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驼草,属落叶灌木。身躯并不高大,但根系发达,扎根极深,不怕风沙,不怕干旱,即使一年不下雨也不会枯死。在恶劣的环境中,骆驼草与大自然抗争,顽强地生长,以它不屈的意志滞止了风沙的流动。这正是我们这些病残作家自强不息的真实写照。本套丛书的作者都是中国当代著名的作家,更是伤残人作家中的杰出人物,他们不屈服于命运的精神,如同顽强生长在茫茫沙漠中的骆驼草,彰显着生命的壮丽。 本书简介: 《贺绪林作品精选》为作者的散文作品汇集,充满了纯正而浓郁的乡土气息,从中可以看到作者的人生轨迹。作者的散文题材丰富,文体多样,有对故乡亲人的深情缅怀,如《父亲》、《唱给母亲的歌》、《遥寄天国的家书》等;有对童年趣事的真挚怀恋,如《偷苜蓿》、《偷粪》、《当了一回强盗》等;有对家乡生活的热情赞美,如《杨凌赋》、《感叹秦腔》、《话说老陕》等;有对孤寂生命的感悟思索,如《活着》、《面对孤独》等。除了抒情色彩浓烈的美文之外,此书还收有大量杂感、游记,或论事,或议理,行文活泼,不拘一格,目光游走其间,仿佛行走在香花满径的丛林之中,体味的是各种不同的风景。 作者简介: 贺绪林,陕西杨凌人,生于1953年。弱冠之年(21岁)受伤致残,不甘坐以待毙,遂与文学结缘,捉笔涂鸦。1982年开始发表作品,迄今发表各类文学作品400余万字,多次获各类文学奖项。出版有散文集《生命的浅唱》;中短篇小说集《女俘》;长篇小说《昨夜风雨》《人在江湖》《爱情并不如烟》;“关中匪事”系列长篇——《兔儿岭》、《马家寨》、《卧牛岗》、《最后的女匪》、《野滩镇》。其中,根据《兔儿岭》改编的30集电视连续剧《关中匪事》(又名《关中往事》),广获反响。“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头,金疙瘩银疙瘩还嫌不够,天在上地在下你娃甭牛”的歌谣唱响了大江南北……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杨凌示范区作协主席。 目录: 目 录 散 文含泪而歌父亲 / 1唱给母亲的歌 / 11遥寄天国的家书 / 26怀念大姐 / 37秋日里的追怀 / 40永远的忏悔 / 44祭兄 / 48挽歌如诉 / 55书祭 / 59受伤四十年祭 / 62雪泥鸿爪故乡记忆 / 67往事回眸 / 89母亲的纺车 / 100我与几位文学师长/102一面之师 / 112老屋 / 115夏收往事 / 121怀念一本书 / 125石磨春秋 / 127故乡的河 / 130远去的童谣 / 133况味人生父母亲的名字 / 137活着 / 142清贫度生涯 / 144窗外有棵小歪树 / 146祭树 / 148月夜寻觅 / 151麻雀 / 153清明感叹 / 155面对孤独 / 157足球随笔 / 160电带给我的悲与喜 / 162村庙 / 164难忘的聚会 / 167中秋夜的感动 / 172又是一次感动 / 173女儿的问题 / 175生命中的这一刻 / 176善待生命 / 179保尔不死 / 183六十抒怀 / 185感恩每一缕阳光 / 188安居的感觉 / 191病友 / 194母与子 / 196说南道北也说读书 / 202千古“满江红” / 209杨凌赋 / 213读书笔记二则 / 215梁山泊英雄重排座次 / 219贪欲是杀人的利刃 / 222斗狗 / 226《双节棍》与《菊花台》 / 228话说老陕 / 230感叹秦腔 / 233狗年杂感 / 235鼠年说猫 / 238闲话对联 / 240年的话题 / 243祭灶趣话 / 245吃的随想 / 247大地行吟延安印象 / 250约会水镜庄 / 254翠峰山踏青 / 258凤县之旅 / 263孟姜女祠记游 / 268结缘玉华宫 / 272看海去 / 275春到渭河 / 281大山深处有人家 / 284灜湖纪游 / 287走韩城 / 291烟雨铜川行 / 296蒿坪正午 / 305 后记 / 309父 亲 一在这个世界上,我最怕的人是父亲。其实,父亲是十分疼爱我的。我是他唯一的儿子,他能不疼不爱吗?听母亲说,我刚生下来时缺奶吃,时值隆冬季节,而且恰逢天降大雪,滴水成冰,天地一片白茫茫,积雪达一尺多深。父亲每天都要用铁锨铲开积雪,去五里外的村子为我取羊奶。回来时父亲成了冰雪人,揣在怀里的奶瓶子成了冰坨子。父爱之情由此可见一斑,然而,我还是怕他。父亲的身躯健壮、魁伟,村里人都叫他大个子。我见过他年轻时的照片,绝对不会辱没“英俊”这个词的,他是我心目中的英雄。在幼小的我的眼光里,世界上没有他办不到的事。我家有个大水瓮,能盛六七担水,是父亲用独轮车从六七十里地外的北山推回来的。据村里老年人说,那年去北山推瓮的人很多,只有父亲推回了瓮,其他人的瓮都在半道上摔破了。我长大成人后,曾想象过父亲当年推瓮的情景。瓮竖起来装就挡住了视线,怎么走道?放倒装必须用绳子捆好,稍不留神就会车倒瓮破。我想,没有一头牛的力气是很难推回瓮的。父亲幼年时上过两年私塾,会背诵“人之初,性本善”和“赵钱孙李”,还能打算盘,却不熟练。由于我小时候多病,还由于父亲十分赏识的一位表弟是教师,因此,父亲最羡慕医生和教师的职业。他立志想把我培养成为医生,或者教师。他对我读书要求极严,老要我背书,背书我倒不怕,却十分怕父亲那小簸箕似的大巴掌。那巴掌的滋味我领教过,至今回忆起来还有点儿胆寒。我嘴里背着书,眼睛却盯着父亲那在我面前晃悠悠的大巴掌,思想一开小差,怎么也记不起课文来。这时父亲的大巴掌就毫不留情地扇我的屁股。平日舍不得碰我一指头的母亲也不来劝父亲,我便杀猪似的哭号。过后,我偎在母亲怀里抽泣,母亲红着眼圈,轻轻地揉着我发肿的屁股蛋,埋怨父亲:“你心也太狠了,娃娃家指教指教就行了,看你把娃打成啥了。”父亲却瞪起了眼珠:“你知道个啥!‘养不教,父之过’。”念罢他的三字经,又说:“你是想还叫娃打牛后半截(吆牛犁地种庄稼)?!”这时,母亲便训导我:“林娃,把气争上,好好念书。念成了书就能吃上大白馍。”在他们看来,能吃上大白馍便是我的最好前程,也是他们最大的愿望和祝福。我向母亲点着头,心里却恨父亲,恨他的巴掌太狠。晚上,迷糊中我感到父亲那粗糙的大巴掌在抚摸我还在发疼的屁股蛋。“我只说教训他几下,没想到把娃打成了这个样。”父亲自责地说。“你那巴掌看大人受得了。”母亲埋怨说。“把他家的,我这手咋不觉着就使了劲,委屈我娃了。”白日心中的怨恨烟消云散了,我在一片温暖之中又迷糊了过去…… 二父亲常说我生来没福分,没有美美吃过大白馍。吃大食堂之初,咥了几顿饱饭,再后一直勒紧裤带过日子。父母亲把每餐供给的四两馍都尽着我吃,可我还老喊饿。大食堂散了伙,家里的粮食少得可怜,父亲怕维持不到收麦,把粮食给母亲过了秤,每顿绝对不许超过半斤的标准。我的母亲是最能节俭过日子的,每顿给多半锅青菜汤里像撒调料似的撒一两把面。就这,她还是尽着我和父亲吃,自己只喝点儿青菜汤充饥。我忍受不了这样的饥饿,整天价哭闹着跟母亲要吃的。母亲不忍心看着我这么哭闹,跟邻居三嫂借了点儿玉米面。遗憾的是玉米面太少,无法上蒸锅,母亲便每天做午饭时和一点面,拍成狗舌头似的饼子,放在锅灶火边为我烤熟。我的“偷吃”行径被父亲发现了。父亲饿昏了头,身上完全没了肉,只剩下了一副大骨架,眼窝出奇的大,颧骨又是那么的突出,很是有点儿吓人。“好啊,你娘儿俩背着我在家偷吃!”父亲舍不得打我,扬起手中的旱烟锅在母亲的头上敲了一下。一股殷红的鲜血渗出了母亲的发际,顺着那消瘦蜡黄的脸庞流了下来。母亲动也不动地看着父亲,像尊大理石雕像。“妈!”我吓傻了,哭叫着一头扑进母亲的怀里,却还紧紧地拿着那烧焦的“狗舌头”。父亲也呆住了,他没想到能把母亲打成这样。邻居三嫂闻声赶来,一见此景,急忙给母亲包住伤口,埋怨父亲:“十一爸(父亲排行十一),你是饿糊涂了还是咋的?你知道不,家里的粮食我十一娘都给你和我兄弟吃了。你看看我十一娘吃的是啥!”三嫂揭开了锅盖,后锅盛着一碗为父亲做的玉米面糊涂,前锅煮着半锅野菜,绿汤上漂着能数得清的几片玉米皮皮。父亲看着两样饭食,眼光发直了。“老三……”母亲想制止住三嫂不要再说了。三嫂却只管往下说:“我兄弟小,耐不住饿。我十一娘跟我借了点儿玉米面,给我兄弟弄点儿吃的,你咋能说我十一娘背着你偷吃?你呀,是饿糊涂了!”母亲再也忍不住了,泪水小河似的流淌下来。“妈……”我放声大哭。父亲打了自己一拳,双手抱住头蹲在脚地。半晌,他把我拉进他的怀中,摸着我的大脑袋和皮包骨头的身子,手在发抖。我抽泣着,不无怨恨地看着他。他高大的身躯紧缩成一团,显得十分疲惫、可怜。“爹对不住我娃,对不住你妈……”他的声音发颤,几滴泪珠滚出了深陷的眼窝。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父亲流泪。 三在我的记忆中,父亲不信鬼神,却信命。他年轻时算过命,算命先生说他是鸡儿命,刨一口吃一口。那位算命先生不幸言中了,一生的坎坷经历使父亲成为一个虔诚的宿命论者,他从不对命运抱有幻想。在我看来,那位算命先生言过其实了。父亲还不如鸡儿,他有时干刨终日,却得不到一点儿吃食。解放之初,父亲正当而立之年,且家境不错,三口之家,二十亩地一头牛,过着小康日子。再后几年,土地归了社,牲口归了大槽,然而,一条壮汉只养活两口人,日子过得也很红火。谁知命运不照顾他,不久,母亲患了子宫肌瘤,在宝鸡大医院住了几个月,花光了多年的积蓄。值得庆幸的是母亲的病得到了根治。紧接着是三年困难时期,一生处处要强的父亲彻底被饥饿之神打垮了。饥饿在向深度和广度发展。我终日在喊饿,母亲的身体完全垮了,只有父亲还挺得住,这应该感谢爷爷奶奶给了父亲一个健壮的身体。一日,我实在耐不住饥饿的摧残,哭着缠着母亲要吃的。无法可想的母亲流着泪,禁不住埋怨父亲:“人家都能弄下吃的,你就不能想想办法。”“我能有啥办法。”父亲抱着脑袋圪蹴在炕边上,一筹莫展。母亲说:“听他三嫂说,晚上许多人都去队里的苜蓿地弄苜蓿菜……”父亲瞪起了眼睛:“你是叫我去偷?!”父亲的做人准则是,亏死不告状,饿死不做贼。母亲说这话,不由得他不发火。母亲不言语了,泪水泉涌而出。这时,我六爸来了。他埋怨父亲:“好我的哥哩,都这光景了,你还正派啥呢!村里哪个没去弄苜蓿菜?我都去了好几回呢。把我嫂和娃饿成了这样子你就不心疼么?”父亲耷拉下脑袋,双手蒙住脸面,不吭声了。我清楚地看见泪水从他的指缝间涌了出来。晚上,下起了牛毛细雨。父亲不知干什么去了,母亲坐在灯下做针线,却失去了往日的平静,很是心神不安。起初我陪着母亲,后来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我被开门声惊醒,睁开眼睛,父亲站在地上,浑身上下被黄泥浆了,像只在泥水里挣扎过的落汤鸡,手里提着一个沾满泥水的空布袋。“你咋弄成了这样?”母亲大吃一惊。“我……我弄苜蓿菜去了……”父亲浑身筛糠,牙齿直打架。母亲急忙拿出干衣服替父亲换上。“菜呢?”母亲问。父亲说:“我刚走到地边,觉着有人盯着我,转身就跑,没小心从土埂上跌了下来……”“伤着哪了?”母亲急忙端起油灯查看父亲的身体。“没伤着。”“那就好……”母亲喃喃地说,放下油灯,捏着空布袋,背过身去。我看见有两颗晶亮的泪珠落在了她的衣襟上。 四父亲一生最大的希望是盼着我能把书念成。他并不是期望他的儿子做官,只是希望我不再像他那样终生受苦,而是能吃上白馍。我的家乡紧挨着一所全国著名的农业大学,父亲常去大学里做副业工,他最羡慕大学里那些人大口吃白馍。“文革”开始后,学校停了课,我自然辍学回家。父亲为此终日叹气,常常自言自语说出半句让我这个初中一年级学生无法理解的话:“唉,这世道……”一九七○年,学校复课了,开始招收高中学生,队里推荐我去上学。这无疑是件喜事。然而,这时父亲患了肋膜炎,几经治疗,病情得到了控制,可他那一节钢似的身体却完全垮了。这次上学的机会十分难得,可我看到父亲那被病魔折磨得已经完全衰老的面容,却不想去了。我已经十七岁了,应该,也能接过父亲肩上的养家重担。父亲却高兴得合不拢嘴,精神添了许多,似乎也年轻了十多岁。他要母亲给我准备一套像样的衣服。他从来都认为读书人应该有读书人的样子。我看着父亲那早已驼起的腰背,那如霜的华发,那黄里透青的脸色,鼻子直发酸,好半晌,说:“爹,我不想念书……”父亲一愣,脸色陡然一变:“你说啥?你不想念书想干啥?你是想跟你爹一样打一辈子牛后半截?啃一辈子粑粑馍?嗯!”“你有病……”我怯怯地说。“我的病早好了!”父亲把胸脯拍得震天价响。“你怕啥?怕你爹供不起你,还是咋的?就你爹这身体村里还没谁能比得了……”话未说完,他却咳嗽起来。我急忙上前为父亲捶背。好半天,父亲才止住了咳嗽,看着我,说:“书,说啥也要念!”我看着父亲,心里直想哭。母亲拿来毛巾,替父亲擦去沾在胡子上的唾液,红着眼圈对我说:“听你爹的话,去念书吧。”“嗯。”我答应一声,急忙走开了。我怕在父母亲面前哭出声来。 五我上学了,父亲却带病上工了。我和母亲都没有想到死神正在跟踪着父亲。父亲的肋膜炎并没有好转,控制只是一种假象。他的病情迅速恶化了,而且引起了心脏病。父亲再也支撑不住了,躺倒在床上。我不得不停了学。尽管父亲十二分不乐意,可他已经再没力气指责我了。他拉着我的手,好半晌,喃喃地说:“爹对不住你……”“爹,你甭说了……”我哭了。那时医疗技术还很落后,父亲的病没有特效的治疗办法和药物。大夫说,要想延续父亲的生命,必须加强营养。家里虽不像前些年那样困难,但还是无力给父亲加强营养。每每看见父亲强咽碜牙的玉米糁子和玉米面搅团,母亲的眼圈就发红,我心里也很不是滋味。一天,母亲不知从哪里借来了些白面,单另给父亲蒸了些馍馍。父亲却发了火:“你是不想过日子了?这么吃,王十万(当地的一个大财主)也会吃穷的!”父亲的秉性母亲最清楚。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暗暗垂泪。到了冬天,父亲的病情更加沉重了。家里实在拿不出钱让父亲去住院治疗。父亲终日躺在炕上,用生命的全部力量去应付困难的呼吸。他出气像拉风箱,整个面部肿得很是吓人。一到晚上,浑身疼痛,无法入睡,从炕的这头折腾到那头,呻吟声不绝。看着父亲如此受罪,母亲决定哪怕是砸锅卖铁,也要送父亲去住院治疗!母亲把决定给父亲说了。父亲闭上眼睛,什么也没说。我虽然还懂不了人世间许多事情,但看得出父亲不愿等死。父亲是不怕死的,但却不想死。谁想死呢?我的父亲只有六十岁啊!次日清晨,我和叔伯兄长用架子车拉父亲去医院。我们要搀扶父亲上车,他却说啥也不要我们搀扶。希望之光驱散了他的病痛,他竟像健康时那样迈着大步走出街门,上了架子车。我万万没有想到父亲没能再走回来……到了医院,父亲的精神骤然十分疲惫,已经没力气登上医院门口的台阶了,他不再拒绝我和兄长的搀扶。我和兄长搀着他上了台阶,走了十多米远,父亲突然身子往下溜。“爹!”我惊叫起来,和兄长竭尽全力搀扶住父亲,父亲闭住了眼睛,口不能语。“爹!”“爸!”我和兄长的哭喊声惊动了大夫。大夫们急忙把父亲抬进了急救室,打了几针,插上了氧气。兄长到街上找村里人去给母亲报信,我守在父亲身边默默流泪。不知过了多久,抢救父亲的一位中年女大夫翻开父亲的眼皮,用手电筒照了照,半天,声音低沉地对我说:“你父亲不行了。”“大夫,求求您……”我痛哭失声,几乎要给她下跪了。“别这样,别这样……”女大夫急忙拦住我,“我们已尽了最大努力……你兄弟几个?”我哽咽着说:“就我一个……”女大夫态度十分和善地对我说:“那你可得拿主意。我家也在农村,知道乡下的迷信规矩很多,人死了是不许进村的。”我惊愕得不会哭了。还有这样的规矩?!女大夫给我出主意:“你现在拿定主意,用被子把你父亲蒙住拉回家去,不要对人说你父亲死了。要不,就把你父亲放在太平间?”“不不……”我泪流满面,连连摇头。怎么能让父亲安息在太平间?劳累一生的父亲死后为什么不能进村?为什么不能回家?兄长回来了,我哽咽着对兄长说:“咱爸不行了,咱们回家吧。”兄长看了父亲半天,红了眼圈,什么也没说,便和我把父亲拉进了村,拉回了家……四年后,我不幸受伤致残。村里许多人说这是因为我把父亲的尸体搬回家的缘故。如果真的是这样,我永远也不后悔!我是父亲的儿子啊!十多年过去了,父亲早已和脚下的大地融为一体了。我常常这样想:如果父亲能活到现在,恐怕不再只是希望他的儿子能吃上白馍了吧?1986年6月6日唱给母亲的歌 一我是个五音不全的人,因此,也是个音盲。一日,朋友拿来一台收录机让我欣赏歌曲,虽不喜欢,朋友盛情却不能不领。电键一按,婉转深情的歌声顿时飘满了屋子。 无论走到海角天涯,忘不了您呀妈妈!无论送走多少年华,忘不了您呀妈妈!忘不了您缝的书包,忘不了您补的小褂,忘不了您送我上路,春风吹动您的白发…… 啊,多么令人动情的歌曲!我的心被深深地打动了,泪水不禁涌出了眼眶。谁能忘了自己的妈妈? 二我是在妈妈的溺爱中长大的。即使在我最淘气的时候,妈妈也舍不得打我一巴掌。我六岁那年,饥饿之神恐怖地笼罩着中国大地。一斤苞谷卖到了三元钱,苞谷芯子做的淀粉成了主食,萝卜干上升为营养品。从来挑食的我变成了小狼崽子,菜团子、高粱饼子、麸子疙瘩,抓起来就往嘴里塞。我是妈妈唯一的儿子,妈妈把我当作眼珠子,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上怕摔了。家里有了吃食,妈妈先是尽着我,其次是父亲,最后才是她自个儿。那年吃大食堂,三口之家,每顿只有四两馍。这点儿食物自然是我独吞。每当我大口香甜地吃着馍馍,妈妈消瘦的脸上就现出了慈祥的微笑。饭后,妈妈给她自己煮野菜吃,不懂事的我却问:“妈,你咋那么爱吃野菜?我一点儿也不爱吃。”妈妈抚摸着我的头,喃喃地说:“妈爱吃,我娃不吃……”父亲也很疼爱我,却老是对我板着脸,我很怕他。父亲长得高大魁伟,脾气十分暴躁,常常骂妈妈,有时还动手打妈妈。每逢父亲打骂妈妈,我就十分恨他,甚至在心里滋长出长大后为妈妈报仇的念头。清楚地记得,一次妈妈去食堂打饭,排了个头名。回到家中,才知道吃了大亏。一斤二两饭票仅买回一小碗面条,剩下的全是面汤!那一碗面条自然填进了我的肚子,干了一晌重活的父亲喝了两碗光面汤,雷霆大发,骂妈妈饿死鬼掏肠子,吃饭那么腿快。父亲的意思是,妈妈晚去一会儿,说不定会多买点儿面条回来。妈妈已经吃过一次大亏,晚去打饭,仅买回半盆子光汤,连一小碗面条也没有!那次妈妈挨了父亲一个耳光。父亲骂妈妈吃饭也懒得去排队,是个懒虫。父亲骂得天昏地暗,妈妈一声不吭只是流眼泪。我偎进妈妈怀里,拭去妈妈脸上的泪水,说:“妈,你甭哭,我长大了给你报仇,狠狠打他一顿………”妈妈一把堵住了我的嘴:“傻娃,快甭胡说了,不怨你爹……”不怨父亲,那怨谁呢?我的小脑袋想不了这个问题。食水未进一口的妈妈,挎着笼子,抹干眼泪,拐着小脚出了门。不知过了多久,妈妈回来了,挎着一笼子野菜。刚进家门,妈妈险乎跌倒在地,额头上黄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滚。好半晌,妈妈才喘过气来,煮了一锅野菜,先给父亲盛了一碗,再后她一连吃了三大碗。我吃了一筷头,差点儿吐了出来。那是个啥味哟,难吃死了!一天,我肚子饿了,哭闹着向妈妈要吃食。妈妈实在无法给我拿出可吃的东西。“我娃乖,食堂开了饭妈就给我娃买。”妈妈的深眼窝里水蒙蒙的。无知的我哪里听得进去,哭闹起来,还用土块砸妈妈。妈妈有点儿火了,起身想拉住我,我撒腿就跑。肚里只有野菜的妈妈哪能追上我。妈妈不追我了,我又返回来哭闹。闹得妈妈无法,便藏在街门背后。我以为妈妈回了屋,又返回去哭闹。刚一进街门,妈妈猛地闭上街门,我吓得哭叫起来:“妈,甭打我,我再不要吃的了……”妈妈一把把我搂进怀里,两行泪水从深眼窝里滚了出来:“妈不打我娃……都怨妈不好,叫我娃受委屈了……”妈妈的泪水滴在我的头上、脸上…… 三第二年秋月,我要上学了。妈妈用黑粗布给我缝了一身学生服和一个花书包,把我打扮得精精神神的。学校就在村口,妈妈却要背我去上学。(小时候我身体很差,六岁时还常常趴在妈妈的背上。)妈妈把我背到了学校门口,我说啥也不要妈妈背了,我怕小伙伴们笑话我。我跑进学校大门,要进教室时我回过了头。妈妈伫立在学校门口,呆呆地凝望着我,微风吹动着她散乱的头发。“妈!”我叫着跑了回来,一头扑进妈妈怀里。妈妈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发,在我脸蛋上亲了一下:“快去吧,要上课了。”我抬起头望着妈妈。妈妈微笑着低头看着我,眼里却滚动着泪水。“听老师的话,好好念书。”“嗯。”我懂事地点着头。可是,我却辜负了妈妈的期望,学坏了。我开始偷父亲的钱,买零食买小人书。这一恶劣行径很快就被妈妈发现了。还有什么比希望破灭更让人难过呢?妈妈哭了,十分伤心。妈妈不敢把我偷钱的事讲给父亲。她知道父亲脾气坏,巴掌重。一天父亲不在家,妈妈叫来了邻居大婶,自己用笤帚疙瘩吓唬着教训儿子,让邻居大婶在一旁护着我,催我快认错,并保证以后再不偷钱。妈妈的笤帚疙瘩扬得很高,落得却很轻,加上邻居大婶在一旁护着我,我的屁股蛋上只是轻轻地挨了几下。晚上睡觉时,妈妈紧紧搂着我,抚摸着我的屁股蛋,问我痛不痛。“痛。”我故意撒娇说。“妈不好,心太狠了。”我觉着脸蛋有点儿水的冰凉。啊,妈妈哭了!我慌了,急忙说:“妈,我不痛,刚才我哄你哩。”妈妈亲着我:“我娃真乖。妈给你讲个故事——很早以前,有两个娃娃,一个叫牛牛,一个叫马马。他俩在一个学堂念书,书都念得很好。有一天,他俩出去玩耍,看见草坡上睡着一个孩子,戴着一对金镯。他俩一人捋了一个拿回了家。牛牛的妈问牛牛金镯是哪达来的。牛牛说了实话。牛牛的妈把牛牛打了一顿,让牛牛把金镯还给人家,不许他再拿人家的东西。马马的妈却给马马炒了两个鸡蛋,还夸马马本事大……后来,牛牛中了状元,马马偷了一家杂货铺,还伤了人命,被抓住判了死刑。杀马马那天,马马的妈去法场祭奠。马马早已是大小伙子了,却要吃一口他妈的奶。他妈把奶头掏出来让儿子吃。马马一口把他妈的奶头咬了下来,哭着说:‘都是你害了我!’……林娃,你睡着了?”“没,我听着哩。” 那一夜,我久久不能入睡,老想着妈妈讲的故事。 四妈妈目不识丁,但对我读书寄托着莫大的希望。我读书是用功的。每天晚上我在煤油灯下做作业,妈妈就坐在我的身边久久地凝望着我是怎样写字的,不时地用针为我挑拨灯焰,脸上现出欣喜的微笑。一次,我在一张纸上大大地写了几个字,让妈妈看。妈妈摇摇头,长长叹了一口气。“我爱妈妈。”我大声念给妈妈听。妈妈一下把我搂进怀里,眼里闪着泪花,亲得我都喘不过气来。父亲上过几天私塾,是我的启蒙老师。父亲师承了他的老师的教育方法,老要我背书,背书我倒不怕,怕的是父亲的大巴掌。思想一开小差,书就背不下去,父亲的大巴掌就毫不留情地扇我的屁股蛋。妈妈这时也不护我。每次过后,妈妈摸着我的屁股埋怨父亲:“你的心也太狠了……”说着,泪水哗哗的。父亲却说:“你知道个啥!‘养不教,父之过’。”我上初中时,恰逢“文革”开始。学校乱了套,我只得回了家。那天中午我背着书包回到家,妈妈诧异地问:“咋这么早就放了学?”我说:“造翻了,不念书了。”“啥?你说啥?”妈妈大吃一惊,“造啥反?”“造老师的反,他们都是牛鬼蛇神。”“胡说!”妈妈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她从没发过这么大的火,“你崽娃子是逃学了?!”她一把拧住我的耳朵。我咋说妈妈也不相信,非要我领她去学校看看,我只好含着委屈的泪水领着妈妈去学校。跨进学校大门,妈妈愣住了。呈现在她面前的是铺天盖地的大字报、砸烂的门窗、玻璃,几个戴红袖标的小将正在大声训斥几个灰溜溜的老师……好半天,妈妈一把拉住我的胳膊转身就走。路上妈妈告诫我:“书念不成就甭去学堂了。反让人家造去,你不要造那个孽。”几年后,学校恢复了教学,村里推荐我上高中。我重新跨进了校门。不到一个月,劳累了一生的父亲心脏病发作,撇下我们母子与世长辞了。父亲是家里的生活支柱。支柱虽然倒了,但房子是不能让塌顶的,我这根小桩子得顶上。我要退学,挑起奉养妈妈的重担。可妈妈说啥也不许我退学。亲友们不理解,纷纷劝妈妈不要再让我去上学。连两个姐姐也这样劝妈妈:“妈,叫我兄弟甭念书了,念书能顶啥用?你都快六十的人了,叫他回来挣工分吧。”“你俩知道个啥!”妈妈生了气,训斥两个姐姐,“念书能出息人哩。没叫你俩念书,我后悔了一辈子。只要我的胳膊腿能动弹,就要让你兄弟念书!”在我上高中的两年半里,妈妈吃尽了苦头。妈妈年迈体弱,又是小脚,不能参加队里的劳动。妈妈便养猪喂鸡,省吃俭用,一分一分地攒钱,供我读书。两年半里,妈妈没有给自己添一件新衣,却给我做了两身衣服,她怕同学们笑话我穿得窝囊。邻居大婶来我家串门,时常对我说:“你妈待你好尽了,成人了千万甭忘了你妈的恩。”这话还用大婶说么! 五高中毕业了,我又回到了家。我没有像妈妈期望的那样,成为一个有出息的人。但是,我成人了,有健康的身躯、有力的双臂、使不完的力气。奉养妈妈的重担我完全承担得起!寸草之心,要报三春之晖!一日收工回家,妈妈在院子劈柴。我急忙上前抢下她手中的斧子,扶她起身,埋怨说:“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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