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绀弩的诗作新奇而不失韵味、幽默而满含辛酸,被称作“独具一格的散宜生体”。又是中国现代杂文史上继鲁迅、瞿秋白之后成绩卓著、影响很大的杂文大家。本书收入聂绀弩创作的诗歌、小说、杂文、散文之精品,力求反映他“鬼才”文豪之面貌。小而美的文学名家作品集,丛书收录了鲁迅、沈从文、周作人、朱自清、徐志摩、冰心等近代文学名家。本书分为正副两编。正编试图结合他的人生道路去追踪聂绀弩这位大家的文学途径,期望读者能从所选的作品中看到他所处的社会环境和他的精神世界。副编则尽可能地搜集了2004年以后陆续发现的佚文近百篇,可以当作《聂绀弩全集》(武汉出版社)的补编来读。 本书简介: 聂绀弩(1903—1986)在二十世纪30和40年代曾以活泼犀利的杂文驰骋于文坛;在生命的最后十年(1976—86)中又以公认的“聂体”开辟了旧体诗词的新生面。他在小说、新诗、古典小说评论,以至语言文字学方面也都在中国文学史上留下了足迹。历经20多年的坎坷,他的晚年作品中仍然充沛着青春的热情和思辨的活力,难得地达到了主观客观、文品人品统一的境界。本书分为正副两编。正编试图结合他的人生道路去追踪聂绀弩这位大家的文学途径,期望读者能从所选的作品中看到他所处的社会环境和他的精神世界。副编则尽可能地搜集了2004年以后陆续发现的佚文近百篇,可以当作《聂绀弩全集》(武汉出版社)的补编来读。 作者简介: 聂绀弩(1903—1986)在二十世纪30和40年代曾以活泼犀利的杂文驰骋于文坛;在生命的最后十年(1976—86)中又以公认的“聂体”开辟了旧体诗词的新生面。他在小说、新诗、古典小说评论,以至语言文字学方面也都在中国文学史上留下了足迹。王存诚,1938年出生于天津。清华大学热能工程系退休教授,文艺爱好者,于聂绀弩情有独钟。《聂绀弩全集》编委,参与编辑《聂绀弩百岁诞辰纪念集》及《聂绀弩旧体诗全编注解集评》等。 目录: 上册编者的话正编一觉醒篇二心路篇三嘤鸣篇下册正编四时弊篇五遗产篇副篇——《聂绀弩全集》补遗前言一《聂绀弩全集》已在武汉出版社的努力下问世了,纵有疏失,也不影响全局。聂绀弩生前的最后十年,花了很大精力整理编辑出版了自己的重要著作,其中既有旧作,也有新篇一《聂绀弩全集》已在武汉出版社的努力下问世了,纵有疏失,也不影响全局。聂绀弩生前的最后十年,花了很大精力整理编辑出版了自己的重要著作,其中既有旧作,也有新篇,成集的有《聂绀弩杂文集》《绀弩散文》等十二部。要比较完整和深入地了解聂绀弩著作或其某一方面,这些书是不能不看的。至于比较能代表他全貌的选本,据我了解至少也已有两种,一是1997年姚锡佩选编的《聂绀弩代表作》,一是2005年方瞳选编的《冷眼阅世:聂绀弩卷——带你走进聂绀弩的情感世界》。这两位选编者,一位是熟悉聂绀弩的文史专家,一位是他的外孙。有了这些,再来编这本《大家小集·聂绀弩集》,确乎有一定的难度。首先是怕重复,不过已编了多卷《大家小集》并把编《聂绀弩集》的任务推荐我来完成的朱正先生断然嘱我:不要怕重复,遗漏佳作岂不失算!那么这个新的集子究竟应该有什么特色呢?首先想到的是,为《全集》补遗或许可以成为一个特色,仅我收集到的佚文已小具规模,其中不乏重要的资料。其次想到的,是按照我所认识的聂绀弩来介绍他。这样虽然可能反映得不会那么全面、准确,但不妨可备一家之言。二人们所熟悉的聂绀弩,首先是杂文家,而晚年则“竟以旧诗显”。他的其他方面的成就,例如新诗、小说、剧本创作,小说史论,语言文字学研究等等,多少被前两项掩蔽了。聂绀弩已被认定为大家,高旅在纪念他的文章里径称他为文豪。他还是一位天马行空式的作家,诸种文体无不涉及,而且经常打通壁垒,在不同体裁之间自由穿行。那么,他给我最突出的印象是什么呢?一面翻阅他的作品,一面思考这个问题。不知在别人如何,他在我脑中渐渐形成了三个鲜明的印象。1.精神上继承鲁迅的“人的觉醒”就思想和文艺方面言,他是鲁迅最好的弟子,几乎到了“言必称鲁迅”的地步。他关于鲁迅有许多精辟的见解,但集中到一点,他所理解、坚持、发扬的就是“人的觉醒”。他在1940年抗战中为鲁迅逝世四周年写的一篇纪念文章中,对鲁迅的思想做了最准确的概括,把鲁迅呼唤的“人的觉醒”解释为民权与民族思想的统一。他应用了阶级分析的观点,针对“鲁迅先生的思想就是资产阶级的思想”的说法进行了辩解,既指出了鲁迅思想的进步性,又没有硬给鲁迅戴上“无产阶级”或“马列主义”的帽子。他在1977年与1978年之间致舒芜的一封信中说:“最堪陶醉的是法官问怎样写《兔言》《韩店》《残国》《括弧》等文,琐细不下于问《记康某》,尤其是问,解放后何以在与人通信时还谈这些文章,并且沾沾,我才觉得自己真有点不凡之处。而这点点不凡是鲁师所无。”“鲁翁说:‘攻击时弊之文,应与时弊俱亡。’他把时弊看得太脆弱了。马克思说,新时常打扮成旧貌,以便为新时服务,即黑说历史事件常出现两次,这极中肯;但他未谈旧物常打扮成新貌,在新时中复活起来,如《聊斋》所常写的夺舍之类(以长清僧为代表)。”但实际上,对“人的觉醒”——更遑论“人的实现”——的艰巨性,聂绀弩的认识是在现实的教育下逐渐提高的,到最后也只能说接近而未能超过鲁迅。在蒋家王朝覆灭之时,他和胡风曾以为马上就可以见到“人的觉醒”甚至“人的实现”了,因此各自有《山呼》和《时间开始了》之作。接着所受的打击使聂绀弩在1963年写出“狂热浩歌中中寒,忽于天上见深渊”的诗句,这是对鲁迅早在1925年写的《野草》的感悟。即使如此,他还以为:“鲁迅如果不死,会好一些,论地位他在郭沫若、李济深之上,他应当有宋庆龄的地位,副主席再挂一个科学院之类的名义,他可以不写文章,他的性格也决不会像郭沫若那样,这就有个可以讲实在话的人。”1964年11月16日与友人谈话,《聂绀弩刑事档案》。这与鲁迅自己“穿红背心扫马路”的清醒估计是有差距的。十年浩劫证实了鲁迅的预见,这时聂绀弩才在赠胡风的诗里说:“得半生还当大乐,无多幻想要全删”;侥幸生还后终于在《为鲁迅先生百岁诞辰而歌》中再高呼:“古今上下多阿Q,人的觉醒知者谁,文艺复兴重来此其时!”2.艺术上继承新文艺运动的“立言以诚”五四以来的新文艺运动,最根本的精神是什么?众说纷纭。而在聂绀弩和他的好友高旅看来,那就是打破新老八股的“立言以诚”。他留给人们最后的一段话是:“若要问我杂文该怎么写,或谈谈杂文创作经验之类,可只能敬谢不敏。一定要逼我说,就只能说,要有个性。什么文体都一样,作者不把自己放进去,我看是写不好的。这就关系到作家的真诚、真实等等一系列需要大篇大篇的议论才能说清楚的问题,我看还是请别的行家去说吧。”见由何满子记录、聂绀弩口述而成文的绝笔之作《我与杂文》末节。“人如其文,文如其人”,聂绀弩表现得最典型。他的写作既是应时代需求的战斗武器,又是他追求人生理想和个性解放的顽强表现,两个方面结合得天衣无缝。他的全部作品既可以看作一面左翼文学的镜子,又可以看作他的一部生平和精神自传。其中可能有谬误,但绝无虚伪。3.文风上追求鲜明的个性我所突出感受到的有三点:一为“倒翻陆海潘江水,淹死一穷二白文”。这是他赞扬钱钟书《宋诗选集》的话,实亦是聂绀弩的自况。他文章的汪洋恣肆、天马行空、远取近譬、出儒入墨,穿透文体壁垒,都有目共睹,不消多说。他甚至可以几乎全用他人诗歌的词句组织成对这部诗集的评论,而且这评论本身又成为一篇漂亮的散文诗(《序〈捧血者〉》),还能够几乎全用《圣经》中的语言写成一篇评论时事的杂文,而又是信手拈来,全不显造作的痕迹(《一九四九年如是说》)。二为力求言人所未言。这有我的一次亲身经历为证。约1983年在他榻边见到他写在一张旧纸上的《金瓶梅》论文草稿,一开头就谈到法国巴黎的商业资本家们提起钱袋,闯进贵妇们的客厅。我不由惊叹:“从来未见有人这样谈《金瓶梅》!”他马上回答:“别人已经说过的话,我还说它做什么!”他从不作蹈袭文章,偶有意见与他人相同,必出于己见,且必极力指出前人足迹。他也不刻意作翻案文章,每出异见,均建立在自己独立的思想体系上,所以能卓然成家,迥不同于骂倒一切而终于自己毫无树立者。三为“红专结合”“雅俗共赏”。他在1962年《谢夏公惠红专牌烟》一诗中说:“先生道我喜吟诗,题出红专使试之。一日不曾为红瘦,十年空自笑专痴。”包立民曾当面问夏衍是否真有出题试之之意,“夏公笑道,决无此事,这是老聂的借题发挥”。但如果把“红专”理解为思想性与艺术性,学术性与娱乐性,深刻性与通俗性之间的关系,那么聂绀弩在自己创作上对此的追求确是不遗余力的。三我对聂绀弩的认识如此,因此在选编他的作品时就尝试打破按文体分类的方法,而分别按“觉醒”“心路”“嘤鸣”“时弊”“遗产”五条线索来加以介绍,也就是按这样五个篇目来选编作品。当然只能大体上如此归纳,因为他的许多作品,一篇中往往包含着不止一种因素,很难用一个篇目框住。不过这样做可以在看他的文和人时有一个粗略的理路。第一,觉醒篇。大体反映他思想认识的启蒙、进步和发展的动态状况。第二,心路篇。他一生纠缠于革命政治斗争与痴迷的文学追求的矛盾中,纠缠于对光明前途憧憬与黑暗现实压迫的冲突中,纠缠于对组织和亲人恪尽职责与强烈要求个性解放的取舍中。这些都不加掩饰地表露在他的作品中,使它们成为真正的“人的文学”。因此我们在聂绀弩作品中看到的,是一个活人对现实世界的真实而或许并不美丽的反映,而不是某位教主对“绝对真理”的高贵而貌似完满的说教——这正是文学与政治的分野所在。而贯穿所有这些纠缠的是他不懈的追求——“凭扯《血书》成粉碎,岂真吾道遂云浮”!这个“道”,就是他自己和一切人的觉醒!第三,嘤鸣篇。他在回答沈从文批评鲁迅“憎厌人事,感情蔽塞,愤激恼怒,骂世冷嘲”时说:“有所爱,就不能不有所憎;只有憎所应憎,才能爱所当爱。”他纪念朋友的文章最清楚地表现了他的所爱,他的敢爱。可以想象,若无“到处逢人说项斯”一诗,恐怕项斯和杨敬之都早已被人遗忘,不管他们当时有多么显赫。正是聂绀弩这些文字,使丘东平、曹白、余所亚,甚至康泽,得以鲜活地留在人们的记忆里。而这些知人论世之作同时又鲜活地袒露了他自己的胸怀,构成了他心路的另一侧面。第四,时弊篇。他多次引用鲁迅“攻击时弊之文,应与时弊俱亡”这句话。但老的时弊消亡何易,新的时弊岂无又生!所以老的杂文还有存在的价值——子弹还在飞,而新的杂文也还须要写——尽管不得不采取更为曲折隐蔽的形式。杂文是他的主要成就,这里所选只能说是九鼎之一脔。第五,遗产篇。“自笑余生吃遗产”,是聂绀弩自嘲之句,兴趣、事业和境遇(困苦)让他对中国的文化遗产有了超出浅表的学术性探求。聂绀弩在学术上对自己采取的标准是高的,成就也是多方面的,包括文学评论、语言文字学和中国古典哲学。这里所选侧重他晚年在古典小说评论方面的作品。其中有的限于他晚年窘迫的写作条件,可能有欠琢磨,但许多新知卓见迥出伦表,足以启迪后人——老的遗产经过他新思想的咀嚼消化,诞生的是一笔留给后人的新的遗产。四在《聂绀弩全集》之外收集到的佚文,作为副编放在最后,大致按文体和时序排列,其中有一些是在《全集》中存目而当时未找到的。应该特别感谢朱正、姚锡佩、张晓风诸先生,他们不仅提供了线索,还把自己保存的佚文复制件慷慨提供。姚锡佩先生还特别提到,要对提供了《陆安日刊》复印件的海丰陈绍哲老先生(已故)表示感谢。此外根据《新文学史料》2013年第四期上刘军先生的《聂绀弩佚文辑述》一文提供的线索也找到了一部分佚文,但限于编者的条件,其中提到的还有几篇尚未找到,未能包括进来,只好留一点遗憾。聂绀弩佚文佚诗的另一个重要来源是“聂绀弩刑事档案”,除寓真先生在已发表的文章中公布的以外,还从已故的侯井天先生处间接见到寓真寄示的某些聂绀弩诗文复印件。据寓真先生给侯井天的信中所说,档案中的佚诗已差不多是竭泽而渔了,但其他佚文已披露的恐怕还只是冰山的一角。因此我相信,聂绀弩的佚文今后一定还会续有发现,这项收集工作正来日方长。五最后要说的是,在选编时做了一些文字校勘的工作。首先是版本,不一定像《聂绀弩全集》那样尽量按初稿,而是尽量按作者本人最后的定稿。其次是文字,所选作品(包括佚文)原刊出处,无论是最初刊行本,还是编选本,特别是未经作者本人校对过的篇章,可以说讹误颇多,包括引文偏差和正文不通之处。最典型的是《从〈狂人日记〉说到天门县的人民——为鲁迅先生百年诞辰作》,一篇六千多字的文章,原刊本错误竟超过百处。即使是经过作者校订的《鲁迅——思想革命与民族革命的倡导者》这篇重要文章,收在《聂绀弩杂文集》里也还有十来处错误(《聂绀弩全集》收录时改了几处,仍有遗留的错误)。因为《大家小集》的对象是一般读者,不属于学术性选本,所以我认为有根据该校正处即径行改正,而不一一注出,读者谅之;倘有有心人发现妄改谬误之处,则请不吝教正。标点用法,明显与现行不一致的,也做了一些调整。至于注解,除解题外,随手做了一些疏通,主要属于考据性质,偶抒一得之愚。亦望读者批评教正。二〇一四年七月二十一日王存诚于北京清华园森林里有一条好法律:无论怎样的小家伙,在家庭里都可以放肆。年轻的时候,骂骂爸爸,打打妈妈,谁也不会干涉;讨了老婆或嫁了丈夫,欺压一下老婆或丈夫,也决不会出什么乱子;年纪大了,有了儿女,儿女当然是出气筒。可是一离开家庭,情形就两样了。大亨们是那样多,几乎每走一步都会碰见;这并不要紧,要紧的是大亨们都难以侍奉。有一种法律叫做“吃掉法”,是专为小动物侍奉大亨们而设的,那上面自然写着许许多多的字,例如第五百八十四条,第七千六百三十二条,第三万八千六百二十一条,第五十四万一千九百八十一条,第九百九十二万二千八百八十六条,第八百六十二万条等等,但每条的收尾两个字都是一样:“吃掉”!比如说,一个小动物像兔先生似的,偶然在森林里散步,不幸而碰见了虎先生:照小动物的习惯是,站在路旁,恭恭敬敬请一个安,说声:“虎先生,您好哇!”这时候,虎先生如果高兴,那就是说他老人家肚子饱饱的,不想吃什么,把兔先生的话当做耳边风,昂头阔步地走过去,或者鼻子里“唔”一声,头也不点就走过去的时候,在几千年几万年的长时间中,有这么一回半回也料不到的。可是虎先生或者别的大亨,却常常是不高兴的,或者说常常是胃口很好的:“怎么,你问我好么?我有什么不好,你敢讽刺我么?”下文不必说,就是“阿门”一口,把兔先生吃掉了。因为吃掉法上明明写着:“凡对大亨说‘您好’者,吃掉!”谁吃掉谁呢?当然是大亨吃掉小动物。如果碰见的是豹夫人,说的话是:“豹夫人,今天天气嘿嘿嘿!”结果也一样,吃掉法上也有:“凡对大亨夫人说‘今天天气嘿嘿嘿’者,吃掉!”不说什么也不行,吃掉——装做没有看见也不行,吃掉;看见了回头跑,吃掉!逃到别的森林里去,别的森林里自然还是有大亨,且不必说。但被本森林里的大亨抓回来了,仍然是吃掉!所有这些吃掉,吃掉法上都有明文规定,是之谓“吃掉法”。这吃掉法,兔先生并未看见,更不知道里面究竟写着些什么;因为它被保存在大亨们那里,是大亨们写的,也并未征求任何小动物的同意。但也一样,反正兔先生之流,一不识字,二无法律知识,三家里房屋窄小,没有地方摆那些高文典册。再说:识字,有法律知识,把那些高文典册摆在家里又有什么用呢?反正条文太多,记不清楚,谁能被吃掉了之后再回家翻书呢?就是记得清楚又有什么用呢?反正不能对大亨说:“你这回吃掉我,没有法律根据呀!”吃掉法上难道不能载着一条:“凡说大亨的行为没有法律根据者,吃掉”?在兔先生的家族或者亲眷中间,谁也不知道什么叫做死,也从来没有谁死过,他们的结局只有一种:“给吃掉”。“宝宝不要跑远路了,小心给吃掉!”“爸爸天黑还没有回来,一定是给吃掉了!”这就是他们中间流行的语言。从荒古以来,那些列祖列宗都是给吃掉了的。兔先生之流,都是一些对于家属亲朋的感情极为浓厚的,一知道谁给吃掉了,少不得大家都嚎啕痛哭起来。从荒古以来的列祖列宗们起,就是如此。从此,人就可以明白:为什么兔先生的眼睛生来就是像哭过的。这样一位兔先生,坐在几乎全体是大亨的宴会上,心情是颇有些尴尬的。常言道得好:“宴无好宴,会无好会。”这回大概是九死一生了。“兔生一世,草生一秋”,“兔活百年也是给吃掉”之类的成语,兔先生记得烂熟;然而“蝼蚁尚且贪生”,比之于蝼蚁总算是庞然大物的兔先生,又怎能因此而旷达?何况太太昨晚没有回家,一定是给在座的哪位大亨吃掉了。“兔非木石,孰能无情”,兔先生就因此更加伤感。不过这都是内心的事,表面上还是像在专心致志地在敬听大亨们的讲演;在每位大亨讲完之后,也没有忘掉鼓掌欢呼,只是讲演的内容,却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兔类虽然没有仇敌这名词,正像也没有恩人这名词一样;虽然报仇雪耻,从来不曾放在考虑之列;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道理,兔先生却是明白的;无论说什么,总不会给自己有什么好处;就是有,也不过说说而已,谁也不会当真,听不听都一样。自己的文化程度本来不算是太高,大亨们的讲演中,有许多美丽的词藻,特别的名词术语,常常是自己所未听过,或者听过,那含义又刚刚相反的;就是用心听,也不一定就完全懂得,鼓掌欢呼,这就够了,还用得着什么呢?然而东道说:“请兔先生给我们讲几句话!”这时候,菜上到第五道,摆在兔先生面前的是一盘热腾腾的烤兔腿,兔先生正望着它发愣。皮剥了,又经过烤制,颜色也不同,但是,是兔腿却很明显,为了太太没有回家,兔先生心里正在难过,谁知在这里要自己吃自己的太太的腿了!作算这一只不恰巧就是太太的,也定是戚族中的谁的,而太太的几只腿,更定是分放在别的来宾们面前。这样想,兔先生便觉得大亨们把太太烤了来吃,实在比当场“阿门”一口,生吞活剥的吃掉,要残酷得多;而要自己来吃自己的太太,又比太太和自己一齐烤得让大亨们吃,要残酷得多。这样残酷的事,简直把兔先生吓昏了,几乎以为自己是在梦中,要不是大亨们的掌声噼噼啪啪地响着。一听见掌声,虽然不知道是谁说过话还是谁讲话,跟着鼓掌总不会错,于是自己也噼噼啪啪鼓掌了。“兔先生知道自己的讲演一定精彩,所以先就替自己鼓掌了。”狡猾的狐先生找着一个开玩笑的机会,话一说出,引得许多来宾都笑了。兔先生这才意识到东道所请讲话的就是自己!这真是没有想到的事呀,竟会像自己这样的小动物,也配在这样盛大的宴会上,对这样多的大亨们讲话么?兔先生平日也未尝不是个饶舌家,但那总是和自己差不多的小动物们在一块儿的时候;在大亨面前,除了等候吃掉以外,从来不曾有过发言的经验。今天的心情特别不好,大亨们讲的话一句也没有听进去,连东道宣布的宴会的理由也是如此。大家正在笑自己替自己鼓掌的滑稽,再一把他们意见弄错或者说的和他们说的话刚刚相反,他们一定笑得更厉害。笑笑倒是小事,生命的危险也许就藏在这些笑脸中间。想到这里,兔先生觉得身上一阵寒冷,腿上的肉不住地颤动,现在正在什么地方,有谁正在请自己讲话的事,倒通通忘了。这大概真是一个梦,一个可怕的梦!凡是梦,终久是要醒的,无论怎样可怕的梦,一醒也就好了;这个梦要特别醒得快才好,可是怎么还不醒呢?“兔先生,”坐在旁边的鹿先生推了兔先生一把,低声地说,“请你讲话咧!”“哦哦!”兔先生真有点像从梦里醒来似地站起来:“兄兄弟,兄弟,”可是马上又想到自称兄弟,本来习惯上是谦虚,但在这儿用,却是绝对僭妄,连忙改口,“本席,本席。”本席似乎更不客气,想改口称“小的”,一想到现在是宴会,和跪在法庭上不相同,怕大亨们疑心故意讽刺,那就爽兴称“我”吧。“我我没没有话话说,我不不会说说话。”这样一声明,满以为可以应付过去了,于是又坐下。“就这样一句么?”狐先生不满足地问,虽然并没冲着兔先生的脸。“这未免太简单了吧?”熊先生也说。“这不像话!”不知哪几位先生同声说。“不必客气,兔先生,随便给我们一点教训,机会难得,大家都在等着听咧。”东道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是冷冷的,兔先生望了望别个,别个脸上也冷冷的,都一齐望着自己,似乎都在说:“不识抬举的东西!”看样子,不说点什么,是不能收场的。但是说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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