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绍

平静的坏心情


作者:孔见, 王雁翎     整理日期:2015-11-15 11:58:10

1.作者阵容豪华。龙应台、张承志、莫言、迟子建、蒋子丹、野夫、北岛、朱学勤、单正平、南帆、敬文东、韩少功、孔见、耿占春、周国平、李劼、石舒清、郭文斌、于坚、王开岭、王力雄、夏榆、周晓枫、鲍尔吉·原野、刘亮程,他们都是当今中国思想界、文化界的代表性人物。
  2.内容广泛深刻。从19世纪中后期美洲华工的命运,到1894年甲午海战的硝烟,再到20世纪60年代初期全国性的灾害困难;从民主的蓝图,到私人写作,再到富而不贵的日常生活,本书历史性与思想性并重,人文味与人情味兼有。
  
本书简介:
  《平静的坏心情》是一本名家人文随笔集,共25篇,分为“往事与随想”“我思故我在”“人·岁月·生活”三部分。“往事与随想”,忆旧日、怀故人,于泛黄的文字中照见历史、回望岁月。“我思故我在”,谈文化、聊人文,择高处思、自平处落,于众说纷纭中得真知、观灼见。“人·岁月·生活”,记酸甜、写苦辣,于日常中、在寻常处,况味生活,感念人生。
  作者简介:
  孔见 1960年12月生于海南岛,现为海南省作家协会主席,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天涯杂志社社长,海南大学、海南师范大学兼职教授。主要从事随笔、小说、诗歌创作和哲学研究,作品有随笔集《卑微者的生存智慧》《我们的不幸谁来承担》,诗集《水的滋味》,评论集《韩少功评传》,以及小说集《河豚》等,并有多篇论文发表。
  王雁翎 《天涯》杂志主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海南省作家协会理事。资深文学编辑,所编作品曾两次获得“鲁迅文学奖”。1996年与韩少功、蒋子丹一起参与《天涯》杂志改版,供职至今。主要从事散文随笔及文学评论写作,著有散文集《不能朗读的秘密》等。
  目录:
  往事与随想
  黄昏唐人街
  /龙应台
  三笠公园
  /张承志
  忘不了吃
  /莫言
  简朴生活回忆录
  /迟子建
  岁月之约
  /蒋子丹
  江上的母亲——母亲失踪十年祭
  /野夫
  艾伦·金斯堡目 录
   往事与随想
  黄昏唐人街
   /龙应台
  三笠公园
   /张承志
  忘不了吃
   /莫言
  简朴生活回忆录
   /迟子建
  岁月之约
   /蒋子丹
  江上的母亲——母亲失踪十年祭
   /野夫
  艾伦·金斯堡
   /北岛
   我思故我在
  平静的坏心情
   /朱学勤
  文化度量衡
   /单正平
  面容意识形态
   /南帆
  颓废主义者的春天
   /敬文东
  民主:抒情诗与施工图
   /韩少功
  富而不贵的生活
   /孔见
  谁能免除忧郁?
   /耿占春私人写作
   /周国平
  木心开屏,美在洞见
   /李劼
   人·岁月·生活
  塄坎
   /石舒清
  点灯时分
   /郭文斌
  一日记
   /于坚
  当一个痛苦的人来见你
   /王开岭
  灵魂纪念馆
   /王力雄
  失踪的生活
   /夏榆
  绯闻对于生活的建设
   /周晓枫
  音乐告诉我们人的位置
   /鲍尔吉·原野
  住久了才算是家
   /刘亮程
  前言总序
  1996年初,地处海南岛的传统文学期刊《天涯》在著名作家韩少功、蒋子丹的主持下,变法图强,浴火重生,秉持道义感、人民性、创造力的宗旨,主张回归中国杂文学、泛文学的传统,以令人耳目一新的栏目设置、超豪华的作者阵容,在当时沉寂的思想界、文学界投下了一块嶙峋的石头,激起阵阵波浪,被称为“1996年文坛十件大事”之一。
  光阴荏苒,这本重生的杂志至今已经走过了二十个年头。二十年来,处于边缘位置的《天涯》,始终保持着深度的人文情怀和强烈的现实关切,以从容中道的姿态,对新左派与新自由主义、大规模开发中的环境生态、底层与社会分化、当代道德状况与精神建设、东方视角与中国道路等诸多问题进行跟踪;同时也以敏感的文学修辞,回应时代的喧嚣与人心的跌宕,得到了知识界与文学界有识之士的倾力支持。可以说,时代大潮的每一轮潮汐都在天涯海角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敏感,因而敏锐;关心,因而关注。《天涯》二十年的历史,已不仅仅是一本杂志的历史,有心人可以从中看出,这二十年来中国社会思想和文学潮流的变迁。“《天涯》人文总 序
  1996年初,地处海南岛的传统文学期刊《天涯》在著名作家韩少功、蒋子丹的主持下,变法图强,浴火重生,秉持道义感、人民性、创造力的宗旨,主张回归中国杂文学、泛文学的传统,以令人耳目一新的栏目设置、超豪华的作者阵容,在当时沉寂的思想界、文学界投下了一块嶙峋的石头,激起阵阵波浪,被称为“1996年文坛十件大事”之一。
  光阴荏苒,这本重生的杂志至今已经走过了二十个年头。二十年来,处于边缘位置的《天涯》,始终保持着深度的人文情怀和强烈的现实关切,以从容中道的姿态,对新左派与新自由主义、大规模开发中的环境生态、底层与社会分化、当代道德状况与精神建设、东方视角与中国道路等诸多问题进行跟踪;同时也以敏感的文学修辞,回应时代的喧嚣与人心的跌宕,得到了知识界与文学界有识之士的倾力支持。可以说,时代大潮的每一轮潮汐都在天涯海角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敏感,因而敏锐;关心,因而关注。《天涯》二十年的历史,已不仅仅是一本杂志的历史,有心人可以从中看出,这二十年来中国社会思想和文学潮流的变迁。“《天涯》人文精品书系”立足于当下的知识视角,以专题形式进行精选,企图以杂志二十年的回顾,为中国社会世纪之交世相与人心的变迁立此存照。书系计有:《我们经验里的时代》《平静的坏心情》《生为女人:性别、身体、欲望、情爱与权力》《蝴蝶发笑》《绝版的抒情》《此情可待:1956—2005年的情书》共六卷。既有知识分子对社会焦点问题的热议,也有草根百姓日记书信等实用文字,更有禁得起时间磨砺的文学创作文本。
  回顾二十年的文字过程,我们心存感恩之情。借书系出版之际,我们向二十年来为《天涯》贡献了自己智慧与才华的作者表达由衷的敬意,同时也对《天涯》的读者深致谢意!正是他们之间的精神交集,成就了我们工作的意义。
  二十年的时间不算太短,但也不算太长,《天涯》仍在路上,“有何胜利可言,挺住意味着一切!”谨以此与《天涯》的作者、读者们共勉。
  王雁翎
  2015年9月1日
  ◆黄昏唐人街
  龙应台
  如果不是活不下去了
  如果不是活不下去了,中国农民不会离乡背井、蹈入烟海吧?1840年,林则徐在广东的海滩上焚烧鸦片,六十个官员指挥着五百个苦力,烧了二十三天才烧完。
  当白烟滚滚遮了天空时,中国的官员还不知道中国已经进入剧变的时代,乡下不识字的农民却在以身家性命做最后的赌注——他们早已在剧变中。农村经济的破产迫使成千上万的农民往外逃生,开启了半个世纪的契约华工流亡史。
  正是欧洲帝国殖民主义全盛的时候。白人在强取豪夺而来的土地上深耕密植,需要大量的苦力,四处招买。活不下去了的中国农民,或者自愿,或者被掳被迫,与“蛇头”签订了卖身契约。人,像猪一样地被买来卖去,于是称为“猪仔”。1855年,澳门有五家“猪仔馆”,专门贩卖人口;二十年后,增加到三百多家。新加坡的“猪仔馆”甚至是政府批准的。一有需要“猪仔”的消息传来,人口贩子立即进入大陆农村或买或骗或绑架,最后塞上轮船,驶进大海,19世纪中叶到20世纪初的半个世纪,有七百多万中国农民被卖到海外。
  即使是在帝国主义横行的19世纪中叶,这也不是件理所当然的事。英国已经在1808年立法禁止人口贩卖;英国船舰在加勒比海上巡逻,抓到人口贩子后,马上予以绞刑。西班牙于1817年,美国在1865年南北战争后,都废除了人口的买卖。也就是说,那成千上万在澳门、香港、广州、汕头被卖出的中国农民登上的都是走私船。
  人,被锁在舱底。在大海的颠簸中,像猪一样挤塞到最密的程度,不能动弹。挡得住饥渴的人也挡不住疾病,病死的人就被抽出,抛向大海。在1850年到1856年的短短几年里,共有十二艘船驶往拉丁美洲,共载了三千九百三十一人。中途被打死、病死的,将近一千人。
  1847年7月29日,第一艘这样的“猪仔船”在哈瓦那靠了岸。是条小船,上来了二百○六人;当然,在航行的海上炼狱中已经死了一百个人。这两百多个华工上身赤裸,背上全印着一个“C”,代表“古巴”。他们一上船就被打上记号,像猪牛被烙印一样。
  岸上,白人买主焦急地等着。这个时候,古巴是全世界最富的殖民地,糖业鼎盛。绵延至天际的甘蔗田等着苦力的工作。华工被剥光了衣服,检查身体。身体健康的,一个人头卖十块比索,由买主领走。
  逐渐地,这些出生在广东乡下的中国农民了解了他们的未来。从十二月到五月间,他们必须一星期七天、一天十三四个小时地在甘蔗田里做苦工。每月工资四个比索——但他得先偿还庞大的路费,头两年,他们因此没有工资。他们的卖身契是十四年。如果试图逃走,他们可以被吊死。
  “猪仔船”一艘一艘驶进哈瓦那的港口。1861年,哈瓦那有了三十五万华人。在三十五万华人中,只有五十七名女性。十四年前第一批入港的华工在这一年解除了契约,得到了自由。他们便像全世界各地流散的华人一样,开始经营小生意:餐馆、洗衣店、杂货买卖。当生活有了一点点着落,就写信回家,把留在家乡的儿子或兄弟侄儿招来帮忙。
  在1868年至1878年的古巴独立战争中,许多自由华人加入了“古独派”的军队,和西班牙殖民政府作战。其中最有名的是TenienteTankredo(中文名字已不可考)。他受重伤,被西班牙政府军逮捕。西班牙人视他为“苦力”要放走他时,他从军装口袋中取出文件,证明自己是“古巴解放军”的高级军官,不是一个无名的中国苦力。“射吧!”他说。一百年后,在卡斯特罗所竖起的革命纪念碑上还有两行小字:“在华裔古巴人中,没有一个革命的叛徒,没有一个革命的逃兵。”
  一万名华人在哪里
  1997年,距离第一艘“猪仔船”上岸正好一百五十年。古巴的人口统计说华裔占总人口0.5%,也就是五万人。如果20%的人口住在哈瓦那,那么哈瓦那就应该有一万华人,可以是一个小有规模的唐人街了。可有这么多华人的城市,为什么我这么引人注目?正在上课的学童转过脸来大叫:“中国人!中国人!”路上的女人睁大了眼睛注视我,目不转睛。男人紧紧跟上来:“中国人呀?你是中国人呀?”
  奇怪,哈瓦那有自己的华人,却是一副没有见过华人的样子。在街上晃了好几个小时,也确实没见到一个亚洲人,连成群结队的观光客中都看不到东方的脸孔。怎么回事?那一万名古巴华人在哪里?
  在唐人街吧?!唐人街,却只是两条交叉的路,总共不到两百米。街心上空架着装饰性的红色木条,点出拱门的意思。三五家饭馆没什么客人,倒是街上的摊贩,有一点点生意。摊子上写着笨拙的中国字:“味香色美”“中国风味”“陈记”“杂碎”“炒饭”。摊子上卖的东西,却是我这个华人认不出的东西:几段油亮的肥肠、几个面粉裹炸沾满苍蝇的甜食。认得出的是饭盒:粗纸糊成的盒子,里头盛满了酱色的饭,饭上蓄着一片薄薄的煎猪肉,一小撮包心菜。冷的,一盒十五比索。
  转角处有一个蔬菜市场,菜色也数得出来——番茄、包心菜、葱、马铃薯、大豆,没有了。水果只有一种——橘子。这是唐人街的市场,已经是最丰富的了。外边一般的市场里,连番茄都只有烂的。给人的印象是,除了一把一把的葱之外,没有吃的。
  来来去去走几趟,就在唐人街里,发现自己竟然仍是人们注视的目标。这个唐人街,竟是一个看不见唐人的唐人街!街上穿梭来去的,或白或黑或混血,多是一班古巴人。连那食客和那站在摊子后头卖“杂碎”的人,都难得看到华人的脸孔。那卖饭盒的年轻女人长得丰满肥胖,完全一副热带南美女郎的长相,她对我露出一笑。站在“味香色美”“陈记”后头的是个黑人和他黑白混血的老婆。
  好不容易看到一个华人老太太,坐在餐厅里剥豆子,已经注视我很久,正等着我发现她。凑近一问,她讲广东话,无法沟通。她有点儿失望地叫来了儿子,儿子也不说北京话,却拾起一支笔,写了三个字——“广东话”。
  “话”,他只记得半边。
  在街边的石阶坐下,看流动的人来人往,都是古巴人:女人穿着紧身的颜律服,展露多肉的躯体,男人却干干瘦瘦。偶尔走过一两个华人,都是年老的男人,步履蹒跚地走过。除了餐馆里老太太母子,我没见到一个中国女人,没见到一个中国孩子,没见到一个年轻华人。难怪,古巴的孩子们追着我叫“中国人!”
  但是,那一万名华人到哪儿去了?
  落叶只是飘零
  中华总会的主席周一飞先生让我看他们最新的统计。在哈瓦那,20世纪50年代末来到古巴仍保留中国籍的有一百○三人,加入了古巴籍的有一百三十三人。华裔,也就是父母双方或者一方是华人的,总共约有两千人。这两千人中,大概只有二十个还会说广东话。古巴全国有三千两百多名华人。
  “三千两百?”我大吃一惊,“不是说有五万华人吗?”
  周先生笑了:“老的老,死的死。中国富了,没人来这里了。但是有华人血统的古巴人很多。”
  三个晚上之后,我和四位古巴作家见面。作协副主席艾瑞斯先生有着典型的西班牙名字,却对我郑重宣布:他的爷爷是中国人,在中国出生,十二岁被带来古巴,他正想通过中国使馆帮助他寻根,彻底找出爷爷的原乡和身世。另外三位,每一位都有一个先辈是华人,不知是哪一辈,不知名不知姓不知来处。
  与我的翻译第一次见面,她摘下墨镜,用手指拉长了自己眼角,说:“我的曾祖母是中国人。”
  原来五万所谓“华人”,只有三千人看起来还像华人,真正还能说中国话的不到五百个人。而这四百多“真正”华人的平均年龄是七十九岁。
  这些数据为我解释了,为什么哈瓦那的唐人街上看不见几个唐人。长期地缺乏华人妇女,华工遂大量与本土人结合。20世纪50年代来了最后一批华人,多数因为已在古巴的父执亲友的召唤而来。这一辈人也已逐渐凋零。他们的下一代,多半已与中国语言和文化完全脱节,纳入古巴的大混血。再过几个春秋,平均年龄七十九岁的一代人逝去,哈瓦那的唐人街上将看不到一张华人脸孔,听不见一句华语,只留下一些不典型的春卷、饭盒。走在街上的人们依稀记得自己曾有过来自东方的先辈。
  这让我想起,在中国的犹太人后裔已经完全被中国人同化,但是不吃猪肉。至于为什么不吃猪肉,不再有人记得;那只是祖上传下来的习俗,依样画葫芦吧。
  对于这样一个前景,老一代的古巴华人是不情愿而感伤的。中华总会有一个小小的中文图书馆,也开班教汉语,虽然学生只有二十来个。过农历年和十一国庆还举办一点儿联谊活动。最令人惊异的是《光华报》的存在,一份发行量为五百多的中文周报。十二月份最末一期的刊头语这样开始:“腊鼓频催,新年的步伐已踏进门槛,这虽然只是时间的更换,但我们作为炎黄子孙却特别感到欣喜的。过去一年,祖国的成就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今天,中国已经从一向屈辱于世界列强之前、任人宰割的国家,一变而成为世界强国之一,在国际发挥重要作用,变成举足轻重的东方民族了。”
  作者是《光华报》的总编辑冯啸天,20世纪50年代初受叔父之邀来到古巴。“来的时候,身上只有两块美金,十年之后我有了四个工厂。”听到这里,像是典型的华侨发迹故事。不过,这是卡斯特罗的古巴。1968年,所有私营企业收归国有,冯啸天失去了一切。
  在陈旧而暗淡的印刷厂里,冯啸天静静地说:“我的生命只有两个字可以形容,就是‘失败’。我要回去,回中国去。”
  望着他花白的胡子,我说不出心里想着的话:在中国,你又活得过1968年吗?
  周一飞兄弟来古巴时只有十二三岁,说广东话。成年之后,在极其困难的环境中自修学习说国语。中华总会的书记张自佳来自广东恩平,1949年到古巴时只有十九岁,现在儿子已经十九岁了。“妻子是古巴人吗?”我问。
  “是古巴人,但不是妻子,没结婚。”
  “同居二十年,为什么不结婚?”
  “古巴女人嘛!”他笑笑。
  因为是古巴女人,所以不和她结婚?果然如此。在和古巴女人同居了十几年,生了两个孩子之后,张自佳于1989年回到广东家乡,和一个中国女人正式结了婚,生了孩子,又只身回到古巴,回到古巴女人身边。
  “我没有骗古巴女人,她也知道我在广东结婚了。中国人嘛,总要落叶归根的。”
  我大概是以目瞪口呆的表情看着他,使他有点儿腼腆地看向门外。这落叶归根有什么样的魔力呀,让一个人在异地活了五十年,和一个女人同床共枕二十年,为人夫为人父之后,仍旧要抛开一切回到他出发的起点?他究竟是无情,还是多情呢?
  但是张自佳一时是回不了家的。一张最便宜的机票要近两千美金,也就是四万比索。一个哈瓦那大学教授的月薪是四百比索。如果张自佳的月薪也有那么多,而且能够不吃不喝不用,他也得积蓄八年才能买一张机票。实际上,恐怕二十年也不够。
  1991年,不再是社会主义国家的东欧与俄罗斯中断了所有和古巴的物资交流,使古巴突然陷入断炊绝境。卡斯特罗政府宣布全国进入“非常时期”,开始粮食限量配给。在别的移民国家里,华人通常是最富有的少数民族,但是古巴是个共产国家,华人和别人一样一无所有。个人粮食簿上的每月供给少得令人心酸:
  白米三公斤
  糖三公斤
  食油两百五十公克(已经半年未发)
  布料无货
  面包一天一小块(比小孩拳头小)
  咖啡粉四百公克
  只有病人和七岁以下的儿童可以分到牛奶,鱼肉久已不见。政府有肉供应时,一个人可能分到四分之一公斤,去晚了也就没有,得再等个半年十个月。
  “我以前还可以寄点儿钱回广东,一年准汇二百七十比索(十四美元)。现在不准了。”
  “你对卡斯特罗什么看法?”
  “最好是走向民主,像智利、洪都拉斯。不过我们是外国人,跟政治没关系。”
  张自佳抽了口烟,想想又说:“现在中国好了,没有人来这里了。我很怀念中国。”
  街上隐约传来乐声。这是伦巴、曼波、恰恰的国度,我却依稀听见唢呐高昂的音乐。真是唢呐呀!很可能是的。几十万身上烙了印记的华工中,有人曾带了只唢呐来,现在成了古巴嘉年华会上不可或缺的乐器。只是在黄昏的唐人街上,那若断若续的唢呐声令人想起遥远的黄土高原;灯一亮,突然恍惚不记得身在何处。
  再也不打开的“抽屉”
  华人死后也不和古巴人共葬一处。“中华总义山”,在哈瓦那西南角。不远的古巴人公墓修整得整齐干净,有八十万个坟,全在一处,是拉丁美洲最大的坟场。古巴的历代革命先烈都葬在里头。进去得付一块美金门票,仍然是博物馆。华人公墓却独处在一个安静的角落,像一个落寞的花园,由几个白鬓老头守着。从边缘荒烟蔓草中的坟墓看起,石碑已被时光磨平,看不出字迹来。只有一座,模糊刻着“殁于同治元年……”同治元年,那不是1862年吗?
  1862年,正是第一艘“猪仔船”上的华工在卖身十四年之后重获自由的一年。这个人,姓谁名谁来自广东哪个村子?难道在十四年的苦工之后来不及享受自由就倒了下来?他的亲人可知道他最后的下落?有谁又知道他最后的愿望?他受尽苦难的脸朝向哪个方向?
  处于中心的是几座公坟。左手是“国民党员公坟”,立于“中华民国四十一年”,右手是“中华社会党员公坟”。两座坟平静地面对,共享一条野草青青的小径。
  “陈颖川堂公立坟场”立于“民国十九年”:“颖浒设新垄,牲酸洁陈慈善会;川流归故国,鹃声啼罢短长亭”。
  “江夏堂先友坟场”上还留着一支塑胶花,掉在石板上:“江岸送归魂,白衣万人,绿波千顷;夏祠供祭礼,青葱一束,玄酒三杯”。
  什么人来这里亲手埋葬了他的兄弟?“南迁亡兄,壮志未酬,邃尔先归地府;阳居昆仲,致诚奉祀,望汝早登天堂”。
  这些早先死去的人,显然都还埋进了土里,立了石碑,刻了挽联,哀切优美的文字像一只温暖的母亲的手。这二三十年过世的人就不再入土,而用了西班牙-古巴式的葬法。一整面墙,大约三公尺高,墙里是一格一格的“抽屉”,人躺在“抽屉”里。横的纵的,一面墙可以装下五六十个棺材“抽屉”,一个叠一个,前面用水泥封上。
  在八十公分长、八十公分宽的白粉标了号码的“抽屉”面上,有人用手涂上歪歪斜斜的黑字:
  蒋绪缰广东新会梅阁连安村人,28
  杨惠明广东开平塘口胜平市人,36
  李国伟广东高要宗隆乡二冷水村人,41
  ……
  没有一个让人得到一点儿安慰的字眼。若是在自己的家乡,他们的墓碑上肯定少不了“显考”“恸于”“不孝子”“在天之灵”等文明世界用来彼此抚慰的文字。这些在异国的天空下躺进“抽屉”里的人们却只有一个草草涂上的号码。
  或许,写下原乡村里的地名对他们而言已经是最大的安慰。不能“生于斯、死于斯、歌哭于斯”,地名至少表达了一个绵长未了的心意吧。
  人在生时将钥匙、照片、针线、眼镜和信件,所有生命的蛛丝马迹都放进抽屉里;在这里,人最后将自己的躯体也放进一个“抽屉”,一个再也不打开的“抽屉”。
  龙应台:作家。著有《野火集》等。
  本文刊于《天涯》1997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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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静的坏心情的作者是孔见, 王雁翎,全书语言优美,行文流畅,内容丰富生动引人入胜。为表示对作者的支持,建议在阅读电子书的同时,购买纸质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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