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驼草,属落叶灌木。身躯并不高大,但根系发达,扎根极深,不怕风沙,不怕干旱,即使一年不下雨也不会枯死。在恶劣的环境中,骆驼草与大自然抗争,顽强地生长,以它不屈的意志滞止了风沙的流动。这正是我们这些病残作家自强不息的真实写照。本套丛书的作者都是中国当代著名的作家,更是伤残人作家中的杰出人物,他们不屈服于命运的精神,如同顽强生长在茫茫沙漠中的骆驼草,彰显着生命的壮丽。 本书简介: 本书收集了张海迪历年所写散文计37篇,几乎涵盖了她从事文学创作以来所有阶段的代表作品,从而较全面地反映出作者生活经历、思想历程及创作特点,也突出地表现出作者自强不息、勇攀高峰的精神。 作者简介: 1955年9月生,济南人。中国残疾人联合会主席。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曾任山东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兼创作室主任。已出版长篇小说《轮椅上的梦》《绝顶》《天长地久》,散文集《生命的追问》《我的德国笔记》《美丽的英语》《不沉的船》《张海迪作品精选》,翻译作品《丽贝卡在新学校》、《莫多克——头大象的真实故事》《一只旧箱子》,并出版《海迪自选集》(6卷本)。 目录: 散文 口哨 永远的凝望 美丽的清贫 死是美丽的 蓝色的斑马 芭蕾仙子 爸爸,让我们干杯 西边的太阳落山了 初一到十五 孤独的碎片 湖畔的结构 白气球 我的乡村小姐妹 我和老奶奶和大黑狗散文口哨永远的凝望 美丽的清贫死是美丽的 蓝色的斑马 芭蕾仙子 爸爸,让我们干杯 西边的太阳落山了 初一到十五 孤独的碎片湖畔的结构 白气球 我的乡村小姐妹 我和老奶奶和大黑狗长发飘飘 一条叫木木的狗钢琴课没有灵感的夜晚 我想跳发球 独自飞行 我是船,书是帆 咖啡沼泽太阳文学女神当星光闪烁时生命的追问 时间与意志 我是一个古老的传说 病痛的片断 风中的树 与大自然共舞 失去的乐园 白色的鸟,蓝色的湖 给维克多写信 翅膀望的故事 我的麻由咪别了,我的卡尼达大学口哨我会吹口哨。是妈妈教我吹口哨的。那时我大约六七岁。那时我整天躺在病床上,我的脊背上重叠着很长的刀口,我的腿不能动,我的胳膊不敢动,我的脖子更不敢动,假如我不小心活动一下,就会引起脊背伤口的剧痛。我长时间地躺着,我无可奈何地躺着,我终日孤独地躺着。我不知道还有什么能比躺在这种疼痛里更难过的事了。我的眼睛一次次转向窗外,窗外有小树,小树上有小鸟唱歌,小鸟是我的朋友。我的手不能拿玩具,我也没有更多的玩具,我只有几本翻烂了的小人书,一盒旧积木,还有一个傻乎乎的布娃娃。我唯一的快乐就是听小鸟唱歌,它们叽叽啾啾很是热闹。有一天我对妈妈说,我多想和小鸟一样唱歌啊!妈妈说我来教你吹口哨,这样你就能和小鸟一起唱歌了。妈妈说,你把嘴唇嘟起来,轻轻,轻轻地吹,有一丝风吹过的样子。我于是轻轻,轻轻地吹,一丝细细的风从嘴唇中牵出,一个好听的声音飘散开来,很悠长很柔和,神奇而缥缈。我反复吹着,开始是单音,后来我学会了由低音吹到高音。再后来我就会学小鸟叫,学它们啾啾地唱歌。我也吹自己会唱的歌。于是孤独中的我找到了快乐。在我的口哨声中,窗外小树的叶子绿了,又黄了。在我的口哨声中,树叶飘落了,窗外的白雪盖满了大地。春天来临,少女时代的我热情而活泼,在鲁西北那片绿色的田野上,我又吹起口哨,我的口哨带着弧线从这边飘向那边。村里男孩子们听见我吹口哨很惊奇地瞪大了眼睛。我又用欢快的口哨呼唤大白狗,它一听见我的口哨就会像一匹小白马,从村里热情万丈地飞跑到我身边。看着大白狗在我身边亲热地摇头摆尾,孩子们脸上露出油然钦佩的神情。我说我们一起吹口哨吧。于是田野上空仿佛飞来了一群百灵鸟……夕阳就要落山了,我们还流连在晚霞金色的迷蒙中。孩子们推我来到河边,我用口哨吹起苏联歌曲:红莓花儿开,田野小河边,有一位少年真使我心爱,可是我不能向他表白,满怀的知心话儿没法讲出来。啊…… 晚风里,我的泪水涌出来。我觉得口哨与歌声有区别,它给人更多的想象。吹口哨与唱歌不同,无论什么歌,用口哨一吹便牵出一缕淡淡的忧伤和怅惘。我唱歌没有哭过,但我听见自己用口哨吹出的歌却不止一次地流下眼泪,也许是我喜欢那些染着忧伤色彩的歌。木轮椅碾过乡村土路的坎坷和泥泞,我远远地告别了少女时代。一天,我又一次躺在病床上,窗外的小鸟早已不在,这里病房的窗外看不见绿色的枝条,天空却依旧是蓝天白云。忽然我很想吹口哨,吹一支随着轻风飘远的歌。那个曾经孤独的我,总盼望吹着口哨病就好了,不知不觉已经三十多年过去了,这是多么漫长的一支歌啊。我很想吹口哨,吹那支悠长缥缈的歌…… 永远的凝望那是一个树叶被秋风染黄的季节。有一天妈妈去亨得利钟表店买来一只小闹钟,妈妈说这只闹钟送给你,因为你今天又长大了一岁。那是一只金色的小闹钟,上了弦它便会发出清脆的叮零零的响声。妈妈说往后你有了这只小闹钟就不会寂寞了。你可以用小闹钟规定自己的时间,比如铃声一响你就该读书了,再一响你就该写字了。我每天都要一遍遍地摆弄我的小闹钟,屋里常常回响着清脆的铃声。有一天,我的玻璃窗外面露出一个脑袋,那是个男孩子,他有一双大大的黑眼睛。我很惊奇地看着他,我问你是谁?他说我是我,我住在这个楼上。他眨眨眼睛,咧开嘴巴笑着,他的两颗门牙很大。他说你每天都在家里打电话吗?我摇摇头,我说我家里没有电话。他说那为什么你家里总有电话铃响呢?我笑了,我骄傲地告诉男孩子,我有一只小闹钟。他说你能让我看看你的小闹钟吗?他说我们家只有一只挂钟,挂在墙上很高的地方。我说那你快进来吧。男孩子来到屋里,坐在我的床边。他说我十岁了,我说我才八岁半。他摆弄着我的小闹钟,让它发出叮零零的响声。他歪着脑袋听听,他说你的小闹钟真棒。我说我一个人在家闷了就听闹钟说话。他回头瞪大眼睛,他说我从来没听说过闹钟会说话,它只会响铃。我说我的闹钟就是会说话,不信你听听。男孩子把闹钟放在桌子上,静静听了一会儿。他说你的闹钟根本不会说话,它只会咔哒咔哒地响。我告诉他,有一次我一个人被锁在家里,四周静极了,我觉得很害怕,我很想有人跟我说话,可是没有。屋里只有小闹钟咔哒咔哒的声音,后来我听着听着,就觉得小闹钟咔哒咔哒的声音变成了说话的声音,我心里想什么它就说什么。不信你再听听。男孩子又听了一会儿,他说,嘿,真的,你的闹钟真的会说话。他说你的闹钟真聪明。从此,男孩子每天都来找我玩儿,我们给闹钟上弦,听它叮零零地响。一天男孩子说我们来打电话吧。他说其实人们都是在很远的地方打电话,没有在一个屋里打电话的,我就假装在很远的地方,在莫斯科给你打电话吧。他给小闹钟上满弦。叮零零——电话铃响了。喂,你是谁?男孩子问。我是我。我说。他说我有一本很好看的书,一会儿我坐飞机给你送去。我说你真有那么好看的书吗,你快给我送来吧。男孩子放下闹钟,跑出门去。不一会儿他抱着一本书回到我床边。他说你看我的飞机快吧,我是从莫斯科飞来的。我说我知道莫斯科很远,你的飞机飞得真快。我们一起翻看那本书,那是一本很大很厚的苏联儿童画册,彩色的插图很吸引人。我说我从没有看过这么好看的画册。那本书已经被翻看得很旧了。男孩子说他都看了一百遍了,可是还没有看够。他说我们先看《糊涂人》吧。那个故事里说有一个人很糊涂,早晨起来把裤子当衬衣穿,把奶锅当帽子戴。他去坐火车,却上了没挂钩的车厢,睡了一晚上,才发现还在老地方。我们一起笑弯了腰。我们又接着读《哥哥和弟弟》,那个故事里讲的是一对双胞胎兄弟,他们长得一模一样,就连他们的妈妈都分不清谁是哥哥谁是弟弟。哥哥闯了祸藏起来,人们却抓住了弟弟。弟弟从理发店刚出来,哥哥又进去了,理发师吓得瞪大了眼睛,他说你的头发怎么长得这么快呀?我们看着那些有趣的故事,时间不知不觉溜走了。男孩子有很多好玩儿的东西,那都是他自己做的。他说他有一只万宝箱,他把箱子抱来,箱子里很热闹,有小锤子,小钉子,小铁片儿,小木块儿……他说他是学校航模组的,会做飞机模型。他说他也会做小船。有一天下起了雨,男孩子跑来,他说外面雨很大,街上的水流成了河,他说这会儿我不能跟你玩了,我得试验我的小船去。男孩子跑出门去,外面,雨靴啪啪地溅起了水花。我很想跟男孩子一起去看小船。我趴在窗口很希望能看见男孩子和他的小船,可是我眼前只有一片迷蒙的水帘。我觉得脸上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滚过……不知什么时候,门开了,露出男孩子湿漉漉的脑袋。他说我来让你看看我的小船。他猫着腰进来,原来他端了一个盛满水的脸盆,水面上漂着一只小船。男孩子把脸盆放在我的桌子上,捞出小船放在我手上。这是一只很漂亮的小船,蓝色的船,白色的帆,栏杆是用很亮的钉子做的,上面绕着闪亮的铜线。小船上安放着炮台,船头还各有一挺机关枪。船头下面有一只用木片儿做的螺旋桨。男孩子拧紧那上面的橡皮筋,把船放在水中,小船就飞快地在水里跑起来。我快乐地欢呼,我觉得他是天底下最聪明的男孩子。我悄悄地想,假如我是他的同学,是他的同桌该多好啊!有一天,爸爸抱我到院子里晒太阳,医生说我必须经常晒太阳。我躺在白色的长椅上,我被晒得软软的像一只猫,我被长时间晒得很无聊。我眯着眼睛,忽然看见阳光里男孩子走来了,他的胸前抱着一只小灰猫。他过来坐在我的旁边,和我一起晒太阳。我说我见不着你就想你。他说我也是。他低头摆弄着小猫,那才是一只被晒得软软的猫。小灰猫眯起黄莹莹的眼睛,肚子里发出呼噜噜的声音。我说你的小猫真可爱。男孩子说这不是我的小猫,这是我在放学的路上捡来的,我想它是跑迷了路,找不到家了。我看见它的时候它正坐在一棵大树下喵喵地叫,后来它就跟着我走,我好几次把它送到大树下,可它还是跟我回来了,我已经给它洗了澡……他小声说这只小猫送给你吧。我说喜欢这只小猫,以后我们三个一起来打电话吧。我感激地望着男孩子,阳光里他脸上有一层金色的可爱的绒毛。男孩子说,从今往后,我们不能一起打电话了。为什么,为什么我们不能一起打电话了?男孩子说,我们家今天下午就搬家,我们搬到南京去找我爸爸,所以我们不能在一起打电话,不能在一起玩小船了……我抬眼望着太阳,太阳晒出了我的眼泪。我再也见不到你了吗?男孩子说,能,等我长大了,我就坐火车来找你。到那时候,我再给你打电话。男孩子在阳光里消失了。从那天起,我又一个人在屋里听闹钟说话了。每当小闹钟的铃声响起,我的眼泪就会颤颤地涌出来,我很想给男孩子打电话。我想问,喂,你在哪里,你什么时候长大?窗台上,小灰猫和我一起望着窗外蓝蓝的天,飘飘的云……美丽的清贫我喜欢坐火车,在漫长的旅途中,我喜欢火车的汽笛呜呜地叫着在田野上奔驰,我喜欢火车的烟囱喷着白雾穿出青翠的山谷,我喜欢火车隆隆地震响着驶向红红的夕阳。呜——那一声悠长的汽笛声总是让我忘记时空,车窗外匆匆闪过的景象总是让我回想起童年的时光。那时候妈妈总是背着我到很远的地方去找医生,妈妈总是说你的病能好,你还能站起来,只是现在还没找到能治这病的医生。我于是就常常坐火车,可我没有健康的孩子坐火车旅行的那种新奇和快乐,我像大人一样心事重重,我总是盼着自己能够快点好起来,不让妈妈再背我四处奔波。妈妈背我到外地看病,出门前总要打点行李。我们那时没有好看的箱子,甚至没有好看的旅行包。妈妈总是把我的衣服、尿布包在一个包袱里,妈妈背着我,还要一手提着包袱。每次离开家之前,妈妈都要把一叠钱数好,折起来放在贴身的衣兜里,再用针线把衣袋缝上。那次,我问妈妈你为什么把口袋缝起来,妈妈说我们得留心小偷。一路上我的心里总是很紧张,我害怕小偷,在我的想象中小偷有一双贼溜溜的三角眼,总是将下巴缩在衣领里。每逢有人从妈妈身边走过,我都要用警惕的目光打量一番,看看有没有长着三角眼,将下巴缩在衣领里的人。我知道妈妈的钱不能丢,那是给我治病的钱。在火车的晃动中妈妈微微闭上眼睛。我很困,可我使劲儿管住自己,不让自己打瞌睡。在火车上妈妈从不买饭吃,她总是在家里就准备好了路上的饭。妈妈吃馒头夹咸菜,用一只缸子喝列车员送的开水。我也是吃馒头,可是我不夹咸菜,妈妈要我吃装在玻璃瓶里的带鱼或是肉末炒雪里蕻。更多的时候妈妈让我吃带鱼,鱼是妈妈自己做的,那是清蒸带鱼,透过玻璃瓶可以看见银色的鱼块上洒着嫩黄的姜片儿和绿莹莹的葱丝儿。妈妈做的清蒸带鱼味道很鲜美。妈妈给我吃鱼时总是小心地将一排完整的鱼刺剔出,然后把一段段雪白的鱼肉递给我。我让妈妈吃鱼,我把鱼块硬塞到她的嘴边,妈妈怎么也不肯吃,妈妈说我不喜欢吃鱼,你吃,你吃了病就能快点儿好起来。那一次我们是秋天坐火车的,窗外的风景绿色和金黄交汇着。车窗开着,清凉的风吹进来,妈妈那时穿着白衬衫蓝呢裙,在后来的好几年里,妈妈春天和秋天就总穿这套衣服。火车呜呜叫着,渐渐慢下来了,车窗外的风越来越凉,妈妈套上一件灰色的旧毛衣说北京到了。那天晚上我住进了妈妈事先联系好的医院。在住院处护士阿姨让我跟妈妈再见,阿姨说这里不能留人陪着,妈妈只能明天来看我,说完就推着轮椅带我去洗澡换病号服,然后把我送进了儿童病房。那一夜我睡得很香甜,第二天睁开眼睛时,我看见妈妈正坐在我的床边,我问妈妈昨晚住在哪儿了,妈妈说我睡在这儿花园里的长椅上了,早上一个警察叔叔因为这事儿还盘问了我半天呢,我今天就回家这样可以省些钱。妈妈说着拿出给我买的住院的东西,脸盆、毛巾,还有一只布娃娃。妈妈摸着我的头顶,她说你要听医生叔叔护士阿姨的话,你吃饭一定要吃饱,我给护士阿姨说了,你没有饭票了就请阿姨写信,我就给你寄钱来,还有你的齐眉穗儿长了,就请阿姨剪剪,或是用发卡往上卡卡,别扎坏了眼睛……妈妈将自己的一枚发卡取下,轻轻别在我的头上。我忽然想哭,我忽然很想抱住妈妈,把脸贴在她的胸前让眼泪流下来,可我没有,我从没这样哭过,我只是无数次地这样想过,疼痛的时候,害怕的时候,难过的时候……我从没这样哭过,是因为妈妈从不让我这样哭,她说你得坚强,你从小就得锻炼自己。那天妈妈一定知道我流泪了,可她装作没看见一样,她说你快点儿好起来,我来接你的时候给你带新衣裳。我点点头,我的泪珠噼里啪啦掉在手背上。妈妈走了,我趴在窗口看着妈妈穿过医院的花园出了大门,妈妈穿着灰毛衣蓝裙子的身影消失了,我只觉得泪眼朦胧……我常收到妈妈的信,妈妈在每封信里几乎都要给我寄来邮票,我知道妈妈也在等我的信。我那时还不会自己写信,也不能顺畅地读妈妈的来信,护士阿姨说,我来给你读。妈妈的信写得很长,每封信都像一个很长的故事。我最高兴的事儿就是护士阿姨拿着妈妈的信坐在我床边的椅子上。妈妈在信里依然叮嘱我听话好好治病,她更多的是讲她和爸爸怎样牵挂我,怎样把好吃的东西留起来等我回家。我快出院时,妈妈来信说给我买了好看的衣服和布鞋。妈妈很详细地描述那件衣服和灯芯绒布鞋,我于是在期望中感到了快乐,感到了依托。妈妈来了。她来时已是冬天,窗外飘洒着细碎的雪花儿。妈妈的棉袄外面套着淡绿灰色的核桃呢的中式罩衫,仿佛从我记事起妈妈冬天就穿这件衣服,那上面缀着一对对用布条盘的琵琶扣。衣服旧了,袖口都磨毛了边儿,可妈妈却依然显得整洁淡雅。妈妈打开带来的包袱,拿出为我买的新衣服,妈妈说这波兰绒我跑了好几个布店才买到,我知道你穿上—定好看。我穿上绿色方格的波兰绒外套,妈妈背我又一次走出了医院的大门,妈妈还是一手提着那只包袱。火车在风雪中向前奔驶,我紧紧依偎着妈妈,眼睛紧张地注视着四周的人。妈妈小声对我说,你不用害怕小偷了,我也不用缝口袋了,我身上没有钱了。火车继续奔驶,雪花儿继续飘落,车厢里的人有的吃起烧饼夹肉,有的在很细致地啃鸡腿……后来火车在一个站台停下,妈妈说天津到了,站台上有人卖热气腾腾的包子,妈妈说可惜没有钱了,要不也给你买包子。妈妈说等回家我给你蒸包子,也放很多肉……一些人上了火车,过道里挤过穿呢大衣和棉大衣的人,有的人拎着好看的箱子和旅行包。一位阿姨在我们对面坐下,她脱掉浅驼色的呢大衣,摘下毛茸茸的大围巾,她穿着漂亮的红毛衣,用涂了红指甲的手指拢拢黑亮的烫成大波浪的卷发,很挺拔地坐在那里。我不由悄悄扭过头看看妈妈,妈妈穿着淡绿灰色的缀着琵琶扣的罩衫,那袖口已经磨毛了边儿。可我却觉得妈妈依然很美……呜——火车又向前驶去,妈妈说快了,我们就要到家了,爸爸一定在接我们呢。我的眼泪颤颤地涌出来,我想说,妈妈,我爱咱们的家,我爱你,亲爱的妈妈…… 死是美丽的死是美丽的。我写下这个题目天正下着秋天的雨。我第一次觉得死是美丽的就是一个下着秋天的雨的日子。那时我约莫五岁半,住在医院里。那时我几乎长年住医院,住在儿童病房,等着我的腿好起来,等着回到市委保育院大班那群快乐的孩子们中间去。在那里真有说不出的快乐,我可以尽情地跑,尽情地跳,尽情欢呼,也尽情地调皮捣蛋。一天我住进了白色的病房里,四周静极了,屋里只有两张带铁栏的儿童病床。虽然医生说我的病情很严重,可在这里,我算病得最轻的。我还能坐着,从铁栏里向外张望,观望屋里也观望窗外。我还能说话,只要有护士阿姨,我就会不停地说,不停地问,阿姨,我什么时候好?阿姨,我妈妈什么时候来接我?阿姨……如果几个穿白衣、戴白帽、脸上遮着大口罩的护士阿姨凑在一起,她们便说,这孩子怎么这么精神?再住下去真得憋出病来,她没有一会儿安静。的确,我没有一会儿安静。我坐病床上玩腻了所有能摸得到的东西,实在没有东西玩儿了,我便拔开暖瓶盖,看着那一缕缕热气变幻着形状冒出来,飞升去。我曾期望对面床上的那个孩子跟我说话,跟我玩儿,可他却整天直挺挺地躺在那里,微闭着眼睛,发出轻轻的鼾声。他的头上缠满了白色的绷带,鼻子里插着一根细细的红色的小管子,手上脚上终日吊着盐水瓶。他的爸爸妈妈来了,他也不睁开眼睛;他的爸爸妈妈给他带来一堆花花绿绿的罐头、果子露,他还是不睁开眼睛,而那一切都让我们幼儿园的小朋友垂涎欲滴。记得我们班里有个男孩子为了想吃一口罐头,故意在下雪天脱光上衣,飞跑到门口让冷风猛吹一下,回到床上很响地打喷嚏,好让自己感冒发烧打哆嗦,住进隔离室,等待吃罐头。我的床头没有罐头,也没有果子露,我只是腿不能走路,我照样香喷喷地吃饭,可我羡慕那个孩子的罐头和果子露,于是我想叫醒他,喂,喂,你醒醒,你还没有睡够吗?呸,你讨厌!他叫也叫不醒,喊也喊不醒。我拿根小木棍轻轻捅捅他,轻轻敲敲他,为了能够着他,我差点从床上摔到地上。我问护士阿姨,他为什么总是睡觉不理人。阿姨说这个男孩子没长脑瘤之前又活泼又调皮,后来病重了,做完手术他累了,就睡着了,他正在做一个很长的梦。他做什么梦?他梦见了什么?我不停地问。阿姨说他梦见自己坐火车到很远的地方去,那里是个很美的地方,等火车到站他就醒了。于是我盼望男孩坐的火车快些开,快些到站,然后他睁开眼睛,然后他跟我说话,然后他让我尝尝他那些花花绿绿的罐头和紫红色的透明的果子露,再告诉我他所看见的一切。我每天双臂伏在铁栏上,下巴颏懒懒地靠在胳膊上,等待他醒来。男孩子很漂亮,圆圆的脸庞,翘鼻子,嘴巴微张着,有点儿像笑的样子,可以看见他像我一样掉了一颗大门牙。他没有睁过眼睛,我想他的眼睛一定又大又亮。每当看到他黑黑的眼睫毛眨动,我就会高兴,我就会连连地叫他,喂,喂,你看,你看,外面下雨啦,有一只蜻蜓飞来啦!有一天,很冷,天真的下起了雨,雨不大,发出均匀的淅沥声,屋里很昏暗,我很闷,想哭,伏在栏杆上不耐烦,就睡着了。忽然我听到一阵忙乱的声音,猛地睁开眼睛,看见男孩子的床边围着一圈医生,他们悄声说话,摇头,无声地收起听诊器,无声地收起病历来,又无声地走出去。护士阿姨拔去男孩子鼻子上的红管子,拔掉他手上的吊针,又用白色松软的毛巾为他擦脸。男孩儿的脸色变白了,更安静了,他的睫毛不再眨动。阿姨扯起白色床单将他全身盖严了。为什么把他盖起来?我还等他醒来呢。我说,我不敢大声说,只是小声嘟哝,因为屋里的人都放低了声音说话。后来,男孩儿的爸爸妈妈来了,他们给他穿了崭新的蓝色有白杠的海军服,还把一顶后面有两根飘带的海军帽戴在他缠满白色绷带的头上。然后他们悄声哭泣,哭湿了手绢。他的妈妈啜泣着说他就喜欢这样的衣服。这时来了一辆带四个轮子的平车,人们把男孩儿抱上去,推他走了。我听到更伤心的抽泣声。门关上了,男孩儿的床上空荡荡的,我的心里也空荡荡的。过了一会儿,护士阿姨抱了一摞新的白床单进来了,她们很快就把男孩儿的床整理得干干净净。她们很静默地做着这一切。我怯怯地问,阿姨,他怎么啦?他死了。死是什么?死就是到很远的地方去了。坐火车吗?护士阿姨点点头。再也不回来了吗?护士阿姨依然点点头。我哭了。一位阿姨过来搂着我的肩膀,摸着我毛茸茸的头发。她说,你别哭,其实那里是很美的。那天晚上,我总也睡不着,望着对面的床,已听不见男孩儿的轻轻的喘息,听不见氧气瓶咕噜噜的冒泡声,只有窗外细细长长的雨声。我呆呆地想着,恍惚看见那个男孩子睁开眼睛,扯下了头上的绷带,他牵着爸爸妈妈的手跑出去,去坐火车。长长的绿色的火车发出鸣叫,轰隆隆向前开,闪亮的车窗像幻灯片一样闪过。我想起自己去武汉爷爷家就坐过火车,车窗外面真的很美,有田野,有小河……死,就是去很美的地方啊!我的小小的心安静下来,就困了,就睡着了。蓝色的斑马那一天,我变成了一只蓝色的斑马。我曾经那样喜欢斑马,我几乎喜欢所有的动物。我有一本很厚很大的书——《世界上的动物》。有一次我住医院,爸爸将那本彩色的大画册送给了我。爸爸说翻开这本书你就会走进一个动物园,就能认识各种动物,它们是你的朋友,也是人类的朋友。我喜欢那本书,我每天都要一页页地翻看,书里有很多千奇百怪的动物,我在动物园里从没有见过,比如凶猛的美洲豹、善于奔跑的袋鼠、机智灵敏的金花鼠、整天无精打采的小懒猴……过去我只见过狐狸大象梅花鹿什么的。我和书里的动物成了朋友,一捧起那本画册我就会忘记疼痛,难挨的时光也仿佛过得快了许多。就在那本书里,我认识了斑马,在我翻开的画页上是一片金黄的草原,一群斑马正在轻松而悠闲地踱步,很晃眼的太阳照耀着它们身上黑白分明的条纹。那一页上写着:在非洲肯尼亚辽阔的原野上,生活着成群的斑马,斑马全身长着美丽的花纹……那时,我很想去看看非洲的原野,看看那里的斑马。可是自从那一天我变成了一匹斑马,我就再也不愿想起斑马,我甚至忘记了世界上还有斑马……有一天,我的朋友G从国外给我寄来一个邮包,里面是几本德语小说,G说那都是很好看的小说。我于是翻着厚厚的《德汉词典》和《杜登通用德语词典》开始读G认为好看的小说。其中有一本书讲的是一个叫格里高尔的人,有一天早晨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大甲虫。格里高尔是在不安的睡梦中变成一只大甲虫的,那一页上写着:他仰卧着,那坚硬的像铁甲一般的背贴着床,他稍稍抬了抬头,便看见自己那穹顶似的棕色肚子分成了好多块弧形的硬片……我于是想起了斑马,我想起那一天,我是在十分清醒的状态下变成斑马的,我为自己变成了一匹斑马流下了眼泪。我也是躺在床上变成斑马的,与格里高尔不同的是,他是一个人躺在屋里,静静地,不知不觉地变成了大甲虫,而我变成斑马时,我的床的四周站满了人,站满了穿白衣、戴白帽、戴白口罩的医生。我全身赤裸裸地躺在一片洁白之中。我在很多眼睛的注视下一点一点地变成了斑马。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无地自容,在此之前,我从没有在别人面前脱光衣服,我已懂得了羞耻,而此时我却无法抗拒,无法挣扎。我竭力垂下睫毛,像睡着一样,我的眼睛不敢看在我周围忙碌的人们,那一会儿我很想哭,很想钻进被子里没命地大声尖叫。可是自从住进医院,我从来没有大声叫过,也没有哭过。医生们总爱对妈妈夸奖我,他们说这个孩子很听话,不管做什么检查治疗都不哭不闹,她跟我们配合得很好。妈妈听着,眼圈就有点儿发红,她就使劲儿搂住我,而那一会儿,我的全身就止不住地颤抖,就像站在大雪天里冻得发抖,我的眼泪也颤悠悠地使劲儿往外涌,我想起那些很疼又很可怕的检查,医生把很粗的针扎进我的脖子后面的骨头缝里,或是扎进腰上的骨头缝里,从里面抽出一管管透明的水。其实当我经受那一切的时候,我总是想哭出来,我很想大声哭出来,可我使劲儿忍着,就是不哭,我怕医生笑我,我怕等在门外的妈妈听见我哭。我知道妈妈听见我哭,她也会哭。我害怕妈妈哭,因为我从未见她哭过,我永远也不想看见妈妈哭的样子……我这样想着,泪水就变成了汗珠,从我的鼻子尖儿上,从我的额头上冒出来,不一会儿,我的头发根儿就湿了。每次做完很疼的检查,我就没有力气,我就闭上眼睛,不想说一句话。我的湿漉漉的头发堆在枕头上,我很想睡着,我忍受那一切时已经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后来我就睡着了,当我醒来我总是发现我的枕头上有一块块湿湿的印迹,我想我一定是在梦里哭了。我常常想不顾一切地大哭大叫,像所有的病孩子一样,他们不但大哭大叫,有的急了还咬医生,或是咬自己的爸爸妈妈。每当看到他们大哭大叫一阵,我的心里就会变得轻松一些,我就想下一次我也这样哭叫。我为什么不哭不叫呢?我想那样哭叫一阵一定比大笑一阵更快乐。我想我一定要使出全身的力气大声尖叫,我要让整个医院走廊里的人都听见我的哭叫。一位医生微笑着来到我的床边,他摸着我的头顶很亲切的样子。我抬眼望着他温和的笑脸,我的下颌开始微微发颤,我想他又要为我做什么检查了。每次医生都是先摸摸我的头顶,夸奖我是个懂事的孩子,然后就要我好好听话,配合治疗。我没有猜错。医生又要给我做检查了。医生说,这一次我们给你做斑马实验。这是一种神经系统的定位诊断。我问,什么是斑马实验呢?医生说,就是用碘酒在你的全身和四肢画上像斑马一样的条纹,晾干,再用淀粉试剂涂抹,吃一片阿司匹林出汗之后,有些地方的斑纹就会变成蓝色的……我低下头,不想再听下去,我又想哭,这次不是因为要忍受疼痛,而是我不愿意在人们面前脱光衣服,我想这比疼痛更可怕。我不……我不做那种实验……我小声嘟哝着,我的脸热烘烘的,一定涨得很红。你不是想快点治好病吗?医生问我。我的泪水噼里啪啦滴在雪白的床单上,洇成一些灰色的星星。你不是很听话吗?医生又说。我抽泣着,那一会儿我很想大声哭叫,可我忍住了。我点点头,又变成了一个听话的孩子。很多医生来到我的床前,他们有的拿着银色的病历夹,有的拎着一只盛满各种药水瓶的白木箱。浓浓的酒精味儿在我的四周弥散开来。他们围在我的床边,一边翻看病历,一边彼此小声说话,他们说一种我一点也不听懂的话,我说话时没有那种奇怪的卷舌音。护士阿姨让我躺下,要我脱掉所有的衣服,脱掉白底蓝杠的病号服。我的双手使劲儿捂在胸前,可我的上衣还是被扯掉了,我又使劲儿拽住裤子的松紧带,我的手却被更多的手用力扯开了。于是我赤裸裸地躺在孤独之中,我的喉咙发紧,耳朵里一片空洞的回响,就像火车鸣着很长的汽笛声。我想起了那片金色的热带草原,想起了那群美丽的斑马,它们在草地上悠闲地溜达着晒太阳,它们的脚下偶尔飞来活泼蹦跳的小鸟,小斑马就撒着欢跑起来,阳光下黑色和白色的斑纹格外耀眼……我觉得冰凉的毛刷在我的胸前一道道地刷过,又一道道地划过胳膊,浓烈的碘酒味呛得我睁不开眼睛。终于,最后一道碘酒刷过我的脖子,我知道我已经变成了一匹斑马。我的头发又湿了。紧接着我的眼前一阵闪烁的白光,一位拿照相机的医生站在床头柜上,俯身为我拍照。当这一切结束后,医生们拿起病历夹,拎起白色的木箱出去了,走廊里是一片轻轻的脚步声。护士阿姨让我起来穿衣服,我看见我的全身都是蓝色的斑马纹,我请求阿姨带我去洗澡。阿姨说碘酒洗不掉,过些天可以慢慢挥发掉。我不再说话,穿好衣服重新躺下。泪水顺着我耳边的发丝流下来,我忽然很想大声哭喊,我不想做一个听话的孩子,我从来都不是一个听话的孩子,我不想再忍受这一切,我不愿当一个想哭却不能哭、想叫却不能叫的孩子,我要当一个想哭就使劲儿哭、想叫就使劲儿叫的孩子,我不愿变成一匹斑马,我要像别的女孩子一样穿上漂亮的花裙子……啊——啊——啊——终于,我听见一个女孩子凄厉的尖叫,一声比一声长,一声比一声高。整个病房都激荡着刺耳的尖叫。门猛地被打开了,一群护士飞跑到我的床前,她们要我别哭别叫别吵别闹,她们按住我猛撞床栏的脑袋,她们说你要听话,你要安静……我跟她们对着干。我发疯一样地叫着:我不听话——我不安静——医生来了,握住我冰冷的手,让我靠在他的胸前,他说,孩子,一切都会好的,你最好睡一觉,睡一觉就好了。我重又躺下。我累极了。医生护士走了,轻轻地关上了门。我又翻开了那本《世界上的动物》,我轻轻地读着:在非洲肯尼亚辽阔的原野上,生活着成群的斑马,斑马全身长着美丽的花纹……我看见那群斑马正在追逐游戏,一只蓝色的小斑马正向它们跑去,它的眼角还挂着闪亮的泪珠…… 芭蕾仙子很快我就要过十岁的生日了。那天爸爸说,等我过生日的那一天,要送我一份最特别最美好的礼物。任凭我一再撒赖地追问,爸爸也不肯告诉我那件礼物是什么。接下来的那几天,我的心中充满了期待。我想或许爸爸要送我好看的书包?不,我早已不能上学了,我已经病了好几年……或许是一盒水彩?爸爸知道我在病床上多么喜欢画画,可是前几天他刚刚给我买了一盒十二色的蜡笔……再或许爸爸会送我有趣的书?在无数遍猜想之后我开始盼望从爸爸手里接过一大摞书,我想那些书里一定有最好看的故事。终于,我盼到了生日的这一天,是秋天。晚上,爸爸下班刚回到家,我就迫不及待地大叫起来,爸爸快给我礼物!爸爸来到我的床前,妈妈也跟过来,他们的脸上漾着同样的笑容。可是爸爸却是两手空空来到我的面前。我嚷着,爸爸,你说过要送我礼物,我要我的礼物……爸爸笑了,从胸前的衣兜里掏出一张粉红色的小纸片儿,递到我的手上。我问,这就是给我的礼物吗?爸爸点点头。我把那纸片儿举到眼前,啊,原来是一张票!我感到了意外的惊喜,我问,爸爸你要带我去看电影吗?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出家门了,我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脸色变得苍白。爸爸说,不是带你去看电影,是带你去看一场芭蕾舞。哦,芭蕾舞!我曾在画报上看过芭蕾舞的剧照,我羡慕芭蕾舞演员那修长有力的腿,喜欢她们穿着白纱裙轻盈的舞姿。去看芭蕾舞是我做梦也没想到的事啊。我感激爸爸给了我这样的快乐。爸爸说这是古巴国家芭蕾舞团的访华演出,只有两张票,所以留妈妈看家。匆匆吃过饭,爸爸就背我出了家门,剧院离家很远,我不住地担心会开演,爸爸加快了脚步,我看到路旁的电线杆很快就闪过去一根。当我们赶到剧场,开幕铃已经响过,灯光忽然暗下来。爸爸刚安置我坐好,紫红色的帷幕就徐徐拉开了。我的眼睛紧紧盯着舞台,那里的风景多么美啊!黯蓝色的天幕下,幽蓝的湖水泛着闪亮的微波,柔和的月光照耀着远处寂静的森林,一个美丽哀伤的故事就从这里悄悄传开了……随着大提琴忧伤缓慢的旋律,一只洁白的天鹅飞落到湖畔,看得出那是一只受了伤的天鹅,湖水中倒映出它的身影,哀婉的旋律中,天鹅向天空伸出无力的双翅,眼睛里流露出对蓝天的无限向往和依恋,它要死了,从此,没有人知道它曾经多么美丽,没有人知道它的美丽将永远消失……它用尽最后的力气向天空告别,它多么留恋天空给予它的快乐吟唱和自由的飞翔啊!天鹅缓缓地倒下去……台下爆发出热烈的掌声,我没有为天鹅之死鼓掌,多么可怜的天鹅呀!我心里默默想着,悄悄擦去脸上的泪水。忽然一阵明丽欢快的乐曲又奏响了,一群穿白纱裙的芭蕾仙子跳起了快乐的舞蹈,她们舒展双臂,双腿活泼地跳跃着,舞姿是那样轻盈优美,我注意到那些芭蕾仙子的脚,她们穿着白色的舞鞋,足尖挺立,那紧绷的肌肉显示出坚韧和力量。我被那一双双灵活的腿吸引着,被那一双双穿着白色舞鞋的脚吸引着。我在想,这些芭蕾仙子为什么能够这样站立?我想起在医院,每次医生检查我的紧紧绷起的双腿,说我脚足下垂,我都会难过,都会悄悄流泪。我想我再也不能和别的女孩子一样走路了,更不能像她们一样去奔跑……可那时我没有看过芭蕾舞,我不知道我有一双像芭蕾舞演员的脚,于是我快乐起来,我觉得我的心就要跳出喉咙,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激动的啊,我发现了一个秘密,我长了一双芭蕾仙子的脚!最后一幕演出结束了,可爱的芭蕾仙子们一次次来到舞台前谢幕,我使劲儿向她们挥手,我的眼泪止不住流下来,我只能在心里对她们说再见……爸爸背我刚回到家,我便迫不及待地告诉妈妈,我的脚长得跟那些芭蕾仙子的脚一样。我说,假如我也有一双那么漂亮的舞鞋该多好啊!我说等我的病好了,我也去跳芭蕾舞,我不跳天鹅之死,我要让天鹅活着……妈妈来到我的床边,轻轻把我的脑袋搂在胸前,妈妈说那你从明天开始就要更加刻苦地锻炼身体,活动腿活动脚,等你的病好了我就送你去苏联,去找芭蕾大师乌兰诺娃……那天晚上我很久都没有睡着,在后来的很多夜晚我都是很久睡不着,我总是回想那些美丽的芭蕾仙子,回想她们轻盈活泼的舞姿,回想她们足尖挺立的脚。我这样想着,就看见自己变成了芭蕾仙子,我穿着洁白的纱裙,头上戴着一圈白色的花环,我的脚上穿着闪着银光的白缎子舞鞋。我的身体是那样轻盈,仿佛轻轻一跳就能飞起来,我的足尖立在地上,我开始旋转,不停地旋转,我听到了台下的掌声……后来有一天妈妈送我一本杂志,那上面有一幅苏联芭蕾舞大师乌兰诺娃的照片,她是那样美丽。我对那本杂志爱不释手,我无数次地看乌兰诺娃的照片,有时候看着,我就觉得她的眼睛眨动起来,像天空一样蓝的眼睛,清澈而明亮……她微笑着,是对我微笑,我仿佛听见她在跟我说话,她说我能听懂的话,就像我看过的外国电影里的女演员一样,她说中国话,她说你快来吧,你一定快点儿来……早上我醒来,在阳光里对着镜子梳理自己的长发辫,我比着乌兰诺娃的照片将编好的辫子盘在头上,就像戴了一只花环。我的心中充满了希望和欢乐,我拼命地活动腿,拼命地活动脚,我想用不了多久我就能站起来了。在一场狂风暴雨之后我就十五岁了,有一天我离开了城市,离开那个曾给我无限遐想的剧院。我们来到了一个偏远的小村庄,那里没有电灯,夜晚我总是在昏暗的小油灯下读书。我庆幸自己偷偷带来一些书,有些是藏在枕头套里带来的。我将那本印有乌兰诺娃照片的杂志也带来了,经过了无数次的翻看,那本杂志已经破烂不堪,唯有乌兰诺娃那对美丽的眼睛依然明亮。在小油灯橘黄色光芒的照耀下,乌兰诺娃似乎更美了。我望着她,忽然一个朦胧的身影在我的脑海里复活了,在那静静的夜里,我又看见自己变成了芭蕾仙子……一九九三年十一月的一天,我来到上海电影制片厂的大摄影棚,在这里,我和上海芭蕾舞团的女演员共同拍摄一部音乐电视。天幕上洒下蓝色的光,四周是一片蓝色的朦胧。我穿着洁白的长裙,穿着银白色的舞鞋,在我的身旁是一群洁白的芭蕾仙子,我的轮椅旋转着,芭蕾仙子们旋转着,我的四周仿佛盛开着一簇簇洁白的花。那一会儿我心里只回荡着一个遥远的声音,她说你快来吧,你一定快点儿来……爸爸,让我们干杯我十一岁的时候曾经很希望自己是个男孩子,因为那段时间我总是胆小怕事,总是爱哭鼻子,我怎么也忍不住掉眼泪,我因为管不住自己而自卑,我因为自己是个女孩子而自卑。我想假如我是个男孩子就不会这么爱流泪了。有一天我为了管住自己,就对着镜子剪掉了长长的发辫儿,又嘁哩喀喳把头发剪得短短的,镜子里的我真的变成了一个男孩子的模样,我的短头发毛蓬蓬的,像个刺猬。可是在后来的一些天,剪了男孩子头发的我却照样害怕,照样哭鼻子。讲述这件事,我必须回到那个夏天。在这之前我喜欢夏天,喜欢夏天的浓绿,喜欢夏天的阵雨,喜欢雨后美丽的彩虹。可是那年夏天刚刚来临,一场灰色的风暴就猛然席卷了中国大地,紧接着世界就汇成了红色的海洋。有一天,我看见了一张可怕的报纸,那张报纸整整一版都是向爸爸猛烈开火的文章,那黑色的大字标题高喊打倒爸爸,说爸爸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修正主义分子!我就发起抖来,我从没像那天一样害怕,从没有像那天一样全身簌簌发抖。过去医生给我做手术,我都没有害怕。我好像听见人们在高喊打倒爸爸,那口号越喊越响……我的心嗵嗵地跳得很急,好像就要从我的喉咙里逃出来。我就像一只胆战心惊的兔子缩在墙角,闭紧眼睛,双手使劲儿捂住耳朵,我真希望自己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我不明白为什么爸爸突然就变成了坏人,我不知道我那会儿应该相信谁,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区分好人和坏人。我不知道生活中会发生什么,又觉得可怕的事情正在发生。我在不时炸响的雷声里不住地发抖,我在一阵阵狂风暴雨中无助地哭泣……那是一串颤抖的日子。有一天,爸爸回来了。我像平时一样跟他说话,我装模作样,竭力镇静自己。那会儿我满脑子都是电影里那些打入敌人内部的地下工作者,他们能很镇静地应付各种情形而不慌乱,就像出色的演员。可我不是一个好演员,我在爸爸面前感到心虚,我的下巴颏不住地发颤,说话也显得底气不足,软弱无力。爸爸,他们为什么说你是坏人?爸爸,你为什么不说话,你的脸色为什么这样苍白?爸爸,我为什么觉得这么冷……爸爸,我多么希望你说——那可怕的一切都是假的……我多想问爸爸,我多想听见爸爸的回答。我的泪水盈满眼眶,我不敢抬头看爸爸。吃饭了,爸爸像往常一样来到桌前,拖过椅子在我的对面坐下,从提兜里掏出几个烧饼,还有一包用绿荷叶包着的熟肉。爸爸往烧饼里夹了肉递给我和妹妹,自己并不吃,只是看着我们吃。我能感到爸爸疼爱的目光,我想说,爸爸,你也吃吧。可是我说不出话,我的泪水滚落到烧饼上。爸爸找来一瓶酒,倒了满满一杯,一口气喝下去。过去我从没见过爸爸这样大口喝酒。我一句话也不敢说,其实我很想说,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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