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箧中词》是晚清词人谭献花费二十多年时间编选的一部清人词集。该书共十卷,其中“今集”五卷,仿唐代元结《箧中集》之意,限于箧中所有,选抄经眼二百馀家词人词作;后又补选“续集”四卷,仿补人、补词之例,收录近二百家词作;今集原附己作《复堂词》一卷。全书所选作品千余首,有清一代名篇佳制基本囊括在内。谭献于词作之后附有简要的点评,旨在阐发常州词派的主张。该书一经问世,即受推崇,以为“《箧中》一选,海内视为金科玉律”,奉为学习的楷模。 本书简介: 張惠言十首張惠言(一七六一—一八〇二),字皋文,江蘇武進人。嘉慶四年(一七九九)進士,授翰林院編修。有《茗柯詞》。木蘭花慢楊花儘飄零盡了,誰人解,當花看。正風避重簾,雨回深幕,雲護輕幡。尋他一春伴侣,只斷紅、相識夕陽間。未忍無聲墜地〔一〕,將低重又飛還。疏狂情性,算淒涼、耐得到春闌。但月地和梅,花天伴雪,合稱清寒。收將十分春恨,做一天、愁影繞雲山。看取青青池畔,淚痕點點凝斑。【校】〔一〕“墜”,《茗柯詞》作“委”。【評】撮兩宋之菁英。水調歌頭春日賦示楊生子掞東風無一事,妝出萬重花。閒來閲遍花影、惟有月鈎斜。我有江南鐵笛,要倚一枝香雪,吹徹玉城霞。清影渺難即,飛絮滿天涯。飄然去,吾與汝,泛雲槎。東皇一笑相語、芳意落誰家〔一〕。難道春花開落,又是春風來去,便了却韶華。花外春來路,芳草不曾遮。【校】〔一〕“落”,《茗柯詞》作“在”。又百年復幾許,慷慨一何多。子當爲我擊筑、我爲子高歌。招手海邊鷗鳥,看我胸中雲夢,蔕芥近如何。楚越等閒耳,肝膽有風波。生平事,天付與,且婆娑。幾人塵外相視、一笑醉顔酡。看到浮雲過了,又恐堂堂歲月,一擲去如梭。勸子且秉燭,爲駐好春過。又珠簾捲春曉,蝴蝶忽飛來。游絲飛絮無緒、亂點碧雲釵。腸斷江南春思,粘著天涯殘夢,賸有首重回。銀蒜且深押,疏影任徘徊。羅帷捲,明月入,似人開。一樽屬月起舞、流影入誰懷。迎得一鈎月到,送得三更月去,鶯燕不相猜。但莫憑闌久,重露濕蒼苔。又今日非昨日,明日復何如。朅來真悔何事、不讀十年書。爲問東風吹老,幾度楓江蘭徑,千里轉平蕪。寂寞斜陽外,渺渺正愁予。千古意,君知否,只斯須。名山料理身後、也算古人愚。一夜庭前緑遍,三月雨中紅透。天地入吾廬。容易衆芳歇,莫聽子規呼。又長鑱白木柄,劚破一庭寒。三枝兩枝生緑,位置小窗前。要使花顔四面,和著草心千朵,向我十分妍。何必蘭與菊,生意總欣然。曉來風,夜來雨,晚來煙。是他釀就春色、又斷送流年。便欲誅茅江上,只怕空林衰草,憔悴不堪憐。歌罷且更酌,與子繞花間。【評】胸衿學問,醖釀噴薄而出。賦手文心,開倚聲家未有之境。傳言玉女多謝東風,吹送故園春色。低晴淺雨,做清明時節。昨夜花影,認得江南新月。一枝枝漾,春魂如雪。却問東風,怎都來、共闃寂〔一〕。綺屏繡陌,有春人濃覓。閒庭閉門,判鎖一絲愁絶。夢兒無奈,又隨春出。【校】〔一〕“共”,《茗柯詞》作“伴”。相見歡年年負却花期。過春時。只合安排愁緒,送春歸。梅花雪。梨花月。總相思。自是春來不覺,去偏知。【評】信手拈來。木蘭花慢游絲同舍弟翰風作是春魂一縷,銷不盡,又輕飛。看曲曲回腸,愁儂未了,又待憐伊。東風幾回暗剪,儘纏綿、未忍斷相思。除有沉煙細裊,閒來情緒還知。家山何處棲遲。春容易,到天涯〔一〕。但牽得春來,何曾繫住,依舊春歸。殘紅更無消息,便從今、休要上花枝。待祝梁間燕子,銜他深度簾絲。【校】〔一〕“家山何處棲遲,春容易,到天涯”,據《茗柯詞》當作“家山何處,爲春工、容易到天涯”。【評】屈曲洞達。玉樓春一春長放秋千静。風雨和愁都未醒。裙邊餘翠掩重簾,釵上落紅傷晚鏡。朝雲捲盡雕闌暝。明月還來照孤憑。東風飛過悄無踨,却被楊花微送影。【評】善學子野。茗柯詞四十六首久欲評注全本,遺餉學子,病懶未就。今就《宛鄰詞選》附録及《詞綜續編》所採,合録十闋,菁華略備。《詞選》附録諸家黄氏《續編》未載,今删取附茗柯後,以志派别。張琦三首張琦(一七六四—一八三三),字翰風,江蘇武進人,嘉慶十八年(一八一三)舉人。有《立山詞》。六醜見芙蓉花作悵秋光漸老,看點點、霜花飄足。庾郎正愁,愁來無處著。漫遮籬落〔一〕。是處秋容好,岸邊深巷,見數枝幽獨。雕闌深護珍珠絡。閒倚香雲,斜欹暖玉。相看更燒銀燭。却清樽半醉,前事棖觸。蘭舟初泊。記雙紅梳掠。坐對名花晚,情莫莫。燈前細語蛾緑。但回頭無奈,别離成各。西風緊、更催叢萼。料得是、一樣心頭滋味,減來還惡。凝愁處、莫倚闌角。看一痕、澹月微雲裏,依然是昨。【校】〔一〕“遮”,《立山詞》作“繞”。【評】美成思力。摸魚兒漸黄昏、楚魂愁斷。啼鵑早又相唤。芳心欲寄天涯路,無奈水遥山遠。春過半。看絲影花痕,罥盡青苔院。好春一片。只付與輕狂,蜂兒蝶子,吹送午塵暗。關山客,漫説歸期易算。知他多少淒怨。不曾真箇東風妒,已是燕殘鶯懶。春晼晚。怕花雨朝來,一霎方塘滿。嫣紅誰伴。儘倚遍回闌,暮雲過盡,空有淚如霰。【評】風刺隱然。南浦驚回殘夢,又起來、清夜正三更。花影一枝枝瘦,明月滿中庭。道是江南綺陌,却依然、小閣倚銀屏。悵海棠已老,心期難問,何處望高城。忍記當時歡聚,到花時、長此託春酲。别恨而今誰訴,梁燕不曾醒。簾外依依香絮,箅東風、吹到幾時停。向鴛衾無奈,啼鵑又作斷腸聲。【評】所謂深美閎約。翰豐與哲兄同撰《宛鄰詞選》,雖町畦未盡,而奥窔始開。其所自爲,大雅遒逸,振北宋名家之緒。其子仲遠序《同聲集》有云:“嘉慶以來名家,均從此出。”信非虚語。周止齋益窮正變,潘四農又持異論。要之,倚聲之學,由二張而始尊耳。惲敬二首惲敬(一七五七—一八一七),字子居,號簡堂。江蘇武進人。乾隆四十八年(一七八三)舉人。官江西瑞金知縣。有《兼堂詞》。阮郎歸畫蝴蝶少年白騎放驕憨。踏青三月三。歸來未到捉紅蠶。化蛾真不甘。江橘葉,一分含。那防仙嫗探。雙雙鳳子出花龕。繭兒風太酣。又輕鬚薄葉不禁風。教花扶著儂。一枝又逐月痕空。都來幾日中。曾有伴,去無踨。闌前種豆紅。蜜官隊裏且從容。問心同不同。錢季重二首錢季重(一七五八—一八二一),原名夢蘭,字季重,號黄山,江蘇陽湖人,諸生。有《黄山詞》。六醜朱藤正木棉乍試,又砌石、紛披花萼。計春竟留,盡蜂狂蝶惡。亭午風弱。屈指人何在,小庭深處,賸一枝夭灼。燕支滿地餘香足。亂擫銀筝,輕調湘竹。回頭已成依約。聽風風雨雨,春去無脚。南園西閣。玉虎纏金鑰。一十三年久、香漠漠。兔葵燕麥森束,縱有人護惜,也教錯愕。濃陰密、半來簾箔。也不是、當日匀香暈粉,珍珠絡索。春雲裏、細語叮囑,恐飛紅、吹到他邊去,惹伊淚落。【評】寫仿清真,唐臨晉帖,終非廖瑩中所能爲。四園竹〔一〕蜂鬚蝶粉,不住鬧薔薇。紅凝繡幕,緑映窗紗,做得春肥。清晝長,閒拄杖、闌干獨倚。眼前棖觸相思。草離離。從兹緑到江南,料無有缺些兒。更想東風吹去,開到鄉園、舊日花枝。知也未。甚近日,香篝夢反稀。【校】〔一〕“園”,原作“圍”,據《詞律》改。【評】用意深遠。 作者简介: 谭献(1832—1901),初名廷献,字仲修,号复堂,晚号半厂居士,浙江仁和(今杭州市)人。清同治六年举人(1867),晚年受张之洞邀请,至武昌主讲经心书院。谭献在文学创作与学术研究上俱有成就,尤以词学著称于世,叶恭绰以为:“仲修先生承常州派之绪,力尊词体,上溯风骚,词之门庭,缘是益廓,遂开近三十年之风尚。论清词者,当在不祧之列。”主要著作有《复堂类集》、《复堂日记》、《复堂词话》等。罗仲鼎,男,1935年生,曾任浙江传媒学院影视文学系系主任、教授。主要著作有《艺苑卮言校注》,《箧中词》点校等。 目录: 目録 前言一 馮煦原序一 譚獻自序二 篋中詞今集卷一 吴偉業三首 浣溪沙斷頰微紅眼半醒 滿江紅沽酒南徐 賀新郎萬事催華髮 熊文舉一首 南鄉子秋色集帆檣 龔鼎孳三首 點絳唇簾外河橋目録前言一馮煦原序一譚獻自序二篋中詞今集卷一吴偉業三首浣溪沙斷頰微紅眼半醒滿江紅沽酒南徐賀新郎萬事催華髮熊文舉一首南鄉子秋色集帆檣龔鼎孳三首點絳唇簾外河橋東風第一枝鳳管排煙薄倖碧簾風綰趙進美一首醉落魄木犀小院李雯八首菩薩蠻薔薇未洗燕支雨謁金門楓葉舞鵲踏枝慘碧愁黄無氣力鳳凰臺上憶吹簫漏咽銅龍虞美人廉纖斷送荼蘼架又蜂黄蝶粉依然在浪淘沙金縷曉風殘風流子誰教春去也曹溶二首薄倖緑楊絲綰霓裳中序第一繡囊冷雲軟宋徵璧二首醉花陰豆蔻梢頭花半吐滿庭芳雲覆銀塘宋琬三首浣溪沙乍暖猶寒二月天蝶戀花月去疏簾才幾尺滿江紅試問哀蛩宋徵輿八首小重山春流半繞鳳凰臺踏莎行錦幄銷香憶秦娥黄金陌浪淘沙令雁字起江干蝶戀花寶枕輕風秋夢薄玉樓春雕梁畫棟原無數醉落魄無人到處綺羅香寒食煙銷王庭一首暗香半城落日王士禎八首點絳唇水滿春塘減字木蘭花紗窗夢起醉花陰香閨小院閒清晝浣溪沙北郭青溪一帶流.。。。。。。。。。。前言前言 《篋中词》是清末詞學大師譚獻的著名清詞選本,也是晚清詞壇流傳最廣、影響最大的清词選本。近人冒廣生指出:“仁和譚仲修,循吏文人,倚聲巨擘。《篋中》一選,海內視為金科玉律。”〔一〕並非虛譽。 譚獻(一八三二—一九〇一),原名廷獻,字滌生,後改字仲修,號復堂。浙江仁和(今浙江杭州市)人。同治六年(一八六七)舉人,歷任安徽歙縣、全椒、含山等地知縣。晚年退歸故里,潛心著述,對詞學用功尤深,為同、光年間詞壇領袖人物,與丹徒莊棫齊名,號“莊、譚”。著述甚丰,除《篋中词》外,尚有《復堂類集》、《復堂日記》、《復堂文續》等。曾選唐、宋、元、明詞為《復堂詞録》十一卷。其論詞文字,則散見於《復堂詞録》、《篋中詞》及文集、日記之中,後由弟子徐珂輯成《復堂詞話》一卷〔二〕。 一 前言《篋中词》是清末詞學大師譚獻的著名清詞選本,也是晚清詞壇流傳最廣、影響最大的清词選本。近人冒廣生指出:“仁和譚仲修,循吏文人,倚聲巨擘。《篋中》一選,海內視為金科玉律。”〔一〕並非虛譽。譚獻(一八三二—一九〇一),原名廷獻,字滌生,後改字仲修,號復堂。浙江仁和(今浙江杭州市)人。同治六年(一八六七)舉人,歷任安徽歙縣、全椒、含山等地知縣。晚年退歸故里,潛心著述,對詞學用功尤深,為同、光年間詞壇領袖人物,與丹徒莊棫齊名,號“莊、譚”。著述甚丰,除《篋中词》外,尚有《復堂類集》、《復堂日記》、《復堂文續》等。曾選唐、宋、元、明詞為《復堂詞録》十一卷。其論詞文字,則散見於《復堂詞録》、《篋中詞》及文集、日記之中,後由弟子徐珂輯成《復堂詞話》一卷〔二〕。一譚獻精研詞學,在詞的創作和詞學理論研究方面都取得了重大成就。正如葉恭綽先生所說:“仲修先生承常州派之緒,力尊詞體,上溯風騷,詞之門庭,緣是益廓,遂開近三十年之風尚。論清詞者,當在不祧之列。”(《廣篋中詞》卷二)指明了譚獻對詞學發展的貢獻以及在近代詞學史上承前啟後、繼往開來的重要地位。譚獻是常州派詞學理論的繼承者。他在批評浙派詞人王昶《國朝詞綜》選詞標準失當時說:“予欲撰《篋中詞》,以衍張茗柯(惠言)、周介存(濟)之學。”明確宣稱,編撰《篋中詞》就是爲了推衍常州詞派的詞學理論主張。以張惠言、周濟等人為代表的常州詞派,是清代中後期影響最大的詞派。嘉、道以還,常派取代了浙派的地位,主盟詞壇幾達百年之久。常派詞學理論主張的具體內容是什麽呢?約而言之,大致有四箇方面,即尊詞體、重詞意、講寄託、倡復古。所謂尊詞體就是認為詞也是正統儒家詩教所肯定的“風、騷、樂府之遺”,是樂府和唐詩的發展變化,在文學史上應該具有與詩歌平等的地位,不認同詞乃是“詩之餘”,是“小道”,士大夫們“不屑為”的傳統觀念。提出這一理論主張是爲了提升詞的社會地位,拓展詞人的創作視野,提高詞的思想藝術水平。用張惠言的話來說,就是要“塞其下流,導其淵源,無使風雅之士懲於鄙俗之音,不敢與詩賦之流同類諷誦之也”〔三〕。晚清及民國之初,詞學創作與研究之風盛極一時,與尊詞體這一理論觀念的普及不無關係。重詞意實際上是儒家詩教“詩言志”在詞學創作中的運用,與尊詞體的理論主張密切相關。既然詞並非“小道”,詞與詩一樣也是“風、騷、樂府之遺”,那麼,“詩言志”的原則同樣適用於詞。這就要求詞的創作不能一味“佚蕩靡麗”,淪為側艷之詞,而應該像詩歌一樣,涵括豐富的社會內容,“緣情造端,興於微言,以相感動”〔四〕。講寄託則是強調,詞在藝術表現方法上有自己的特殊規律,詞與詩不同,詞更注重“低迴要渺以言其志”〔五〕,詞人必需運用比興寄託的抒情方式來表現箇人的情志,努力創造“意內而言外”的理想美學境界。至於倡復古,主要是為這種理論主張樹立一箇典範。在張惠言看來,唐代詞人,尤其是溫庭筠的詞,“其言深美閎約”,篇篇有寄託,是後人學習的榜樣。而五代以後的詞,都不免於“雜流”,以至於“蕩而不返,傲而不理,枝而不物”。常州詞派這一理論觀點的保守性是顯而易見的,在評論具體作家作品時也每每流於牽強附會。不過這並非張惠言立言宗旨之所在,要理解張氏理論之實質,還離不開當時的歷史文化背景。乾、嘉以前,清代詞壇大體為浙派所籠罩。從清初浙派宗師朱彝尊之開宗立派,領袖群彥,標榜以南宋詞人姜夔、張炎為模習典範,到雍、乾之世以詞風“幽深窈曲”著稱的詞壇巨匠厲鶚,再到嘉、道之際有“浙派殿軍”之稱的郭麐,這一流派綿延流傳了百年之久。但是,由於社會形勢的劇變,浙派理論主張固有的弱點和弊病逐漸暴露出來,詞的內容趨於狹窄空虛,風格流於輕靡浮滑,引起人們普遍不滿。謝章鋌批評道:“大抵今之揣摩南宋,只求清雅而已,故專以委夷妥帖為上乘,而不知南宋之所以勝人者,清矣而尤貴乎真,真則有至情;雅矣而尤貴乎醇,醇則耐尋味。若徒字句修潔,聲韻圓轉,而置立意於不講,則亦姜、史之皮毛,周、張之枝葉已。雖不纖靡,亦且浮膩;雖不叫囂,亦且薄弱。”〔六〕謝章鋌指出了浙派末流只注意“字句修潔,聲韻圓轉”,而不重視立意,因而缺乏真情韻味。這種捨本逐末的結果,使詞風“浮膩薄弱”,如此學習南宋,只能得其皮毛。常州詞派正是適應這種形勢而產生的詞學流派,他們打着反對“雕琢曼詞”的旗號,主張詞必須重意,應該抒寫“賢人君子幽約怨悱之情”〔七〕,繼承風、騷、樂府的優良傳統,講究比興寄託。雖然這僅僅是封建社會內部少數士人試圖補弊救偏,進行改良的主張,與當時的社會形勢並不完全相稱。不過,對於滌蕩瀰漫于詞壇的不良詞風,畢竟起了一定作用。常州詞派能夠取代浙派,成為引領風氣的詞學流派,主要原因即在於此。二古人編選詩文選本,大多是爲了推衍一種理論主張,為自己的理論主張樹立典範。明清以後,此風尤熾。遠者如明代復古派李攀龍的《唐詩選》,竟陵派鍾惺的《古詩歸》;近者如清初神韻說倡導者王士禎的《唐賢三昧集》,浙西詞派朱彝尊的《詞綜》,常州詞派張惠言的《宛鄰詞選》和周濟的《宋四家詞選》,等等。譚獻的《篋中詞》也不例外。前面已經提到,譚獻編撰《篋中詞》,是爲了推衍常州詞派的理論主張,批評糾正浙派末流日趨空虛浮滑的詞風。正因為如此,所以他對另一部當時影響頗大,代表浙派詞學觀點的清詞選本《國朝詞綜》提出了尖銳的批評:“閲王氏(昶)《詞綜》四十八卷,二集八卷。王侍郎去取之旨,本之朱錫鬯(彝尊),而鮮妍修飾,徒拾南渡之瀋,以石帚、玉田為極軌,不獨珠玉、六一、淮海、清真皆成絕響,即中仙、夢窗深處,全未窺見。”(《復堂日記·丙子》)在《篋中詞》中又指出:“浙派為後人詬病,由其以姜、張為止境,而又不能為白石之澀,玉田之潤。”又說:“南宋詞蔽,瑣屑餖飣。朱、厲二家,學之者流為寒乞,……予初事倚聲,頗以頻伽名雋,樂於諷詠;既而微窺柔厚之旨,乃覺頻伽之薄。又以詞尚深澀,而頻伽滑矣,後來辨之。”在這些言論中,譚獻對浙派一味模習姜夔、張炎而僅得其形似,對浙派後期代表人物郭麐等人詞風的弊端都提出了批評。譚獻雖然推崇常州詞派的理論主張,但是對常派的某些具體見解,却並不完全贊同。他说:“常州詞派,不善學之,入於平鈍廓落,當求其用意深雋處。”〔八〕他不贊成張惠言一味倡導復古,過分推崇唐代詞人,而以溫庭筠為“最高”的觀點,說:“四農大令(潘德輿)與葉生書,略曰:‘張氏《詞選》抗志希古,標高揭己,宏音雅調,多被排擯。五代、北宋有自昔傳誦,非徒隻句之警者,張氏亦多恝然置之。竊謂詞濫觴於唐,暢於五代,而意格之閎深曲摯,則莫盛於北宋。詞之有北宋,猶詩之有盛唐,至南宋則少衰矣’云云。張氏之後,首發難端,亦可謂言之有故。然不求立言宗旨,而以跡論,則亦何異明中葉詩人之侈口盛唐耶?……然其針砭張氏,亦是諍友。”〔九〕他首先指出,對張惠言《詞選》的批評,主要應該看清張氏立言宗旨所在,而不能光看表面。否則,宗唐也好,宗北宋也好,都可能重蹈明七子復古主義的覆轍。其次,在這樣的前提下,譚獻也認為,張氏一味推崇唐詞而輕視五代、北宋以後的詞家詞作是片面的。再次,譚獻還認為,張氏《詞選》棄取標準過於苛嚴,致使五代、北宋許多名篇均遭摒棄。因此,潘德輿的上述言論“亦可謂言之有故”,“針砭張氏,亦是諍友”。對潘德輿意見的肯定,當然也就包含了譚獻對張惠言理論觀點的批評和修正。在中國詞學史上,清代被認為是詞學復興的時代。在有清二百七十多年中,詞學創作之繁榮,詞人數量之眾多,詞派面目之紛繁,確實大大超過了前代。僅葉恭綽先生《全清詞鈔》一書,初選時已獲詞家四千餘人。近年南京大學編纂《全清詞》,據說收羅詞家已達萬人。清詞這麼驚人的數量至少說明兩點:一是詞這種文學形式在清代的文人創作中,已經達到了相當普及的程度。二是詞的創作在經歷了元、明兩代的沉寂和衰落以後,在清代特定的歷史文化背景之下,再次恢復了生機。一段時間之內,這麼多人從事詞的寫作,湧現了大量的詞人、詞派,必然會對詞這種藝術做出許多超越前人的新貢獻。就清詞發展的各箇時期看,情況的確如此。無論是以抒寫黍離麥秀、陵谷滄桑之感見長的雲間詞派,還是以沉雄俊爽、豪邁奔放之風見異的陽羨詞派;無論是以抒寫箇人情懷、風格幽雋清綺見長的浙西詞派,還是講究比興寄託、追求淳厚之美的常州詞派,以及被譚獻稱為清代詞壇“鼎足而三”的詞人納蘭性德、項鴻祚和蔣春霖,都對詞學藝術做出了獨特的貢獻。清詞創作的繁榮,促成了晚清詞學理論研究之風的勃興,意在推衍自己詞學理論主張的各種詞論專著和詞的選本紛紛出現。在眾多的清詞選本中,則以代表浙派觀點的《國朝詞綜》、《國朝詞綜二集》、《國朝詞綜續編》(王昶編、黃燮清續)和以基本代表常派觀點的《篋中詞》影響最大。三譚獻精研詞學理論,詞的創作也有很高成就。陳廷焯說:“仁和譚獻,字仲修,著有《復堂詞》,品骨甚高,原委悉達。窺其胸中眼中,下筆時匪獨不屑為陳、朱,盡有不甘為夢窗、玉田處。所傳雖不多,自是高境。”〔一〇〕徐珂也說:“同、光間有詞學大家,……為海內所宗仰者,譚復堂大令是也。”〔一一〕譚氏以著名詞人和詞學理論家的雙重身份遴選清詞,編成一集,遂使《篋中詞》成為清詞的權威選本。譚獻自己在《篋中詞序》中說:“至於填詞,僕少學焉,得本則尋其所師,好其所未言,二十餘年而後寫定。就所睹記題曰‘篋中’。”這段自敘說明,《篋中詞》是譚氏精心結撰,經歷長期艱苦勞動才完成的作品。近人吳梅在《詞學通論》中評論說:“《篋中詞》二集,收羅富有,議論正大。”比較準確地概括了譚獻這一選本的兩箇突出優點。譚氏自己雖然說過,編選《篋中詞》是爲了“衍張茗柯、周介存之學”,但在實際選録作品時,卻不囿於一宗一派之成見,標準較正,取徑較寬,既不像李攀龍選唐詩那樣偏仄,也不像張惠言《宛鄰詞選》那麼苛嚴。舉凡清代詞壇的名家名作,以至地位不高的無名詞人和婦女詞人的優秀作品,都盡可能予以搜録。全書一共入選録三百七十多位詞人的作品近一千篇。清詞中那些內容充實,感情真摯,藝術完美,風格獨特的優秀作品,基本包羅在內。譚氏的詞學理論接近常派,但是在具體選詞時,卻能採取客觀公允的態度,選録浙派詞人朱彝尊、厲鶚詞各十八首,在數量上大大超過常派詞人張惠言和周濟。朱、厲二人的名篇佳作,大致包括無遺。即使對浙派後期詞人如郭麐、戈載等人的作品,也能酌情入選,並未一概加以排斥。除了對浙、常兩派代表詞人給予較多篇幅外,作者特別對納蘭性德、項鴻祚和蔣春霖三人給予最大篇幅,分別為二十五首、二十一首和二十五首,並且重點加以評論。而對一般詞人,則録其代表作數首,讓讀者通過一斑以窺見全豹。這樣的安排,使《篋中詞》這箇只有中等容量的選本,能夠為讀者清楚展示清詞的總體面貌和發展流變,成為後人閱讀和研究清詞的重要參考資料。《篋中詞》的另一箇優點是議論深刻,品評精當。例如他評論清初詞壇狀況時說:“錫鬯、其年行而本朝流派始成。顧朱傷於碎,陳厭其率,流弊亦百年而漸變。錫鬯情深,其年筆重,固後人所難到。嘉慶以前,為二家牢籠者十居七八。”〔一二〕對清初詞壇流派的形成以及發展過程中所產生的流弊,做出恰當的說明,對清初兩大詞派的代表詞人朱彝尊和陳維崧詞風的優長缺失,作了簡明扼要的概括。在《篋中詞》中,譚氏還通過重點作家的評論,對清代詞壇的狀況,作出了恰當評價。例如評論蔣春霖《水雲樓詞》,他曾說過一段精闢的話:“文字無大小,必有正變,必有家數。《水雲樓詞》固清商變徵之聲,而流別甚正,家數頗大,與成容若、項蓮生二百年中分鼎三足。咸豐兵事,天挺此才,為倚聲家老杜,而晚唐、兩宋一唱三歎之意,則已微矣。或曰:‘何以與成、項並論?’應之曰:阮亭、葆馚一流,為才人之詞;宛鄰、止庵一派,為學人之詞,唯三家是詞人之詞,與朱、厲同工異曲,其他則旁流羽翼而已。”〔一三〕譚氏把清代詞人分為才人之詞、學人之詞和詞人之詞三類,並以納蘭性德、項鴻祚、蔣春霖以及朱彝尊、厲鶚為詞人之詞的代表。這五人中,除了對項鴻祚的評價之外,都比較客觀公允。《篋中詞》對具體詞人詞作的評論,也有許多深刻的見解。例如對厲鶚詞評論說:“太鴻思力可到清真,苦為玉田所累。填詞至太鴻,真可分中仙、夢窗之席。世人爭賞其餖飣窳弱之作,可謂微之識碔砆也。”〔一四〕對浙派中堅人物厲鶚詞優缺點的分析,切中肯綮。又如對項鴻祚《憶雲詞》的評論說:“蓮生古之傷心人也,盪氣回腸,一波三折,有白石之幽澀而去其俗,有玉田之秀折而無其率,有夢窗之深細而化其滯,殆欲前無古人。……以成容若之貴,項蓮生之富,而填詞皆幽艷哀斷,異曲同工,所謂別有懷抱者也。”〔一五〕儘管後人對譚氏這段評論存在異議,或以為是過譽之辭。但項鴻祚畢竟是清詞中具有獨特抒情風格的名家,譚氏對其詞風細緻入微的比較分析,對於讀者認識和把握項詞藝術風格特點,還是很有啓發的。作為反映一代詞壇面貌的清詞選本,《篋中詞》也存在明顯不足。清詞規模浩大,數量驚人,而編選者以一人之力為之,加上圖書資料的限制,致使少數重要作家作品未能入選,難免遺珠之憾。又《篋中詞》完成於光緒四年(一八七八),刊印於光緒八年(一八八二),離清朝滅亡近三十年,有些清末名家的詞作,自然無法入選。還需說明的是,《篋中詞》成書過程漫長,其間歷經戰亂,時斷時續,並非一次完稿。全書共十卷,計今集五卷,續集四卷,並附《復堂詞》一卷於今集之後,作為第六卷。作者首先完成今集,以後又據“續有所得,則仿補人、補詞之例”〔一六〕陸續增補,最後完成續集。這種分批完成的編纂方法,造成《篋中詞》體例的缺陷,即同一作家的作品,往往被分拆於今集、續集的各卷之中。我們在校點整理時,把同一作家的作品予以合併。原書沒有詞人小傳,現據有關資料補足,以方便閲讀。四此書以光緒八年刊《篋中詞》今、續集為底本,同時參照譚獻《復堂類集·詞集》、陳乃乾《清名家詞》、葉恭綽《全清詞鈔》、王昶《國朝詞綜》《國朝詞綜二集》、黃燮清《國朝詞綜續編》、陳廷焯《詞則》等詞集及選本,互相參校,改正了某些明顯的錯誤。對重要異文,則同時列出,供讀者參考。譚獻《復堂類集》刊印早於《篋中詞》,而《篋中詞》今集最後所附《復堂詞》一卷,數量卻較《復堂類集·詞集》三卷所録為少,可能作為附録時,復堂自己有所刪汰。為尊重作者原意,現不予增補,一仍其舊。在此書的整理校點過程中,友人屈興國、黃建國曾經提供幫助,故舊情誼,書以志感。羅仲鼎二〇一三年十月二十三日修改二〇一五年一月二十三日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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