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冰心研究专家选编冰心经典佳作大集 冰心女士散文的清丽,文字的典雅,思想的纯洁,在中国好算是独一无二的作家了。 ——郁达夫 冰心女士的作品,以一种奇迹的模样出现,生着翅膀,飞到各个青年男女的心上去,成为无数欢乐的恩物。冰心女士的名字,也成为无人不知的名字了。 ——沈从文 本书简介: 本书收入现代著名女作家、翻译家冰心的代表作,其中散文75篇,小说20篇,诗歌22首。冰心的散文,感情细腻澄净,笔调轻倩活泼,兼具白话文的流利晓畅和文言文的凝练简洁。冰心的小说,关注人生问题,精练简洁,文字轻灵秀丽。冰心的小诗,婉约而典雅,短小精练,充满睿智,曾独步一时,被誉为“冰心体”。小说《寂寞》、《小橘灯》和散文《三寄小读者》(通讯四)等作品多次被收入我国中小学语文教材。 作者简介: 冰心(1900—1999),出生于福州一个海军军官家庭,祖籍福建长乐县,原名谢婉莹。毕业于燕京大学文学系。1919年在《晨报》发表第一篇短篇小说《两个家庭》。出版有诗集《繁星》、《春水》,散文集《寄小读者》、《往事》,短篇小说集《超人》、《去国》等数十种。翻译有纪伯伦《先知》、泰戈尔散文诗《吉檀迦利》等八个国家的文学作品十余种。曾担任第一、二、三、四、五届全国人大代表,第五、六届全国政协常委,中国民主促进会副主席、名誉主席,中国文联副主席,中国作协名誉主席。 目录: Contents 7遥寄印度哲人泰戈尔 8笑 10山中杂感 11往事(一节选) 14往事(二节选)总目 1序 1散文 285小说 417诗歌 散文 目录: Contents 289两个家庭 296斯人独憔悴 303去国 312鱼儿 315超人 321爱的实现 324离家的一年 334寂寞 343六一姊 348别后 359冬儿姑娘 363相片 375西风 385我的学生 394小橘灯 397空巢 404桥 409远来的和尚…… 412落价 414干涉 诗歌 目录: Contents 421天籁 422可爱的 423繁星 432诗的女神 433假如我是个作家 435迎“春” 436春水 442玫瑰的荫下 443中秋前三日 444致词 445信誓 447纸船——寄母亲 448倦旅 449我爱,归来吧,我爱! 452惊爱如同一阵风 453一句话 454生命 455一条红领巾——献给四中大队部第十三中队 全体队员 456别踩了这朵花 458雨后 459献词 459小白鸽捎来的信 我们喜欢冰心,跟着她爱星星,爱大海,我这个孤寂的孩子在她的作品里找到温暖,找到失去的母爱。我还记得离家前的那个夏天,满园蝉声中我和堂弟读着《繁星》,一起学写小诗。这些小诗至今还鲜明地印在我的心上,虽然我就写了十几二十首。我不是诗人,我却常常觉得有人吟着诗走在我的前面,我也不知不觉地吟着诗慢慢地走上前去。 ——巴金《冰心传序》(1988.7.28) 冰心女士散文的清丽,文字的典雅,思想的纯洁,在中国好算是独一无二的作家了;记得雪莱的咏云雀的诗里,仿佛曾说过云雀是初生的欢喜的化身,是光天化日之下的星辰,是同月光一样来把歌声散溢于宇宙之中的使者,是霓虹的彩滴要自愧不如的妙音的雨师。以诗人赞美云雀的清词妙句,一字不易地用在冰心女士的散文批评之上,我想是最恰当也没有的事情。 ——郁达夫《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导言》(1935.8) 冰心女士的作品,以一种奇迹的模样出现,生着翅膀,飞到各个青年男女的心上去,成为无数欢乐的恩物。冰心女士的名字,也成为无人不知的名字了。 ——沈从文《论冰心的创作》(1931.4) 冰心的文字是那样清新隽丽,笔调是那样轻倩灵活,从那边着画意与诗情,真如镶嵌在夜空里的一颗颗晶莹的星珠。犹如一池春水,风过后,漾起锦似的涟漪。我们喜欢冰心,跟着她爱星星,爱大海,我这个孤寂的孩子在她的作品里找到温暖,找到失去的母爱。我还记得离家前的那个夏天,满园蝉声中我和堂弟读着《繁星》,一起学写小诗。这些小诗至今还鲜明地印在我的心上,虽然我就写了十几二十首。我不是诗人,我却常常觉得有人吟着诗走在我的前面,我也不知不觉地吟着诗慢慢地走上前去。 ——巴金《冰心传序》(1988.7.28) 冰心女士散文的清丽,文字的典雅,思想的纯洁,在中国好算是独一无二的作家了;记得雪莱的咏云雀的诗里,仿佛曾说过云雀是初生的欢喜的化身,是光天化日之下的星辰,是同月光一样来把歌声散溢于宇宙之中的使者,是霓虹的彩滴要自愧不如的妙音的雨师。以诗人赞美云雀的清词妙句,一字不易地用在冰心女士的散文批评之上,我想是最恰当也没有的事情。 ——郁达夫《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导言》(1935.8) 冰心女士的作品,以一种奇迹的模样出现,生着翅膀,飞到各个青年男女的心上去,成为无数欢乐的恩物。冰心女士的名字,也成为无人不知的名字了。 ——沈从文《论冰心的创作》(1931.4) 冰心的文字是那样清新隽丽,笔调是那样轻倩灵活,从那边着画意与诗情,真如镶嵌在夜空里的一颗颗晶莹的星珠。犹如一池春水,风过后,漾起锦似的涟漪。 ——李素伯《冰心的〈寄小读者〉》(1932.1) 遥寄印度哲人泰戈尔 泰戈尔!美丽庄严的泰戈尔!当我越过“无限之生”的一条界线——生——的时候,你也已经越过了这条界线,为人类放了无限的光明了。 只是我竟不知道世界上有你—— 在去年秋风萧瑟,月明星稀的一个晚上,一本书无意中将你介绍给我,我读完了你的传略和诗文——心中不作别想,只深深的觉得澄澈……凄美。 你的极端信仰——你的“宇宙和个人的灵中间有一大调和”的信仰;你的存蓄“天然的美感”,发挥“天然的美感”的诗词;都渗入我的脑海中,和我原来的“不能言说”的思想,一缕缕的合成琴弦,奏出缥缈神奇无调无声的音乐。 泰戈尔!谢谢你以快美的诗情,救治我天赋的悲感;谢谢你以超卓的哲理,慰藉我心灵的寂寞。 这时我把笔深宵,追写了这篇赞叹感谢的文字,只不过倾吐我的心思,何尝求你知道! 然而我们既在“梵”中合一了,我也写了,你也看见了。 一九二○年八月三十日夜 (收入《冰心散文集》,1932年北新书局版) 笑 雨声渐渐的住了,窗帘后隐隐的透进清光来。推开窗户一看,呀!凉云散了,树叶上的残滴,映着月儿,好似萤光千点,闪闪烁烁的动着。——真没想到苦雨孤灯之后,会有这么一幅清美的图画! 凭窗站了一会儿,微微的觉得凉意侵人。转过身来,忽然眼花缭乱,屋子里的别的东西,都隐在光云里;一片幽辉,只浸着墙上画中的安琪儿。——这白衣的安琪儿,抱着花儿,扬着翅儿,向着我微微的笑。 “这笑容仿佛在哪儿看见过似的,什么时候,我曾……”我不知不觉的便坐在窗口下想——默默的想。 严闭的心幕,慢慢的拉开了,涌出五年前的一个印象。——一条很长的古道。驴脚下的泥,兀自滑滑的。田沟里的水,潺潺的流着。近村的绿树,都笼在湿烟里。弓儿似的新月,挂在树梢。一边走着,似乎道旁有一个孩子,抱着一堆灿白的东西。驴儿过去了,无意中回头一看。——他抱着花儿,赤着脚儿,向着我微微的笑。 “这笑容又仿佛是哪儿看见过似的!”我仍是想——默默的想。 又现出一重心幕来,也慢慢的拉开了,涌出十年前的一个印象。——茅檐下的雨水,一滴一滴的落到衣上来。土阶边的水泡儿,泛来泛去的乱转。门前的麦垄和葡萄架子,都濯得新黄嫩绿的非常鲜丽。——一会儿好容易雨晴了,连忙走下坡儿去。迎头看见月儿从海面上来了,猛然记得有件东西忘下了,站住了,回过头来。这茅屋里的老妇人——她倚着门儿,抱着花儿,向着我微微的笑。 这同样微妙的神情,好似游丝一般,飘飘漾漾的合了拢来,绾在一起。 这时心下光明澄静,如登仙界,如归故乡。眼前浮现的三个笑容,一时融化在爱的调和里看不分明了。 (原载《小说月报》1921年1月10日第12卷 第1期,收入《冰心散文集》,1932年北新书局版) 山中杂感 溶溶的水月,螭头上只有她和我。树影里对面水边,隐隐的听见水声和笑语。我们微微的谈着,恐怕惊醒了这浓睡的世界。——万籁无声,月光下只有深碧的池水,玲珑雪白的衣裳。这也只是无限之生中的一刹那顷!然而无限之生中,哪里容易得这样的一刹那顷! 夕照里,牛羊下山了,小蚁般缘走在青岩上。绿树丛巅的嫩黄叶子,也衬在红墙边。——这时节,万有都笼盖在寂寞里,可曾想到北京城里的新闻纸上,花花绿绿的都载的是什么事? 只是早晨的深谷中,可以和自然对语。计划定了,岩石点头,草花欢笑。造物者呵!我们星驰的前途,路站上,请你再遥遥的安置下几个早晨的深谷! 陡绝的岩上,树根盘结里,只有我俯视一切。——无限的宇宙里,人和物质的山,水,远村,云树,又如何比得起?然而人的思想可以超越到太空里去,它们却永远只在地面上。 一九二一年六月二十日,在西山 (原载1921年6月25日《晨报》) 往事(一节选) 七 父亲的朋友送给我们两缸莲花,一缸是红的,一缸是白的,都摆在院子里。 八年之久,我没有在院子里看莲花了——但故乡的园院里,却有许多;不但有并蒂的,还有三蒂的,四蒂的,都是红莲。 九年前的一个月夜,祖父和我在园里乘凉。祖父笑着和我说:“我们园里最初开三蒂莲的时候,正好我们大家庭中添了你们三个姊妹。大家都欢喜,说是应了花瑞。” 半夜里听见繁杂的雨声,早起是浓阴的天,我觉得有些烦闷。从窗内往外看时,那一朵白莲已经谢了,白瓣儿小船般散飘在水面。梗上只留下小小的莲蓬,和几根淡黄色的花须,那一朵红莲,昨夜还是菡萏的,今晨却开满了,亭亭地在绿叶中间立着。 仍是不适意!——徘徊了一会儿,窗外雷声作了,大雨接着就来,愈下愈大。那朵红莲,被那繁密的雨点,打得左右欹斜。在无遮蔽的天空之下,我不敢下阶去,也无法可想。 对屋里母亲唤着,我连忙走过去,坐在母亲旁边——回头忽然看见红莲旁边的一个大荷叶,慢慢的倾侧了来,正覆盖在红莲上面……我不宁的心绪散尽了! 雨势并不减退,红莲却不摇动了。雨点不住的打着,只能在那勇敢慈怜的荷叶上面,聚了些流转无力的水珠。 我心中深深的受了感动—— 母亲呵!你是荷叶,我是红莲。心中的雨点来了,除了你,谁是我在无遮拦天空下的荫蔽? 一九二二年七月二十一日 十四 每次拿起笔来,头一件事忆起的就是海。我嫌太单调了,常常因此搁笔。 每次和朋友们谈话,谈到风景,海波又侵进谈话的岸线里,我嫌太单调了,常常因此默然,终于无语。 一次和弟弟们在院子里乘凉,仰望天河,又谈到海。我想索性今夜彻底的谈一谈海,看词锋到何时为止,联想至何处为极。 我们说着海潮,海风,海舟……最后便谈到海的女神。 涵说:“假如有位海的女神,她一定是‘艳如桃李,冷若冰霜’的。”我不觉笑问:“这话怎讲!” 涵也笑道:“你看云霞的海上,何等明媚;风雨的海上,又是何等的阴沉!” 杰两手抱膝凝听着,这时便运用他最丰富的想象力,指点着说:“她……她住在灯塔的岛上,海霞是她的扇旗,海鸟是她的侍从;夜里她曳着白衣蓝裳,头上插着新月的梳子,胸前挂着明星的璎珞;翩翩地飞行于海波之上……” 楫忙问:“大风的时候呢?”杰道:“她驾着风车,狂飙疾转的在怒涛上驱走;她的长袖拂没了许多帆舟。下雨的时候,便是她忧愁了,落泪了,大海上一切都低头静默着。黄昏的时候,霞光灿然,便是她回波电笑,云发飘扬,丰神轻柔而潇洒……” 这一番话,带着画意,又是诗情,使我神往,使我微笑。 楫只在小椅子上,挨着我坐着,我抚着他,问,“你的话必是更好了,说出来让我们听听!”他本静静地听着,至此便抱着我的臂儿,笑道:“海太大了,我太小了,我不会说。” 我肃然——涵用折扇轻轻的击他的手,笑说:“好一个小哲学家!” 涵道:“姊姊,该你说一说了。”我道:“好的都让你们说尽了——我只希望我们都像海!” 杰笑道:“我们不配做女神,也不要‘艳如桃李,冷若冰霜’的。” 他们都笑了——我也笑说:“不是说做女神,我希望我们都做个‘海化’的青年。像涵说的,海是温柔而沉静。杰说的,海是超绝而威严。楫说的更好了,海是神秘而有容,也是虚怀,也是广博……” 我的话太乏味了,楫的头渐渐的从我臂上垂下去,我扶住了,回身轻轻地将他放在竹榻上。 涵忽然说:“也许是我看的书太少了,中国的诗里,咏海的真是不多;可惜这么一个古国,上下数千年,竟没有一个‘海化’的诗人!” 从诗人上,他们的谈锋便转移到别处去了——我只默默的守着楫坐着,刚才的那些话,只在我心中,反复地寻味——思想。 一九二四年十一月一日,娜安辟迦楼 往?事(二节选) 她是翩翩的乳燕, 横海飘游, 月明风紧, 摇不敢停留—— 在她频频回顾的 飞翔里 总带着乡愁! 一 那天大雪,郁郁黄昏之中,送一个朋友出山而去。绒绒的雪上,极整齐分明的镌着我们偕行的足印。独自归来的路上,偶然低首,看见洁白匀整的雪花,只这一瞬间,已又轻轻的掩盖了我们去时的踪迹。——白茫茫的大地上,还有谁知道这一片雪下,一刹那前,有个同行,有个送别? 我的心因觉悟而沉沉的浸入悲哀! 苏东坡的: 人生到处知何似? 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 鸿飞那复计东西! …… 那几句还未曾说到尽头处,岂但鸿飞不复计东西?连雪泥上的指爪都是不得而留的……于是人生到处都是渺茫了! 生命何其实在?又何其飘忽?它如迎面吹来的朔风,扑到脸上时,明明觉得砭骨劲寒;它又匆匆吹来,飒飒的散到树林子里,到天空中,渺无来因去果,纵骑着快马,也无处追寻。 原也是无聊,而薄纸存留的时候,或者比时晴的快雪长久些——今日不乐,松涛细响之中,四面风来的山亭上,又提笔来写《往事》。生命的历史一页一页的翻下去,渐渐翻近中叶,页页佳妙,图画的色彩也加倍的鲜明,动摇了我的心灵与眼目。这几幅是造物者的手迹。他轻描淡写了,又展开在我眼前;我瞻仰之下,加上一两笔点缀。 点缀完了,自己看着,似乎起了感慨,人生经得起追写几次的往事?生命刻刻消磨于把笔之顷…… 这时青山的春雨已洒到松梢了! 一九二四年三月七日,青山 二 哪有心肠?然而竟被友人约去话别—— 回来已是暮色沉沉。今夜没有电光,中堂燃着两支蜡烛,闪闪的光影,从竹帘里透出,觉得凄清。 走到院子里,已听见母亲同涵和杰断断续续的说话。等我进去时,帘子响处,声音都寂。母亲只低着头做针线,涵和杰惘然的站了起来,却没有话说,只扶着椅背,对着闪闪的烛光呆望。 我怀疑着,一面向母亲说着今天饯别的光景,他们两个竟不来搭话,我也不问。 母亲进去了,我才问他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涵不言语,杰叹了一口气,半晌说:“母亲说……她舍不得你走,你走了她如同……但她又不愿意让你知道……” 几个月来,我们原是彼此心下雪亮,只是手软心酸,不敢揭破这一层纸。然而今夜我听到了这意中的言语,我竟呆了。 忽然涵望着杰沉重的说:“母亲吩咐不对莹哥说,你又来多事做什么?” 暂时沉默——这时电灯灿然的亮了,明光里照见他们两个的脸都红着。 杰嗫嚅着说:“我想……我想不要紧的……” 涵截住他:“不,我不许你说!”声音更严厉了。 这时杰真急了,觉得过分的受哥哥的呵斥。他也大声地说:“瞒别人,难道要瞒自己的姊姊?”他负固的抵抗着。 我已丧失了裁判的能力,茫然的,无心的吹灭了蜡烛,正要勉强的说一两句话—— 涵的声音凄然了:“正是不瞒别人,只瞒自己的姊姊呢!” 两对辛酸的眼光相触,如同刚卸下的琴弦一般,两个人同时无力的低下头去。 我神魂失据的站在他们中间。 电灯又灭了,感谢这一霎时消灭的光明!我们只觉得温热颤动的手,紧紧的互握着,却看不见彼此盈盈的泪眼! 一九二三年七月二十三日夜,北京 三 今夜林中月下的青山,无可比拟!仿佛万一,只能说是似娟娟的静女,虽是照人的明艳,却不飞扬妖冶;是低眉垂袖,璎珞矜严。 流动的光辉之中,一切都失了正色:松林是一片浓黑的,天空是莹白的,无边的雪地,竟是浅蓝色的了。这三色衬成的宇宙,充满了凝静,超逸与庄严;中间流溢着满空幽哀的神意,一切言词文字都丧失了,几乎不容凝视,不容把握! 今夜的林中,决不宜于将军夜猎——那从骑杂沓,传叫风生,会踏毁了这平整匀纤的雪地;朵朵的火燎,和生寒的铁甲,会缭乱了静冷的月光。 今夜的林中,也不宜于燃枝野餐——火光中的喧哗欢笑,杯盘狼藉,会惊起树上隐栖的禽鸟;踏月归去,数里相和的歌声,会叫破了这如怨如慕的诗的世界。 今夜的林中,也不宜于爱友话别,叮咛细语——凄意已足,语音已微;而抑郁缠绵,作茧自缚的情绪,总是太“人间的”了,对不上这晶莹的雪月,空阔的山林。 今夜的林中,也不宜于高士徘徊,美人掩映——纵使林中月下,有佳句可寻,有佳音可赏,而一片光雾凄迷之中,只容意念回旋,不容人物点缀。 我倚枕百般回肠凝想,忽然一念回转,黯然神伤…… 今夜的青山只宜于这些女孩子,这些病中倚枕看月的女孩子! 假如我能飞身月中下视,依山上下曲折的长廊,雪色侵围阑外,月光浸着雪净的衾裯,逼着玲珑的眉宇。这一带长廊之中:万籁俱绝,万缘俱断,有如水的客愁,有如丝的乡梦,有幽感,有彻悟,有祈祷,有忏悔,有万千种话…… 山中的千百日,山光松影重叠到千百回,世事从头减去,感悟逐渐侵来,已滤就了水晶般清澈的襟怀。这时纵是顽石钝根,也要思量万事,何况这些思深善怀的女子? 往者如观流水——月下的乡魂旅思,或在罗马故宫,颓垣废柱之旁;或在万里长城,缺堞断阶之上;或在约旦河边,或在麦加城里;或超渡莱茵河,或飞越落基山;有多少魂销目断,是耶非耶?只她知道! 来者如仰高山——久久的徘徊在困弱道途之上,也许明日,也许今年,就揭卸病的细网,轻轻的试叩死的铁门! 天国泥犁,任她幻拟:是泛入七宝莲池?是参谒白玉帝座?是欢悦?是惊怯?有天上的重逢,有人间的留恋,有未成而可成的事功,有将实而仍虚的愿望,岂但为我?牵及众生,大哉生命! 这一切,融合着无限之生一刹那顷,此时此地的,宇宙中流动的光辉,是幽忧,是彻悟,都已宛宛氤氲,超凡入圣—— 万能的上帝,我诚何福?我又何辜?…… 一九二四年二月三十日夜,沙穰 六 从来未曾感到的,这三夜来感到了,尤其是今夜!——与其说“感”不如说“刺”——今夜感到的,我恳颤的希望这一生再也不感到! 阴历八月十四夜,晚餐后同一位朋友上楼来,从塔窗中,她忽然赞赏的唤我看月。撩开幔子,我看见一轮明月,高悬在远远的塔尖。地上是水银泻地般的月光。我心上如同着了一鞭,但感觉还散漫模糊,只惘然的也赞美了一句,便回到屋里,放下两重帘子来睡了。 早起一边理发,忽又惘惘的忆起昨夜的印象。我想起“……看月多归思,晓起开笼放白鹇”这两句来。如有白鹇可放,我昨夜一定开笼了,然而她纵有双飞翼,也怎生飞渡这浩浩万里的太平洋?我连替白鹇设想的希望都绝了的时候,我觉得到了最无可奈何的境界! 中秋日,居然晴朗,我已是心慑,仪又欢笑的告诉我,今夜定在湖上泛舟,我尤其黯然!但这是沿例,旧同学年年此夜请新同学荡舟赏月,我如何敢言语? 黄昏良来召唤我时,天竟阴了,我一边和她走着,说不出心里的感谢。 我们七人,坐了三只小舟,一篙儿点开,缓缓从桥下穿过,已到湖上。 四顾廓然,湖光满眼。环湖的山黯青着,湖水也翠得很凄然。水底看见黑云浮动,湖岸上的秋叶,一丛丛的红意迎人,几座楼台在远处,旋转的次第入望。 我们荡到湖心,又转入水枝低亚处,错落的谈着,不时的仰望云翳的天空。云彩只严遮着,月意杳然。——“千金也买不了她这一刻的隐藏!”我说不出的心里的感谢。 云影只严遮着,月意杳然,夜色渐渐逼人,湖光渐隐。几片黑云,又横曳过湖东的丛树上,大家都怅惘,说:“无望了!我们回去罢!” 归棹中我看见舟尾的秋。她在桨声里,似吟似叹的说:“月呵!怎么不做美呵!”她很轻巧的又笑了,我也报她一笑。——这是“释然”,她哪儿知道我的心绪? 到岸后,还在堤边留连仰望了片晌——我想:“真可怜——中秋夜居然逃过了!”人人怅惘的归途中,我有说不尽的心里的感谢。 十六夜便不防备,心中很坦然,似乎忘却了。 不知如何,偶然敲了楼东一个朋友的室门,她正灭了灯在窗前坐着。月光满室!我一惊,要缩回也来不及了,只能听她起身拉着我的手,到窗前来。 没有一点缺憾!月儿圆满光明到十二分。我黯然,我咬起唇儿,我几乎要迸出一两句诅咒的话! 假如她知道我这时心中的感伤是到了如何程度,她也必不忍这般的用双臂围住我,逼我站在窗前。我惨默无声,我已拼着鼓勇去领略。正如立近万丈的悬崖,下临无际的酸水的海。与其徘徊着惊悸亡魂,不如索性纵身一跃,死心的去感觉那没顶切肤的辛酸的感觉。 我神摇目夺的凝望着:近如方院,远如天文台,以及周围的高高下下的树,都逼射得看出了红,蓝,黄的颜色。三个绿半球针竿高指的圆顶下,不断的白圆穹门,一圈一圈的在地的月影,如墨线画的一般的清晰。十字道四角的青草,青得四片绿绒似的,光天化日之下,也没有这样的分明呵,何况这一切都浸透在这万里迷濛的光影里…… 我开始诅咒了! 乡愁麻痹到全身,我掠着头发,发上掠到了乡愁;我捏着指尖,指上捏着了乡愁。是实实在在的躯壳上感着的苦痛,不是灵魂上浮泛流动的悲哀! 我一翻身匆匆的辞了她,回到屋里来。匆匆的用手绢蒙起了桌上嵌着父亲和母亲相片的银框。匆匆的拿起一本很厚的书来,扶着头苦读——茫然的翻了几十页,我实在没有气力再敷衍了,推开书,退到床上,万念俱灰的起了呜咽。 我病了—— 那夜的惊和感,如夏空的急电,奔腾闪掣到了最高尖。过后回思,使我怃然叹异,而且不自信!如今反复的感着乡愁的心,已不能再飙起。无数的月夜都过去了,有时竟是整夜的看着,情感方面,却至多也不过“惘然”。 痛定思痛,我觉悟了明月为何千万年来,伤了无数的客心!静夜的无限光明之中,将四周衬映得清晰浮动,使她彻底的知道,一身不是梦,是明明白白的去国客游。一切离愁别恨,都不是淡荡的,犹疑的;是分明的,真切的,急如束湿的。 对于这事,我守了半年的缄默;只在今春与友人通讯之间,引了古人月夜的名句之后,我写:“呜呼!赏鉴好文学,领略人生,竟须付偌大代价耶?” 至于代价如何,“呜呼”两字之后,藏着若干的伤感,我竟没有提,我的朋友因而也不曾问起。 一九二三年九月二十六日夜,闭璧楼 八 是除夕夜的酒后,在父亲的书室里。父亲看书,我也坐近书几,已是久久的沉默—— 我站起,双手支颐,半倚在几上,我唤:“爹爹!”父亲抬起头来。“我想看守灯塔去。” 父亲笑了一笑,说:“也好,整年整月的守着海——只是太冷寂一些。”说完仍看他的书。 我又说:“我不怕冷寂,真的,爹爹!” 父亲放下书说:“真的便怎样?” 这时我反无从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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