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自白“洗牌——为求更多更复杂的变化,替换原有的应对顺序。变动位置,四季也在移行中,声息、光、倒影,切断的瞬间和停顿,一瞥惊鸿。”(《洗牌年代·跋》)“一般说来,风景是闲笔。我个人认为,一切都是闲笔,人物也是这时代的闲笔,即使人物有名有姓,可以出来转几场,他要走,真也就走了,对于年代来讲,他总是要走的——老式理论比如,舞台上挂一把枪,这枪到*后必须响,但之后在欧洲剧场,这枪早就不响了,早变了这一类逻辑,什么都变了,枪可以一直沉默,或者,枪变成怪兽等等。”(金宇澄《关于<洗牌年代>》) 本书简介: 金宇澄散文精选——《洗牌年代》,可称《繁花》的素材笔记,某些来来往往的人与场景——对熟悉这部小说的读者来说,既是《繁花》的背影,也是这部散文集流连忘返的内容。时间留下难忘的记忆,留下细节与声响;年代的坐标,有如不断改换的牌面,显现了不同文学场域的变幻;写实与虚构、乡土经验与城市回眸,作者滚腾其间,铅华洗尽,笃定泰山;对于物质细节的浓描彩绘的特殊笔触,在这些散文中无处不在;“拿出一副扑克牌,捻开细看,再摸出一副”。这是一部表现了精神、欲望与物质文化水乳关系的细节生活史。作者为本书自绘27幅插图,书超所值,可以珍藏。 作者简介: 金宇澄,上海人,《上海文学》执行主编。1985年开始写作,获1985“上海青年文学奖”,1986、1987《萌芽》文学奖,1988《上海文学》文学奖。2012年发表《繁花》,获“中国小说长篇排行榜”榜首,“华语文学小说家奖”,“施耐庵文学奖”,“鲁迅文化奖”,“博库白金图书奖”,央视“中国好书”等。 目录: 马语 绿细节 穿过西窗的南风 我们并不知道 此河旧影 琴心 上海人困觉 看澡 多米诺 锁琳琅 二十五发连射 狗权零碎 在愉快与期待中 合欢 上下肢马语绿细节穿过西窗的南风我们并不知道此河旧影琴心上海人困觉看澡多米诺锁琳琅二十五发连射狗权零碎在愉快与期待中合欢上下肢现实猫洗牌年代嚎叫上海水晶鞋雪泥银灯新酒杂记手工随风远去灯火平生春插图与回忆答《人物》杂志问跋马语 世上没别的动物,有马那样高大而温良。——这话不记得是谁说的。1950年代遥远的上海淮海路,还有马匹的活动——有人领它们卖马奶,现买现挤,清早有轨电车开过,四周一片静寂,吊有铃铛的马儿,叮叮当当,代替走街穿弄的吆喝。以后,笔者在遥远的黑河充当三年马夫,每夜静听它们不倦地嚼草。这种四脚动物都是夜神仙,双目同狼眼那样发绿,在槽旁闪耀,整夜需要进食,啃槽板,与邻不睦,便溽,排尿的动静,如大号龙头放水。可怜马夫每夜数遍起身添草,空气臊浊不堪,只嗅到一点豆秸、三菱草那种切碎了的,秋天野花的气味。牛可以喝泥汤,必须吃洁净的草料。马则反之,饮水必须干净,进食马虎,因此过去对马草的检查很严,也听说有人故意把铁钉、钢针撒在草料里的事。难以理解马的睡眠,它一生就这样日夜站立,没有完整的睡时,一闭眼算一觉。把它拴在邮局门口或者一棵白桦上,有时它低下头,闭上眼睛,下唇逐渐垂耷,这是它深度睡眠的标志。也有时,能看出马在这样的短寐中想事,以至下身逐渐夸张,逐渐自信而坚定,显现出造化的神奇。有一位上海小女生因此问马夫,马腿之间小腿样子的东西,是什么?马夫挠挠脑袋头发,君子般回答说:恐怕就是小腿,它有第五个腿。这个说头固然可以,但搅乱了对方本就有限的自然常识。没有想到的是,如此纯真的学生妹,以后担任了惊讶的工作,被培养为当时重要的马医生和配种能手,检查母马内部,可以拨开马尾,整条玉臂伸到里面作深度探索,或者把死胎系到电线杆上,牵住母马无畏往外拉。在马的发情期,对面两名娇小的江南女孩,带一匹顿河种马过来,进入特殊的环境里,此物活像一座大型妖魔,野蛮贪婪,上唇外翻,蹄大如斗,长鬃飘飘,状如喷火的巨型鼻孔,不时咂辨空中的雌性信息,立身雄浑伟岸,跨步地动山摇,使等待临幸、恭逢如次的二十来匹湿尾巴母马,立刻矮化了许多。自然界的阴阳两相对应,常会产生惊心动魄的场面,马夫当年曾在一本破旧的《拉斐尔传》里,看到了文艺复兴时期的豪华版——位于佛罗伦萨的王公命妇,聚众狂欢,美酒当前,鬓影衣香,步步生金莲。作为美第奇家族的华堂,上流社会在大镜宫开派对的核心压场秀,是两名身着绫罗的仆人,牵出公、母数对纯阿拉伯白马,使它们于广大男女佳宾面前自然交合(通常每对占时十至十五分钟),在顶棚及四壁水晶巨镜的辉映下,主客方通过多种角度,观赏生命的热烈仪式,想一想这样的画面,多么怀旧和生动。之后也就注意到《赛魅丽》了,18世纪亨德尔歌剧,讲希腊神明,讲了神情与人情,可作为表演,一旦脱胎了自然,往往会尴尬夸张,现代舞台之上,赫然出现了双人装扮的一匹高头白马,后腿不高,鬃毛纷乱,摇摆四顾,下腹忽然伸出巨大阳器,面对观众,高举高落,左右乱晃,比较不堪。而当年这些小女生所从事的,是一种乖张的繁殖工作,以孤独巨型的公马,对应一群纤足丰臀小母马,与其说是较为困难的科技攻关题目,不如说是人类一贯作弄动物的某一种阴毒圈套——选出某一个小母马来,置身于一结实木架之内,它嗅得近身的雄马气味,立刻就亮出了迷马(“迷人”)的姿态,实际上,它只是封闭在公马胯前的一种性引诱,俗名“马媒子”。在本土传统民间,捕捉雄鸟,有经过训练的“鸟媒子”,捕雄鱼,有“鱼媒”,都是放出一种性感美丽的雌性担当,明眸善睐,娟好绝世,“引郎上墙我抽梯”,请君入瓮;春意盎然,春风荡漾,面对闭月羞花之貌,公马不知就里,雄心大悦,即刻举身奋进,忽剌剌玉山之将倾,啸然裹胁住母马——其实它只趴在一座没有体温的木架之上;此刻,女工作人员们火速潜入到木架子下面,用专门的假性器,状似小口径野战炮管,准确套住马阳,此器联带一个橡皮压力球,血压计的原理,频率增加皮球的握力,裹之颤之,协助马身的运作,五分钟左右,公马渐渐耐持不住,终于溃决了,一腔精华,悉数收于假性器终端的小保温瓶里,生命的仪式,就这样草草落下了帷幔,公马离开了这个变态机关,牵领回厩中,享用一桶混合二十枚鸡蛋,一瓶椴树蜂蜜,三斤黑豆粉加干草的美食,而那匹被引诱、被侮辱损害、毫无快意的失意母马,排回母马群里,等待它们的,是宁静冰凉的集体人工授精,以及漫长的坐胎产子岁月,它们本年度极为短暂的发情期,就这样没有温度地结束了。草原上的乌云,永远追逐白云,马驹永远紧跟母马,关于后者,你时常感喟人类的无情,如果母亲被役使九十里,马驹便跟随九十里,一路它不时撒欢,追逐小鸟和蝴蝶,离开母亲玩出很远很远,然后箭一样回来跟随着车队。雪暴寒天,马驹已能从僵硬复杂的挽索中,熟练寻觅到母亲的乳头,母子披挂白霜,如冻凝成一块。在无月之夜,马驹之眼和母亲的双目一样放射出绿光,特别明亮温和,它同样能跟住车队跑得飞快。正因有这样的优秀视力,马眼容易损伤变瞎,这是它和其它动物不同的地方,如果鞭伤,情绪波动、内分泌失调,或者急火攻心,马眼就瞎了,这是马的刚烈所在。曾见三名车夫将一马打到皮开肉绽,打断了皮鞭和镐柄,它做错了事,股腿流血,当夜它就失明了。医生说是它内心不平,心火上攻的缘故。在马群聚居的地方,你经常可以看到瞎马的存在,它们终年在暗无天日的矿洞里、或是在酷暑严寒的原野上拉车和拖碾,仍然被人深度重复利用,一直到死。马的敏捷高贵,羞怯多动的品行,使主人爱恨交织,在它们身上的期望值也就更多,更为复杂。可以说,它是人世间最昂贵最卑贱的活财产。无论良驹还是杂毛,通常是在两岁上下区分所有者范围,在左股烙火印,比如“寅531”,“B0029”,浑如登记车牌,然后阉割,钉掌,戴口嚼,直至接受鞍轭。处于三岁的发情期公马,有“害群之马”之说,相互踢打,啃掉人的手指,如果嗅着十里外有发情母马,即使它拖拉几公吨石块砖瓦的车辆,也将四蹄生风去相亲,力拔山兮气盖世,连身带车,乌云压顶一样上去造爱,酿成多少惨剧。惯常的计算,我们以固定“马力”为单位,发动机因为汽缸活塞的机械运作,产生核定力量,一分不多,一分不少。马的血肉之躯,含有精神层面的激励元素,有巨大的不可估量的张力,忘我的癫狂,及丰沛的戏剧意味,我们远望一匹狂马拉着重车,飞跑出大路,剧烈颠簸之中,车中沉重货物,一件件树叶那样凋零,随后,车厢板忽然变为飘动崩裂的碎片,一个马车轮子弹射出来,然后,夹着渐高的黄尘,什么都看不见了——等人们找到它时,“车”已经消失了,马浑身都挂着白色汗沫,拖着两根光秃粗重的车辕。“骐骥之跼躅,不如驽马之安步”,为了人类的安全(人为天地之主),公马一般必须阉割。马厩通常在春天雇三四名蛮夫,缚倒马匹,割开阴囊,不麻醉,切出睾丸,结扎了精束,囊内各洒一小袋消炎粉。马的第一反应是疼痛难当,伏地颤抖,但必须强制它起来,伤口触到泥地,就会感染而死,必须迫使它立刻行走。这一走,就是走一个整月,不分昼夜,不避风雨,除了吃草,必须让它日夜跋涉,不得停留。在晚春,你可以看到十匹或十数匹经过这样手术的太监马在行走,两名马夫日夜换班督驾,每一匹马,身压百余斤重的沙袋,据说去势手术之后,马的脊背极容易上拱,容易报废,也因是体内残留了睾丸素,路遇母马,它们还能有情绪上种种的冲动,但到了月末,这点反应也消失了,此类景象,是比较惨的。个别不挨刀,不割取睾丸的公马,一是血统特别有种,有型,可用于繁衍;二是好脾气,听话,比较羸弱,能予赦免。这种方式和人类的自我管理样态近似。春天于城市人,是更衣赏花之时,也是勤于备考、发帖子及多诗季节,真正所谓万物自然之萌动,只是乡间消息——大小动物纷纷行动起来:猪狗的交配都比较猥琐,牛羊的举动,是转瞬即逝,含蓄而突兀,小鸟则日夜啼血,相当恼人。要说壮观无畏,浪漫激情,也许是马。作为一名马夫,当年有幸看到四五百匹发情母马,冲破畜栏,长驱一百二十华里,来到笔者所在的地盘。乡人一见惊跌道:天呢,可了不得!是某军马场良种,一律都三岁口,如何是好!每一匹母马,毛色绸缎般华美眩目,眼神温情清澈,飒爽活泼,臀尾的黏液湿及后蹄,并无羞愧之色,耳似削竹,腰若枕玉,四肢修长,步态婀娜。良驹的大批抵临,等同于上天掉馅饼,小农思想立刻泛滥,民众纷纷抢上去夺马,立刻马乱人哗。显然,此地是弥漫了浓烈的公马气味,才招致磁场的局面,于是人追马,马避人——它们直奔公马处去,只要有公马在,不管对方丑陋高矮,独眼龙还是皮癣肺结核,立刻近拢过去(通常是十母一公比例),静如处子,做驯然雌伏状,只等造爱。饱受压抑凌辱的本地劣等杂牌公马,哪见得这等目不暇接,绯糜豪华世面!所谓“桃花江上美人多”,心乱如麻,蜻蜓点水、花心大少者有之,惊艳嘶鸣踌躇不定者有之,卤莽随意、有首无尾、始乱终弃者有之,当下方寸大乱。如此激越混乱的场面,马夫目睹一头几近老死的公马,渐渐还阳起立。它已经瘫卧枥草经年,双目失明,重症关节炎,蹄甲久不修铲,翘曲如弯钩,即将衰亡离世,大量异性气味是一种强心剂,它因此咸鱼翻身,用尽毕身的精气,颤巍巍挪到母马的位置,完成它这辈子最后一桩极要紧的性事。三天后,马场来人,把母马们赶了回去,这些被外界严重污染的美丽动物,据说会立刻处理掉,马场的检疫非常严格。日本高级料理,有马肉刺身。马夫所处的黑河地界,没有杀马取肉的习俗,作为马的表兄弟驴子,华北视为美食,也引不起本地民众胃口,一旦它们死掉(难产衰竭、“过劳死”等等),只是解下笼头、缰绳(可备新马使用),发动一部推土机,把尸身四脚朝天推到马厩附近一个大坑里了事。马皮很坚韧,传说苏军骑兵的皮靴是马皮缝制,但也许只等数天,骄阳的热量,坑内的污水,野兽啃咬,可将日趋腐败膨胀的马腹引爆,当地大批怀孕的母猪,早就在此守候徘徊多时,正处于最需要营养荤腥时期,相当饥饿贪婪,懂得探于马腹中补充动物蛋白。乌鸦飞来,野狗也来,马眼和马耳朵、舌头,第一时间就没有了,众禽兽围紧尸体身边,等待圆球一样发酵薄透的肚皮,破鼓一声闷响,稍加躲闪,即上去撕拖。这情景,使马夫产生过敏和恍惚,忆起儿时人人躲避上海弄堂里一部手摇爆米花机,待它“哐”的一响,大家急忙围近去的样子。马奔跑时如果踩进草原的鼠洞,胫骨立刻折断,非常悲惨。有如足球前锋被铲断了脚踝,基本是完了。在西部电影里,主人通常是对准马脑,当头一枪解决,速减其苦。马夫记得本地发生过断腿马的事故,恰逢来了一位新疆客,他认为马肉和内脏是好东西,集体财产不能浪费——在我们乌鲁木齐,谁都知道“马肠”——肠内灌入肥瘦调味的马肉,据说一马的大小肠,能装进四条马腿肉,鲜美无比。就这样,断腿马被绑到电线杆上,屠夫举起开山斧砍掉马头。乡下人做事,都有一套辞令,杀每一头牛或者羊,先会单独说一番请求理解的话语,比如“雷声响呀么雨点到,日头西就刺骨寒,人不吃呀么我就不宰……”每聆此咒,羊就顺命而沉默,牛也不再是每一头滴泪了,紧咬住舌条,逐一受死。屠夫拖着围裙,气沉丹田,青锋直攮命脉。但这次是结果一匹痛抖的大型单蹄动物,超出了屠夫的所有经验,砍树工具也不称手,整个过程慌乱卤莽,惨不忍睹——并且,竟然遗忘了最最重要的“临终告白”。很多年过去了,那具被砍下的马头,有时还出现在前任马夫的记忆中;以后,这个逐渐遥远的马头,与《教父》几个镜头清晰重合起来——关键词一:教父唐·科里奥尼拜访电影老板府上,请求帮助。关键词二:教父由电影老板陪着游园,参观其私人马厩与名马,最后却拒绝了教父的请求。教父告辞。关键词三:清晨,电影老板在朦胧中,摸到一具沉重黏稠的物体,借着微光,发现这座容留多名雏妓的椭圆巨床上,放有一具马头,肯定是才被砍下的,在朝曦中散发温热的血气——这竟然是电影老板最引以为骄傲的无价名马的马头。电影老板一把搂住血淋淋马头,失声痛哭起来。时隔二十载,笔者在上海虹桥机场行李房里,收取一份友人送来的礼物,它们装在一个大纸板箱子里,打开箱盖,等于看到当年打开断腿马腹腔的生理情景一样,箱子里盘踞了九曲十八弯,绵延不绝,细至鸡卵,粗若碗口的“马肠”。友人在电话里说,你可别大惊小怪,这是新疆特产“美味马肠”呀。自然肠道形状,灌装的肉制品呈灰白色,间有一块块黄斑(黄色是马的脂肪,灰色是瘦肉)。作为一名曾经的马夫,目睹这种久闻其名的原生态食品,有点回不过神来。友人说:肯定是美味,你一定要尝!外形嘛不是问题,本人掌握了大量马肉资源,本人准备与东部火腿肠企业合营,隆重推出“马肉火腿肠”,嘿嘿,如今年轻人,喜欢喂蜥蜴、蛇蝎、毒蜘蛛,喜欢奇异美食,你算一算,他们每人买上一根,是多少?马的回忆,到此告一个段落。动物的定义,诸位可以翻看国人纂写的动物辞条,结尾均有“皮可制革,肉可食用,骨可制胶”句型,提到名声,就数狗与脏话最密不可分。马虽混了个绝妙好辞许多,基本也形同虚设,它永远隶属劳苦阶级。现在的城市人只想有狗和汽车,西方人一直梦想私家马匹,但愿有这一天,你会把别墅的汽车间改造成马厩,每月预订干草和燕麦。喜狗的城里人士会霍然明白:原来马或骡子,也是另一类可供我们自由支配的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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