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部散文集主要以写故乡为主体,包含了作者对人生的思考。作者透过许多日常的生活现象,进行哲学式的探索,使许多篇章充满哲理意味。 这部散文集主要以写故乡为主体,包含了作者对人生的思考。作者透过许多日常的生活现象,进行哲学式的探索,使许多篇章充满哲理意味。 作者简介: 李达伟,1986年生,现居大理。作品见于《大家》《青年文学》《清明》《民族文学》《文学界》《青春》《散文选刊》《湖南文学》《重庆文学》《鸭绿江》《青年作家》《边疆文学》《四川文学》《山东文学》《黄河文学》《满族文学》《北方文学》《草原》《延河》《红豆》《滇池》《奔流》《当代小说》《青岛文学》《翠苑》《岁月》《新世纪文学选刊》《人民日报》等报刊。有长篇系列散文《隐秘的旧城》《潞江坝:心灵书》《暗世界》和《民间》。曾获滇池文学奖、《黄河文学》双年奖、孙犁散文奖、滇西文学奖、保山市文学艺术政府奖等。辽阔之地 一听着别人的讲述,我觉得:没错,那就是我想进入的辽阔之地。在讲述者口中,时间和空间被“过去”限定。一个被密林包裹的世界,博大、深邃、神秘与鬼魅。讲述者,把讲述的重心放在了鸟上面。讲述者色盲,他的世界里似乎只剩下了黑白,但他坚信鸟类有神奇的视力。在他的讲述中,各种各样的鸟用敏锐的眼光洞察细化我们眼中粗放的世界,鸟类看到了很多我们所不能看到的色彩。色彩丰富的世界,炫目,幻变,繁衍,庞杂。离我们只有几步远的栎树上,有只鸟在树上跳跃扑腾,羽翼柔滑,好些白色斑点夹杂在黑色羽翼中。讲述者口中,鸟的种类,以及叫声同样很多。他的视力,根本就不影响他的讲述。如果不是他自己说只分得清黑白的话,没人会相信他真的就只能看清两种色彩,而且还是两种在某些时间里会让人绝望的色彩。黑与白。对照。我惊讶于他能把有别于黑与白的颜色讲述得那么丰富多彩。他继续讲述着,但我发现他讲述鸟类的时间很长,他一再重复鸟类的繁多,以及繁多的鸟类所需要的繁多的树木。在他的讲述中,繁多的树木是没有问题的,那时森林还没有遭受现在这样的砍伐。在他的讲述中,辽阔之地,那是属于密林的辽阔。除了鸟类之外,曾经在那些密林里还生活着各种兽类。每到夜间,一些兽类就在密林深处尽情地嗥叫,而有些鸟类在树枝间沉睡,也有一些动物安然入睡,嗥叫的嗥叫,安睡的安睡。众多野物出现,众多的鸟类,众多的古木,众多的猎枪,众多的巫师,众多的文化。在云南的高山峡谷之中,很多文化因密林繁衍而出。很多文化的根与魂是密林,是密林与人的生存状态之间的相生繁衍。一个又一个最原始的祭祀活动,就在那些密林里举行着。那些祭祀活动是重要的。他还给我讲述了一些祭祀仪式,他口中的祭祀仪式与我现在所看到的祭祀仪式有着很大的区别。他讲述的是出生地的过去,以及由出生地往外扩展几十公里,或者范围更大的世界的过去。过去真就成了过去。在他的讲述中,我开始变得不再那么自信,毕竟在他讲述中那异常纷繁绚丽的自然世界,竟可以变得如此荒漠化。曾经在出生地,人们可以感受到生命那种生生不息的力量,而随着自然的沦丧消失,那些生生不息的力量开始枯竭。是枯竭了,既然枯竭了,我们便有了强烈逃离的愿望,我们以各种各样的方式逃离了故乡。只有一些人依然还在坚守着,像眼前的他,以一种活在过去的方式坚守。我跟着那些讲述者进入了一个过去的出生地。我们都不绝对,我们都知道了当下的某些好,但同时我们似乎也看到了过去的某些好,似乎有那么一会儿我们都意识到了回望的重要性。我是通过他的讲述进入了那个辽阔之地,我可以以一个旁听者的角色进入其中,我还想以某种具体的角色进入其中。我先是以一只蚂蚁的角色进入,我和后珍在大地深处认真地观察过好几种蚂蚁,我熟悉蚂蚁,觉得自己真就可以成为一只蚂蚁,可以沿着那些自己多次遵循的路径,由某种特别的气味制造的路径,进入讲述者口中的辽阔之地。这样的辽阔于一只蚂蚁而言,真的是太辽阔了,那是真正可以吞没我的辽阔,但我乐于被那样的辽阔所吞没。成为蚂蚁的我,必须要爬到某个制高点,才能真正把这个大地的辽阔看清,但我似乎听到了自己作为一只蚂蚁在爬行过程中的气喘吁吁。当听到那没有任何节奏的喘息声时,我又有点不愿意成为一只蚂蚁,那我就以一只小熊猫的身份进入辽阔之地吧!毕竟有一只小熊猫曾让我印象深刻,我曾在高黎贡山植物保护所里见到了一只小熊猫,一只差点被非法盗捕的小熊猫,毛色亮丽,脸颊上漂亮的白色斑纹,那便是造物主最完美的造物之一,它那纯净的眼睛,便是那时我最想要的眼睛。那我就以一只小熊猫的身份进入讲述者所讲述的辽阔之地吧!一只小熊猫需要的就是那样的一个辽阔之地。二没错,这是属于我的辽阔之地。“辽阔之地”,会不会有点大而无当?重点是看你以什么样的方式进入其中,重点是看你用怎样的眼光来看。似乎这样的话语一直在耳边萦绕着,激荡着,有着音乐的那种节奏,有着音乐所应有的作用。从某些意义而言,潞江坝就是辽阔之地,是属于我的辽阔之地。潞江坝所带给我的辽阔感觉,从视觉开始,如水渍洇开,但主要还是精神上。这是我精神意义上的辽阔之地。在我调离潞江坝后,我曾多次有意回到潞江坝。也许比“调离”更准确些的表达应该是“逃离”,我确实是逃离了潞江坝。在逃离过程中,曾有一些让我倍感痛苦惆怅遗憾之类的东西接连出现,我承认自己是爱潞江坝的,即便是到现在我依然对这个地域恋恋不忘。我依然留恋是后珍带着我一点点认识了潞江坝,但最终我还是在犹豫不决中离开了这个地域。在这个逃离的过程中,我的下一个目的地并不是另外一个乡村而是城市,似乎逃离的理由真就是这样简单。像我一样渴望着从这个地域调走的人很多,我们会因为短时间内的一些原因无法调走感到失落。有一些人就那样一直失落着,我也曾失落过。但那样的失落在我身上并没有长时间存留。在潞江坝,我强烈感受到了内心的所求,以及某些私欲的可怕。如果我没有来到潞江坝,如果我没有来到高黎贡山,再准确具体一些,如果我没有来到潞江坝的那些村寨之中,我将会变得更加压抑晦暗。我是感觉到了属于我的压抑晦暗,以及属于一个群体的压抑晦暗。我几乎把潞江坝的所有村寨都走了一遍,东风桥,往上是老桥,是赧浒,然后是赛马坝,然后是小寨,然后是新寨,然后是芒棒……我跟着后珍出现在了芒棒村,在那里喝了几次酒,经常吃着傣族饭菜,并见到了一个司娘的舞蹈;我出现在了芒彦村,去岳家喝酒,同时去看村寨里面的那些古木,有各种各样的古木,有棵古木之下是一块大石头,据说是神石;我出现在了张明山,在张明山我和远在出生地的母亲打电话,我号啕大哭,没有丝毫掩饰就当着众人的面号啕大哭;我出现在了丛干新寨,想说服那些辍学的傈僳族学生,但最终辍学的学生一个也没有回来;我来到新城,在某个天然温泉里,没有任何顾忌地边泡温泉边喝泡酒,到后来才知道泡温泉时是不能饮酒的……三多种民族的交杂,以及在潞江坝那个小范围中的地域之间的差别,以及密林,制造了潞江坝的语言世界。最终我们很多人被这个语言世界所融化。当我从潞江坝回到大理后,我依然讲着一口浓重的潞江坝方言。我用了三年多的时间,才算真正进入了潞江坝。在面对这样一个辽阔之地时,我总以为时间能解决一切问题,其实却不是这样。伴随着时间的不断更迭,我不断深入这个世界,并不断被里面接连涌现出来的惊奇所吞没。我乐于被那些接连涌现的东西所吞没,就像我初次见到那些榕树,认识到榕树是作为神树存在的,再认识到与榕树有关的诸多东西,像神话,像民间的叙事,像民间叙事的模式……从语言进入一个世界,我必然要弄懂这个世界的语言。在潞江坝,有好几种语言在努力表达着这个世界,一个世界在不同的语境中被复述被呈现。我也尝试过用自己的母语表达着这个世界,但在表达一些东西时,我明显感觉到了母语的乏力,我不知道用母语该如何表达某棵古木。也许,只有在那个世界里繁衍出来的语言,才能真正抵达那个世界,那是真正的抵达,没有任何隔阂,没有任何表达上的障碍。四我多次有“离开城市,置身荒野”这样强烈的渴望。似乎在潞江坝,似乎在那些荒野之中,我只看到了自然的好。自然有时也会给人带来的那些诸如不安的东西,我却丝毫不曾感受到。在荒野审视自己,看看自己在荒丘之上的影子,看看自己的影子给一窝蚂蚁带来了暂时的阴凉,阴凉是重要的。阴凉是我丧失了多年的东西,我一直感觉到嘴巴干裂,我一直感觉内心里面同样也是干燥的。在一些时间里,我让自己置身于荒野,主要就是为了寻找阴凉。我一直目睹着属于出生地的阴凉的不断消失,我需要的不是短时间的阴凉,而是长时间,持续很长时间的阴凉,覆盖面很广的阴凉。在潞江坝,我可以坐在某片榕树林里,就那样静静地坐着,让那些近乎恒久的时间所带来的阴凉把我彻底覆盖,我需要以这样的方式重新找寻那些曾经丧失的东西。在阴凉的世界里,我才会让自己真正冷静下来。在阴凉下面行走的蚂蚁和在烈日之下行走的蚂蚁的行走速度是不一样的。在阴凉的世界里,我和蚂蚁一样,重新找回了那种失控的节奏。在这片辽阔之地,我要更多地面对自我以及独自面对时空时的那种孤独独立的感觉,这些私我的东西在辽阔之地不断被放大,似乎在很多时候,这些东西并没有因身处辽阔之地而被稀释。在潞江坝,所有人都不需要去远方,山峦、田野、密林、飞鸟栖息、野兽奔走、大河汤汤,都在近处。在潞江坝,随处可以见到象征意与现实意的交叠。但有些东西也在远方,是有那么一些人走向了远方。我也想成为那些远行的群体中的一员,我最终成为那些走向远方的人中的一员,我见到了一个又一个空城,一个又一个空巢,一个又一个空村。我想问问路边的那些蚂蚁,那些人去了哪里,蚂蚁们就这样回答:他们都走向了远方,集体走向了远方,在那个远方,有一场很大的祭祀活动,在山脚,在古木包围着的庙宇里。我沿着蚂蚁指给我的方向走去,我知道那些人最终成为了山峦、密林、宗教的一部分。五在这个辽阔之地,同样还有着一些贫瘠之地,贫瘠的辽阔,似乎一贯贫瘠,土地的贫瘠似乎从一开始就没有得到很好的解决,但没有人会因为土地的贫瘠而主动离开。贫瘠之地,在高山之上。在江的对岸,那里早就建好了一些统一的建筑,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三年甚至更长的时间,那些在高山之上的人并没有搬迁下来,那些新建的房屋就那样荒废着,并迅速荒废,毕竟没有任何的人气,只有荒野之气。在不久的将来,那些荒废的房屋将会真正成为荒野的一部分。似乎他们只是不想离开曾经熟悉的贫瘠之地,似乎真就可以这样轻易定义一个群体的生存现状。那些人为何要拒绝早就已经规划好了的迁徙?有一些东西在迁徙过程中无法被迁徙,像那棵已经被人们祭祀了很多代的神树。而那些已经完成搬迁的人,每年都会回到原来居住的世界,那个正日益变得荒凉,变得陌生的世界。在那些荒草萋萋的地域里,找寻着自己的祖先,自己的神,自己的根脉。我恰好是在某个冬日,来到了那些已经完成迁徙的村寨,触目的是对于内心造成直击的荒凉。很多物,特别是那些房屋,早已破败不堪,而荒草长得异常繁茂。冬日有着某些黄昏一样的意味,都带有某种暮色的荒凉以及混沌。有些迁徙,会给迁徙者带来孤独的感觉。孤独的群体,一个为了适应新的环境而暂时显得很艰难的群体。但可能在这里我也过于专断了,搬迁未必就是不好的。六潞江坝,怒江,潞江,大桥,一些古老的铁索,以及花,以及江雾,以及农田,以及村庄,以及时间对于地域的解构,以及我在想多次无意识就堕入其中的因由。我拍了关于潞江坝的一些黑白或者单色照片。对单色和黑白的迷恋有时几乎到了病态的地步。有时我想把自己内部的一些东西同样用这样的方式消隐:像精神的躁动与无序,像自我的丧失与沦陷……一个辽阔之地,以及精神的力量,对于内部世界的和谐很重要。七在辽阔之地,一些文化正以多种多样的方式消失,有些文化以文化的名义消失。八和岳、老赵经常会有一些有意思的对话。那时我们的对话,就是跨界的,是无法类化的。我们经常带着强烈的感情、私情,来看待眼前的这片土地。我直言这片土地给予我的东西很多,诸如让我见到了一直梦寐以求的繁茂的密林。我多次进入岳家,也曾多次进入老赵家,我单独去的时间多一些,有时和我一起去他们家的人有老廖、军哥、老胡、公鸡……我们就那样在酒桌旁一待就是一下午,甚至待到很晚,才拖着酒醉醺醺的身子离开岳家或者老赵家,然后堕入夜色的繁杂之中。在那个喝酒的过程中,我们触及到了我们内心深处的压抑晦暗,还有其他。岳的父亲曾经在江对岸的一个村寨教书,在岳的口中我真正理解了他那话有点少的父亲。他父亲要努力面对那个依然落后一直偏狭的村寨,只是一河之隔,但江这边要富庶很多。岳的父亲来回穿梭于两个不同的世界里面,对比的强烈感一直在他的内心里面冲撞。在岳的父亲眼里,我也曾看到了一些类似绝望之类的东西,那时岳的父亲还没有从那个村寨调走,我们很少谈论他教书的环境,毕竟那是一个很艰苦的环境,而岳又在江的这边教书,又是对比。前些时间里,岳的父亲调回他家旁边的一个村寨里,我曾经从那个村寨经过,整洁的水泥路面,各种式样的新式建筑,树木繁密,那段时间刚好是攀枝花行将凋谢的时候,但一树又一树攀枝花依然繁密绚烂。世界被各种事物充盈:繁密绚烂的攀枝花,以及别的房前屋后长得繁密的古木,还有那些错落的田地,以及沟谷里面流淌的河流,以及那些刚放学而在路边雀跃的小学生。岳的父亲和很多老师一样,是无法自己选择要教书的环境,而是那样的环境选择了他们。那样的环境必然要有那么一些老师,而在那样交通极为不便还很偏僻落后的环境里,只有像岳父亲一样的老教师才会在被安排到那些艰苦的地方后,还把内心的不满遮掩起来,或者也没有什么不满。在潞江坝,曾多次听说有一些吸毒的人。似乎他们的存在是在凸显着人性的流浪,以及某些流浪的极其危险。我看见了很多人接连离开了那个辽阔之地。我看到了一些人在那个辽阔之地里面活得很好,同样也有那么一些人活得很艰难。在那个辽阔之地,在那三年多的时间里,似乎有了一些属于我自己的关键词:巫术、大地、神灵、神性、有序以及无序、纯净、繁盛。二○一四年三月,我把这些关键词搁置在某处,然后拖着一包行李离开了潞江坝。我就这样以我的方式,或者一个群体的方式离开了这个辽阔之地。那年调走的还有老胡,还有调动了三年多才调走的张。我在离开的过程中,内心其实并不平静。 暗图一A潞江坝,一个乡镇,傣语称“勐赫”,位于中国云南西部,耕地面积三十五万亩。“耕地三十五万亩”这样的数据源自于资料,这些资料是静止的,被固定,其实耕地依然还在缩小。潞江坝,在一个河谷,江河之间,平坝,最低海拔六百米左右,这里古木林立、民风淳厚、多种民族聚居。B我在潞江坝待了三年多。当我第一次进入这个世界,我充满了好奇,毕竟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个我不曾熟知的世界。好奇往往能解决一些陌生,而且能更好地解决陌生,好奇也在一定程度上能产生某些方面的无限可能。现在,我总觉得自己与那个世界之间,已经没有任何的陌生感。语言,确实是可以更好地接近一个世界。我正努力用断断续续的当地方言接近那个世界。古木林立、民风淳厚,这些早已失去鲜活力量的语言,在我不断进入那个世界的过程中,又开始变得鲜活起来。C在那三年多的时间里,我经常来到怒江边。很多次我去的理由很简单,只是去江边看看。我还跟着一些人在江边的某块田地里,种上了豆子,种上了咖啡,以及其他种种,我便成了劳作人群中的一员,在劳作的过程中,无意一望,就是怒江。我真的想彻底融入眼前的世界,而那时我所认为最好的融入应该就是成为那些劳作群体中的一员。我跟着那些劳作的人来到那些庄稼地,我跟着那些劳作的人回到了那些村寨。咖啡是近几年才出现在那个地域,近几年潞江坝有很多外来的植物。我就是一株外来的植物。我们很多人必然要面对如何才能像一株咖啡那样成为那个世界的一部分的问题。但真实的情形是我不能以一株外来植物的方式真正融入那个世界。我们那些外来者必须要解决很多东西。我要成为其中一员的那个群体延续着古老的直觉,那种传承下来的对于人与自然关系的直觉。我们很多人需要的可能就是这样的直觉。有那么一些时间里,朝汤汤江流一望,我便彻底被一些源自江水的东西摄魂了。有意来到江边,同样是属于“摄魂”的一部分。“摄魂”这样的表达应该是最为准确的。一条大江里面是有着那么一些让人无法道清的东西吸引着我们。看看怒江是有必要的,我们可以通过来到怒江边解决属于内心的很多东西。去江边,我必须要经过一条街道,必须要穿过那些我参与耕种的田地。在去江边的路上,经常能看到一些寻尸启事,各种各样被江水吞噬的尸体。其中一张寻尸启事上写着的是一辆面包车翻入怒江,车子与车上的人都失去了踪影;还有一张启事上面写着的是某个人因为车门没有关紧,而意外从车子里甩出来,直接就甩到江里了,至今不见尸体;还有一个又一个的启事,呈现着被怒江水吞噬的各种形式,很多人的死因往往无法辨清,根本不知道是意外还是蓄意谋杀,抑或是自杀。自杀,在那些启事上,我没有见到自杀这样的字眼。“自杀”是有点太过坚硬和残酷了。那些尸体中,有那么几具应该是属于自杀的。死亡与那个地域文化之间的关系,一直被我忽视。也许一些宗教信仰文化的东西,会让死亡呈现出另外一些方式?看着那些启事,我就发悚,但每一次见到启事,我都会停下来认真研究着那些死者。一个死者,一群死者。那些寻尸启事经常会让我们浮想联翩,那些失踪的人的事迹甚至会被我们传播并不断篡改。有一个寻人启事,就贴在江边寨的某个电线杆上,我们有一个朋友指着那张寻人启事跟我们提起了那个人。据说前些时日,这个人背着十多万的钱去到某地赌博,没输钱,那他包里到底有多少现金?这是一个谜。这件事以及这个死者,让我们有了各种各样的想象。他从江的上游回来时,经过某座大桥时,连人带车翻入怒江,很多人去打捞他,很多人都在期待那被水浸泡过的几十万。从那张寻人启事上,我看不到任何关于钱的信息,或者只有关于找到那具尸体之后会有多少酬金这样的字眼。但在一些人口中,钱是绝对有,而且钱的数量正在不断增加,虚构的钱财。我们经常会因那些寻尸启事,而让平时有点枯燥和乏味的生活变得有了点波澜,以及某种意味深长的味道。那次穿过大街,我又见到了那个流浪汉,以前他每天都在街道上转悠,找吃的东西。在去江边的路上,幸好不曾遇见他,如果哪怕只见到一次,我都会放弃去江边。在关于一个流浪汉的猜测里,往往含有许多的危险。这个流浪汉会让我想起另外一个人,是一个女孩,她总是一个人在出生地到处游荡,她经常会出现在以出生地命名的那条河边。因为她脑子有点问题,我们很多小孩都不敢和她玩。我们怕她会伤害我们,直到她病好了,她从未伤害过任何一个人。相反她总是被人伤害,她经常遭受各种形式的来自村里人的暴力。某一天,村里人突然发现她的肚子隆起来了,人们都在咒骂那个把她肚子搞大的人,后来她挺着个大肚子就嫁人了,后来她恢复正常了,基本没有再像以前那样恍惚地就来到河边,同时恍惚地在河边待很长时间。街道上的那个流浪汉竟然没有和这条江发生关系,这让我很吃惊,我开始设想如果那个流浪汉与这条江之间发生了一定联系,他还会不会像现在那样邋遢?我一本正经地认为,那个流浪汉,甚至是所有人,会在一条江里看到自己,甚至看清一些别的东西。我就有这种强烈的感觉。在江边以近乎打坐形式坐着的我,感受到了外部世界所带来的困扰,而这些困扰我又往往无法抗拒,诸如战乱、饥馑、灾难以及信仰的缺失,同时我还感受到了内部经常出现的迷失,诸如浑噩、急躁、忧郁以及同样信仰的缺失。那个流浪汉,突然之间就从那个世界消失了。我曾多方打听他的下落,都以无果告终。我偶尔会把流浪汉的失踪与那条江联系起来,也许流浪汉的失踪真与那条江有着一些关系,会不会是自杀?这样的疑问也经常会出现,一个流浪汉的自杀,将不会有任何的寻尸启事。我曾多次假想过,那个流浪汉无意间见到了那些寻尸启事之后,他一定羡慕过那些被寻找的人,至少有人在寻找着他们,他也希望能得到一张寻尸启事,就一张寻尸启事就足够了,至少那足以说明还是有那么一些亲戚朋友在挂牵着自己。这只是我的假想。最终没有任何一张寻尸启事是提到他的,不然我真想看看人们在一个寻尸启事里面是怎么形容他的,毕竟那些寻尸启事的表达应该是某种程度的简化与准确,很简单明了准确地就把死人的某些特点勾勒出来。那个流浪汉最大的特点,应该是一目了然的流浪汉特征,当然还应该有一个很突出的特点,那便是他的胃,那可能是一个硕大无朋的胃,抑或只是一个很普通的胃?二A小镇的镇政府在小平田,小镇的格局基本是类化的,类化从很多城镇开始,早已渗透到很多村寨。这个小镇的一些建筑,即便内里是类化的,但在外观上还是有意地保留一些民族的特色。很多村寨正经历着一些变革,从建筑形式的变革开始,到语言,到文化等等,有些是以悄然发生的形式变革着,而有些被冠冕堂皇地变革着,像对于那些民族语言的彻底变革,让那些本来有文字的语言失去文字的形式,只剩下口头语,然后口头语也在不断经受冲击。而那些属于不同民族的庙宇经受的改革程度,还不是很明显。在潞江坝还是有那么一些古旧的村落,当然也只是局部的古旧。在一些村寨中,一些古旧却有特点的建筑释放出来的能量,那是属于给精神上带来震荡式的东西,依然让人倍感惊讶。B我经常来到小镇上。来小镇,我是为了抗拒很多东西。一些东西,必然要抗拒。只是有时,我抗拒的方式可以说是有点无奈而颓丧。与我一样的人还有一些。我们一般都是晚上来镇上。白日异常闷热。我们经常是用在小镇上的某些烧烤摊上吃东西喝酒的方式,来宣泄一些东西。这样的方式里面,同样也夹杂着无奈和某些复杂的东西。其中一次,是白天,我来到镇上寄一个快递,那是关于工作调动之类的信。在寄信的过程中,我遇见了一对夫妇,他们一度觉得我的一辈子将耗在小镇的那个村子里。我一见到他们就迫不及待地跟他们说我要调离那个村寨了。那时的我,当知道自己要调离了而多少有些得意。在小镇上,我们就着酒谈论理想,是理想,我们中的一些人都觉得来到那些村寨中并不是最终的理想,岳以及别的一些人却觉得在那些村寨教书育人也是很不错的选择。我们很多人,在那个小镇上,谈论最多的应该是以什么样的一种方式离开小镇。我们很多人都觉得离开的必然,那时我们总觉得至少我们理想的终点应该是城市。而真正来到一些小城市生活一段时间之后,我们一些人才猛然醒悟,我们可能更适应那种在乡村在小镇上的生活。那样的生活里面,有着很多属于自由以及轻松的东西。我们曾喝着酒,慢慢让自己放松下来,最后只剩下酒,然后在那条被植物包围的公路上摇摇晃晃地开着摩托,那时我们甚至已经忘了那样开摩托车是很危险的,那时我们只是感受到了真正的自由,除了自由,似乎别的已经不再重要了。C无论是小镇上,还是村寨的街子上,都有一些小饭馆,但似乎那些小饭馆的作用最终都成了喝酒,或者说重点是喝酒。我们很多人心里面,早已把那些小饭馆定义为小酒馆。在那些小酒馆里聚集着一群酒鬼,或者说是嗜酒如命的人,他们表现出来的就是一副嗜酒如命的样子。他们经常会在农忙时节,早早就来到酒馆里,直到夜色降临,有时甚至更晚才回家。农忙时节他们应该是去劳作才是,但他们早已不管家里面的农活,农活都让家里面的其他人去做。提到这里,我必须要再次提提其中一个酒鬼,他的媳妇我是亲眼见过的,而且见过的次数还不止一回,他的媳妇年纪三十不到,但见到她时,我觉得在她的身上年龄早已模糊不清,她看着很老,真的很衰老。她的怀中还有一个才一岁多点的小孩,而那个酒鬼从来就不顾及她以及儿子,只顾着喝酒,甚至还在某些时间里借着酒劲狂揍她。那个酒鬼,于那个家无疑就是灾难。确实是灾难,而她也一直在苦苦挣扎着,她只有苦苦挣扎着,很多人批评过那个酒鬼,但那个酒鬼无动于衷。在那个地域,像那个酒鬼一样的人还有很多。我们通过他们反证自己,我们甚至在他们身上看到了诸如精神、人性等等方面令人悚然的东西。那些酒鬼,他们打扑克喝酒。几碟下酒菜:花生,炒干巴,一盘黄豆,一盘瓜子。其中有几个人因饮酒过量住院,脑溢血、脑血栓、心脏超常跳动,当喝酒似乎影响到了生命之时,一些人开始戒酒,但能够彻底戒掉的寥寥无几,栗就是没能成功戒酒的人中之一。栗代表了一个群体,栗便是代表了曾多次刻意戒酒却直到现在都还没有戒掉的那些人,栗是脑溢血,曾多次出现失忆的情况,他甚至忘记了自己曾多次脑溢血。我们很多人曾隐隐替他担忧,但直到现在他依然活得很好。据说,栗依然准时出现在那些酒馆。那些酒馆中的几个曾经因这样那样的原因而从那个街道上消失,但栗还没有从那个街道消失,栗已经在那个村寨工作多年,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会从那个地方调离,他根本也就不曾热衷调动过,他只是见证了很多人调离那个村寨。栗喝酒之后的醉态,曾被一些人带着鄙夷的语气说起过。从他身上,我看到了酒所具有的魔幻色彩,酒能制造的超幻色彩。也许,那个女人的丈夫,栗以及其他很多人,是需要远离酒,或者至少是少沾一点酒了。酒于他们而言太过危险,在他们身上可以看到酒真的轻易就把人击垮,重点是整个身体的击垮,不只是肉身的击垮。那个女人以及那个小孩,亟须那个男人回来,他们需要他在很多时间里面承担起家里面的一些东西,那个女人真的太累了。做到如何不贪杯,以及真正意识到酒所能制造的恶,对他们才会有一定作用。那些酒鬼,随时要喝得醉醺醺的,随时会失控。关于日常生活的状态,关于人生际遇,就在一个小酒馆中被展现得淋漓尽致。前些时日,正好是需要摘咖啡的季节,我再次回到了潞江坝,又进入了那些小酒馆之中。我依然看到了很多人早早就来到小酒馆之中,依然一副要喝个天昏地暗的架势,我在小酒馆看到了那个女人的丈夫,依然喝得醉醺醺的。 三A小镇背靠高黎贡山脉,正面对着怒山山脉。高黎贡山被保护得很好。而怒山上面,古老的树木基本就没有,入目的有一些陡峭的山石,荒漠的大地。小镇前面流淌着一条大江,怒江,或者是潞江,是同一条江,这里面又有着一些关于命名方面的意指。B有一片真正的密林真是不错。我进入高黎贡山的次数寥寥可数。高黎贡山深处有一个寨子叫“小地方”,没想到还有这么素朴的命名。我看到了很多很素朴的命名,有关时间和空间的东西。一直以为随着空间消失,时间也就消失了,而实际有时空间消失了,但时间可以在某些地名上留下属于空间的东西,从地名介入,可以抵达一个族群、一段历史……人对环境的命名,很有意思,有时很简单,有时也是很深邃。在高黎贡山中,秩序一片井然。自然世界本身有着制造出让自然本身异常迷人的能力。自然世界本身的和谐,不断感染着我,我需要的就是那样的和谐。那样的和谐是自然世界本身经过了多少时间的沉淀才制造出来?给了我很多遐想的空间。C那个女的逃离了,而留在家里面的竟然是女人的丈夫以及三岁的女儿。当从别人口中知道这个事情时,我们很多人都觉得太疯狂太不可思议了。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主要是女人的丈夫是入赘的。我们一直都不敢轻易评判这个事情。真正无法定义,里面有着太多有关价值观之类的东西。现在很多人逃离乡村,他们有着逃离的理由,而且有些人逃离的理由很合理,眼前的那个男人同样应该有着他留守的理由。但很多人并不理解他,很多人都觉得这个男人应该毫不犹豫地离开眼前的世界,像那个女人一样遁逃,或者应该是比那个女人更决然地遁逃。这样的遁逃,直到现在还依然没有发生。直到现在那个遁逃的女人还依然没有回来,也许那个女人将不会再回来,很多人都这样认为。那个女人的决然,让那个乡村感到很吃惊。随着那个女人的遁逃,可以说那个乡村的一些秩序便被打乱了。现在,在很多村寨,一些由村寨多年延续下来的秩序早就遭到了冲击,当我们真正深入那些村寨,很多不和谐的因子让那些村寨表现出某种程度的混乱,那些混乱同样也带来了一些不安,但很多人真不知道该如何才能消除那些不安。那个男人从我们眼前消失,他们才跟我说起,就是他了,他是外省的,从外省入赘到那个村寨。那个女人据说跟着另外一个人跑到外省后,直到现在都还没有回来,真不知道这样的事情对于那个男人的影响如何?那时,我们对面是一棵酸李子树。我曾多次爬到那棵树上偷吃李子,就在那棵树上,我多次看到过他,他与当地人无异。我看到的是已然融入了当地的他,如果没人说明,他已经没有任何所谓外省的特点了。我们很多人都在进入那个陌生世界的过程中,渐渐与那个陌生的世界越来越近,从外表上看,我们正真正成为那个世界的一部分,没有人再会问我们从什么地方来。我们就这样不断被一个世界消磨,并最终被一个世界融化,即便有些融化只是属于表象上的融化。我们不知道他到底是属于哪种方式的融化,但他一定曾努力要融入那个世界,并最终融入了那个世界。也许,如果他真的是在这个世界终老,那他可能会成为人们口头的一个笑话。而在我们看来,眼前的这个男人了不起。在那之后的多次我见到了他,甚至有那么几天我还跟他说了很多,但也仅仅只是闲聊,我们知道绝对不能触及某些东西,我甚至连他是哪个外省的都不曾问过他。“外省”这样的字眼,于他应该是敏感的,也许也未必,也许“潞江坝”这样的字眼,他更会敏感,就像我一样。我想看看他由内心而生出的忧伤,但忧伤的神色被他藏得很深,或者说他根本没有任何的忧伤之色,或者忧伤早已干涸。在我们看来,他因女儿而活得更真实,也更忍辱负重。这同样也应该是他留在那个村寨唯一的理由。是忍辱负重,不然他应该早就离开了那个村寨。他的媳妇,一直出现在人们的口中,以被批判的无道德者角色存在着,如果某一天那个女人再次回到那个村寨,会不会引起一些轰动?四A村寨。潞江坝因为有好些少数民族的聚集,而有很多民族聚居的村寨,也有混杂的,语言的混杂,以及某些文化的混杂。在潞江坝,还有几个还算纯正的民族村寨,像有一个叫“潘家沟”的傈僳族寨子,像有一个叫“芒棒八队”的傣族村寨,还有像一些德昂族村寨。这些村寨中的一些,把自己彻底打开。那个傈僳族村寨就是这样的。在那些村寨,人们在信仰原始宗教的同时,还笃信那种外来的信仰。在潞江坝,信仰耶稣基督,只在那些傈僳族村寨里面存在着,那种宗教的力量并没有释放出那种向周边扩散的力量,反而以一种很内敛的姿态在这些村寨存在着,在那些貌似闭塞的村寨中,展现出宗教生长的力量。B有某些宗教意识是好的。我们这个世界需要一些柔软些的敬畏以及至真的善,而应该少些粗暴,少些征服欲之类的东西。潞江坝,宗教以一种显性的姿态存在着,没有人会觉得宗教存在的怪异,很少有人会有意抛掉宗教。那些去庙宇的人群,那些在村寨中的某棵神树下进行祭祀的人群,我是曾多次出现在他们的身边,我甚至曾经加入到了那些群体之中。我们正以一些看似繁缛的方式进行着安心的过程。民族与信仰之间的碰撞,一定曾在这个地域剧烈碰撞着。在那个地域,我已经感觉不到信仰与信仰之间的对抗,以及民族之间的冲突所应有的尖利了。C他突然就昏倒在了院子里。他出院后,说话断断续续,模糊不清。话语的缺失,可能是因为记忆某种程度的受损。而幸好他除了会讲傣语,还会讲汉语,这样在面对着一些事物需要表达时,他可以借助两种语言进行互补。但在面对一些事物时,他依然还是不知道该如何才能表达,那时他甚至会杜撰出一些新词,而那些新词的脱口而出让我们面面相觑,但也仅仅只能是面面相觑。一直以来,他经常在一些悬崖之下,甚至是之上,放了一些木桶,都是用栎树做的,蜜蜂自己会来筑巢。在所有人看来,他的身体已经没有任何问题,他再次胜任了体力活。他如猴般在那些悬崖边上穿梭自如,这才是让那些人最为吃惊的,远远望去,他就是猴,所有的攀援动作姿态与猴子无异。提到猴,在这里有本可以绕过,但不想绕过的事情。在多年以前,那时还没有禁止狩猎,据说就在那些悬崖中,经常能见到一只猴,这只猴的结局可想而知,而他是狩猎群体之一,他拾掇着残存的记忆时说,他曾吃过猴脑。五A潞江坝史记。这是简略的史记。如果再细化的话,这将是一部充满着鲜活细节的史记。但这里只能被简略,简略的史记被放在了那些口传史中,以及在那些简单的文字之中。简略的文字,意味无穷。“西南丝绸之路”经过潞江坝,现在还能见到很多遗址,像双虹桥,以及一些保留得很好的古道段落。自明以后,潞江坝被土司统治了好几百年。二战时期,潞江坝经历了血与火的洗礼,一些战争遗迹至今犹存。然后是知青下乡开发潞江坝,据说从那时起,毒瘴四起、蛮荒的潞江坝变得富饶美丽,有歌为证。B在潞江坝,我接触了一些口传史。这些口传史释放出了倍感惊人的力量,这样惊人的力量可能更多只是于我自己而言,我津津乐道地和很多人说起了那些民间传说以及其他,在一些时间里我自己都被自己给感动了,那些民间叙事的方式都有着让人着迷的力量。同时,那些民间的叙事,拥有着无与伦比的想象力。C在那个民间,孤独总会乘虚而入。那是某年某月,孤独迅速蔓延,那个民间的人与物都感觉到了孤独。首先是有一只猫出现在了某个屋檐下面,那时正下着雨,那只猫就那样蜷缩着呆呆地注视着那些雨线。那个民间的某个女人出现在了屋檐下,她看到了那只猫,她以女人的母性敏感地感觉到了那只猫的孤独。那个女人蹲在猫边也呆呆地望着那些雨线,最终索性坐了下来,也开始感觉到了孤独。忧郁的猫慢慢爬向了那个女人,那个女人伸出了双手,抚摸着那只猫。直到雨停,直到太阳再次出来,那只猫忧郁而深邃地再次望了那个女人一眼,才一溜烟消失了。然后是那个女人的丈夫出现在了屋檐下,他就那么和自己的女人对视了一眼,也索性蹲坐了下来。据说,忧郁在那个民间就那样蔓延着,并最终溢满了整个民间。那个民间的人、动物以及植物,都患上了不同程度的抑郁症。随着抑郁症而来的是强迫症。孤独是危险的,强迫症是危险的。一些孤独者,总会出现幻象,最终那些人把现实和幻境混淆。当幻象在整个民间蔓延后,人们便开始无法分辨哪些是现实哪些又是幻境了。在那些幻境中,祖先再次回来和他们一起生活。在那些幻境中,植物是活着的,根繁叶茂的植物拖着根繁叶茂与一些人进行交谈。一棵有着灵性的树木,就那样在幻境抑或是现实中,成为那个民间的重要部分。那个孤独的民间,经常要想方设法打发时间。白日很长,黑夜同样很长。他们不仅要打发白日,还要打发漫漫长夜。白日里他们通过劳作来打发,还可以通过到处游走来打发。那个民间,夹在几座山中,他们长时间里种植的是洋芋、荞麦、稗子、玉米和大豆之类的作物,他们也曾经被自己的那些庄稼感动过,特别是被它们的长势。长势,一定程度上意味着的是收获。一些人出现在了那些坐落在山坡上的庄稼地里,劳作累了,便索性躺在田埂上,看天色,看庄稼,看到洋芋开花了,看到稗子开花了,看到荞麦开花了,看到大豆开花了,花色纷繁,收获了前所未有的宁静与舒适。曾经,在那个民间出现过这样的情形,所有人都躺在田边欣赏着眼前的那些庄稼,不说话,只看着。那个民间最终找到了打发黑夜的办法,就是让记忆力超强的人来讲述民间的过去。关于那个民间的创世神话,关于那个民间的迁徙史,关于那个民间的狩猎史……在许多个黑夜,那些民间艺人所使用的都是最纯正的本民族的方言。那个民间,有着太多不会讲汉话的人,他们不知道该如何用汉语表达。他们只有用方言表达时,才表现出让人震惊的熟稔与流畅。在那些夜晚,方言的纯正,以及属于本民族的故事的纯正,让一个民间忘却了白日里的孤独。六月,在那个傣族聚居的寨子里,那个民间艺人,光着膀子,拿出了好几卷书,我有幸在白日里聆听到了一个民族的故事,以及一个民族对于世界的看法。我是幸运的,比起许多白日里异常孤独的人而言。在那些民间,我看到了一个民族对于本民族族源的珍惜,我同样看到了属于一个民间的文化是通过什么样的形式在延续,并且繁衍。而现在,那些珍贵的属于本民族的书籍,正在丧失能读得懂的人。六A潞江坝。……有时于很多人而言,就是一个某种意义上让人话语缺失的地域。B在潞江坝,我就是一只候鸟,我们很多人都成了候鸟,我们往往在最热的时间逃离那个世界,我们同样也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候鸟,某一天,我们就像某种走失的候鸟一样从那群人中消失,我依然看到一些人,或者就是一些候鸟还在潞江坝与某地之间来回奔跑。C她被诊断出子宫癌,似乎现在各种各样的癌症已经在民间泛滥,但她被蒙在了鼓里,很多人合伙努力不把这个足以致命的消息透露给她,这样她到死也不知道自己得了绝症。但她在选择自杀之前,还是感觉到了生命中的各种隐痛,来自各种真实的疾病带来的疼痛,以及各种隐喻意义的病痛。然后她就自杀了,没有任何征兆的自杀。现在,在那些民间,一定有很多人无法坦然地面对她的自杀。毕竟在她身上,很容易就会想到自己。同时一些人会容易想到别人,像那些酒鬼可能也会想到经常被自己揍的媳妇。这样她的死,既危险,又可能会给那些已经有点混乱的民间带来一点反思以及重建秩序的可能。现在的很多民间,确实是太需要重建某些秩序。她因子宫癌引起的身体上的各种不适而茶饭不思,但她一直忍着,但她无法忍受的还是来自丈夫不分青红皂白的痛打。丈夫往往是在喝醉酒之后开始打她。在那些民间,很多人要经常面对这样被酒精作用下的误打。如果一群人都效仿她会如何?可能没有人会敢想这样的情景的发生。我曾在私底下偏激地假想着那些遭受不公的女人,通过从乡村遁逃的方式来应对,但很尴尬的遁逃发生了,却是最不应该遁逃的人逃离了,而那些所谓遭受不公的人,几乎很少听到从乡村逃离的,她们依然在默默地忍受着一些东西。她也一直在默默地忍受一些东西。话语的缺失感,在她以及许多妇女身上尤为明显。那天,丈夫喝得醉醺醺的,她照例被丈夫打了一顿,丈夫直到午后,还没有把家里的羊群赶出圈,但她不敢言,丈夫继续出去到外面喝酒,她便想不明白了,或者她便开始感觉到了那种无法消除,难以忍受的病痛,她便想到了死。她的老公在醉醺醺中变得有点清醒了,便回来了。她的丈夫终于想起了家里的羊,要爬上楼梯去拿一些饲料喂羊,而出现在她丈夫面前的是正对着祖先牌位上吊自杀的她。在她自杀之前,她把卖牛得的七千多块钱藏起来。她死后,她的丈夫一直在寻找着那七千多块钱,除了在她的鞋子里找到六百多块钱外,别的直到现在也没有找到。在祖先牌位前自杀,这样无意的行为也充满了各种隐喻的意味。她可能是刻意地选择了那个地方。很多人都这样认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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