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绍

熬鹰


作者:老藤     整理日期:2015-11-20 21:29:29

老藤中篇小说集,包括11部小说,作品以辽东地区的人物风情为叙事对象,以流畅的笔法讲述了一个个或深刻动人、或发人深省的故事,笔锋锋锐、叙事大度,条理严谨,主线清晰。其作品发表多部,市场口碑良好。
本书简介:
  本书为一部中篇小说集,由11部中篇小说构成,分别为《熬鹰》《无雨辽西》《辽西往事》《烧烤》《萨满咒》《波澜不惊》《快手沟》《麻栎树》等,作品以辽东地区的人物风情为叙事对象,以流畅的笔法讲述了一个个或深刻动人、或发人深省的故事,其中《无雨辽西》《辽西往事》发表于《中国铁路文艺》,《无雨辽西》被小说选刊转载,《辽西往事》被中华文学选刊转载。
  作者简介:
  老藤,本名滕贞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作家协会主席团成员。1983年开始发表作品,在《十月》《中国作家》《文艺报》《小说月报》等几十家报刊发表长中短篇小说百余篇,出版长篇小说《腊头驿(西施乳)》《鼓掌》等三部,小说集《无雨辽西》《会殇》等四部,文化随笔集《儒学笔记》《探古求今说儒学》两部。作品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新华文摘》《中华文学选刊》《长篇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等转载。曾获东北文学奖、辽宁文学奖。
  目录:
  熬鹰/001
  无雨辽西/034
  辽西往事/062
  焦糊的味道/105
  官井/133
  黄昏里的“双规”/173
  萨满咒/212
  波澜不惊/287
  换届/315
  快手沟/334
  麻栎树/351前言优美的美学追求
  ——读老藤的小说
  ●贺绍俊
  老藤写小说,写得并不多,何况老藤是在繁忙的公务之余写小说的。我*初读到老藤的小说并没有太在意,但当我集中读了他这本小说集以后却大为惊叹。我惊叹的是老藤在优美的美学追求
  ——读老藤的小说
  ●贺绍俊
  老藤写小说,写得并不多,何况老藤是在繁忙的公务之余写小说的。我*初读到老藤的小说并没有太在意,但当我集中读了他这本小说集以后却大为惊叹。我惊叹的是老藤在写小说时的用功之深和目标之专。老藤有着自己的审美爱好,他更钟爱古典文学。我这里所说的古典文学,是指西方现代主义兴起之前的文学,而他显然是以十九世纪以来现实主义文学经典为楷模,从他的小说中分明能够感受到作者由这些经典熏陶出来的典雅气息。这就是为什么老藤写小说要做到用功之深和目标之专,因为他的心里怀有明确的美学追求。
  老藤的美学追求是古典文学中的优美。老藤将其称为“优雅”。他曾经说过:“*让我着迷的是文学透出的那份优雅。我无法准确地描述那种感觉,托尔斯泰笔下的款款绅士,曹雪芹笔下的风花雪月,还有沈从文笔下的边城民俗,那种弥漫在字里行间的优雅深深地影响了我。”老藤在这里所描述的艺术意象,基本上都是优美的表现形态。优美,是西方古典美学的基石,优美的理念*早可以追溯到古希腊时期,当时人们普遍认为,美是和谐、适宜,是完整与鲜明,而他们把爱神阿佛洛狄忒作为审美理想的典范。简要地说,优美是审美主体在观赏具有审美价值客观对象时,主客体之间所呈现出来的和谐统一的美。人们在欣赏优美时,其生理和精神能够达到一种自由与协调的状态,获得恬静、温柔、舒畅的审美快感。优美,典型地代表了古典美学精髓,古典时代的文明通过优美营造出*为精致和谐的审美殿堂。
  当然也必须承认,尽管优美曾经创造了辉煌,但它的**期已经过去。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反对古典的精神和秩序,优美就成了他们否定和颠覆的对象。在这种思潮的影响下,贬低优美,以丑为美,以残酷取代优美,俨然成为了当代文学写作的先锋性和革命性的标准。即使那些恪守传统的作家,在这种潮流的波及下,对于优美的表达也变得暧昧含混起来。当然我在这里并不是要斥责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从艺术发展的角度说,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的功劳不可忽视。
  以优美为基石的古典美学发展到后来,有了一种固化甚至僵化的倾向,因此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将丑纳入到审美的范畴,大大开拓了审美空间。毫无疑问,审美与审丑的融合已经成为当代世界性的文学艺术主流。我们今天读到的小说,基本上都可以看成是这一主流下的产物,在审美形态上体现为一种综合美和混杂美。我们在肯定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的功绩时却不能忽略它们所引发的一种后果,这就是对古典审美的蔑视和否定。这几乎也成为当今世界性的文学艺术的主要倾向。因此,一名作家或艺术家如果把古典的优美当成自己的艺术追求时,往往被看成是保守和落伍的表现。如今,我们很难从当代作品中读到古典文学中的优美意境。有人也以此作为依据来证明优美已经失去了艺术生命力。但这是没有说服力的。因为以和谐为宗旨的优美,*为贴切地吻合了人类的生理条件,它唤起的是人的一种精神愉悦的感觉,只要人类文明仍在健康地发展着,优美就不可能失去它的艺术生命力。事实上,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受欢迎的仍是优美的艺术,优美是日常生活审美化的基本形态。
  我一直在思考现代审美的问题。我认为,受现代西方哲学的误导,理论家和作家艺术家对优美怀有极大的偏见,优美在审美王国里日益被边缘化,这是当代文学难以产生经典性作品的原因之一。当然,在当代作家中,仍能看到有人在追求优美,但作家们内心其实也很清楚,优美作为一个艺术目标,是一个难以企及的高度,因为古典时代的作家们将优美发展到极致,再要超过前辈们的业绩谈何容易!也难怪作家们放弃对优美的追求,他们只要在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那里拾一点牙慧,就能获得人们的喝彩。正是出于这一点,我特别敬重那些孜孜追求优美意境的作家。曹文轩在这方面表现非常突出,他明确表示,他的写作就是要挑战整个小说领域的审美缺失的倾向。可喜的是,曹文轩并不是在唱高调,他以他的写作证明了优美的魅力依旧迷人。
  我曾这样赞扬曹文轩的写作:“曹文轩面对汹涌的潮流毫不退缩,反而张扬起优美的大旗,把优美的器皿擦拭得铮亮,甚至他为了明确自己的主张,宁愿把优美推向极致。”我认为曹文轩的写作对于当代小说来说具有一种匡正**的意义。但是,像曹文轩这样捍卫优美的作家太少了,所以我称他是当代文学中“孤独的身影”。现在,我又读到了老藤的小说,老藤同样也是把优美当成自己的审美目标,我感到特别高兴,我要告诉曹文轩:你不再是孤独的了。
  老藤的小说是优美的。我以为大致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其一,在思想主题上追求“思无邪”。“思无邪”是孔子对《诗经》的评价。根据研究孔子的著名学者杨伯峻对这句话的解释,孔子对《诗经》三百篇的评价用一句话来概括,就是“思想纯正”。这可以说是优美形态在思想内涵上的典型体现。儒教强调文以载道,要通过文章传达出“天下大道”。
  老藤写小说非常看重小说能否给读者带来真善美,能否让读者得到有益的思想启迪。所以我们读老藤的小说,总会感觉到有一种浩荡正气洋溢其间。老藤写温情、善意,写爱情和友情,写奉献精神,写主持正义。而在老藤的笔下,几乎难以发现暴力、血腥、丑陋的踪迹。暴力美学和审丑叙述,是当下小说写作中特别流行的两种形态,但老藤的优美追求**将其拒之于门外。尽管如此,老藤并非要以优美营造一个逃避现实的世外桃源。相反,老藤是一位具有强烈现实感的作家,他的小说涉及社会种种热点问题,不乏批判性,但他的批判也是充满理性的,并不作夸张、偏激之语。他的批判性不是锐利的长矛,而是绵里藏针。比如《官井》,书中写的是几位不同时代的弱女子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投井自杀的方式来摆脱自己的生存困境,而每一个女子都代表了老藤对某一个时代的批判,从建国初期的七姨太,到当下的失业大学毕业生谢青瓷和拆迁户丛二嫂,都能透过她们的身世遭遇暴露出社会存在的问题。
  其二,在艺术上追求“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这是说,老藤的小说讲究修辞、结构,力图将其所要表达的思想性纳入精心构制的艺术意境中。老藤懂得含蓄的艺术魅力,在他的小说里,很少有直白的说教或凌厉的斥责。他的叙述温柔敦厚,通过象征、比喻等修辞方式将故事的思想内涵委婉地表现出来。他的小说结构则注重对称性、均衡性和完整性。比如《熬鹰》,书中巧妙地将猎人熬鹰的技术和几个人物在不同时代的人生磨炼糅合到一起,包含着一言难尽的人生感悟。又如《黄昏里的“双规”》,讲述的是纪委书记决定对一名局级干部进行“双规”过程中,官场内或明或暗的周旋和争斗。这类故事很容易写成直露的黑幕小说或反腐小说。但老藤采取了一种迂回的写法,将被“双规”的牛昕以及他所干的伤天害理的事都置于背景后面,而以纪委书记程海岩的思想活动作为主线。小说从阳光将老槐树的影子投射到办公室的墙上写起,老藤赋予这个老槐树的影子特别的寓意,它与贿赂官员的古画《秋夜读书图》遥相呼应,小说的结尾则是程海岩突然悟到了二者之间的某种联系。这就大大丰富了小说的思想内涵,小说不仅仅正面书写了敢于坚持正义的纪委干部形象,而且还表达了作者对于权力的清醒认识,具有警诫的深意。
  坚持纯粹优美的小说写作,无疑是有难度的写作,因为前辈创造出的那么多的经典横亘在我们面前。不能说老藤的小说已经超越了这些经典,但即使这样,老藤的小说仍然具有不容忽视的价值。文学的发展就像是一条绵延不断的长河,每一个作家就像是接力选手一样,将文学传统的精华通过自己的写作向未来传递。老藤是一个非常虔诚的接力选手,他捡拾起被人们遗忘、被人们丢弃的传统,擦拭干净,让它恢复本来的光彩,再通过自己的写作传递下去。这就是老藤小说的价值。也许老藤目前的写作手法还没有达到炉火纯青的程度。但我们完全有信心对老藤充满期待。
  (作者为沈阳师范大学特聘教授,当代著名评论家。)萨满咒
  人老了,就像黄牛反刍一样,攒了一肚子的料,在安静时不自觉会翻上来咀嚼几回。
  1949年是己丑年,尽管过去半个多世纪了,每当回忆起己丑年的往事,记忆仍像版画一样清晰。在诸多的人和事中,*为刻骨铭心的是兰姑,一个冷俊妖娆、来无影去无踪的女巫。兰姑看人时,鹰羽般的目光会从四十五度角照出,把你由头到脚扫描一番,然后再缓缓地摆正归位,那神态,传递出的是一种高贵和超然。每每想起兰姑,我都会产生某种穿越感,恍惚中空降到几十年前民风淳厚的都柿沟,再次领略她独特的眼神,被她的眼神扫描之后,人走了,眼神还在。这种魔力让兰姑好像无时无刻不在我的周边,我虽然看不到她,但我能感受到她的存在,让我哪怕一个人独处时也不敢造次。
  故乡的山叫樟子岭,位于小兴安岭末端,山上长满了成材的樟子松,樟子松又名黑河赤松,树冠如伞,树干通直,四季常青。樟子岭是野生动物的天堂,我当猎人的爷爷就消失在这天堂的深处。站在樟子岭的高处朝南呈扇面望开去,便是水草丰茂的蓝甸。蓝甸是讷谟尔河蜿蜒流淌形成的一片湿地,湿地中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泡子,与西部地区的人把小型湖泊称为海子不同,东北这边则称之为泡子。春夏之时,大大小小的泡子周围开满了马兰花,让湿地像燃烧着团团蓝色篝火一般,蔚为壮观,不负蓝甸美名。我仔细观察过,马兰花的蓝是一种独特的靛蓝,这种蓝基色是绿,我由此悟出一个道理:蓝是绿的升华,绿到极致便是蓝。樟子岭和蓝甸交汇的一线,是茂密的有湿地先锋之称的白桦树,树下长满了一簇簇低矮的都柿丛,都柿成熟的季节,整个白桦林都变得酸甜可口,都柿沟因此得名。
  退休第八个年头,我去北京看望土改时的老领导叶梅。叶梅是个有着传奇经历的老干部,年轻时干练、聪明、铁面无私。终身未嫁的她在离休后性格发生了颠覆性的变化,开始吃素、打坐,对无关紧要的小事变得敏感。叶梅说在整理皮箱时,发现了1949年冬天没收我的一个护身符,现在还给我。我依稀想起,这个护身符是当年在都柿沟搞土改时兰姑送我的,我上交给当时的领导叶梅,没想到半个多世纪过去了,身为高干的叶梅还留着它。进入耄耋之年的叶梅,脸上已经褪去了当年的石榴红。她穿一套紫色唐装,腕上戴一串蜜蜡佛珠,每天背诵《心经》,喜欢吃空心菜,那口字正腔圆的北京话依然动听。叶梅说的护身符是个四四方方的小红布包,颜色已经变暗,像旧年木器上的漆,包缝得针脚密实,没有打开。叶梅说这可能是北方少数民族的符咒,用来消灾驱邪、寄托心愿,让我回都柿沟时问个明白。与叶梅告别时,叶梅忽然没头没尾地说:“真想喝点当年的都柿酒,我虽然只喝过一次,但味道一直没忘。”
  都柿沟是个喧嚣大潮中偏安一隅的原生态村庄,因为种种情感上的原因,无论在职还是退休,我都不愿意去碰这块心中的圣地。这次,因为有了叶梅的嘱托,端午节过后,我回到了都柿沟。与许多愧对故乡的官员相比,我归乡之心还算踏实,因为我在任专员时,保护了樟子岭和蓝甸,留下了一片原始森林和原生态湿地。当时,县里打报告要开发蓝甸,想把这块辽阔的湿地开垦成万顷稻田,我没有批。不仅没批,为了阻止后来的领导动开发蓝甸的念头,我做工作把蓝甸申报成了***湿地公园,把樟子岭申报成了***森林公园。我这样做并不是有什么先见之明,全因为我对兰姑的一句承诺:要看好樟子岭和蓝甸。
  都柿沟现任村支书刁立伟对我的到来很上心,唯恐怠慢。刁立伟长颈似鹅,高颧深眼,喜欢盯着别人的下颌打量人。他安排我住在他家二楼,说照顾起来方便。他的媳妇也是本村人,和我同姓,炖的鲶鱼茄子能撑死人。刁家楼房原址是当年的尼姑庵,属佛门宝地,不知怎么就成了刁家的宅基地,竟然还盖起了两层红砖楼房。刁立伟是当年大财主刁世雷的外孙子,刁世雷的女儿刁雪有智障,生的儿子却不傻,几十年后又像他姥爷一样在都柿沟富可敌村。我对住刁立伟家多少有些别扭,刁世雷是被我在都柿沟搞土改时镇压的,想必刁立伟不会不知道这段历史。刁立伟靠养貂发家,他的貂场建在村北山坡上,处于上风口,刮北风的时候,都柿沟便会弥漫着一种浓重的腥臊味。
  刁立伟说:“您老是厅级吧,高干。”
  “退了,平头百姓一个了,再说厅级算不上什么高干。”我说。
  “退了也是大干部,县上有交代,要像伺候老爷子一样伺候您。”
  我没有说什么,老爷子的说法使我想起了刁世雷,当年都柿沟村民都这样称呼大财主刁世雷。
  二楼无床,盘了火炕,铺着苇席,苇席一看就是取材蓝甸,蓝甸的芦苇粗壮而有韧性,编出的炕席又软又滑。站在窗前,可俯瞰都柿沟全景,都柿沟布局还是老样子,如果说已丑年以前,它是一个烧饼,那么现在它则变成了一个煎饼,往周围摊开了许多。
  人过七旬,心如止水,很少有什么事值得激动,但回到都柿沟当夜,却难入睡,躺在踏实温暖的火炕上,思绪像风刮的云,一片片从脑海掠过。勉强入睡后,却坠入了梦境,睡得很辛苦。我梦见了兰姑,梦中的兰姑头戴五彩缯条神冠,身穿细毛兽皮的“怀日背月”神衣,一手持鼓,一手持槌,忽而展翅旋转,忽而潜水追鱼,忽而凌空御风,像一只癫狂的飞鸟,神衣前胸和后背两面铜镜耀眼夺目,腰中的铜铃小精灵般兴奋活跃,一缕黑漆般的头发从鹰冠里滑出,罩住半张脸颊,使她的脸成了黑白分明两部分。兰姑不见老,还是当年那样冷艳美丽。整个梦境里,我一直在回避兰姑的脸,但这脸却总是四面迎向我,让我无处可躲。尤其是兰姑两只琥珀般的眼睛,如同两只不依不饶的蜜蜂,总想落在我的鼻子上。兰姑的唱腔很动听,歌声像一根绳索,牵着我来到尼姑庵山门前,我心生一颤,陡然惊醒,惊恐四顾,方觉是梦,摸摸颈后,竟是细密的一层汗。
  我披衣起床,临窗伫立,窗外是黑黢黢的夜色,夜色中偶然传来几声布谷鸟的鸣叫,已丑年那些尘封的往事,断断续续又浮现出来。
  一
  己丑年的春天,因为一个女人美妙的声音变得有声有色。那年我十九岁,正是浑身蛮力血气方刚的年龄。五月,蓝甸里的马兰花尚未绽放,樟子岭上冷风依旧,那是一个春脖子驴脸一样长的春天。都柿沟来了一个三人土改工作队,队长是个姑娘,叫叶梅,京郊柳河人,战场上动过真刀真枪。与都柿沟女人说话喜欢粗门大嗓不同,一身戎装的叶梅开口极富女性的柔媚,那口字正腔圆的京话让都柿沟的百姓如闻天籁,充满新奇。直到几十年后,我还纳闷,一口婉转的女性京腔怎么会发出那些残酷的指令?
  尽管叶梅说话动听,但工作队还是遭受了冷遇。多少年来,都柿沟世外桃源般恬静闲适,村民相安无事,他们不想也不愿意去无偿分掉刁世雷的土地家财。叶梅在会上动员时,就有抄着袖子的村民嘀咕:地主的家产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凭什么给分了?咱老实巴交的庄户人可不想当胡子。都柿沟的人认为抢别人的东西是胡子行径,本分人谁去当胡子?眼看着运动发动不起来,叶梅找到了我。我不知道她是怎么选中我的,她在开会讲话时,我总是专注地看她,我很喜欢她的声音,听她讲话就像听戏,能听出味道来,但我只是喜欢这种腔调,至于讲了些什么我并不感兴趣。
  我们的谈话是在铁梨影班门前的大楸子树下进行的。那是一个下午,楸子树正抽芽,散发出来的味道有些怪异,我在这个下午之前从没有发现楸子树还会像人一样有狐臭。
  叶梅穿一身杏黄色军服,腰里挎一把带棕色皮套的小手枪。我对小手枪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小手枪叫撸子,大概是子弹上膛时需要撸一下的原因,这名字起得挺形象。叶梅说话那种卷起舌头的音调,抑扬顿挫,婉转动听,让我的耳朵很受用。也许是山风吹得久了,叶梅的脸红得过头,乍一看,像只熟透的石榴。
  和叶梅说话与兰姑不同,和兰姑说话我觉着脚踏在竹筏上,浑身的力气都被吸了去,会不由自主跟着她走。和叶梅说话却像听戏,脑子里不时会冒泡走神儿。叶梅和我说了许多话,她先是讲了为什么组织上会找我,因为我是个苦大仇深的孤儿,是旧社会夺去了我父母的命。她这话当时并没有打动我,我听爷爷说,父母都是因为误吃了山里的毒蘑而死,与社会的新旧无关。接着她开始讲一些我毫无兴趣的大道理,她的意图就是让我觉悟,让我参加土改工作队。我有些无所谓,嘴里衔着一根席篾,目光总是在她腰间撸子上打转转。叶梅的谈话并没使我生厌,尽管我约了伙伴丁奎去菱角湾钓鱼。叶梅的话像纳谟尔河的水,哗哗哗流淌个不停。后来,当我也当了领导后我才佩服叶梅的耐心,如果当时叶梅不像一个虔诚的传教士那么执着,如果叶梅不是有那么一口令人听来舒服的京腔,那么几十年后都柿沟这个闭塞的山村绝不会出一个行署专员。
  谈话进行了半个下午,叶梅看到我的目光总在她的腰际逡巡,就止住了正讲的大道理,问我:
  “喜欢枪?”
  我点点头。爷爷有一杆土铳,是打铁砂的,用它打飞龙和野鸡会打进一身铁砂,我的一颗臼齿就是吃野鸡时,被铁砂硌去了一半,害得我总是用一侧的牙齿嚼东西。我想,我要是有一支快枪,就能上樟子岭打黑瞎子了。
  “参加革命队伍,你就有枪了。”叶梅的目光玛瑙一样闪亮,她的解放头像漆过一般油黑。
  “真的?”我盯着她腰带上的撸子问。
  “革命者怎么能没有枪?没有枪又怎么去革敌人的命?政权是枪杆子打出来的嘛。”叶梅又开始讲大道理。
  我当时只想着枪的事,至于革谁的命我不在乎。我像一个空荡荡的口袋朝着风,鼓满气说:“好!我跟你们干。”
  叶梅笑了,她的笑让我想起盛开的石榴花。她说:“我准备任命你做都柿沟贫协主席兼武委会主任,你总不能当光杆司令吧?你要发展几个民兵跟着你干。”
  “不就是拉杆子么,好办。”我说,“招兵买马不成问题,只要给我发枪就行。”
  叶梅纠正我:“发展民兵不是拉杆子,我们是干革命,不是当胡子。”
  我当时分不清什么是干革命什么是当胡子,反正两者都是吃大户,区别不大。
  和叶梅谈话后,我由一个野小子变成了一个有组织的人,一个实际上主宰都柿沟命运的人。多少年来,都柿沟的大事小情都是地主刁世雷说了算,刁世雷的地位来自殷实的家产和他的仗义疏财,受其恩惠的村民尊称他为老爷子顺理成章,而十九岁的我获取这样的地位,仅仅是靠一个京腔京味的女人和女人腰里的枪。连我自己都无法解释的是,自和叶梅那次长谈后,我便自觉不自觉地开始模仿叶梅的腔调说话。当我用叶梅这种腔调说话时,都柿沟的老少都吃惊地望着我,仿佛我变了一个人,但没有人阻止我这种模仿,包括我爷爷。在他们眼里,既然我已经被工作队任命为都柿沟的官,那么说话自然就应该说官话。
  我发展的民兵是丁奎、葛明礼和白成才,他们是我幼时就滚在一起的伙伴,我发展他们不用多费口舌,只要招呼一声就行。丁奎的表态*干脆,就四个字:干他娘的。丁奎是猎人丁大桩子的独子,子承父业,从小就是个好猎手。丁奎尤其喜欢捕鹰,我随他捕过鹰,他在山间空地支起罗网,拴好活鸡做饵,然后躺在树林里说瞎话,如果空中有盘旋的老鹰,多半会被活鸡引诱,俯冲下来落入网中。丁奎当民兵连长,叫连长,民兵却不满一个班。葛明礼对我的号召一连说了三个“中”,其他话就结结巴巴说不出来了。葛明礼口吃,少白头,个子细高,水蛇腰,尽管只比我大一岁,看上去却像高了一辈,他在三人中**识字而且花花肠子*多,担任村里文书。白成才是我的死党,憨厚老实,我说他没脑子,他说你有脑子就行了,我还要脑子干什么?我号召他闹土改,他说别说闹土改,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跟我干。白成才的毛病是恋酒,喝酒十有九回醉,人家办丧事他也能喝个沟满壕平。白成才主管村里的后勤,说白了就是火头军,他不挑不捡,服从分配。我常常想,如果自比唐僧,我们四人便是西游记中的一师三徒了。当我带着三人站在叶梅面前时,叶梅的脸色顿时红光四射,她说:你们是都柿沟四粒火种,有了你们,这蓝甸不愁烈火燎原。她的话让我吓了一跳,这蓝甸要是着起大火来,都柿沟不烧成了灰?
  叶梅兑现了她的承诺,发给我一支步枪。
  接到枪的那一天,我一夜没睡,这枪是汉阳造,枪栓和扳机磨得锃亮,枪带子毛了边,黑黑的,不知是汗渍还是油渍。尽管这样,我还是很喜欢这支枪,我摩挲着枪栓、枪管和枪托,想象着一枪打在黑瞎子胸前那撮白毛上会是什么情形。这枪不知经了几人的手,枪托上隐约刻着几个字,我后来识了一些字,才知道这是“血债血偿”四个字。我猜想,这一定是哪个有仇的枪主刻上去的,不知刻字人是否报了血仇。
  四个人一条枪,不像一支队伍的样子,我就劝爷爷把他的土铳拿来,让丁奎背着。爷爷不同意,我对爷爷说等上级发了枪,就还爷爷一杆三八大盖。爷爷说小鼻子的东西我不稀罕。我吓唬爷爷,说这枪不借也得借,这是革命需要。爷爷亲眼看到地主刁世雷被绑着从家中押走的一幕,他当时问过我,说为什么抓刁老爷子?我就说是革命需要。我以为我一说革命需要,爷爷就会软下来,但我估计错了,爷爷生气了:想要我的洋炮,干脆把我像刁世雷一样关到尼姑庵里好了。爷爷把自己的土铳叫洋炮,这叫法在当地很流行。我看硬来不行,只好说软话,说我当了都柿沟的贫协主席,就相当于村长,村长大小也是个官,孙子当官当爷爷的还不支持吗?说不准将来孙子就能当区长、县长。爷爷沉默了,“吧嗒吧嗒”抽起烟袋来。我又说我当干部是叶队长提拔的,叶队长可是打过仗的人。平生不惧虎豹的爷爷对叶梅却有些敬畏,叶梅来我家吃饭时,爷爷烤了刚打的几只山兔招待她,那天中午,叶梅很轻松地吃下了整只山兔外加一碗粘豆包。过后,爷爷说这个女人厉害,胃口大、心就硬。后来,爷爷把他心爱的土铳给了我,爷爷在给我土铳时嘱咐道:“洋炮是打野兽的,不要用来打人。”看到爷爷的不舍,我许诺说,等区里发了新枪,这洋炮就还给爷爷。
  但爷爷并没有等到土铳还给他的一天,在我们镇压刁世雷后不久,爷爷就失踪了!那是一个闷热的夏夜,我一身汗水回家,却发现相依为命的爷爷不在家,屋中灶冷锅凉,炕桌上一盏獾油灯闪着豆粒大小的光,我以为爷爷有事出去了,但第二天早晨爷爷还没有回来,我预感事情不妙,爷爷会到哪里去呢?
  我像只没头的苍蝇在都柿沟乱闯,每个旮旯胡同都找过了。从铁梨影班的青砖老宅,到刁世雷家高高的粮囤,然后是一百二十七户人家的偏厦子和柴垛,一直到沟北高坡上的尼姑庵都找了,却都没有爷爷的行踪。我噙着满眼泪水往回走时,在铁梨影班的门口,遇到了白荷。
  如果说在都柿沟我有所敬畏的话,那就是白荷,我相信这个小丫头前世肯定与我有瓜葛。
  白荷比我小三岁,人长得藕一样白。我平时几乎不敢看她,仿佛她的白会灼了我的眼,每次遇到白荷,我总是偷偷地觑一眼,只一眼,就会相机一样摄下她的身影,然后在脑海里洗出她的照片来。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样怕白荷。儿时,我喜欢拧白松的耳朵,白松仗着自己识字,总爱和我作对,我收拾他的手段就是拧他的耳朵。白松的耳朵大而厚,捏在手里软软的,手感不错。但只要白荷一出现,我便会触电一样放了白松,把头沉到裤裆里。白荷喜欢穿白衫黑裙,这在都柿沟的女孩子里****,她话不多,喜欢用刘海下一双大眼睛看人,两眼是两汪泉,泉水涌动,含情脉脉。我曾想,心肠再硬的人也会在这柔水里软下来。
  “爷爷不见了,怎么不去找兰姑?”白荷说。
  白荷说完就扭头回屋,好像是领着我进去。我站在铁梨影班青砖门楼前,心里揣度着白荷的话。
  兰姑,我十分打怵见面的女人。
  兰姑究竟是哪个民族的谁也说不清,有人说她是鄂伦春,也有人说她是鄂温克,还有人说她是旗人。她怎么来到都柿沟的谁也说不清楚,对于村民来说,兰姑是个谜,是个法力无边的萨满,在她嘴里寄存着村民所有问题的答案。兰姑住在白铁梨家的偏厦子里,过着优哉游哉的日子。
  村民传说白铁梨能收留兰姑是因为兰姑怀有神奇的相术。
  那是一个酷热的夏夜,铁梨影班正在给地主刁世雷家唱愿影,唱的曲目是《大西厢》。曲终人散,影棚前却单单留下了个头发梳得光光的女人。警惕的白铁梨看出这是一个非同寻常的女人。女人穿一件蓝绸衫,领口和袖口用彩线绣着花纹,这绸衫长过膝盖,加之又是夜里,让人看不清她穿的是裙还是裤,只是一双白布鞋很醒目,后来村里人说,正是这双白布鞋让白铁梨收留了兰姑。白铁梨走过去,问是谁家来的客?该回家了。白铁梨问得并不唐突,都柿沟不大,乡邻们都彼此熟悉,突然出现这么个奇装异服的陌生女子,肯定是沟外的人了。兰姑说自己无处可去,问影班可否收留自己。她这一说,倒难住了白铁梨,凭空收留一个惹眼的女子这绝不是一件小事情。白铁梨就问她:“是不是会唱影?”借着月光,白铁梨一定看清了兰姑的脸,发现这是一个姿色非凡的女子。白铁梨的犹豫不无道理,如果是个流浪的乞丐,或者无所依附的寡妇,白铁梨都能在影班里匀出一双碗筷来接济,可是眼前是一个衣衫入流的女人,况且不知她从何处来要到何处去。但白铁梨知道,对于漂亮的陌生女人,陷阱的可能远大于艳遇的机会。兰姑大概是看出了白铁梨的顾虑,就告诉他,自己是个云游四方的萨满,叫兰姑,是专门给人祛病消灾的。接着,她指了指正在拆影棚的蜘蛛王道:“那个人要有祸事了。”她这么一说,白铁梨的头皮顿时揪紧了,蜘蛛王是影班的台柱子,是专司拿线兼唱小生的角儿,他会有什么祸事呢?兰姑轻叹一口气道:“早备后事吧,此人命不过七天。”白铁梨站在那里愣了半天,心中顿生不祥之感。
  他决定收留兰姑,如果七天以后,兰姑的话没有应验,再请她走也不迟。当夜,他找来蜘蛛王,问他*近是不是有事情?蜘蛛王是个刚过四十的汉子,人长得精瘦,看上去像一张镂空的皮影。蜘蛛王说*近挺郁闷的,不知怎么就喜欢上了影班里的朱小玉,可是朱小玉的心思却不在他身上,朱小玉喜欢的人是琴师阎师傅。白铁梨说:“大家同在一个影班里,天天唱来唱去唱出点儿女情长也不奇怪,可人家朱小玉是有丈夫的人,你们这么争来争去有啥道理?”蜘蛛王说:“朱小玉的丈夫不着窑性,小玉嫁给他是守活寡。”白铁梨没有把兰姑的预言说给蜘蛛王,只是一再劝他不要做过头的事,白铁梨知道劝赌不劝嫖的古训,这些儿女情长的事管是管不住的。
  兰姑预言后的第六天,铁梨影班演完一出戏后,蜘蛛王倒在了影棚里,事先没有任何征兆。料理后事时,大伙发现蜘蛛王瘦骨嶙峋的胳膊上满是红点,白铁梨这才知道蜘蛛王每次拿影前都要扎吗啡。出殡时,兰姑也去了,在墓地嘟嘟囔囔说了许多话,但没有人能听懂。蜘蛛王的事一出,白铁梨立马对兰姑刮目相看,觉得这是一个能预料凶吉的奇人,就让她留在影班,住在放置影箱的偏厦子,平时带带白荷。兰姑在铁梨影班住下后,影班的院子里竖起一根高高的索伦杆,杆顶吊着一个小木船,船里盛满五谷杂粮。
  白荷对我来说是盛开在心湖的一朵莲花,有定风稳浪的魔力。她的话提醒了我,都说这个兰姑能掐会算,何不试试看呢?我进入院子,来到那个偏厦子门前,站在那里看木门上的雕花,门上的雕花很精致,但花纹过于错落,造门的工匠为什么雕这么些令人费解的花纹?我扭头看了看正堂台阶上的白荷,白荷向木门努努嘴,意思是示意我进去。我硬着头皮推开门,兰姑似乎在等我一样盘腿坐在一把很大的椅子上。
  没等我说话,兰姑先开了口:
  “这一回,你是从门进来的。”
  兰姑的话令我无地自容——个中缘由后面我肯定要叙述,但当时我听到这句话,我敢肯定这是兰姑在侮辱我。我想我一定是涨红了脸,要知道我当时已经是都柿沟的**领导了,是一个能决定刁世雷生死的官,你一个跳大神儿的女人怎么能这样对待我?但我无法发火,因为在兰姑面前我底气不足。
  “我爷爷不见了,白荷让我来找你。”我这样说。我的意思很明白,我来偏厦子,是听了白荷的话才来。
  兰姑挑衅的目光收敛回去,站起身,从墙上摘下一个带着两只铃铛的小鼓,坐在那里摇了摇,又闭上眼睛嘟囔了一会儿,然后睁开眼对我说:“世上又一扇门永远地关上了。”
  我不明白这话的意思,急切地问:“怎么回事?啥门关上了?”
  兰姑说:“世上出生一个人,就是开了一个窗;而故去一个人,就等于关上一扇门。你爷爷应该迷山了。”
  我一听头就大了,嘛达山就是迷山,爷爷的土铳被我拿走了,一个没有枪的猎人嘛达山会是什么结果我心里很清楚。兰姑又说:“你爷爷归了樟子岭,归了蓝甸。”
  我没有再问,马上组织人进山下甸,但找了几天,也没发现爷爷的影子,爷爷头戴毡帽、白须飘飘的形象永远定格在已丑年的夏天。
  尽管无法验证兰姑预言之真伪,但爷爷却真的失踪了。爷爷像一团蓝甸上飘起的晨雾,无声无息消失在茂密的大山里。很长时间,我一直不敢承认兰姑说的这个结果,我宁可相信有人说爷爷是厌倦了都柿沟而离沟出走,也不愿意相信一个老猎人迷山的现实。因为一旦承认兰姑的说法,那么害死爷爷的凶手就是我,是我拿走了爷爷的土铳,如果爷爷手中有枪,他就是主宰樟子岭的老大。
  我和丁奎又进山找了几天。进山时,我用砍刀在路过的每棵树上都狠狠砍上一刀。那些缠脚的五味子、都柿秧和山葡萄,我索性就挥刀狂斩,直到手腕发麻,杏黄色的军服上沾满植物绿色的血液。我俩发现了一个狼窝,窝里有几只狼崽,丁奎用枪托收拾了这些毛茸茸的狼崽。一般情况下猎人是不祸害狼崽的,因为怕母狼复仇,但我们不怕,因为我们手中有枪,有枪就有了理。我们还发现一株五品山参,山参开着红色的花,在榛树窠里,不留心很难发现。这样的运气是吉兆,我想爷爷一定没死,爷爷或许像老山参一样隐身密林,不愿再回村里罢了。
  叶梅对爷爷的失踪却另有说法,她冷着那张石榴一样的脸对我说:“遇事要动动脑子,用阶级分析的眼光看问题,这可能就不是个简单的失踪问题。你镇压了刁世雷,分了他家土地浮财,敌人会不会报复呢?”
  我恍然大悟。我怎么没有想到坏人报复。叶梅的启发我至今难忘,一个年龄不大的姑娘能如此老道,这是大风大浪里练就的真功夫。叶梅在委任我之后,就很少到都柿沟来,她负责全区土改,有许多大事要办,小小的都柿沟只是她棋盘中一粒无足轻重的棋子而已。
  “如果地主疯狂反扑,我们就要以更加革命的手段来回击。”叶梅在送我走的时候,向我和同去的丁奎做出了明确的指示。丁奎摩拳擦掌,摇摇手中的土铳道:“有了这玩意,咱就是都柿沟土皇帝。”
  二
  都柿沟的土改之所以拖到1949年,是因为区里当时忽略了这个山高皇帝远的小村落。本来,都柿沟在区划上属于离它八十里的蓝甸区,因为没有路,区里几年也没人来都柿沟一趟。其他村热火朝天搞土改时,工作队忘了地处偏僻的都柿沟,如果不是邻村一个喜欢皮影的村干部无意中提到都柿沟,都柿沟的土改可能还要推迟些时日。
  我在区里开会的时候,边河村的这个干部向我炫耀了当时的情形。他说:“你葛明仁能出人头地要谢我,要不是我当时提到你们村,你还有今天?”我在叶梅那里证实了他的说法。在其他村土改都结束之后,区里搞总结,这个干部说土改结束了,总该庆祝一下,能不能请个皮影班子唱唱影?叶梅说可以呀,到哪里去请呢?他就说都柿沟有个铁梨影班。叶梅问:“都柿沟是什么地方?”村干部就说:“都柿沟是蓝甸子深处的一个小部落,在樟子岭南麓,纳谟尔河北岸,夏季出行划条小船,沿着纳谟尔河划上半天就到了。”叶梅没有想皮影的事,她当时就想到区里土改出现了盲区,都柿沟既然是个自然村,地主总会有吧?就是没有地主,也会有那么几个富农。于是,叶梅亲自带工作队开进了都柿沟,这才有了我和叶梅的相识。
  我虽然对叶梅心存感激,但除了她说话的那口好听的京腔外我并不喜欢她,这是很奇怪的一种感觉。叶梅并不丑,匀称的身材像白桦林里出没的***,只是那张石榴一样的脸太灼人,像一团火,会灼到人的皮肉里。在后来特定时代的宣传画里,我常常能找到叶梅脸庞上那种色彩,尤其是李铁梅高举红灯和女民兵手握钢枪这两张家喻户晓的宣传画,总是让我想起叶梅。退下来后,我曾反思过自己,为什么不喜欢叶梅?如果没有叶梅,我怎么能从一个偏远乡村的毛头孩子成为一个行署的专员?在无数次认真思索后,我认为问题出在白荷身上,是白荷的雪白让我排斥叶梅的血红。
  将叶梅脸色的石榴红和血联系起来,这是兰姑的发明。
  爷爷失踪后,我去区里见了叶梅,叶梅的话让我想到也许这是刁家的报复。但刁世雷死后,他只有一个儿子在省城上学,一个女儿虽在村里,却是个傻子,谁能组织这样的报复呢?而且报复对象又是人缘极好的爷爷。丁奎提醒我,丁奎说刁家有钱,结交江湖,说不准就有人替他家出气。丁奎的话不无道理,在我记事起,只要爷爷或丁大桩子打了**驯鹿这样大的猎物,就会家家户户分些猪肉鹿肉,而前脚分完肉,后脚刁世雷就派人家家户户分一瓢白面,刁世雷的小脚老婆乐善好施,给每家舀的面都冒尖。这样,每当打猎有了收获的时候,都柿沟就像过年一样喜庆,家家户户都会包饺子,萦绕在沟里的炊烟便会散发出诱人的肉香。或许是刁世雷的白面堵住了村民的嘴,在工作队动员批斗刁世雷时,村民们蔫头耷脑,没人出头挑事。我有段时间一直在想,刁世雷为什么要经常分发白面?要知道,当时的都柿沟因为麦地少,白面是很金贵的。爷爷打的**分给村民是沟里猎户的遗风,不仅爷爷和丁大桩子如此,其他能打到大型猎物的村民也会这样做。樟子岭里的猎物是属于老天爷的,老天爷的东西应该人人有份,无非是多少的问题,猎户们不想落个“吃独食”的骂名。而刁世雷家的白面却不是这样,因为刁家的地是自己家的,是他家一代代开垦出来的,据刁家的长工牛四讲,刁家也不是顿顿白面,他们更多的时候是吃粘豆包。我把这个情况汇报给叶梅的时候,叶梅说了四个字让我茅塞顿开:收买人心!
  爷爷失踪前,无需更多的程序,我、丁奎、葛明礼还有白成才在一起碰头,就做出了镇压刁世雷的决定。在碰头时,区里两年前的一个通知才传达到都柿沟:土改中镇压地主恶霸的指标是每村三人。我们在贯彻这个通知时出现了一点分歧,丁奎的意见是杀刁家三口,就是刁世雷、刁世雷的老婆和刁世雷的弟弟兼账房刁世雨。丁奎说,斩草要除根,只是刁世雷的儿子在省城,要不连他一块儿镇压,咱睡觉也安生。葛明礼不同意,他结结巴巴地说:“通、通知上讲指标三人,并不是非要杀三人,一个不、不杀也行,我们把他的房子地分了也就是了,人命是关、关天的大事。”我问白成才,他说:“明仁哥怎么定,我就怎么听。”我知道,我必须做出平生**次重要的决策,因为我是都柿沟**领导。
  刁世雷必须死。我记得当时我是这样说的。因为刁世雷有那么多地,地的多少是决定地主生死的**标准,不管这地是怎么来的,如同树粗了要伐、猪肥了要杀一个道理,刁世雷就是分过再多的白面,也救不了自己的命。至于刁世雷的老婆这个小脚女人,整天吃斋念佛,还是不杀为好;刁世雷胞弟刁世雨早就分家另过,地少屋小,不能再以大地主论处,就留条生路吧;傻姑娘刁雪,看看有没有贫雇农光棍愿意要,如果有人要就把她嫁了。都柿沟毕竟是个小部落,杀一个刁世雷,对叶梅也是交代了。
  执行对刁世雷的死刑时,都柿沟男女老少都出来了,叶梅也特意赶来监督执行。这是叶梅第二次来都柿沟,**次来的时候这里空气沉闷,用叶梅的话说,那时村民还没觉悟;这一次来,她看到刁家门口集中了几乎全村的老少,她笑了。我记得叶梅当时是这样对我说的:你这星星之火,果真点燃蓝甸了。
  我把死刑的地点选在蓝甸,蓝甸草茂土松,行刑后随便挖个坑就埋了。请示叶梅,叶梅说:“革命的行动为什么要在低洼处?就在沟北尼姑庵前的广场执行吧。”尼姑庵的老尼姑叫妙青,年事已高,个子很矮,据说和兰姑私交不错。她躲在禅房里敲木鱼,拒绝看这血腥的场面。
  五花大绑的刁世雷被押到庵前时,正是晌午,由于行刑前要开宣判大会,村民都没有走,簇拥着刁世雷来到了庵前的小广场。丁奎自告奋勇要求由他来执行,此乃他的分内之事,没有人和他争。在执行前,我感到心里有个秤砣坠着,独自走过去问刁世雷:“有什么话要留下吗?”刁世雷很清醒,两条腿叉着,圆头黑布鞋似乎要抓进土里的样子。这个动作给我印象深刻,我觉得刁世雷还算是条汉子。刁世雷那双布满血丝的眼仰望天空,我也随他仰望了一眼,天空什么也没有,只有一轮刺眼的白日。他突然说:“天地良心,我刁世雷做过什么孽?”我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我用一块黑布蒙上了刁世雷的眼睛,在他耳边轻声道:“你该知足,原本可不是要你一条命的,上级规定的指标是仨。”我这样一说,刁世雷蒙着黑布的眼睛扭向了我,我发现里面有泪水透出来,黑布变得愈加的黑。
  让我后来心里有些安慰的是我、丁奎和白成才在都柿沟是分得刁家浮财、土地*少的人。丁奎只要了一个铜质的水壶,给他爹丁大桩子上山打猎装酒用;白成才烟瘾大,要了刁世雷一杆水烟袋,但他不会抽,抽了两次,咳了两天,这水烟袋也就放在家里当摆设了;我因为自己是贫协主席兼武委会主任,觉悟随着地位升,只是象征性地拿了一双包银的楠木筷子。抄刁世雷家时,在梳妆台上看到了一个鹅蛋大的白瓷瓶,出于好奇,我打开瓶盖闻了闻,闻到一股青黄瓜的香味,我知道这是刁世雷老婆用的雪花膏,葛明礼把这个小瓶拿了去,说是为我留着。令人遗憾的是葛明礼觉悟太低,分给他的五亩向阳田他欣然接受了,葛明礼没能成为一个吃供应粮的干部,除了结巴的原因外,还与他私心过重有关,他的私心如同一根扯不断的野山藤,总在关键时候缠住他的进步之脚。我们三人没有分得一亩田的做法得到了叶梅的赞扬,叶梅的话我清晰地记得:只有解放全村人,才能*后解放自己。我当时不明白这话的含义,后来才知道,这是一句被改编后的领袖名言。
  丁奎是站在离刁世雷十步远的地方举着土铳瞄准的。我看到原本也在人群中的爷爷扭头走了,爷爷和刁世雷在都柿沟威望旗鼓相当,爷爷显然不想看到是自己的洋炮要了刁世雷的性命。围观人群中一个穿蓝绸衫的女人很惹眼,不用问,那是兰姑。我瞭了兰姑一眼,在许多人都双手捂眼的时刻,她却直勾勾地望着面前的一幕。就在丁奎要扣动扳机的时候,她突然尖叫一声:“等等!”这一声喊,让丁奎放低了枪口,扭头疑惑地望着传出声音的人群。叶梅手捂皮带上的撸子,快步走过来,问为什么停下。兰姑从人群中缓缓地走出,来到刁世雷面前,解下围在刁世雷眼睛上的黑布,对叶梅说:“为啥要蒙眼?敢杀人就别怕看。”我被兰姑这一莽撞举动惊呆了,兰姑简直吃了黑瞎子胆,敢到法场来指手画脚。叶梅哈哈大笑了几声,然后说:“这位大姐的话有道理,我们镇压了无数地主恶霸,还没有一个蒙眼,蒙眼多此一举,解了吧。”就这样,在刁世雷一双污浊的泪眼里,丁奎扣动了扳机,土铳里装满铁砂,一声轰响后,刁世雷半个脑袋不见了,双腿在地上不停地抽搐,他的血如同倒了瓶的都柿酒,汩汩地冒出来。叶梅走过去察看一番,向丁奎点点头。兰姑也走过来,蹲下身,掏出一块白手帕小心翼翼盖在尸体血肉模糊的脸上,然后站起身看叶梅的脸,叶梅警惕地问:“你看什么?”兰姑说了句我一生难忘的话:
  “你脸上崩了血。”
  我不知道兰姑为什么会说这么一句话,这句话含有明显的敌意。我猜想叶梅一定会火冒三丈,叶梅是个上过战场的军人,军人是容不得别人侮辱的。但叶梅并没有火,她下意识地抬手摸了一下脸,接着哈哈大笑了两声,便不再理会兰姑。或许是叶梅有度量,也可能是血在叶梅心里也并不是什么恐怖丑陋的东西,反正在我眼里她的笑不是装出来的,是发自内心的一种笑,这种笑在刁世雷的尸体旁发出,令我的肩头有些战栗。兰姑的这句话如同一个奇怪的公式,使我每次看到叶梅一脸石榴红时,总是能推算出鲜血这个答案。枪毙刁世雷的意外收获是久旱多时的天空涌来大片大片的黑云,当夜,都柿沟下了一场透雨,旱情因此解除。
  事后叶梅问过我,这个穿蓝绸衫的女人是谁?和刁家有没有关系?我不能撒谎,我说兰姑既不是地主也不是富农,她就是个和乞丐差不多的萨满,只不过她爱梳头,喜欢穿蓝绸衫,是个热心肠的女人。说句实话,在缺医少药的都柿沟,通医道的兰姑颇有人缘。叶梅听后思忖片刻,说:闹革命不但要镇压一批人,而且要改造一批人,对这样的人,我们的政策就是两个字——改造。
  叶梅的政策水平的确把握很到位,如果当时她说把兰姑像刁世雷一样镇压了,我也只能执行,但她没有这样下令。临走时她突然问我:刁世雷死了,都柿沟的革命是不是就没有目标了?我一时无法回答,她骑在马上原地兜了个圈,很严肃地说:“没有对象的革命是盲目的革命,革命需要随时确定目标,我看你下一步的目标就是改造天地、改造兰姑。”
  叶梅走后我陷入了苦恼,天地这么大,怎么改造?改造兰姑,可比枪毙刁世雷难多了,她那双玛瑙般的眼神有很强的穿透力,会把我的底牌看得一清二楚。因为白荷的原因,我去过铁梨影班几次,每次都是以商议公事的名义去的,兰姑像个警惕的母亲一样不离白荷左右。有一次,我编好理由来铁梨影班,一进正屋,见兰姑警惕地盯着我,我猜想兰姑一定是看透了我的心思,才用剪刀样的目光剜我,我语无伦次地和白铁梨说了几句话就起身告辞。离开铁梨影班那贴着门神的大门,我发现自己已经浑身是汗。我仰天长叹,白荷是一朵美丽的芍药,而兰姑则是一条护花的青蛇。
  我想到了丁奎,改造兰姑的重任非他莫属。
  丁奎说:“要治兰姑还不容易,把她的神衣、神鼓、神帽子一并没收来就是了。没了神器,她大神儿还怎么跳?”
  我觉得丁奎的说法有道理,就让丁奎带着葛明礼去影班没收兰姑的神器。其实我的理由并不充分,当时并没有此类政策,武委会没收兰姑的神器是一种超越职权的行为。
  丁奎和葛明礼去没收兰姑的神器很顺利,兰姑没有阻拦,倒是白荷死死地护着那顶神冠。那是一顶缀着鹰头标本的皮帽,鹿皮缝制,帽裙上一圈儿流苏,流苏中缀着兽骨制成的圆坠儿。戴上这神冠,只要一甩头,就会发出圆坠儿碰撞的声响。可以想见,当兰姑疯狂旋转时,其神采不会逊色今天年轻人的摇滚乐。
  白荷对抄走兰姑的神器极为愤怒,她说:“你们回去告诉葛明仁,我一辈子都恨他!”
  葛明礼抱着一堆神衣、神器来找我,说除了让白荷抢去一件神帽外,其他都没收来了,有鱼皮裙,有狍子筋做的神鞭,有蟒皮鼓,还有一把黄菠萝木神剑。丁奎说:“我想把神帽夺来,可是明礼拦着我,不让我碰白荷,我才没有下手。”我心里很感激葛明礼,这个鬼东西知道我在暗恋白荷,他阻拦丁奎这个愣小子是对的。我说:“一个帽子也就算了,没了神鞭、神鼓兰姑跳不成大神儿。”葛明礼说:“明仁哥,为、为了兰姑,你可把白荷得罪了。”我横了葛明礼一眼:“白荷还是个小孩子,得罪什么?”我吩咐丁奎把东西收好,应该说我不想毁掉这些神器完全是一种下意识的行为,我心中的所谓改造与毁灭是两个不同的概念。
  这是我改造兰姑的**步。
  后来我觉得这么做其实很幼稚,我理解了兰姑为什么没有任何反抗就让丁奎搜去了所有的神器,因为兰姑心里很清楚,只要想跳,就是一丝不挂也可以跳,神器这些外在的东西并不重要,这如同一个靠意念发功的人,兵器的长短无所谓,只要功夫到了,一片薄纸即可削掉人的头颅。
  遗憾的是丁奎把这些神器都烧了,当我知道丁奎为了图省事把这些东西一股脑投入火堆的时候,一切都晚了,这等于烧掉了白荷对我的希望。我不能埋怨丁奎,只是后悔当时没有让葛明礼来处置,如果此事交给这个私心重的结巴,很可能会把这些东西悄悄留下来。多年以后,我以专员的身份去新宾县赫图阿拉参观时,在一个博物馆里看到了同样的器物,我发现这些已成文物的神器远不如兰姑那些被烧掉的神器精致,我站在博物馆并不宽大的展厅里,粗粗地叹了一口气,解说员讲的话我一句也没有听清,我脑子里总在闪现兰姑的身影。
  烧掉神器不久,沟里传出一个消息:白荷定亲了,但对象不是我。
  三
  多年以来,我和兰姑一直共守一个秘密,因为这个秘密,我对兰姑怀有复杂如乱麻的感情。当一个秘密只有两个人共守时,这个秘密就如同能穿越时空的血液一样,让两个原本不相干的生命有了联系。在叶梅告诉我要“改造”兰姑时,我为如何改造这个女神般的女人大伤脑筋。当我知道了古代有一个叫西门豹的人,曾把装神弄鬼的巫婆当众扔到河里喂鱼时,我从心里佩服这个西门豹。可惜我当不成西门豹,善良的兰姑也不会被扔到纳谟尔河喂鱼,因为兰姑不是害人性命的巫婆,不是土匪恶霸,没有哪一条政策允许我像西门豹那样“草菅人命”。兰姑身上有一种神秘的力量,这力量深藏在她的蓝绸衫下或她漆一般黑亮的头发里,这种力量会让图谋不轨之人在瞬间失去重心。我失去过一次重心,这就是我与兰姑共守的一个羞涩的秘密。
  十五岁那年,我迷上了侠偶,在看过铁梨影班演出《秦琼卖马》之后,我崇拜英雄的情结像毒瘾一样折磨我的神经,梦中满是秦琼的影子飞来掠去,武艺高强的秦琼成了我的偶像,我特别想讨一张秦琼的侠偶挂在自家的土墙上,这个想法如同心头一条蠕动的虫子一直让我心神不宁。我冒冒失失来白铁梨家想要一张侠偶。我想,一张侠偶算不得什么,铁梨影班盛影偶的箱子有十几个,影偶不下千八百张。在来铁梨影班之前,我先问了白松,说想要一张侠偶挂在家里。白松斜视着我说:“你做梦,影偶是我爹一刀一刀在驴皮上刻出来的,不是一个钱的玩意,怎么会送你?”我一把捏住白松的耳朵,道:“你等着瞧!”白松在伙伴面前驳了我的面子,但却坚定了我讨一张侠偶的念头儿。
  我到白家见到白铁梨时是一个蜻蜓纷飞的午后。白家老宅在亮晃晃的日头下显得很高大。在都柿沟,除了刁世雷家的青砖瓦房比铁梨影班的房子气派外,再没有人家能和白家相比。当然,这是我儿时的印象,几十年后,我再见到这个所谓的老宅时,我发现儿时心中高大无朋的建筑,其实很一般,也许是我长高了的原因,那原本威严的门楼已经显得窄小而低矮。但十五岁的我在走进这个门楼时,心里却怀着一种敬畏,一种忐忑,我甚至不敢走大门的中央,而是贴着门边溜进去的。*为不幸的是,我进到院子里见到的**个人竟是白荷。我当时打着赤脚,穿一件皱巴巴的粗布汗衫。我的出现把白荷吓了一跳,她刚刚洗过头,两手捋着湿漉漉的头发看着我,好一会儿,才问:“明仁哥有事吗?”我忘了自己是怎么回答白荷的,这个水葱一样的女孩子是我自以为是的初恋,我在她的面前一向自卑,这种自卑几乎影响了我一生。我大概是说我来找你爹。白荷就回头朝屋里喊,她的声音很好听,有一点点沙哑,但哑得恰到好处,让声音里多了一份磁性。后来,我一直不喜欢女性太尖锐的声音,其中原因就来自白荷的这份轻轻的沙哑。
  白铁梨从屋里出来了,摇着一把扇子,他的两眼有两个大大的眼袋,让他很具备老者的风度。
  白铁梨很和善,笑着问:“啥事?”
  我说:“白叔,我想要一张侠偶,秦叔宝的。”
  白铁梨敛住笑,蹙了蹙眉道:“你要侠偶干什么?”
  我说:“挂墙上,省得夜夜都梦他。”
  白铁梨笑了,笑出了声:“哈哈,一个小影迷。”
  但白铁梨拒绝了我的要求,他讲了刻一张侠偶很费力气的大道理,需要一张上等驴皮,需要好的刀法,需要固胶,需要着色,需要连接关节等,反正*后没有给我侠偶。
  我对白铁梨说:“不给我影偶,我就拧白松的耳朵。”
  白铁梨鼻子里哼一下,扭头回屋了。他猜想这是小孩子的气话,白松的耳朵也不是好拧的,白松的个头并不比我小,只是文弱了一些,白铁梨知道白松跟拿线的蜘蛛王学了一点功夫,真动起手来,应该不差什么。因为这一点,白铁梨没有把我的话放在心上。我在讪讪地离开铁梨影班时,白荷跟上来说:“别拧我哥的耳朵,我给你弄一张。”
  我高兴坏了,真想把白荷抱起来,但我表面上还是很矜持,我说:“算了吧,你爹连你哥的耳朵都不在乎,还会在乎你。”听我这么说,白荷狠力在我腰间掐了一把,我差一点儿叫出声来,等想还手时,白荷却已经跑了。
  我不相信白荷能给我弄一张侠偶,我当然要兑现我拧白松耳朵的诺言。说来也奇怪,正应了一物降一物的老话,会几手花拳绣腿的白松特别怕我,在我跟前他总是服服帖帖,但每当我要拧白松耳朵时,白荷便会出现,白荷一来,我的手就会下意识地哆嗦,自然拧不成白松的耳朵。在白荷身上,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喜欢一个人,才会怕一个人。
  我决定到铁梨影班的偏厦子去偷一张侠偶。
  行动前,我已经从白松那里探出了影班的影箱都放在偏厦子里。我注意到,偏厦子的窗是个能翻开的木窗,窗棂上没糊窗纸,白天时用一根木棍撑着,晚上则放下来。
  那应该是个月明星稀的夜晚,我搬了一个草塔头来到偏厦子东侧窗户下,放好塔头后,我若无其事地在街上闲逛,不时睃一眼白家的窗户,昏黄的灯光里闪着几个人影,不时还传出几句掐着嗓子的练唱。白家的正房里住着白铁梨夫妇和一儿一女;两侧的厢房住着唱青衣的朱小玉、琴师阎师傅,还有一个顶替蜘蛛王的常小庆。皮影影班用不了几个人,每个演员都是多面手,这三个人的家都不在都柿沟,身份背景复杂,每个人身后都有一大堆故事。
  蓝甸里蛙声四起,大脚蚊子在我的脖子上叮了好几个大包,又痛又痒。沉闷湿热的夏夜对人是一种煎熬,我折了一棵蒿草驱赶蚊虫,心里却打鼓一样平静不下来。毕竟是偷东西,像秋天到瓜地偷瓜,既刺激又心跳,但得手后却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快感。都柿沟民风淳朴,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偷瓜是小孩子嘴馋,没人计较,除此之外,还没听说谁家丢过东西。现在这个纪录要被我打破了,我感到一种负罪感,可是我实在经受不住拥有一张侠偶的诱惑,没有侠偶,我吃不香,睡不实。爷爷以为我得了什么病,老是用疑惑的眼光看我,我不能和爷爷说自己去影班要侠偶碰了钉子,更不能说自己要去偷一张侠偶,爷爷是个极重道义的老人,他把给别人东西当成一种享受,把获得别人的东西当成一种负担。在我的记忆里,除了刁家的白面,爷爷再没有接受过别人的东西,刁家的白面因为家家有一瓢,就像他分**肉一样,人人有一块,爷爷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如果刁家仅仅把白面给爷爷,爷爷是断然不会接受的。我知道如果我说出了自己的想法,爷爷一定会痛骂我一顿,爷爷视名节如生命,谁要是嚼他的舌头,他会一洋炮轰了对方。
  白家的灯几乎是全村*晚熄灭的,随着白家*后一扇窗户的黯淡,我心中的火焰升腾起来。我山猫一样溜到那扇没有窗纸的木窗下,踩着塔头,轻轻推开木窗,用事先准备好的木棍支好,一纵身爬了进去。
  借着月光我找到了那些摞在一起的影箱。我搬下一个箱子,箱子是樟木的,很轻,没上锁,打开后一排排影偶黑乎乎的,分不清哪一张是秦叔宝的侠偶。正在我翻腾影偶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问:“你找什么?”
  黑暗中的这声问,犹如一条闷棍一下子把我敲瘫在那里。我想自己肯定遇见了鬼。因为在都柿沟,谁家的偏厦子也不会住人,更何况家境殷实的白家了。我惊恐地转过身来,一匹白光猛然把我罩住了,我像被漩涡吸住一样感觉天地在旋转。我的面前站着一个裸体的女人,这是我**次见到成熟女人的身体。一瀑月光从打开的窗子泄进,似乎都聚焦在眼前的胴体上,泛出柔滑的乳白,这白色让我的目光无处可逃。我想定定神,脑子里却一片茫然,我想我一定会被揪到白铁梨的面前,会在白松和白荷面前出尽洋相,白铁梨一定还会把我交给爷爷,高傲的爷爷不会饶过我。我低着头,恨不得把头塞进裤裆里。裸身的女人并无半点避讳,就站在我的对面,我想站起来,两条腿却不听话,我听说吓瘫的人容易终身瘫痪,自己没有瘫痪在那个倒霉的偏厦子里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你,是人还是鬼?”我惴惴地问。女人不慌不忙地说:“我是兰姑,孩子。”我这才知道自己遇到的不是鬼。我试着要站起来,但兰姑的裸体挡在我面前,我无法抬头,弥漫的蚊香似乎是传说中的迷香,让我浑身乏力。
  “你不该这样进入一个女人的房间,”兰姑说,“偷东西、偷人都是要遭报应的。你一个孩子,要学好。”我浑身已经被汗湿透了,难怪兰姑不穿衣服,在这湿热沉闷的夏夜,兰姑一个人在偏厦子里睡觉,衣服是多余的,因为她没有想到会有人从窗子里跳进来。也许兰姑完全把我看成一个孩子,也许她没有注意到自己是一丝不挂,她平静地站在那注月光下,语气平缓地开导我。我不敢说话,我先是看到一双赤脚,再往上看是发亮的两条小腿,越过了圆圆的膝盖,是两段丰满的大腿,到此,我的目光再不敢往上走了,感觉浑身都有麦芒在扎。她又说:“从哪里进来,就从哪里出去吧。”这话提醒了我,此时不走,还等人家当贼逮住吗?魂飞魄散的我连滚带爬地从窗户逃了。
  我担心兰姑把这件事说出去,但事后,都柿沟并没有流传关于我的丑闻,我便从心里感激兰姑。尽管兰姑守口如瓶,但我的青春期被兰姑的裸体彻底毁了,此后大约七八年的时间里,我脑子里总有那注乳白色的月光晃来晃去,晃得我烦躁不已。
  我开始留心寄住在白家偏厦子里的兰姑。
  兰姑喜欢吃都柿,而且能在都柿上做许多文章。都柿沟盛产都柿,在樟子岭和蓝甸交汇的地方,都柿丛漫山遍野,这种靛蓝色的野果甜酸诱人。每当六月都柿成熟的季节,都柿沟的妇孺像采茶一样涌到都柿丛里,把一盆盆都柿采回家。兰姑似乎格外喜欢都柿的颜色,她一年四季,嘴唇总是像涂了蓝色的唇膏,那是吃都柿留下的痕迹,正是这蓝色的嘴唇和她喜爱穿蓝绸衫的装扮让她多了些神秘,也让她有别于其他女人。开始,我看不惯这种嘴唇上的蓝色,这种颜色的嘴唇和叶梅的石榴红相比,会让人联想到某种病态。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在巴黎的一次时装表演上,我发现所有的模特都涂着这种颜色的唇膏,当时我就想到了兰姑,想到她一年四季总是被都柿染蓝的嘴唇,我记得自己对年轻的女导游说,浪漫之都的这种时尚,早在半个世纪前的中国农村,就被一个美丽的女巫演绎过了。导游不明白我的话,问我,那个美丽的女巫是谁?我的神经一阵痉挛,我说:“一个我改造失败的女人。”
  据白松说,兰姑把白家的坛坛罐罐都用来储存都柿,并用都柿酿酒,酿成的酒香稠如油。影班肥头大耳的阎师傅开始没瞧得起这种蓝墨水一样的酒,一连喝了几碗,结果醉得一塌糊涂,两天不能操琴。兰姑每次作法前都要喝都柿酒,她酒后脸色绯红,双目发亮,如同一个入戏的演员。我看过她跳大神,别人跳神都有领神的二神,兰姑却是一个人唱独角戏,一场戏下来,满头满脸都是汗水。兰姑平时梳得光光的头,只有在跳神时才披散开,蓬松的黑发遮住了半边脸,让念念有词的她越发显得扑朔迷离。跳大神儿是一件很辛苦的差事,没有点跳功唱功和舞功,干不了这个差事,而兰姑却浑身都是功夫,这功夫或许就来自她自酿的都柿酒。
  兰姑来到都柿沟后,酿造都柿酒的技术在村里传播,村中媳妇以会酿一坛香醇的都柿酒而感到荣耀。都柿酒适合女人饮,饮过都柿酒的女人会变得神采飞扬、魅力四射,在都柿沟,男人喝“烧刀子”、女人饮都柿酒已经成为一种风尚。都柿成熟后的日子,整个村落都笼罩在一种让人意乱情迷的酒香中。地主刁世雷给这种自然发酵的果酒起了个好听的名字——“神娘酒”。但叫来叫去,这个“神娘酒”被叫成了“婶娘酒”,这个名字在几十年后被一家公司注册,这个公司生产的“婶娘都柿酒”和一种叫“二房”的白酒畅销东北大地。
  兰姑和村里人相处融洽,白铁梨把她当成了家庭中的一员,兰姑整天和白荷厮守在一起,这给我接近白荷制造了难以逾越的障碍。白松说过,兰姑有文化,她能识一些曲里拐弯的字。现在想想,兰姑其实懂满文或蒙文,但她怎么会懂满文或蒙文,却谁也不知道,她的过去村里无人知晓。
  我亲历过一次兰姑的作法,其中的奥妙至今我无法理解。
  沟西的葛明臣患了癔病,躺在炕上胡说八道。葛明臣是个五十好几的老实人,平时十棒槌砸不出个屁来,患了病却立马换了一个人,不仅能慷慨陈词、云山雾罩当众讲演,而且还敢对自己身高马大的媳妇指手画脚。葛明臣的媳妇壮如骒马,扛起一麻袋黄豆说走就走,浑身有使不完的蛮劲,平时顺手就能把丈夫拎起来的悍妇,在丈夫发病时,却按不住丈夫的手脚。也不知葛明臣哪里来的神力,一人高的柞木杖子,搭手就过;敢把成碗的“烧刀子”一口气灌进肚里。烧刀子是一种高粱小烧,性猛劲足,喝一口像吞一把烧红的刀子,葛明臣平时滴酒不沾,犯病却酒量无边。他的胡说有鼻子有眼,说自己在九曲十八弯的地宫里享尽荣华富贵;说他看见丁大桩子捂着肚子在雪地里翻滚;说樟子岭上冒出滚滚黑烟,黑烟遮天蔽日,都柿沟每个人的脸都熏得黑如木炭;还说都柿沟将来会出一个知府大人,骑高头红马,穿金盔银甲。大伙听了都心里发笑,知道他是烧坏了脑子,信口胡说。亲友们纳闷:好端端的一个庄稼人,做梦的功夫怎么就颠倒了性情?
  兰姑进屋前,葛明臣正对着亲戚邻居们满嘴冒沫地白话。葛家炕上地下挤满了人,大人来帮手,小孩看光景。兰姑来了,一双犀利的眼睛缓缓地扫描屋里的摆设,她朝葛明臣媳妇要了一碗都柿酒,平端着酒碗默念着什么。说来奇怪,正在口若悬河的葛明臣,听到兰姑默念,马上缄了口,两手拢住膝盖蜷在炕头上一声不吭。众人给兰姑让开地方,兰姑走过来,一手端碗,一手拍拍病人的肩,问:“又来了?”病人开始哆嗦,鸡啄米一样点头。兰姑又说:“够了,回去吧。”病人还是不说话,只是哆嗦。兰姑抬头四处观察,众人随着她的目光也在房梁上四处看。兰姑端着那碗酒来到外屋,在灶台前站住,端起碗喝了一满口酒,突然朝着灶台上面的椽子“噗”地喷上去,大家还没有缓过神来,一条细长的猫一样的东西“嗖”地从椽子上跃起,夺门而去。谁也没有看清那是一条什么东西,也没有人注意外屋的椽子上会卧着这样一个东西。再看里屋炕上的病人,烂泥一样瘫下去,似乎睡了一般,安静了。
  有人说跑的是一只山猫,有人说是貔子,还有人说是黄鼠狼。问兰姑,兰姑说:“你们都看花眼了,没有什么东西跑出去,你们看到的是我吹落的屋棚上的灰。”
  不管跑的是什么,葛明臣的病却好了,问他,他对自己犯病的事一概不知。
  这件事在都柿沟越传越神,给兰姑的形象增添了更加神秘的色彩。都柿沟谁家有个大事小情,都愿意找兰姑来掐算一番,兰姑已经成了都柿沟冥冥之中的支配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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