑影中损失了地上文化,其中一部分却因深埋地下得以幸存。关于高句丽的墓葬壁画,美术界用“真实的幻象”阐述。碍于诸多因素,高句丽墓葬壁画保存完好的极少,饶是如此,我们也领略了它的奇妙,并使我想到考古界一位大家的话:不要低估古人的交往能力。古人确实轻松地跨越深山大河的阻隔,完成他们的文化交流,否则,我们就解释不了为什么高句丽墓葬壁画中会出现青龙白虎、朱雀玄武,更解释不了凤鸟、龙,居然还有神农氏、伏羲和女娲,只是,伏羲和女娲两位神在高句丽人的世界里,变成人面蛇身,反映了他们对两位神的理解。还有,高句丽人崇拜的日月星象,也清晰地在壁画上表现,令人吃惊的是,那幅月轮中蛙的造型,竟与红山文化核心区之一的查海文化遗址的陶蛙一样,我记得,查海遗址的蛙和蛇烧结在一个陶罐上,蛇在下方,衔住蛙的一条腿,生动逼真,印象深刻。此外,高句丽墓葬壁画上对马的形象塑造,和辽阳汉墓一样,健美、强壮,技法如出一辙。纵马飞奔的游猎民族,信仰与农耕民族高度一致,谁能说不是牛河梁文明的辐射、传承?由于地理的接近,民族之间通过各种方式相互碰撞、融合,肉体寂灭时,文化水乳交融,难分彼此,这正应了一句歌词:谁是谁的谁,我是你的谁,你是我的谁?我想着,牛河梁这片土地潜藏的巨大能量,在今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难有人觉悟透彻,但它必将如李济先生所言:“……我们以研究中国古史学为职业的人们,应该有一句新的口号,即打倒以长城自封的中国文化观,用我们的眼睛,用我们的腿,到长城以北去找中国古代史的资料。那里有我们更老的老家。” 枕边玄菟 一雪从空中落下来,他们像隐匿的星群,和黑的森林、白的大地,迷蒙在夜色里。那些声音——马蹄声、狩猎声、风声、酒宴上的呼喝声、舞姬甩动衣袖的窸窸窣窣声,聚合成辽东意象,与我同在。许多年了,我们的脚印叠压着脚印,重复一样的路线,喝一条河的水,我的眼神流动着他们的眼神,拥有共同的山脉、森林、河谷。静态的他们和动态的我,是这片土壤栽培的植物,生长、消失;消失、生长。周而复始的循环中,幻化成寓意深刻的禅机:新宾、兴仁、兴京、建州……更渺远的,唤作玄菟。玄菟之名,遥远到依稀生绿苔。至于确切地点,在我举目望见的农田里——出县城,沿苏克素浒河西行,至永陵镇赫图阿拉村外,背山面水的泥土里,掩埋着一个传奇。伊始,我以为那田野只适合种玉米水稻、豆子黄烟,后来才知,年复一年的作物根须底下,竟藏着一座城。城,其实叫“郡”,玄菟郡。玄,黑;菟,虎,二者合起来,含义为“雄踞北方之虎”。这只威风凛凛的“黑虎”要震慑谁?我捋着线索追下去,越查越心头鹿跳——早在公元纪年前,中原王朝的政治触角已伸向东北亚,边疆文化也开始和汉文化交融,这包括民族与民族之间的碰撞、组合、发展。一切的缘由,皆在玄菟郡的初设。玄菟郡的设立,避不开一个令人百感交集的朝代——商。二“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茫茫”。我反对滥用“伟大”,但触及殷商文明时,我乐意把这个词给它。殷商是一个英雄遍地的朝代,其首领契助大禹治水,造福黎民而受封领地。到了他的孙子一辈,驾着战车开拓疆域,“相土烈烈,海外有截”。在甲骨文中称为“大乙”的成汤,灭夏立商,以德立威,广施仁政,我们现在食用的黍、稷、稻、麦、桑、麻、瓜果等粮食经济作物,当时社会就已广泛种植。武丁的有为,得益于年轻时生活于民间,深知百姓困苦。继位后,他兢兢业业,不敢荒度,在他的治理下,纺织、医学等民生事业取得突破性发展,最重要的是,我们见到了司母戊大方鼎、三联甗这样的青铜礼器。武丁开创了盛世局面,但商晚期没有很好地延续下去,纣王不仅丢掉祖先忠诚勇敢的精神,还破坏了传承十七世的政治体系,终被周武王剿灭。商的臣民欢庆之余,又难免亡国哀伤。纣王的叔叔箕子就深陷这种复杂情绪中,痛定思痛,他带领遗民远离朝歌,出中原,向辽东。有人估计,跟随箕子迁徙的商民达二十五万之众。这支浩大而心里戚戚的队伍渡过辽河,分别留驻大凌河、朝阳一带,多数人由箕子率领,涉鸭绿江进入朝鲜半岛。箕子到达之初,联合土著“三韩”部落,建立朝鲜侯国。也就是说,他向周王朝纳贡。箕子领地的疆域足够大,史料记载,春秋之后,朝鲜侯国北达吉林,东至海,南至朝鲜半岛。箕子以哲学家和政治家的智慧,将商朝的执政经验复制给朝鲜侯国,教岛民知礼仪,学躬耕,养蚕桑,制定并颁布法律。朝鲜侯国在箕子的治理下,传位八九百年,历四十代。只是,兴盛之后,必然衰落。公元前194年,箕子的最后一位继承人箕准被卫满加害,箕子朝鲜随之灭亡。卫满这个人,我以为他的品质大有问题。他和箕准之间,原本是受恩与施恩的关系,卫满非但没知恩图报,却导演了一出真实版的“农夫与蛇”——谋杀了恩人,建立卫氏朝鲜。卫满为什么大老远跑到朝鲜呢?春秋时期,诸侯混战,朝鲜侯国为燕昭王攻击,退守鸭绿江以东。汉初,燕王臧荼起而造翻。刘邦派大将卢绾讨伐,结果臧荼亡命,卢绾因功取而代之。又数年,卢绾私心膨胀,举起反汉的大旗。刘邦一怒之下,派兵镇压,为永绝后患,安排自己的儿子刘建做燕王。卢绾惶惶之际,逃入匈奴。乱世之秋,燕人卫满出场了,他聚拢流亡汉民,涉鸭绿江投奔箕准。哀王怜其苦楚,好意收留,酿成祸患。枭雄们刀来剑往,嗜血正酣时,我生活的这片土地静如处子。起码,我查阅的典籍里头,这里没有与战争关联的记录。但它并未恒久的安居征战之外,而是随着中央与地方矛盾冲突的频率加快卷入战火——卫满朝鲜与西汉王朝为敌,惹怒汉武帝,发重兵灭掉反对势力。之后,汉武帝设置乐浪郡、玄菟郡、临屯郡和真番郡,统治朝鲜半岛。玄菟郡,就这样出现在中国历史的浩繁长卷里。需要说明的是,我们称作第一玄菟郡的郡府,指定在沃沮城,即今天朝鲜半岛咸镜南道的咸兴。此乃它的南部辖区,其北部,囊括富尔江、浑河流域。这个范围,包含我赖以生存的地方,只不过,彼时它还没有确切称谓。汉昭帝和汉宣帝是汉帝中较有出息的两位,他们统治的时期,后世评价为“昭宣中兴”。两朝减免税赋,整顿吏治,推行了一系列宽松政策,人民休养生息,社会各业蓬勃发展。昭帝实施的仁政多亏了辅政大臣霍光,但半岛居民未照单全收政府的苦心,玄菟郡府所在地的沃沮族尤其对抗,屡屡煽动民众制造暴力反政府事件。这种背景下,霍光为精简机构,及时调整四郡辖区,西移玄菟。这一次搬迁的位置,两千年后承载了我。也可以说,我这条命靠着玄菟郡的山水田土养活,我的容颜,我的爱和恨,欢喜与伤悲,我的文化背景,我的价值观,皆与这座汉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三当我宣布玄菟郡的血液灌溉着我的时候,感觉就像夕阳余晖映照莽莽苍山一样奇特——一种光,散开的,闲淡朦胧。《汉书·地理志》说,高句丽县乃迁徙后的玄菟郡所在地。《汉书·地理志》如是解释高句丽县:“辽山,辽水所出,西南入大辽水。又有南苏水,西北经塞外。”大辽水,指辽河。辽水,盖指小辽水,即浑河。南苏水,古苏克素浒河。苏克素浒河发源于辽宁屋脊岗山,系浑河南源,浑河入辽河,辽河入海。我每天默立窗前痴望苏克素浒河,它像我肌肤之亲的情人,冬天披着雪的样子,夏季野草的葱茏,每一个片段,都让我迷恋长思。那感觉如同我凝视枕边睡眠的他,真切又虚幻。所以,我每次顺河流而下,逆河流而上,总会不自觉地想,水边的玄菟郡,作为辽东乃至吉、黑地区最高行政管理机构,近二百年的漫漶岁月中,究竟发生过什么?它和土著民族之间,相互产生了怎样的关联?玄菟郡早已被时间犁平,轮回着春天播种、秋天收割的秩序。因此,我的目光无法抵达旧日场景,只能检索到汉昭帝下令招募郡属地的技工和劳民“筑辽东玄菟城”。一座远在边塞的城,如此牵动皇帝的心思,即使他不亲临现场,恐怕负责建筑的一干人等也要格外用功,设计、材料、规模选择慎之又慎,完全体现汉族筑城的风格——方城之内,生活区、机关区、公共设施区、仓廒区,布局严谨。方正的玄菟郡带来中原王朝的稳重、博大和端庄,向边地民族传达了它的政治理念,暗含着震慑和敛纳,发散着善意与温和。那些仓储的朝服、精美器皿随时馈赠听从辖制的部族首领,期望边疆和平,四海安宁。于土著民族来说,物资和官职方面的供应,使习惯“器用俎豆”的他们发现了迥然不同的生活乐趣,审美标准悄然发生改变。玄菟郡设立辽东峰谷中的另一大作用,是中原文明向边疆敞开了一扇窗,透过这扇窗,缕缕煦风吹拂着年深日久的封闭。考古发掘证明,玄菟郡有两座城,一座为郡府,另一座相距不远的城,被认定为郡府首县——以汉人为主要居民的高句丽县。城中遗存大量的筒瓦、云纹半瓦、花瓣纹瓦、陶器,还有盆、釜、鼎等容器,及掐刀、钻、锄等铁器生产工具,均默默地告诉后来者,在中央大国的巨擘环抱下,这儿的土壤吐纳着汉文化的气息,沉淀着一段多民族和谐相处的历史,他们穿不同的服饰,讲不同的语言,对事物的认知彼此渗透。陶瓦和容器残片,破碎了古老民族的日常。弯钩犁翻耕土地时与石子儿碰撞的清脆声响,消失在风霜雨雪中。但岁月未完全屏蔽它的姿态,如同摸索洞穴,忽然一束光微弱地亮着,你渴望的、向往的光。让你迷惑并欣喜的光。有一次,我隔着苏克素浒河端详梦幻般的玄菟郡,蓦然想到,往来这座塞外之城的,除了庶民、商人,还有些什么人?那些朝廷委派的太守,都是些什么样的身份背景? 伊徙雁,鹿徙菟,去牢与陈实无贾。 这首令人如坠云雾的汉诗,统共十三个字,展开来,却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政治斗争。汉元帝刘奭精通书法音律,但性格柔仁,过于倚重宦官石显,容他趁势兴风作浪,阴杀朝臣,甚至猖狂地逼死元帝老师肖望之。成帝登极,国贼石显案发,罢归乡里。其党羽伊嘉、五鹿充宗受牵连,尽皆被贬,前者流放雁门关做都尉,后者往玄菟郡任太守,牢梁、陈明等也遭到严肃处理。针对这桩大案,长安百姓作了无头诗,记下这件事情。五鹿充宗实在是个能人,他乃西汉著名的儒学者,受学于弘成子,齐论语和梁丘易的传人,代表作《略说三篇》收入《汉书·艺文志》中。五鹿充宗因博学先受文帝赏识,为尚书令,再官至少府。元帝时,国贼石显广植亲信,五鹿充宗以才学受其赏识,荣升九卿之一的少府。玄菟郡偏居北塞,朔风千里,它的苍凉与粗犷,恰好迎合喜好吟诗作赋的文人心理,他们或靠雄奇的想象,或身临其境有感而发,将玄菟郡移进自己的创作中。虽然,现存的描写玄菟郡的诗歌里找不到五鹿充宗的作品,但我敢肯定,他一定写过有关玄菟郡的诗,而且不止一首。原因在于,这么一个才华横溢的人,孤悬边地,苦挨苦度,陕西大平原的富庶繁华、安逸舒适,都遥远成太虚幻境,再想到多年奋斗终成空,如何不两鬓愁丝,又怎么可能不借助诗赋抒发内心的狂乱与压抑。我确信,那些秋霜折草、大雪纷纷的日子,五鹿充宗一定面朝中原,眼里酸涩,一句一哽咽,一字一泣血,倾吐满腔忧闷。我们读到的边塞诗,绝大多数诞生于这种进退两难、失意悲凉的境况中,不是吗?五鹿充宗的继任者,著名的一位还有霍云。霍云乃霍去病的孙子,而汉昭帝的辅政大臣霍光与霍去病同父异母。又据说,霍去病之子霍嬗早夭,霍光为接续家族香火,将子霍山、霍云过继给兄长霍去病。且不说霍氏一门迷雾重重,事实是,霍云和他的哥哥封侯享食邑,均沾了霍光的功劳。也才有宣帝时期,霍云就任玄菟郡太守的安排。然则官二代霍云抛弃父辈的家国情怀,与兄密议推翻汉制,结果事发自刎。霍云任职玄菟郡期间,一心谋求满足贪欲,没做出什么骄人功绩,充其量维持了中央政府与地方政权的平衡。至于他是否抒情感怀,写下几篇诵咏玄菟郡风光的文章,就不得而知了。不过,霍云之后,描写玄菟郡的诗实在不少,李世民、李商隐、庾信、纳兰容若等等,这些政治家和诗人的笔下,都不断闪现玄菟郡的影子。区别在于,每个人的心境不同,对塞外边城的感受也千差万别了。四时间像苏克素浒河一样流淌,西汉王朝的统治度过昭宣中兴时期,走向平庸阶段,一直到西汉末年,高祖刘邦的孙辈们都没有太大作为。汉平帝元始四年,玄菟郡的宁静终于被打破。挑起战争开端的,乃高句丽琉璃明王。要说清楚这个人,实在是件饶舌费力的事情。史书写得清楚,苏克素浒河畔的玄菟郡辖三县:高句丽、上殷台、西盖马。诸多史书还证明,高句丽分五部,即涓奴部、桂娄部等。远在两千年前的涓奴部,曾建立一个叫“沸流国”的国家,末代国王叫松让。某年春天,为寻访“沸流国”遗址,我特意钻了一趟县城东部的深山老林。那一日上午,我围着一座山峰兜来兜去,累到双腿发软,汗水淋漓,也没发现千年古国的踪迹。下山问种田人,才知搞错了方向。越发觉得,隐藏在陡峭崖壁中的神秘王城,轻易撩不开它的面纱。当年,朱蒙也跟我一样,胡乱在山里兜圈子,偶然发现了沸流国。朱蒙的身世带有神话色彩,他的故事也升华了高句丽民族的源流——很早以前,水神河伯的女儿柳花与天帝的儿子相爱,河神夫妻担心天帝降罪,遂幽禁女儿。后来,扶余国王金蛙巧遇柳花,两人生了个男孩,这男孩就是朱蒙。自幼聪明的朱蒙深受父王喜爱,却遭到王子带素的忌恨,勾结人设计谋杀弟弟。朱蒙在母亲帮助下,逃亡卒本川,建纥骨城。卒本川和纥骨城,前者曰浑江,后者是守望浑江的五女山。一条江,一座山,皆与我不过百里距离。因为地理上的接近,我常去那里游逛,吃鱼、看水、购物什么的。当然,也少不了登上五女山,参观那座石头城堡。按史书描述,朱蒙是个不甘寂寞的人,或者说,他骨子里生就的进攻性。我为此假设,倘若王子带素任其泛滥,总有一天,朱蒙必篡夺哥哥的王位。我做这个设想的前提,是朱蒙在纥骨城稍加喘息,便假狩猎之名四处勘查,开拓地盘。事实上,他的确成功了。首先,他侵占了我祖先靺鞨人的领地。第二年,他见沸流水中有菜叶漂浮,心中一动,逆水而上,果然见到一个人——沸流国主松让。松让以礼相待,不料美酒献给贪婪的狼——朱蒙说,你的国应该听命于我。松让说,我累世为王,岂可将土地拱手送你。朱蒙提出决斗。遗憾,松让输了。这段历史故事,记载于《三国史记》中,而朱蒙的出身,依照《三国志·高句丽传》中说,应为前面提到的桂娄部。号东圣明王的朱蒙遂以地为姓,建国高句丽,臣服玄菟郡,频助汉室征战宿敌扶余。汉天子念其功劳,册封高句丽王。朱蒙死后,他的儿子琉璃明王登台,继续服从玄菟郡管辖。这种政治关系一直维系到公元8年左右,国妖王莽毁了这一切。西汉末期,王莽篡权,强征高句丽讨伐匈奴。高句丽人不认同谋权篡位的王大司马,更不愿远离家乡去做无谓的牺牲,募兵期间竞相逃跑。王莽的指挥不灵,一肚子火撒向高句丽王,处撤王改侯的严厉惩罚,恨恨地将高句丽改为“下句丽”,激起高句丽人的强烈不满,攻击玄菟郡报复。史书对这次袭击的叙述极其简略,说公元14年,琉璃明王借口伐太子河流域的梁貊族,掉头攻袭玄菟郡。太子河,发源于我出生并度过青年时代的林场,那里耸着一座大山,高得遮住每天早晨初升的太阳,缩短了林场的光照时间。但我喜爱谷壑中折叠的溪水,无数条细若血管的溪水流出深涧,就叫太子河。只是我不知道,喝了近二十年的太子河水,还倒映着另一些人的影子。话说回来,由于史记疏漏,玄菟郡首次被袭的战事细节无从知晓,我也只好借想象模拟惊险的战斗场面。我说惊险,一是高句丽人善战,二是玄菟郡官民虽吓出一身冷汗,幸好城堡安然无恙。既然城在,死伤几个人,损失点儿财产,也不必太多计较了。高句丽人却洞悉天朝的弱点,自此对汉室的态度游移不定,忽服忽叛,忽软忽硬。汉王朝又因匈奴、鲜卑、乌桓等族不断挑衅,无暇东顾,高句丽越发有恃无恐,视玄菟郡为攻击对象,烧杀抢掠,呼哨来去。事情拖延到公元107年,汉王朝迫不得已,第三次迁移玄菟郡。吵吵闹闹一百多年的第二玄菟郡人去楼空,城墙、檐瓦,来不及搬运的物品,被漫漶的苏克素浒河冲刷侵蚀,沉入地下。不明真相的后来者,爱惜平坦的沃土,在其上扶犁耕耘,收获粮食。玄菟郡在一年又一年的草枯草黄中,分解成滋养庄稼的肥料。五玄菟郡受形势所迫,进入苏克素浒河下游的浑河流域,原属三县地理位置也因之发生迁移,且调整行政区划,辖候城、高显、辽阳三县。看起来,这些已经和我无甚关碍,而事实并非如此。逐渐强盛的高句丽人,一路尾随玄菟郡西进,频繁发动攻势,急欲图之。史籍记载,高句丽政权从建立到灭亡,共七百零六年。其间,它与中原王朝断断续续的交战,竟达六百六十五年。马拉松式的战争,实在长得令人胸闷,而两军对垒的酷烈,多次发生在富尔江和木底州。富尔江,发源于吉林与辽宁的分水岭岗山。岗山素称“辽宁屋脊”,满语称之为“纳噜窝集”。意思是,森林像韭菜一样茂密。岗山独特的气候和植物分布,孕生泠泠泉水,银链似的集结山下,并因跳石塘地貌音乐般脆响,这就是“沸流水”的古名来历。“沸流水”奔向下游,变成富尔江,富尔江水系则是鸭绿江的主要干流。我心仪富尔江的名字,感念它天然的特别韵味。每次乘车途经,或者踯躅江岸,看着水鸭和鹰隼游弋盘旋,达子香皴染崖壁,牛马在草滩漫步,还有水稻和旱田,星罗棋布的村庄,心情犹如江水悠悠。再想到高句丽和中原军队多次在此摆开战场,我就隐约听到风雷声,从时光深处滚过来,隆隆轰轰。可供点数的战役中,毌丘俭的丸都之战较为著名。毌丘俭,魏文帝时期的平原侯,魏明帝时任幽州刺史。史书说,毌丘俭带了一万骑兵,出玄菟道,分路进击,讨伐屡与中原政权抗衡的高句丽。此时的高句丽领袖叫大祖大王高宫。此人生性好斗,又逢着部族强盛,进取的热情空前高涨,甚至勾结马韩部落、秽貊部落围攻玄菟郡。毌将军汹汹而来,高宫毫无惧色,亲率二万步骑兵,在富尔江畔恭迎劲敌。毌将军的铁骑踏破早春的冰凌,当他披着一身寒气勒马站定,看到了高宫那双流露着坚毅和轻蔑的眼睛。像世界上所有的大决战一样,可怕的沉默之后,厮杀开始了。不幸,高宫这一次惨败,逃匿山中。“俭遂束马悬车,以登丸都,屠句丽所都,斩获首虏以千数。”毌将军直捣高句丽人的王城——丸都。毁城杀人,而后,遣玄菟太守追缴宫,一直到我祖先肃慎人南界,将战线推向东海之滨。大汉铁骑风驰电掣,蹚过我的苏克素浒河,用兵二十里外的江边。三万人搅成一团,刀起刀落间血崩肉溅,惨嚎不绝。瘆人的叫喊声中,富尔江水颜色赤红,这是大战提供给我的思维模拟。而高宫的凶悍在于,他没有屈服讨伐,待避开风头,再度重来。高宫死,不堪其扰的玄菟郡如释重负,时任太守姚光还想趁高句丽发丧之际,派兵一举歼灭,永绝后患。这个许多人赞成的提议,被尚书陈忠一口否决,他说,高宫生前桀骜狡黠,姚光无力摆平,人家死了去追讨,不合义理。既然高宫已死,我们应该不计前嫌,宽宥他的罪责,优待他的族人。安帝深以为然。这种人死账消的道德观念,由儒家学术中衍生出来,中国人奉行了几千年,要呈给世界的,无非是大胸怀雅量,退一步海阔天空。比如这一段,若按姚太守的意思,高句丽此番凶多吉少。但陈尚书说动皇帝放了高句丽一马,竟使辽东烽火连年,也无意中留下一大堆额外的纠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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