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下浮躁之气弥漫的社会中,作者仍能保持一份沉静,透过纷繁看到本真,实属难得。 本书简介: 2006年3月11日,我正坐在前往南宁的列车上。列车员推着小车兜售东西,吆喝声抑扬顿挫——“饮料、啤酒、香烟、小吃、八宝粥”,充满了鲜艳的饮食的气息,小车里五颜六色的东西是庸红俗绿的,喊到“八宝粥”时声音有点拖泥带水,含糊成了“宝宝粥”或是“爸爸粥”,那又怎么样,人的气息是挥之不去的。我坐在列车上,列车的行驶是一种滑行于地球表面的机械运动,它使人发生移动,改变一个地方的人的数量,使人发生量变而已。这时我的手机响了,小弟告诉我说:“外婆走了。”我“啊”了一声,又安静了。周围的人并没有对我投以异样的目光。到了南宁,换乘公共汽车,与小弟会合,再赶乘快班回到我生活的小城,再坐上三轮车。无论我乘坐什么样的车,它们唯一的区别是速度,共同的地方是它们在使人发生量变,我们坐在使人发生量变的车上去看望一个已经发生质变的人——我的外婆,一个正在上路的生命,她永远无法再滑行于地球的表面,她将永远下潜,奔赴我们无法预知的无限的广漠的未知中。外婆已经移到了地上的席子上,身上覆盖了略微泛黄的白布,这是一种土织布,俗称“白扣布”,那种接近天然的白色总是与“孝”和“死亡”有关,它的白不是绝对的。现代社会中的白布掺杂了太多的技术,比如增白粉,比如荧光粉,它们在与天然决绝,张扬着完美的白色。可是生命怎么可能是完美的呢?所以“白扣布”宽容地接纳了微微的黄色,它使一切有了一种别样的黯淡的温暖,它将缓慢地包容死亡——此刻它正在包容我外婆冰冷的躯体,八十八岁的生命,也算是喜丧,黯淡的温暖。我的手臂上也缠了一根窄窄小小的“白扣布”。白布的起伏不是很大,五岁的小表妹悄悄指了指,说:“外婆的头在那个方向。”我“哦”了一声,因为头与脚的起伏没有多大的区别,我对表妹稚气的解释表示理解,她只知道头与脚的方向而不知道什么是死亡。她问母亲:“外婆怎么不睡在床上了?”母亲说:“睡在地上凉快一点。”她又问:“那盖那么多东西不更加热?”母亲说:“你出去玩吧,不要那么缠人没事不要进来。”我跪下来,焚香插到灰盆上,烧了一些纸钱给外婆上路用。她的脚前放置了两碗白米饭,筷子与匙羹也配放在那里,还有一盏煤油灯,有灯照着她吃饭,上路。她的躯体两旁各放置了一个小碟,是盛着生油点的灯。我为外婆点上一支香烟插到灰盆上,是她生前常抽的“青竹”烟,虽然她不是很喜欢,但它便宜,一块钱一包。我母亲有记忆时就知道外婆喜欢抽烟。据说吃糖可以戒烟,吃九制陈皮可以戒烟,最后,烟还是照常抽,糖和九制陈皮也必不可少地照吃。另外因为喜欢在烟雾缭绕中回想往事,常犯偏头疼,外婆就吃上了“退热散”,最后她迷上了“退热散”配方中微量的咖啡因。烟、糖、九制陈皮、“退热散”,构成了她的零食结构。外婆有时会振振有词地说:“我做姑娘时,在越南高平抽的可是上等的鸦片。我家里人可是跑马帮贩烟土的。”这句话似真似假。外婆的经典动作是:坐在床上,支着双膝,膝盖顶着下巴。床沿密密麻麻的黑点,是搁置烟头留下的烙印。她抽烟,叹息,然后揉揉太阳穴,说,头又疼了。有时就把风油精涂抹在太阳穴,或是就涂在烟头上。烟抽完了。头还疼,于是,她撕开一包“退热散”,伸出舌头,把粉末倒到舌面上,闭嘴含了一下,再喝上一大口水。药是苦的,口就苦,于是,剥开一粒糖含上。她吃的糖,经过几次变化,先是一毛钱一粒的硬糖,后是薄荷糖,最后确定为冰糖颗粒。所有零食前前后后地登场,都只是因为异国记忆的存在。也许一开始是为了驱逐记忆,然而在与记忆较量时,强大的童年情景总是让各种充当驱逐工具的零食一一溃败,最后所有的零食褪变成外婆回忆往事的道具,甚至是一种情调。外婆在没有星星的夜晚,躺在竹椅上,竹椅置放在天井中的苦楝树下。外婆穿着无领无袖的月白色上衣静静地、沉沉地融化在黑夜里。她脸的轮廓线条被黑夜施了催眠术睡了过去。这时,她冷亮不扩张的烟头凑向脸庞,借着亮唤醒了一些线条,半明半暗,再一微动,线条浮动,似乎那是一张一气呵成的脸。她夹烟的手搔了一下下下巴,仿佛不小心手指绊倒纷至沓来的记忆,慌忙抽身,把脸的线条抽拉成一条直线,幻成游蛇行于荒野中。烟灭了。只有烟雾扬眉吐气般喷了一空。想象着游蛇蹿向滴漏时间的空隙,于是卡在那里扭曲挣扎,时间停止了滴漏,一切可以这样顿住、空白。我曾多次在我的小说中描写类似的镜头——虽然我的小说并没有得以发表,只是有时候主人公会幻化成男性,很沧桑的男人,但是我所要表达的对生命的无奈是彻底的、黯淡的,它有着颓废的唯美。童年的我有一段时间和外婆一起住在一条青石板砌成的小街上。年幼的我目光清澈,甚至不知道哭与流泪的区别。我守在她的身旁,不太敢像猫一样亲热地蹭她,只是懵懵懂懂地注视着她,注视着泪水从她闭上的眼睛流出来,我无法区分哭与流泪,见多了许多老人的风泪眼,就不能明辨其中代表的心境了。我静静地看着她的泪,同时滑出的泪,只因半侧脸,一边倾斜,另一边平直点,于是有一行泪领先行过,一路填了些皱褶,另一行泪中途开溜坠入耳边的发丛,濡湿润腻。我看着,似乎在丈量比画痛苦,似乎在奇怪痛苦是怎样具体到泪的形式上,带了一种不相关的诧异似乎又是安然。当我写下这样的文字时,我知道它们充满了意境,是空灵的,但是可读性不强。我们的人生更多的是可读性不强的,也同样是与空灵无缘的。但是我的外婆在我删去一些意境后,她还是有故事的。 我来到右边的席子上跪下,开始漫长的守灵。我旁边是外婆的三个女儿——母亲以及两个姨。守灵是对生命最隆重的尊敬。所有琐碎的纠纷将在守灵夜里重释与升华。三姨说:“谁知道妈会走得那么快。夜里她说肚子疼,因为经常疼就给她吃了止痛药,安定后,开了核桃糊给她喝,还吃了一个香蕉,我还打了电话给二姨一声。”二姨说:“半夜电话响时,我也是心神不宁的。前几个月妈胃出血时替她输了五百毫升的血,顺便全面检查了一下,医生说她最关键的是腹动脉上有肿瘤。只能保守止痛,不能治疗了。她的日子不多了。可能夜里就是那个血瘤破裂了。”我父亲说:“今天她还喝了大半碗米汤,还走出门口来张望了一下,过一个坎坎时还小跃了一下,真是胆大。”我母亲说:“可能是回光返照了。”亲人们仔细检查着自己是否尽到了责任,在哪一个细节中可以挽留一个生命,哪怕是暂时的。在平时忽略的地方略略表示一下忏悔。 有亲戚说,你们忘了给外婆盖一张红布了。于是我们取下白布,我看见了外婆的遗容,她的肤色暗青,正在退隐的生命晦暗地发出气息。眼睛闭得很紧,嘴微张,舌尖顶了一枚硬币。她穿了一身黑衣,脚上套了一双白底圆口黑布鞋。两手放置于身体两边,各抓了一团饭。庞大的黑衣非常隆重地把她淹没了。肉体靠衣服显出大致的轮廓,最后一刻生命的被动与软弱被表现得不动声色。我有点悲哀,却没有面对死亡的恐惧。布重新盖上了。外婆前段时间提出,拿那套衣服出来穿穿。母亲一时反应不过来,说:“什么?哪一套?”外婆说:“心中有数的那一套。”那套在“大有号”寿衣店里买的衣服最终给外婆过目了一下。她慢慢看着,抚摩着,没说什么。没人在时也许她试穿过,因为有一次,她淡淡地说:“宽了,也得。”一时让人反应不过来,一想又懂了。外婆非常喜欢针线活,凡新买的衣服必被她改一下才上身,也许这是唯一一套没被拆缝就上身了的衣服。有一次,她和三姨讨论寿衣,她说:“寿衣不要金属扣,容易硌身子,塑料扣也不好,火化会发出爆响,惊扰人的。”我听着鼻子发酸,鼻涕水就下来了。外婆对我说:“你感冒了,就要早吃药。”房间里的空气一时有点凝滞。外婆自顾自地说,昨晚又梦见越南的姐姐,战争时被活埋的哥哥来看她了。凡是已经死去的人她都反反复复梦见了。吃早餐时,她经常和我描述昨天晚上又看见鬼了,鬼长得什么样,和她说了什么,穿什么衣服,又是怎样走路,她甚至还学着走了两步路。我埋头吃着东西,不敢吭声。外婆觉得很无聊,她对我沉默而又冷不丁的顶撞的性格的评价是:不吭声的狗咬死人。餐桌上只有外婆的声音在回荡,我抬头看见她,肤色青灰,两耳大而肥厚,这是一对预示着长寿的耳朵,可是再长寿的东西也有个尽头。我心头一阵发紧,我知道我再也不敢顶撞什么了。我们默默无言地听着,毛骨悚然。这样的述说越来越多,我们也疲于呈现该有的表情,听了也就听了,无能为力。眼睁睁地看着生命在缓慢地暗淡。因为各人有各人的忙,我们也许都不是优秀的倾听者。而外婆也许在抓紧时间重复着自己的述说,她对我们不够积极的反应充满了愤慨,经常泪流满面。而我们只能敷衍地说:“你身体一好我们就帮你打听你的亲人,回去一趟。”有时候有朋友来看她,就逗她说:外婆教我两句越南话,我好去越南做生意。外婆就得意地说了,而且诲人不倦。然后又继续自己唠叨的故事,激动之余又放声大哭,搞得众人面面相觑。母亲经常说:“妈你少哭一点,你老哭,别人还以为我们在虐待你。你的身体已经是这样了,要保持好的心情。”外婆说:“我就是忍不住。”外婆病了以后,我们决定让她和三姨住。然而她和我母亲一起住了几十年,感情太深了。外婆在三姨家住了一段时间后,老吵着回我家,而我母亲也老了,夜里实在陪不了床,二姨她上班又陪不了。我们反复劝说,在三姨家吧,她年轻照顾得了,工作也随意,迁就一下子女。外婆有时想得通,有时想不通,想不通时整天吵着要户口本,说去找派出所安排住处,要找政府,要不然她就来到小城里最繁华的百货大楼,又是放声大哭。外婆的能说会道是非常著名的,也是非常煽情的,小城里的很多人都认识她。她需要围观带来的瞩目。她要控诉的是:我没有家,到处都没有我的家,所有的人都在抛弃我。说得声泪俱下,不明真相的人纷纷红了眼圈,开始指责她儿女的不孝。这个举动非常让人无可奈何。被影响声誉的做老师的二姨非常生气,她对外婆说:“我们已经对你很好了,吃穿营养治病都有,你要户口本是吗?你有户口本吗?你是中国人吗?你不是,人家懒得理你。”外婆强词夺理地说:“我什么也没说。”二姨情绪激动地说:“某某师母说我怎么这样对待自己的母亲,公安局黄叔语重心长教育我对长辈要耐心,还有……没影儿的事人家怎么老说呢?说我不像为人师表,气死我了!” 二姨跪了一下,又上去为外婆上香,烧了一些纸钱。重新跪下时,我们闲聊了几句,清点了外婆的一些遗物。首先是一本蓝色的证书——外国人暂住证。外婆没有户口本,只有这本东西。这文字的东西可以证明外婆的身份,它有着粗糙而又单薄的权威,苍白的权威无法为一个生命做盖棺论定,白纸黑字也许意味着证据,证据对于一个丰富的生命是言不及义的。打开暂住证,内页已经泛黄了。姓名:陈海萍;出生年月:1919;籍贯:越南高平;暂住处:崇左县太平镇。盖了崇左县公安局的公章,当然现在是崇左市了。非常简单的文字,技术最差的假证伪造者都可以仿制。这样的身份太不值钱了,所以高科技的制作没有必要落实到这样的东西上。二姨叹息了一声,说:“这个就不要陪葬了,留个纪念吧。”没有人知道外婆的真实姓名,“陈”接近越南姓的音,而外婆来来回回中国几次实在像一个传奇,它与几场战争有关,这样的漂泊像海萍一样,没有根基。于是一个叫罗荫枢的男人,为她取了名字,“陈海萍”,也许落笔时还微微叹了一口气。那个男人是我的外公。一百多年前,广东梅县地区的罗姓两兄弟漂泊来到一个叫崇善县的地方,崇左县那时叫作崇善县。他们繁衍人口,经商生活。外公读过八年私塾,常为人写状纸,杂七杂八的活都干过,年龄大时,改行为人做道公。那时的外公瘦弱,体形颀长,有着中年人应该有的沉稳笃定,前后两个老婆的逝去,把他折腾得略略疲惫,留下的一个幼女正扶着大肚而又空荡荡的米缸学行步,女儿的口水把米缸的外壁弄得湿漉漉的,米缸的细小紧密的裂缝在口水的涂抹下显得异常清晰,仿佛是在水的滋润下茂盛蓬勃地生长出来,那是长不出树叶的枝丫,没有收获的疯长,令人恐慌。好在大男人何患无妻。这时有人把外婆介绍给了外公,那时的外婆虽然只是二十出头,却也经历了两个男人,满脸沧桑,两个人都在寻找黯淡的温暖。他们非常缓慢地相爱了,成了柴米油盐夫妻。外婆就这样做了外公的填房。那个扶着米缸学步的幼女有了后妈,外婆是不是一个好的后妈谁也不清楚,印象中外婆是不大喜欢孩子的,她喜欢用烟头以及针线恐吓淘气的小孩。“再不听话我烫死你。”“再不听话我针就扎死你。”我不能心甘情愿地用“慈祥”两字形容外婆,她是乖张的精明的精力充沛的个性十足的。而“慈祥”这个词太温暾太具有奉献精神了。1965年中国政府出兵越南“援越抗美”,青石板古镇来来往往大量的士兵,开赴前线的,从前线退下来的,在人流中一个士兵把当年扶米缸的幼女裹挟走了,他们来到了天津。在褪去军装的威猛后,他们面对的是琐碎与贫困,南方人与北方人的饮食冲突,温婉与粗暴的尖锐冲突,这个女人回来了。然而古镇对她是陌生了,跟她有血缘关系的人也不在了——父亲在1968年去世了,徘徊再徘徊,她又回到了北方,潦草嫁人,又潦草地死去了。似乎女人的家是在男人身上的,这似乎是女人的宿命。五岁的小表妹又溜了进来,好奇而又惶恐。我问:“外婆喜欢你吗?”她说:“不喜欢,她老用牙签戳我的手。”我问:“你喜欢外婆吗?”她说:“不喜欢,她骂我短命鬼。”我们对生命的爱憎是直白的,年幼的人更是不去深究其中的渊源。我潦草地说:“外婆病了,心情不好。” 女人的家在哪里?这是个不好说的问题。是在男人身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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