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风,沉寂了很久。从1989年出版散文集之后,在之后的十五年间一直没有书籍问世。《星星都已经到齐了》结集了这十几年中张晓风的精品,不仅有她在散文创作中持续关注的主题——爱情和亲情,还包括咏物、写景、鉴赏等各个部分。读她的作品正如余光中所称赞的“柔婉中带刚劲”。在张晓风笔下,一砖一瓦,一树一木兼可成文,其笔如光之热,雪之贞,篇篇有寒梅之香。 本书简介: 《星星都已经到齐了》分五个部分,怀人、抒情、咏物、写景、鉴赏,无一不是大块文章。张晓风的散文出入古今,富艳难踪,其剔透处,既可因把玩而成佳趣;清寂处亦可因细绎而启人天机。至于绝美处则不免令人五内惊动,鹰扬处又令人奋然思飞。 作者简介: 张晓风,教授国学及中文创作40年。她文采亦秀亦豪,创作腹地广阔,2009年获中国文艺协会散文创作荣誉文艺奖章,为享誉华人世界的古典文学学者、散文家、戏剧家和评论家。主要作品包括散文《地毯的那一端》《愁乡石》《你还没有爱过》《我在》《这杯咖啡温度刚好》《星星都已经到齐了》《送你一个字》《玉想》等、戏剧《武陵人》《自烹》《和氏璧》《血笛》等,作品曾获中山文艺散文奖、国家文艺奖、吴三连文学奖。她的散文集已入选大陆与台湾中学生课本,与古典散文相映生辉,堪称现代中文经典。 目录: 相见不恨晚/席慕蓉 “你欠我一个故事!”(代自序)/晓风 辑一给我一个解释 描容 给我一个解释 梦稿 我捡到了一张身份证 母亲?姓氏?里贯?作家 如果有人骂你“隔聊” 有求不应和未求已应 关于玫瑰 窃据 辑二一半儿春愁,一半儿水 尘缘 不识相见不恨晚/席慕蓉 “你欠我一个故事!”(代自序)/晓风 辑一给我一个解释 描容 给我一个解释 梦稿 我捡到了一张身份证 母亲?姓氏?里贯?作家 如果有人骂你“隔聊” 有求不应和未求已应 关于玫瑰 窃据 辑二一半儿春愁,一半儿水 尘缘 不识 再跟我们讲个笑话吧! 一半儿春愁,一半儿水 重读一封前世的信 衣衣不舍 辑三秋千上的女子 在公路上撒“露奔”花籽的女子 卓文君和她的一文铜钱 秋千上的女子 辑四放尔千山万水身 星星都已经到齐了 戈壁行脚 请不要对我说欢迎 城门啊,请为我开启 等待春天的八十一道笔画 甘醴 同色 “你们害的!” 云鞋四则 平视,也有美景 放尔千山万水身 又一章 第一幅画 开卷和掩卷 从梦境里移植出来的木板桥 坡丘的联想 春水初泮的身体 跋张晓风手中的那支笔,是亦秀亦豪的健笔。这支笔,能写景也能叙事,能永物也能传人,扬之有豪气,抑之有秀气,而即使在柔婉的时候也带一点刚劲。——余光中(许多篇)现在聚拢来合成一集,就好像把十五年的光阴都放进一幅鸟静花喧的长卷里,写生者时而重彩描绘,时而淡笔点染,彼此互相映照,在灯下再次细读,只觉得眼前光影时时变幻,行间意象生生无穷,心里真是又羡慕又妒忌啊!——席慕蓉梦稿 啊!我又梦见自己在飞了! 我说“又”,是因为以前常做这种梦,进入中年不知为什么便自动关闭了梦中的飞行系统,变成一架彻彻底底的陆地行脚的机械。 从前那种梦中之飞,倒也不是真飞,而是滑翔。梦中的我只要稍一借力,便立刻可以弹起,每弹起一次可以飘上一百公尺,高度则大约在五层楼上下。 那种梦,我常做,因为太常做了,最后竟有点熟门熟路起来。每次出现这种动作,我竟会偷偷地对自己说,哎,好好享受这一刻吧,这是梦啊!梦中能飞,大约是由于生性浪漫,而一边飞却一边又知道是梦境,大约是由于冷静。冷静的浪漫恐怕不能长久。 果真,后来这种梦便稀少了。人总不能一辈子赖皮做潘彼得吧?我对自己失落的飞翔梦也只好任由之。虽然,满心泰然中总不免夹一丝怅然。 昨天是丙子年的年初二,我彻夜写稿到清晨六时。因为坐在前廊写,一个瞌睡醒来,猛见微明的天光,居然六点了。吓得一跃而起,赶到床上去补一觉。不睡不行,丈夫正住院,嫌医院饭凉,我答应给他送一顿热中餐,现在赶睡三个小时,起来做事才不会迷糊出错。 所以说,我不算是个快乐的女人,至少此刻不是,丈夫在年前一个礼拜生了病。午夜二时半,他忽然叫痛,飞车送到医院,检查出来是肝上长了个脓疡,医生吊起点滴打抗生素,没日没夜地打,除夕和初一各放了六小时的假,准许他回家过年。而我自己,则为挥之不去的关节炎所苦,过年一忙,情况不免加剧,我也懒得理它。 而这不快乐的女人却做了一个快乐的梦,在清晨六时到九时之间。 我梦见自己不知怎么回事,突然便拥有了飞行的能力。我起先还不相信,但试验几次以后便明白了,原来我是会飞的!我并没有长出翅膀来,但飞行原来也并不需要翅膀,你只需将身体一纵,即可入云,必要的时候则划几下手臂以便转弯。 我大半的时间都飞得不高,因为留恋人世吧?我总是一面飞一面看下面的人和景。奇怪的是大部分的人并没有发现头上多了我这个“不明飞行物”,他们的习惯是走路不抬头的。他们只自顾自地活着,但偶然也有一两个人会看见我,也有人为我鼓掌。我有点惭愧,我不配拥有那掌声,因为会飞并不是我努力而获得的,我莫名其妙地拥有了这种超能力,而我也并不知道自己会在哪一刹那又失去这种超能力,既然如此,我就不应该接受掌声。 我有时也飞过高山和海洋,奇怪的是我居然看到海洋里巨大的水母,水母令我着迷,他们那半透明的钟形身体对我而言等于文学和艺术,因为它是半实半虚欲阖还开的(“实”的是历史,“虚”的是鬼扯淡,只有“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时有还无”才是文学艺术)。我为那水母的美深深感动了,以致飞离海洋之后,满眼仍是那水母美丽优雅的开阖收放。 我为什么会梦见水母,也许是因为去年九月全家去作了一次阿拉斯加之游。那次旅行的重点是豪华游轮、鲸鱼和冰川。不知为什么回到我梦里的却只剩下那些潋滟波光中神秘的水母。事实上我在阿拉斯加看到的水母只不过大如拳头——婴儿的或成人的拳头,梦中的水母却大如橡木酒桶,原来它们都偷偷长大了,在我的梦里长大的。 飞着飞着,我看见低处有个人,我于是低空掠飞,去和那人说话。那人原来是个白种男人,我向他形容水母的样子,我说: “你能不能告诉我这个东西的英文字怎么拼法?” 这男人很善良,他抬头用英文对着我大叫起来: “喂!你疯了吗?你真笨啊!你形容的这种东西我知道,但它的学名我一时也说不上来,就算我知道我也不要告诉你!你要知道,这么简单的事,你一查百科全书就立刻可以知道的。可是,你知道吗?你会飞呀!你真的会飞呀!这是不得了的事呀!我要是跟你一样会飞,我就会一直飞,我就会专心飞,我才不去管它那个字怎么拼法!笨呀!” 我吃他一骂,不禁自惕,赶紧飞开。啊!他说得对,任何一本百科全书都可以告诉我水母怎么拼,但有飞行却不是人人都能拥有的权利。 醒来后我果真去查书,原来是Jellyfish“果冻鱼”。我其实是知道这个字的,不知怎的梦里竟忘了。我想我有点猜得出端倪来了,想必我生平对自己的英文程度老觉得有点遗憾,连梦里也在为自己不会某字的拼法而不安。但那人骂得有理,能飞的人则该飞,飞的时候能看到什么则该看,至于字怎么拼,根本是小事一桩,不该成为罣碍。 梦里,我继续飞。忽然,有一棵极美丽的花树出现了,花瓣是白的,五出,叶子则翠碧透明。我一看之下竟不能自持,只得急急飞降下来。但是,要看花,需要高度的飞行技巧,因为在空中停留并不容易,急煞和急转都使人容易坠落尘埃。然而,那花令我落泪,我忍不住冒险盘桓。 对于水母,我至少说得出它的中文名字,面对这花,我却连名字也叫不出。可是我知道我一定见过它,一定的。至于何时何地见过,我也说不上来。但它不是樱,台湾的山樱一般开成尖锥状,不似日本樱花花瓣平舒。只是我的梦中花虽然花瓣平舒,却有绿叶相衬,益见其粉翠互照之美。日本樱盛开时却是不杂一片叶子的。梦中花也不是梨花梅花,梨花梅花比较纤细,这花的直径却有四五公分长,每瓣的宽度也到达二公分。它也不是杏花李花,因为是单瓣。它的花形略近阳明山径上早春开在岩壁上的山茱萸,真真是翡翠珍珠的璧合。然而山茱萸的花只有四瓣,这花却五瓣(山茱萸偶然也作五瓣,不知怎么回事)。并且山茱萸是灌木,我的梦中花却是一株两人高的枝干虬结如怒涛如蛟龙的树。它又有点像西湖湖心小岛上的山楂花,但山楂却作水红胭脂色,不似梦中花的皎白亮洁。 它是谁?我连它的名字都说不上来,它却是令我在梦中堕泪乃至折翼的花树。它没有做什么,它只是开了花,它只是用花发了言,它甚至都还没有开到十分饱满,只是怯怯地试探地开了几枝,就令我目醉神迷,不能自已。 我堕地了,有人跑过来,说: “喂,学校说,叫你把学生的书本费收好,交上去,你不在,我替你收了,”她塞给我一把零钱,“你自己去缴吧!” 我捧了那把烦琐的零钱跑去赶公交车。但是大概久惯飞行,我几乎忘了上车投币的规矩,我胡乱掏了钱,匆匆投下,挤进车厢。那车却好像是香港巴士,两层,我坐在下层,有个坐在我右侧的女孩走来,说: “我常看你飞呢!你亲我一下好吗?” 她说的是真的,我飞的时候的确常碰到她仰望的目光,我亲了她的颊。 忽然,左边的女孩也叫起来: “也亲我一下!” 我愣住了,不行,这种事,是可一不可再的,我摇摇头。 “为什么,你亲了她,为什么我就不行?” 我不知道怎么告诉她,一次是可以的,第二次就不好了,我不要成为公众人物,我不要应人要求做反复的动作。她不依,喋喋怨骂,然而,就在这时候我获救了,九点半了,我醒了。 我冲进厨房炖鸡汤,及时把午餐送去医院。 我对这梦好奇,我对自己好奇,所以我照实记录了这梦,而梦大约总是在可解与不可解之间。三四千年前的占卜官,清晨起来,在一片白净的牛的肩胛骨上记载下君王的美梦或噩梦。我手下没有占卜官,只好自己动手来记,以供他日有空闲也有心情的时候,好好研究自己之用。 唉,如果没有那棵美得令人折翼的花树就好了,如果没有那些白纷纷馥郁郁如雪似霰的花瓣就好了,我就可以继续高飞。然而,我好像也并不遗憾,为一棵心事争发的花树而堕落尘埃,我其实是不悔的。 ——原载1996年7月7日《人间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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