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全球化的眼光来看,老人的生活质量是权衡一个社会幸福指数的重要尺度。彭晓玲足及八个省市,采访了七十多位老人,用二十余万字的篇幅描述了当下社会各种各样的老人问题。这部作品无疑充满了大爱,拥有扎实的第一手材料,有优美从容的文字,有对老人境遇的深刻同情和体谅。作品旨在唤起整个社会的警觉和良知,有催促人们起而为老人们做点什么的冲动。然而又不仅仅是为作品中的老人,也是为了我们民族的伟大复兴,为了实现美好的中国梦。——著名文学评论家雷达 彭晓玲写得很节制,很多人物,很多章节,纯粹白描手法。她将客观情景再现出来,让读者去感受、去体味,去品评,进而引起警觉和沉思,从个体命运推演到对整个时代整个生活的思索。——著名作家、文学评论家白描 相对于世界经验而言,当前我国的空巢老人问题更为复杂,更有紧迫性。书中所揭示的家庭结构的变动、孝道的衰落、半工半耕的家计模式等,都是影响空巢老人现状的重要因素,理应引起社会各界的重视。 ——华中科技大学中国乡村治理研究中心主任、博士生导师贺雪峰 本书简介: 《空巢:乡村留守老人生活现状启示录》是一部报告文学。作品用近乎白描的手法,通过对全国六七个省份的考察和调研,讲述了五十多个空巢老人的故事,意在引起全社会对空巢老人现象的思考和关注,也可以作为相关部门制定政策的参考。 作者简介: 彭晓玲,湖南浏阳人,中国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学会理事,鲁迅文学院第十四届高研班学员,湖南省散文学会副秘书长,湖南省报告文学学会副秘书长。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文艺报》《文学报》《散文》《长城》《清明》《创作与评论》等报刊杂志。先后出版散文集《红石头的舞蹈》《挂在城市上空的忧伤》《苍茫潇湘》;散文特写集《民歌婉转润浏阳》;短篇小说集《谁来疼惜你》。 目录: 引子/1 第一章湖南行:但愿不再忧伤以终老/2 张福全:儿子有家难回/2 张水美:我宁愿早死/8 易卓雄夫妻:我们就在房间里待着/12 陈安霞:想找个人一起流泪/16 方华强:独伴孤灯不安眠/18 陈克云:冷就去妈妈那里烤火/23 谌田龙:我只想老死在麻风村里/34 戴朴兴:一天就吃一餐饭/43 第二章江西行:只要自己能做就自己做吧/50 朱英歌:不知儿子什么时候回来/50 高海龙:我们就是两栖人/56 吴树清:我有病呀,怎么得了呀/61 赵正海:天天围着孙子孙女转/65引 子/1第一章湖南行:但愿不再忧伤以终老/2张福全:儿子有家难回/2张水美:我宁愿早死/8易卓雄夫妻:我们就在房间里待着/12陈安霞:想找个人一起流泪/16方华强:独伴孤灯不安眠/18陈克云:冷就去妈妈那里烤火/23谌田龙:我只想老死在麻风村里/34戴朴兴:一天就吃一餐饭/43第二章 江西行:只要自己能做就自己做吧/50朱英歌:不知儿子什么时候回来/50高海龙:我们就是两栖人/56吴树清:我有病呀,怎么得了呀/61赵正海:天天围着孙子孙女转/65刘九斤:给老了的人穿衣做鞋/70邓寿春:有时间就去望望街/74鄢水生:我给村上当导游/79夏侯足仔:我哪能总住院/85第三章 河北行:院子空了,老人都去哪里了/94白大爷:总不能老住在别人家的房子里/94王银枝:信了耶稣,心里会好受些/102陶景修:再也唱不动了/108延四太:能活一天就一天/115孙建功:辛苦辗转都为谁/123孙明雪:我这辈子不太成功/130第四章 湖北行:就一个人过吧/138杨荣照:就一个人过吧,少些麻烦/138宋祖汉夫妻:不给女儿找麻烦/144朱汉连:在酒里可以找到安慰/151文小兰:人老了,只要身体好就好/159王再祥:我是没有明天的人/164罗贻斌:我与孙子相依为命/169徐上发:想老婆早些回家/176第五章 川渝行:年老就是可怕的病/182曾宪昭:何处才是我真正的家/182龙先忠:年老就是可怕的病/189刘淑玉:他们拿一点,我就用一点/196黎昌成:是病拖垮了这个家/200肖奶奶:提着一只旧行李箱在儿女家流浪/208崔婆婆:只要不饿我们不冷我们/215第六章 庆阳行:现实如此,怎敢奢望儿女/226李骏虎:靠自己的双手过日子/226张绣芳:儿子把我的心挖走了/234石志孝:我替女儿还贷款/240侯重贤:都八十多了,还得住出租房/246王文哲:手里的钱都用在儿女身上/251李天荣:等儿女们早点回家/259第七章 东莞行:老了的臂膀怎能再挑重担/269许树德:香港东莞两边跑/270张锦松:敬老院可能是我们最后的家/275刘雪梅:我们活一天,孙女活一天/280杨子平:是吸毒的儿子拖累了我/286黎易珍:都这么老了,怎么过都一样/290唐 明:国学给我带来了慰藉/295郭扶娣:千万不要问她儿子的事/300第八章 中国式养老之忧/314民政办主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315镇敬老院院长:我不后悔/323民政局局长:未来还是充满希望/332前言小时候,我常到隔壁廖家去玩,廖婆婆、汉堂哥嫂,一家三口,日子虽过得清贫,但我总能听到很多笑声。忽一日,剃头匠汉堂哥外出,突发脑溢血,当场死去。没过多久,汉堂嫂也改嫁而去。这样,我的隔壁就只剩廖婆婆一个人了,整日整日冷清清的,听不到笑了。自此,廖婆婆常常随我一道上山砍柴,转过脸就流泪,动不动就叹气。又过了几年,她娘家的侄子将她接去养老,将她家的家具都搬走了,顺手还将她家的房子也拆了。从此,我再也没看见过她。我一年比一年地想看到她。我开始流泪。开始叹气。我开始不敢常回老家了。第一章湖南行:但愿不再忧伤以终老张福全:儿子有家难回2013年,渐近年关,天气却好得一塌糊涂,阳光普照,冬天的田野把一切都收拾好了,就等春天。这是一次漫长的出走,我要出门去寻找廖婆婆。浏阳西乡,镇头镇,大片大片的良田,都栽上了桂花树、罗汉松。良田由山地开发而来,现在,良田却栽种花卉苗木,变回山地。当地的一位小学退休老师陪着我,就在由官桥通往北星的公路边,我们来到李菊梅老人家里。四周一幢幢色泽缤纷的新式楼房悄然立于阳光里,李菊梅家的二层小楼满身灰暗,停在20世纪80年代的式样里。快下午两点,李菊梅刚收拾完厨房,闻声迎了出来。老太太瘦瘦的,脸有些苍白,齐肩的头发扎在脑后,看来应是精心染过,一件暗绿色的棉衣很得体,不像其他农村老太太那么衣着随意。老太太忙慌慌地搬了几张靠背椅出来,放在台阶上的太阳里。然后开始给我们沏茶,我忙起身帮忙,但老太太坚持让我坐着,直到将茶一一端给我们,才小心地在旁边坐了下来。老太太的表情一直不自然。一种隐隐的谦卑与忧虑,这不应该是年关将至的气氛。她的眼光躲躲闪闪,我问起话来也磕磕碰碰。李老太太曾是个乡村裁缝,一辈子不会做农活,也很少做过农活。1955年年初,她刚刚20岁,经人做媒,与同年的张福全结婚了。张福全虽然其貌不扬,却是当地小有名气的裁缝,曾在株洲城建宁街建新服装店当过学徒,学得了一身好手艺。婚后,原本心灵手巧的她便随丈夫学缝纫,很快就操练出来了。开头几年,夫妻俩联手做上门生意,后来便各接各的活儿。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夫妻俩不用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在地里刨食,一年四季辗转在镇头、官桥、井龙、扬眉等地,到处为人缝制新衣服,吃香的喝辣的,令人眼热。当然,他们的工价也不高,最多一块六毛钱一天,有时也只有一块两毛钱一天。每年两人还得拿钱去生产队买五六千工分,不然就分不到口粮,间或还得交工商税,这样,所赚的钱便所剩无几了。只是,他们还得尽力存些钱,家里的土房子实在太破旧了,随时都会坍塌。说到她儿子了。李菊梅身子单薄,结婚多年都没怀上孩子,令她抬不起头来。不知听了多少闲话,拜了多少菩萨,喝了多少苦浸浸的中药,到第十二个年头,她快绝望时,惊喜地发现自己竟然怀孕了!生下了儿子张新优,她的头抬起来了一点。说到这里的时候,老太太脸上有了隐约的笑容。只是,我太知道在漫长的苦闷与一丝喜悦之间,她承受了多少压力,背负了多少歧视。万一与人有了纠结,吵起架来,常会败下阵来,什么不下蛋的鸡婆,什么前世没做好事,要多么恶毒就有多么恶毒!李菊梅不光生了儿子,儿子还健健康康地长大成人。到20世纪80年代初,儿子高中毕业了,家里的情况好转,他们还修了栋当地最好的土砖房。夫妻俩此时已五十出头了,虽说带了不少徒弟,自己却有些做不动了!此时,丈夫张福全眼见人们因分田到户手里宽裕了,当地人讨媳妇除了满屋子的新家具,至少会置办自行车缝纫机等,便试着在北星桥街上开缝纫班。不想来学的姑娘还挺多,每人一月收六块到八块学费,连办了两年,所赚的钱正好用来操办儿子的婚事。儿子结婚后,很快就有了孙女孙子。他们家正好在公路边上,儿子做起了当时最热门的种子生意,也就是将此地村民培育的种子贩卖到岳阳、汨罗等地。到1985年,他们家又建起了当地最早的红砖楼房。老太太眼睛有些花了,缝纫做不动了,心想就安心帮儿子带带孩子吧。就在老夫妻以为自此可以高枕无忧时,先是发现孙子张健脑子有问题,带到医院去检查,说是天生智障,全家人都蒙了。不久,儿子张新优做种子生意亏本了,将手里的钱都赔了外,还欠了大量外债。张新优只得丢下一家老小远走他乡。不久,媳妇离婚走了。面对一双年幼的孙女孙子及猛然空落下来的房子,老太太病倒了,一病就病了好长时间。说到这里,老太太脸上重又聚拢了阴云。她的牙关咬得紧紧的。我看得懂那样的表情。“您只生一个儿子么?”我问道。“当年好不容易生下儿子后,再也没怀过了!”老太太叹道,“要是多生个女儿多好呀!”老太太又开始叹气。“明知你们两位老人带不动孩子,媳妇怎么就离婚走了呢?你怨她么?”“说不怨是假的,但既然自己的儿子走了,也不能强求人家年轻轻地就守着,她有她的日子要过呀!”老太太越说声音越小,站了起来,往内屋去了,说要给我们添些热茶。我不由暗地里责怪自己,我不应再触到她的痛处。我忙站了起来,我的眼泪也要上来了。我一下想起了廖婆婆,似乎所有的老太太,心酸的时候,止不住要流泪的时候,她们都必须要转身。我来到地坪里,看看这栋旧式小楼,沾满灰尘的白色,几成黄色。很快,老太太提着开水瓶出来了,仿佛不记得我问过什么,只热情地招呼我坐下,招呼我喝茶。儿子媳妇走后,老夫妻毕竟年纪大了,再也做不动了,到1991年年底便正式歇业。他们强打精神,依赖往日不多的积蓄,重新学做农活。只是,儿子,逃债的儿子总是他们最深的牵挂。儿子长时间不知去向,有人说在浏阳,有人说在长沙,还有人说在株洲。他们也不奢望儿子回来了,即便回来了,又如何面对庞大的债务呢?就在那几年,常有人上门讨债,眼见他们一家的凄凉境况,大都摇摇头就走了。也有人会搬走一两件家里的家具,家里便越来越空,到现在就剩下几张睡觉的床,几件盛衣的柜,还有些桌子椅子。孙女初中毕业后就出去打工了,孙子读不进书,也干不成什么活儿,就干脆让他待在家里。大约在五年前的年底,也是快过年时节,想起在外飘荡的儿子,老夫妻不由满腹愁绪。那天晚边,孙子到隔壁家看电视去了,老夫妻坐在火房里烤火,相对无言。突然门外有人在敲门,张福全老人起身去开门,一股冷风蹿了进来,门外却没有人影。正要关门时,一位中年汉子却闪了进来。老头子吓得愣住了,来人却赶紧将门关上,反转身子过来叫了声:爹爹!这一声既熟悉又陌生的呼唤,令张福全不由一怔,莫大的怨恨与委屈汹涌而来,他早就憋着要狠狠地打他的耳光,他果真扬起手狠狠地打了儿子一个耳光。儿子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任他打,当他扬起手再要打时,李菊梅拖住了他的手,然后扑着过去抱住了儿子,哀哀地哭了起来。眼见着母子俩早已哭成一团,张福全也不由得眼泪双流。老夫妻已年近80岁,儿子终于稳定下来,在株洲做生意,又组建了新的家庭。但是,他依然只能趁晚上偷偷地回家看看,又匆匆地离开,但好歹给这个家带来些许生气。坐在温暖的阳光里,李菊梅说起往事,说完儿子,又担忧起快30岁的孙女只知道赚钱补贴家用却不结婚,担忧孙子在他们百年之后该如何生活,担忧儿子在外躲藏到何时?她说她不敢多着急,她患高血压多年,着急多了就头晕。不久前她还昏倒在地上,好在孙女刚好在家休息,赶紧将她扶了起来,请来医生给她看病打针。老太太说着又开始心痛起来,她真心心痛那些钱,也真恨自己得了这种病,常常得花钱买药吃。正说着,张福全背着一只纤维袋回来了,后面还跟着老队长。张福全放下纤维袋,袋里跑出两只鸡。张福全如释重负似的,想要站直些,但看起来一时半会儿站不直了,毕竟,这是几十年的重压叠加。张老比老伴儿看上去更显老,戴着一顶旧棉帽子,难得的是,他的思路却异常清晰,人也乐观些。他几乎是带着笑说,想到只有十来天就要过年了,就去附近人家买了两只鸡。一旁的李菊梅却苦着脸,连连叹道:还买什么鸡?真是浪费!老队长忙附和道,买两只鸡用不了多少钱,过年还是让孩子们吃好点!老太太一直嘀咕着,又花钱了,本来可以不花的。张福全不再搭理她,也和我们说起昔日做缝纫的日子,故事又要重演一遍了,回忆大概是他们俩主要的生活。说出来,或者没说出来,都是那些逝去的好时光。张福全说着我已听过一遍的故事,我还是听出了别的内容,因为他是带着笑意说的。这笑意还一直延续到他主动说到儿子身上。他说,就是这样了,只有面对,儿子有家难回,只要他在外平安就行。我不敢接话,因为旁边还有老太太,她又一次起身去为我们添开水。临走时,张福全托我去问问镇上,原本,他们夫妻俩与孙子从2010年就吃了低保,有了低保吃饭至少还能对付,都两年了,不想今年就取消了,他想不通。他说:我们再也干不动活儿了,没有任何收入,孙子又不知事,真希望能赶紧恢复低保,不然我们日子就难过了。我赶紧表态要去镇上查一查是怎么回事,我说得很坚决,那几乎是本能反应。张福全露出深深的感激。从深深的忧虑,到深深的感激,我突然明白我满口答应的事对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我顿时黯然。因为,我也只能建议镇政府恢复他们的低保,但决定权不在我手里,只怕不能帮上他们。走出他家地坪,夫妻俩还站在大门口一直目送,张老那佝偻的背,他俩脸上勉强的笑意,令我不忍多看。我赶紧将视线投向了屋一侧的菜地,菜地很宽,种的菜却不多,长得也不好。是的,人老了,连菜地都不太听他的使唤了。走出半里路了,老队长从路边站了起来,也不知什么时候他跑到了我前边,蹲在路旁等我。我忙停下车来。话题再一次回到张老一家。老队长是张福全为数不多的老朋友了,他再一次为我复述了张老一家的故事,只不过夹杂了他特有的唏嘘和感叹。他的表情,他的怜悯,还有他复述时增添的几个小细节,让我加倍地沉重起来。张福全的儿子张新优,当年贩卖假种子出事,导致不少村民颗粒无收,被判三年徒刑。虽是缓期执行,但还是匆匆逃走了,他老婆也丢下一双儿女离婚走了。仿佛是摆脱不掉的霉运,他的儿子智障。这个孩子有一天跟人说,自己的爹晚上偷偷回来过,去年还接全家去株洲过年。于是,苦守在家的老两口儿的低保被取消了。孩子今年又说了,今年,他爹做生意亏本了。肯定是偷偷地都没回来了。张水美:我宁愿早死就在2013年年底,我作为致公党浏阳工委的代表,走访了联城社区的六户贫困户,得以遇见张水美老太太。张水美已经80岁了,满头白发,佝偻着背,有些虚胖,脸色不好,在自己家里走动都得用拐杖。社区小张告诉我,她是外地人,当时辞了工作,随丈夫李榕生来到浏阳,好在丈夫一直在浏阳一中担任外语教师。当丈夫2011年过世后,就独自生活在浏阳一中老家属楼里,自己就住一间小房子,靠出租另外两间房给学生过日子。就在不久前,社区刚为她办了低保。她浑身都是毛病,患严重的甲亢病。走访那天,匆匆见了一面,粗略感受了她落寞的神情,就一直牵挂着。就在除夕前两天,阳光很好,我特地再去看她。她住在四栋二单元二楼左边,时间已是下午两点多了。上午社区小张就与她约好了,可我敲了许久的门,门内寂然无声。小张却肯定地说,老人应该不会出门。于是,小张又打老太太的小灵通,打了好几次,也没有接。我们的心悬了起来,更大声地敲门,门终于开了。老太太依然穿着那天那件老红色旧棉袄,黑色的毛线裤,竟然没穿罩裤,一手端着饭碗,一手拿着筷子。老太太今天的气色看上去没前几天好,一见我们,连连道歉地说,她上午起床很迟,刚蒸热了昨天的剩饭剩菜,坐在小饭厅里吃,也就没听见我们的敲门声。屋内有些阴冷,空气也有些浑浊。我们陪她来到小饭厅,靠大窗摆了一张小饭桌,桌上摆了几碗剩菜,油晃晃的。老太太手里的饭碗依然是满满的,米饭上盖了几根煮过头的菠菜。她说,她没胃口吃了,干脆放下碗筷与我们聊了起来。她的普通话夹杂着外地口音,中气又不足,有些含糊不清,听起来有些吃力。说着,说着,老人就哽咽起来。她1933年3月出生于上海,当日本兵打到上海来时,做小生意的父亲带着一家老小逃到苏州乡下老家太平桥镇。安顿下来后,父亲将平日里积攒起来的钱,赎回之前祖父的田,有七亩多,倒也够一大家子的口粮。张水美排行第三,其时父亲将她与姐姐都许配给了当地农民。可新中国成立后不久,张水美到北京远房亲戚家当保姆,几年后亲戚便介绍她去工作。几经周折,她于1957年初进了当时外交部机械厂当机工,虽没正式上过学,但她人很聪明,迅速成为一名技术熟练的机工。而早在她来头一年,李榕生也自北京对外经贸学院外国语言系俄语专业毕业,分配到外交部当专职翻译。李榕生是广西藤县人,也是穷人家出身,当他在同事家里看到水美的相片时,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质朴又灵慧的姑娘,便央求同事当介绍人。李榕生其实还比水美小一岁,但他就是喜欢她的清纯上进,水美自然也喜欢这个纯朴有学问的大学生,两人于1960年结婚了。没多久,中央机关于1961年年初抽调万名干部到农业第一线,李榕生也在被抽调之列,与几十名同事一起来到了湖南浏阳淳口镇。两年后,原本应该回原机关的几十名干部,却被要求填写重新分配的志愿,李榕生被莫名其妙地分到了郑州。无法回北京,也无法到苏州,在此陌生之地待了没多久,他干脆又回到了浏阳,到浏阳一中当了一名外语教师,从此扎根浏阳一辈子。就在丈夫远赴浏阳后不久,水美发现自己怀孕了,预产期在当年8月初。水美身子弱,当时食物匮乏,更别说营养品了。好在预产期前,丈夫回来了,还带回了他节省下来的一斤猪油。一周后,儿子降生了,总算能陪妻子坐月子。可儿子56天时,水美就得上班,丈夫也回浏阳了。当时她既要上班,又要带孩子,没什么东西吃,她竟喝酱油水、吃冬瓜发奶。到后来,她瘦,儿子也瘦,丈夫回来探亲时看了心痛不已。如此几年的分居两地,使得夫妻俩疲惫不堪。几年后,几经思索,水美干脆辞掉北京的工作,带着儿子来到了浏阳。再苦再累,一家人在一起比什么都强。丈夫工资不高,水美就四处找事做,在城区鞭炮厂打过零工,在城关镇竹帘厂上过班。她不怕苦不怕累,只要能自己养活自己,补贴家用。她在竹帘厂上了20年班,到20世纪80年代厂子垮了,就回家了。此时,儿子从湖南省技工学校毕业,在浏阳土产公司上班,且娶妻生子。竹帘厂是街道工厂,水美也就没有退休工资,只得靠丈夫一人的工资过日子了,省吃俭用倒还过得去。1994年丈夫退休时,儿子所在的土产公司效益却越来越不好,还得时不时接济他们一家三口。李老师只得接受浏阳高考补习学校的聘请,整整上了8年的课,将所有补课费都存了起来,说要留给妻子用。之后,夫妻俩过了差不多10年的平静日子。2011年夏,李老师突然病重住院,住进了重症监护室,每天花费1万多元。连住40多天院,用光了他们所有的积蓄。那天一大早,他已不能说话,只能拉着老太太的手默默地流泪,万般眷恋地离开了人世。老太太从此陷入了孤独悲痛的境地,常常独自站在窗前流泪。就在与我们诉说时,时不时地就哭出声来了。她说,榕生对她好,她这辈子不后悔与榕生结婚,不后悔远离亲人来到浏阳。可榕生怎舍得离她而去,让她独自生活在这套房子里?听着老太太伤心的呜咽,我的心里沉甸甸的,想起她还没吃几口饭,端起桌子上的饭碗递给她,她接过又放下了。她甚至有些气喘吁吁地说,她每天上午很晚起来,差不多中午了才开始做饭,也吃不了多少!天气好的话,下午就挣扎着去菜市场买些小菜。有时晚饭就熬些稀饭,或者什么也不吃了就睡!我听得急了,忙问,您儿子呢?怎么不来照顾您?谁知不问还好,一问老太太又哭了起来,我赶紧给她倒了杯水。老太太喝水之后,平静了些,但依然带着哭腔:儿子前几年离婚了,什么财产都没要。50多岁的人了,也找不到好工作,就在城区人民西路包了间邮政电话亭,很少有时间来照顾她。孙子则远在深圳打工,最多过年时来看看她。一年前的一个冬天,她不知怎么就昏倒在小饭厅。租住的孩子们都上课去了,不知过了多久,她才醒过来,只觉浑身冷冰冰的。她心想要是再躺在地上,着了凉受了寒,不大病一场才怪!死并不可怕,她倒想早些死,便可以早些看到老头子,又能与老头子待在一起过日子了,怕只怕万一中风瘫痪了,那可得受累呢。她积攒起全身的力量,挣扎着爬到睡房里,终于摸到电话。费劲地打了儿子的电话。儿子匆匆赶来时,她还躺在地上。她果真病倒了,一连躺了好多天,眼泪都濡湿了枕巾。看着老太太扁着嘴哭的模样,我也掉泪了,我想起了廖婆婆当年孤苦无依的模样,想起了我早逝的妈妈曾经受过的磨难。倘妈妈还在人世,又是什么模样,我们兄弟姐妹能好好照顾她吗?父母辛苦一辈子不就是为了儿女,可儿女又能回报多少?老太太如此状况,她儿子难道不知道?再忙也不能将老母丢在一边呀!但为了不惹老太太伤心,我不敢再问她儿子的情况。只是反复和她说,走路要小心,不要吃油腻的东西,要按时吃药!恍惚依稀间,她成了我的母亲,抑或就是廖婆婆,我是如此担忧她。我来到她的睡房门前,房里的光线更阴暗,但见靠右墙摆着张小床,床对面便是一张两门衣柜,靠窗摆着一张书桌,而床与书桌之间又有张木桌,上面堆了各式各样的药盒,看来是老太太平日要吃的药。床上的被子没有叠,看上去也不厚实。毕竟老了,哪有精神来收拾呢?我仿佛看到每天每天,老太太躺在床上,睁大着眼睛,呆呆地看着天花板。我不敢再想下去,赶紧将视线收回来,便看到进客厅的地面摆满了一大堆金灿灿的东西,有鞭炮、纸钱、纸元宝、纸房子等。老太太告诉我,这些物品是准备过年时烧给丈夫的,希望他在另一个世界里不愁吃不愁穿有人陪伴。而墙上,相框里的丈夫正笑笑地看着她。告别之时,老太太坚持要送送我们,我不愿她辛苦,温和地劝阻她。她却撑起拐杖往门外走,我只得小心翼翼地扶她下楼梯。来到楼下小坪里,老太太却有些心不在焉,立住了脚,双手撑着拐杖,愣愣地瞧着不远处几个坐在阳光里聊天的老人,一动不动。她在想什么呢,我只得静静地站在她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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